“我还以为你在等丈夫和孩子呢。”
“什么时候?”
“你走进凉棚的时候。”
“哦。”
她没有接过哈蒙德的话头,而是继续舔她的冰淇淋。等小木棍上的东西舔完之后,她才说:“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查问我是不是结过婚?”
他扮了个苦相说:“我还以为我说得很巧妙呢。”
“谢谢你的巧克力冰淇淋。”
“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回避我的问题?”
他们说笑着来到一段通往下面的码头的不很平整的木质台阶。码头平台比水面高出三英尺,约莫十平方码大小。河水正轻轻拍击着饱经风浪的木板下面的支柱。平台四周是一些木椅靠背形成的安全栏杆。哈蒙德把他俩的冰淇淋木棍和包装纸一起扔进废物箱,然后示意她坐到一张长椅上。
平台的四角都有灯柱,可是上面的灯却显得很昏暗。灯柱之间悬挂着跟那个大凉棚天花板上一样明亮的圣诞彩灯。这些彩灯使得这个普通码头平台变得非常温馨,极具浪漫色彩。
风儿轻轻地吹着,不过还是给人们一些拍打蚊子的机会。河两岸低矮浓密的灌木丛中不时传出阵阵蛙声。婆娑的橡树那低垂而长着青苔的树枝上,传来声声蝉鸣。
“外面真不错。”
“嗯。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地方别人怎么没发现呢。”
“我预订了,所以这里就全归我们了。”
她笑了起来。在刚才的两个钟头里,他们随意地从一个摊点转到另一个摊点,不断询问小贩们那些高热量食品的价格,时而发出阵阵笑声。对家庭生产的桃子和豇豆罐头,他们赞不绝口,并明白了是使用什么最新设备生产的。他们还在高技术拖拉机的坐垫上坐了坐。在扔棒球的时候,他为她赢得了一个小玩具熊。虽然小贩很会兜售,她还是不愿意试戴假发。
他们还到转轮上玩了一次。他们的座椅转到顶上之后停了停,还令人心惊肉跳地晃动了几下,哈蒙德真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在他记忆中,像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刻还是什么时候……
他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么开心过。
那些牢牢束缚他的绳索——那些人、那些工作和责任——似乎都被斩断了。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自由自在地在半空飘荡。他自由地品味着高高地悬吊在游乐场上空那惊心动魄的时刻,自由地品味着他早已失去的无忧无虑的心境。自由自在地和一位相识还不到两个钟头的女子呆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转身对着她问:“你结婚了没有?”
她边摇头边笑,笑得腰都弯了下来。
“问得不那么巧妙了嘛。”
“因为巧妙没能达到我的目的。”
“我还没有结婚。你呢?”
“没有。”他说道,“哦嗬!我真高兴,这个问题终于搞清楚了。”
她抬头看着他,笑着说:“我也有同感。”
这时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凝视着对方。这凝视持续了几秒钟,而且在延长,在继续。他们久久地、静静地相互凝视着,虽然外表毫无动静,内心却充满激情。
对哈蒙德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刻。这种时刻就连最有才华的导演和演员在电影中也很难表现。这是诗人和歌曲作家在作品中千方百计想着力表现却又难以把握的微妙时刻。在此之前,哈蒙德还错误地以为他们已经情投意合。现在他才明白可惜还没到火候。
这百感交集的时刻谁能形容呢?一个人明白了自己的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相比之下,以前所发生过的一切已不值得一提,而今后也不会有什么能与此相提并论,这种时候,他的心情又有谁能够形容呢?对这些问题的各种无从捉摸的答案,在他看来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意识到他惟一有必要知道的就是眼前,是现在,是此时此刻的现实。
他有生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谁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处于转轮顶端的椅子还在摇晃,他真不想下来。
就在他说“你会和我再跳一次舞吗?”的时候,她说道:“我真的要走了。”
“走?”“跳舞?”
