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的日本文学全集中,我从以前就常看的是刚才提过的文艺春秋出版的《现代日本文学馆》。其中芥川作品的解说是由臼井吉见负责撰写。他啊,从《义仲论》展开他所谓的‘芥川龙之介传’。《义仲论》是芥川在中学五年级写的文章。芥川在该文中如此评论木会义仲:‘他的确有颗狂野的心。他总是反省自己的过错。他为了不纵容自己,无论再大的难事也不回避。’芥川把这样的义仲称为‘热情的宠儿’。臼井吉见接着又说:‘《义仲论》当然是在评论义仲,但并不只是如此。文中还蕴藏着芥川对自己人生的热切期许。不过,如果要提早在此就端出结论,那就是芥川龙之介无法这么生活。他的人生,毋宁该说,正好与义仲相反。’‘一刻也无法像木曾义仲这样生活的不是别人,正是芥川龙之介。’”
“妳是读那个长大的,所以说不定已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了。”
“嗯。也对啦。不过看完《义仲论》后再看《某阿呆的一生》这样的文章的确会心有所感。这种情形俯拾皆是,比方说我这里有影印下来的,文中的第三十五章《小丑人偶》。‘他本来打算轰轰烈烈地生活,让自己随时都可死而无憾。但,他依旧得看着养父母与姨母的脸色生活。’还有,第五章的《我》。谷崎润一郎在文中以‘学长’的身分登场。‘他和他的学长在咖啡室的桌前相向而坐,不停抽烟。他很少开口。但,他热心倾听学长说话。“今天开了半天汽车。”“是去办什么事吗?”他的学长保持托腮的姿势,不当回事地随口回答:“没什么,只是想开车罢了。”这句话把他带往未知的世界,将他自己解放于接近众神的“自我”世界。’”
“当时,能够开半天车想必也是很不得了的事吧。”
“现在,也有个让父母出钱买车,开着到处跑的丫头。”
“旁边,还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丫头。”
“唠唠叨叨?”
“总之,唠唠叨叨同学想说的,就是芥川在人生的最初与最后会经写过这样的文章。”
“嗯。说到芥川,给人的印象好像就是大正时代的作家。但《义仲论》写于他念中学的明治四十三年,《某阿呆的一生》自然是昭和二年的遗稿。一个是写于东方天空即将染白的黎明时分。是日出时的文章。写另一个时,太阳已经死掉了。是深夜的文章。这么一想,还真有点不忍卒睹呢。”
开往盘越的汽车交流点已遥遥在望,旋即消失在身后。左边出现的好像是安达太良山。
“那名僧人也等于是义仲,是芥川做不了的那种人。”
“对,是大正十年的义仲。然后如果更往前追溯,头一个义仲应该是大正四年,《罗生门》那个故事里的长工吧。”
“咦,你说那个人?”
“嗯。”
“我高一时念过,最后老师叫我们写读后感。我们班上有位大侠居然写说:‘如果我是罗生门,应该不会爬上那种地方’。”
“啥?”
“那位老兄,在上课的时候,一直以为罗生门是那个长工的名字。”
“啊,原来如此。”
“你也在高中时上过这一课吧?”
“嗯。同样也是高一。印象中老师好像也介绍了很多关于《罗生门》的诠释,但我已经忘光了。所以我打算重新找本新的来看看,就买了小学馆出版的《群像日本作家十一芥川龙之介》。关口安义的代表性导读,已将研究的方向统一汇整。以利己主义(egoism)的问题为中心加以阐释,最近出现‘将长工这个主角视为“大胆的行动者”(首藤基澄)的论调,进而也出现了认为芥川受到芦花《谋叛论》的影响,将这篇小说视为芥川“自我解放的吶喊”(关口安义)的观点’。这本书刊载了笹渊友一的《芥川龙之介<罗生门>新解》这篇文章,可以看出所谓的新看法就是出自这里。”
“怎么说?”
“在那之前我要先说明过去的一般看法。我认为引用刚才提到的臼井吉见的解说最好。臼井以正统手法从芥川提及创作动机的文章入手:‘他(芥川)谈到“自己打从半年前就受到触礁的恋爱问题影响,每当独处时总是意志消沉,因此在反作用下亟思创作尽量脱离现代的愉快小说”。不管动机为何,他写出来的《罗生门》,并非愉快的小说,这点看过的人都已知道。’”
“这一点也没说错吧?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值得原谅,于是长工穿上老妪的衣服逃之夭夭。‘外面,只有宛如黑洞的无边暗夜。长工的下落,从此无人知晓。’好灰暗,好灰暗。”
“你记得挺清楚的嘛。”
“这点程度还行啦。”
我边点头边说:“那个老太婆头下脚上地朝下窥视的描写、‘宛如黑洞的无边暗夜’、以及那最后一句,在在令人印象深刻。我也一直觉得这篇小说很晦暗。不过,这里提到的恋爱问题,指的是芥川会经想和某位女子结婚。可惜遭到家中反对,最后他终究无法坚持抗争到底。他放弃了,不,是不放弃不行。这里指的就是那件事。至于此事以何种形式投射在《罗生门》上,到某个时点为止,一般都认为是以前面提到的晦暗形式造成影响。可是,这位笹渊友一论点最刺激的地方,就是他认为芥川既然说了要写‘愉快的小说’,所以笹渊首先就已断定,这是‘愉快的小说’。这个说法有点惊人。‘换言之芥川在《罗生门》以其分身和他者的利己主义格斗,赢得胜利。就此意味而书《罗生门》是用艺术的方法排解芥川受挫的心结,实现了精神疗法中的净化作用(katharsis)。’因此,所谓的‘愉快’,说穿了,是一种完全不当回事的想法。非常大剌剌的。”
“噢?”