他们的话又是同时说出,不过哈蒙德把话抢了过去:“再跟我跳个舞吧。上回我发挥得不好,有那几个海军陆战队队员在一边看着我的舞步。”
她转过头,朝游乐场那边的停车场方向看了看。
他不想逼她。任何胁迫都可能让她拔腿就走。他不能让她走。还不到时候。
“求你了。”
她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用眼睛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
“好吧,再跳一次。”
他们站起身。她准备朝台阶走去,可是他抓着她的手,使她转过身来。
“就在这儿跳有什么不好?”
她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想没什么不好。”
上次跳舞的时候,他只是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引导她从舞池中的人缝中穿过而已。上下转轮的时候,他只是用手搀了搀她。坐在转轮上的时候,他们手肘挨着手肘,大腿贴着大腿。除了这有限的几次,他还没有碰过她。他一直在克制自己想抚摸她的念头,因为他不想把她吓跑,也不想让她觉得他讨厌或者是在侮辱她。
他轻轻地、但坚定地把她拉向自己,直到两人脚尖对脚尖地站在一起。他用手臂钩住她的腰,把她搂过来。搂得比上次紧。紧贴着自己。她有些犹豫,但没有避让,而是把手臂伸向他的脖子。他感觉到她的手触到了他的后背。
乐队晚场的演奏已经结束。现在的乐曲是由音响师播放的,从克里登斯·克里尔沃特到斯特赖桑德的歌都有。夜色渐深,跳舞的人们更加陶醉,所以音响师播放的是节奏稍慢的歌曲。
哈蒙德听出了这首曲子,却说不出凉棚里现在是谁在唱,也不知道歌名是什么。这倒没什么关系。这首歌的节奏舒缓、抒情而浪漫。小时候母亲劝他学交际舞,他很不情愿地学会了。现在他尽量使自己跟上舞步节奏,可是他越是搂着她跳,越是无法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尽管她只同意再跳一次舞,可是由于歌曲在接二连三地唱,他们一刻也没有歇脚。实际上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歌曲的更换。他们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对方。
他把两双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抬至他的胸前,把她的手掌放在他的胸脯上,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上。她头部前倾,把前额搁在他的锁骨上。他用脸颊轻轻地蹭着她的秀发。他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了她嗓子里蠕动着的细小的欲望之声。他自己的欲望也做出了回应。
他们的脚步随着歌曲的节奏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他们完全静止了,只有她那被微风吹动的几缕秀发在抚弄着他的脸。从他们身体接触的部位所产生的热量似乎已把他们融化在一起。他慢慢低下头,准备接受他以为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亲吻。
“我得走了。”她挣脱开去,转身朝放着她的手袋和毛衣的长椅走去。
有好几秒钟,他惊得不知所措。她拿起自己的东西,从他身边匆匆走过,随口说了句:“谢谢这一切。非常好。真的。”
“等等。”
她躲开了他伸出的手,很快走上台阶,匆忙中差点被绊倒。
“我必须走了。”
“为什么呢?”
“我……我不能这样。”
她回过头,只匆匆说了这句话就朝停车场走去。她没有从中间的路上走,而是避开了大凉棚以及那些准备收摊的摊点,顺着挂三角旗的绳子径直走过去。有些游乐活动已经结束。搞展销的人正在收摊,把那些工艺美术品打包放起来。人们带着所买的纪念品和赢得的奖品朝自己的车走去。嘈杂声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欢快,那么喧嚣。凉棚里的歌声已不像先前那么浪漫,似乎添了几分凄凉。
哈蒙德很平静地对她说:“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跟你说过我必须走了。就是这样嘛。”
“我不相信。”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臂,一心想留住她。她站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转身对着他,但是没有正眼看他。
“我玩得很开心。”她语调平淡,仿佛是在背台词,“现在,晚上的活动已经结束,所以我得走了。”
“可是……”
“我没有必要向你做解释。我也不欠你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接着很快把目光转开去。
“现在我求求你,不要再阻拦我了。”
哈蒙德放开她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表示屈服似的举起双手。
“再见。”她说着转过身,穿过高低不平的场地朝停车场走去。
斯蒂芬尼·芒戴尔把她的阿库拉车的钥匙扔给斯米洛。
“你来开车,我要换衣服。”他们的车停放在东湾大街的入口处。他们在人行道上快步向前走去。每逢星期六晚上,街上的人都比较多,现在由于沿街停着救护车和警车,众多的猎奇者都被吸引到这座新落成的大楼前。
他们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但是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他俩的衣着都不像“官员”。斯米洛的西装依然那么笔挺,露出的法式衣袖依然那么洁白。尽管佩蒂·约翰谋杀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却一点汗也没出。
谁也不会想到斯蒂芬尼·芒戴尔是县里的法务官助理。她身上穿的运动短裤和半截紧身运动胸衣都汗湿了,大饭店里的空调也没有使它们变干。她那凸起的乳头和肌肉发达的细腿吸引了几个过路男子的注意,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他们赞赏的目光,因为她在忙着给斯米洛引路。她的车违规停放在双向行车区。
他按下没有锁的驾驶座一侧的门钮,但没有绕到另一侧去给她开门。即使他走过去,她也会制止他的。她钻进后座,斯米洛坐到驾驶位置上。他把车发动起来,准备进入车流之中,这时她问道:“那是真的吗?我们出来的时候你对那几个警察所说的话?”
“哪些话?”
“啊,这么说,有些是胡乱说说的?”
“我们还没发现明显的作案目的和作案凶器,也没有怀疑对象,这些可不是胡说。”他当时是叫他们不要回答记者的提问。他已经确定在11点钟召开新闻发布会。他之所以定这个时问,是为了让地方电视台在晚间新闻中现场直播,这样他就能在电视上最大限度地露面。
路上的车流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慢得像爬。斯米洛失去了耐心,把斯蒂芬尼的车开进一条狭窄的小街,结果引得对面来的一辆车直按喇叭。
斯蒂芬尼跟开车的斯米洛一样不耐烦。她把半截紧身胸衣一下从头顶脱下。“好了,斯米洛,现在谁也听不见你说什么了。说吧。我就这样。”
“我看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她满不在乎地从健身包里取出一块毛巾,擦起胳肢窝来。
“父母亲,九个孩子,只有一个卫生间。在我们家,如果胆小或者害羞,那你身上就别想干净,或者就等着便秘吧。”
对瞧不起她的蓝领家庭背景的人,她经常提这些事,通常也是为自己粗俗的举止找理由。
“嗯,快穿上。还有几分钟就到了。其实你本来也没有必要去。我一个人就行了。”斯米洛说道。
“我就是想去。”
“好吧,不过我可不想在路上被人抓走,你还是往下缩一点,别让人看见你这副模样。”
“啊呀,罗里,你也太拘谨了。”她说着做了个轻佻动作。
“你太厉害了。怎么这么快就嗅出有人被杀了?”
“我当时正在跑步。经过饭店的时候看见这么多警车,就停下来问一个警察出了什么事。”
“执行命令,无可奉告。”
“我自有我的办法让他开口。再说,他也认识我,就告诉我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是。”
斯蒂芬尼戴上一个普通胸罩,然后脱下短裤,伸手到包里拿出一条长裤。
“不要改变话题。你知道些什么情况?”
“我大概有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犯罪现场了。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
“真的吗?”她的语气中似乎流露出失望。
“杀他的人是个行家。”
“是脸朝下趴在地上,被人从背后射杀的。”
“正是。”
“嗯……”
他再次朝她看了一眼。她正在扣一件无袖连衣裙,不过她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衣服上,因为她的眼睛正看着远处。他差不多能看出她那个聪明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斯蒂芬尼到县法务官办公室工作已经两年有余。在这段工作期间,她给人的印象很深——但并非总是好印象。有些人认为她很泼辣,这一点她也确实做得出来。她伶牙俐齿,而且从不饶人。发生争论的时候,她从不让步,这就使她成了一名出色的审判律师和难缠的辩护律师,可是这并没有赢得同事的青睐。
不过,在县警察局和县司法机关里,至少有一半的男人,也许还有一些女人,都对她有过非分之想。人们在茶余饭后,常常传一些与她有关的风言风语,当然这是不能让她听见的,因为谁也不想被她狗血喷头地臭骂一顿。
如果她意识到有人对他垂涎三尺,她会假装不知。这倒不是因为她听见男人们议论她的下流话会感到讨厌或不安。她只是认为这种事太幼稚、太傻气、太无聊,不值得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
这时罗里从镜子里看见她把扎在腰上的细皮带扣上,然后用手把头发梳理了几下。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感兴趣。看见她刚才的举动,他并没有产生任何冲动或邪念。他所赞赏的是她的睿智和鞭策她的抱负。她的这些素质使他想到了他自己。
“这一声‘嗯……’意味深长啊,斯蒂菲。你在想什么呢?”