“看到这里,我立刻想起一本书。”
“什么书?”
“我在旧书店发现的,英日对照的《罗生门》。”
“你又扯出一本怪书了。”
“是葛伦·萧(Glenn W.Show)的翻译。由英文系的教授加上了详细的注释。”
“妳买了?”
“嗯。花了三百圆。”
“真是辛苦妳了。”
“起先,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买。我没想过要涉猎那么广。可是——”
“你就别卖关子了。”
“看到最后,老实说,我真的叫了出来。‘外面,只有宛如黑洞的无边暗夜。’被译成‘Outside there was nothing but black cavernous night’问题出在下一句,如果按照现在的版本,应该是‘长工的下落,从此无人知晓’英文却译成‘The lackey had already braved the rain and hurried away into the streets of Kyoto to rob’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立刻就想通了。”
“啊,结尾不同是吧。这件事,高中上课时老师就曾说过。在确立现在的结尾之前,会经有过别种版本。”
“对,最早刊登在《帝国文学》时的结尾是‘长工已经冒着雨,急忙赶往京都街头干强盗去了。’我在最爱旧书店的复刻本专柜,买了阿兰陀书房版的《罗生门》。那是写有‘献给夏目漱石老师灵前’的芥川最早的单行本。按照这个版本,最后的结尾应是‘急着去干强盗。’我想,英译本就是照这本书翻译的吧。换言之版本虽然不同,其实是按照原作忠实翻译。只是,在注释里,这个部分竟然写着‘这是译者个人的诠释,请参照序文。’我大惊之下连忙翻到‘序文’一看,居然说这里是‘若将日文特有的含蓄行文直接翻译,读者恐怕不解其意,因此译者自行加上合理的说明。’的例子。并且表示,‘撇开这个解释是好是坏、我们是否会感到那是意义有限的“浅薄”解释不论,站在译者的立场想必是认为如果不做这种处理,阅读起来会过于唐突令人莫名所以吧。’”
“啊,因为写注释的人是英文系教授嘛。”
“没错。那不是他自己的守备范围,因此糊涂地疏忽了初版的形式是不同的。不过,我不是为了讥笑别人出糗,才引用这段文字。你说,如果只知道现行的版本,一定会认为最早的形式很不自然吧。”
“也对。说到‘唐突’,那种形式的确更令人感到‘唐突’。就好像突然被戳了一棍;会觉得也用不着说白到那种地步吧。相较之下,‘长工的下落,从此无人知晓’就干净俐落多了。”
“这样的话。看到The lackey云云,或许也难怪注释者会认为‘芥川不可能用这么露骨粗鲁的写法。这是中间转述者的小聪明’。”
“说的也是。”
“换言之,这表示,这很不像芥川的作风,等于是脱轨的一行文字。可是,《罗生门》本来就是朝着脱离平日作风这个目标全力奔走的小说。换句话说芥川就是为了写这一句话,才写出《罗生门》。正因如此他才会说出‘愉快’这个字眼吧。‘《罗生门》对芥川来说是愉快的作品’——看到这句话时,我想到的就是那个。过去之所以无法这么认为,我想应该是因为就算在知识上知道初版的形式,但说到《罗生门》,终究只能以现行的版本形式去看待。所以,笹渊友一令我大吃一惊。”
“那么,如此说来现行版本的《罗生门》,结果并不是‘愉快’的故事喽。”
“那当然。原先的版本,才是芥川心目中的‘愉快’作品。”
“可是,若真是这样,初版的《罗生门》,就成了无药可救的故事了。纯粹是自我满足。到最后,长工冒雨奔赴京都,想必就等于作者溢于纸上的丰沛情感奔向自己不得不死心的女子吧。如此说因此才会成为杰作也就算了,可惜好像不尽然。”
“我认为这点正是悲剧。刚才提到的注释中,也不好意思批评英译者,只说‘是好是坏、我们是否会感到那是意义有限的“浅薄”解释姑且不论’,简而言之,并不是想强调那是坏翻译、浅薄的翻译。而我,认为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写出这个结局时,作者想必心情激动得血液沸腾,但那并未得以普遍化。不过,更悲剧性的是——”
“是什么?”
“我认为,对于这个第一部作品集的标题作—换言之肯定是很重视的作品——芥川后来把其中年轻气盛的部分,改为比较成熟的版本。因此《罗生门》变成截然不同的故事。只不过更动了最后一句,就再也不是‘愉快’的故事了。扼杀‘愉快’的正是芥川自己的‘理智’。长工剥下老太婆的衣服将她踹倒在地的叙述虽然还留着,但变成这种版本之后,那纯粹已成为象征行为。说穿了,理论已胜过行为。结果,最后剩下的是理智多于感情,‘芥川的小说’多于故事本身。”
“就作品而书也提升了格调。”
“并且,变得普遍化。”
“被你这么一说,果然是悲剧。”
高速公路穿过山间。必须仰视的高桥在前方出现。小正继续说:“若是这样,那个长工,已经不是义仲了。他错失成为义仲的机会。”
而《罗生门》就此落幕,长工的行踪,从此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