“罪犯一定很厉害。”
“我手下一个警探也这么说。这是一起残忍的谋杀。验尸官认为卢特也许是在昏迷状态下被枪打死的。不管怎么说,当时他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了。凶手就是想要他的命。”
“如果你列一份名单,看哪些人巴不得卢特死掉……”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的纸和墨水。”
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目光,笑了笑。
“是的。那么,有什么猜测?”
“现在不是时候。”
“还是你不想说?”
“斯蒂菲,你知道,如果没有把握,我是不会把任何东西拿到你的办公室去的。”
“你答应我……”
“答应不了。”
“保证其他人不打第一枪。”
“不要用双关语。”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高兴地说。
“案子都要由梅森来分配。”他指的是查尔斯顿县的法律事务官门罗·梅森。
“拿不拿得到,全靠你自己。”
他从镜子里看见她那双闪烁的眼睛,知道她肯定会把这个当成头等大事。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
“我们到了。”
他们在卢特·佩蒂·约翰住的楼前下了车。这楼的外观很气派,跟它所在的遐迩闻名的地址“南炮台”很相称,是多种建筑艺术的结晶。独立战争之后,这座乔治王时期的建筑上增添了不少北方联邦的风格。南北战争中,它的正面又增加了一些希腊式立柱。对这座已然非常壮观的建筑,后来又进行了一些华而不实的维多利亚式的装修。这些建筑艺术的杂烩在历史区非常典型,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建筑反倒使查尔斯顿变得更加优雅别致。
这幢三层楼有大进深的双层阳台,正面是庄重的立柱和优美的拱形结构。三角墙上方是一个穹顶。两百年来,它经历了两次战争、多次经济萧条和龙卷风的劫难,最近又经历了一次磨难——来自卢特·佩蒂·约翰。
由于佩蒂·约翰要求这座建筑完全照原样恢复,所以整个工程用了好几年时间。负责该项目的第一个建筑师被弄得神经衰弱,不得不打了退堂鼓。第二个发了心脏病,心脏科的医生强迫他退出了工程。第三个虽然将工程搞完,可是他的婚姻也因此泡了汤。
从门前那道带灯柱的漂亮大铁门的复建,到后门铰链的重新打造,无一不是根据史料记载进行的。卢特这样不遗余力,为的是使他的这幢房子成为查尔斯顿人们谈论的中心。
这一点他确实做到了。虽然这样的复建未必是人们最欣赏的,但肯定是人们谈论最多的。
为了把那个破旧库房改造成现在的查尔斯顿广场饭店,他跟查尔斯顿的文物保护协会、历史文物基金会、建筑审查理事会展开了较量。他的计划最初都被这些旨在全力保护查尔斯顿特色、控制建设规划、限制商业性建筑的组织否决了。他们最后同意了他的计划,是因为他保证不对该建筑的砖石外表做大规模改动或损伤,保证不对它外表那些来之不易的伤痕进行伪装,保证不在它的正面安装挑出遮篷或者能说明其作用的现代标牌。
对于他住宅的改造,文物保护协会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不过那幢建筑已经年久失修,现在有人能把它买下来,而且能按照原样进行修复,他们还是很乐意。
佩蒂·约翰是严格按照规定办的,因为他别无选择。人们一般总觉得,一个人如果只有钞票而没有品位,就会变得非常俗气,而他对这幢房屋的修复,特别是他进行的内部装修,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是,他们一致认为,它的花园在这个城里是无与伦比的。
斯米洛注意到门前花草繁茂、修剪整齐的花园。他按了按大门上的对讲门铃按钮。
斯蒂菲看着他问道:“你准备跟她怎么说?”
他在等候里面回应的同时,若有所思地答道:“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