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最后的结局是,武士一看法师,‘这不是内记上人吗?’说着连忙跪倒在地。‘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故事就这样结束。”
“用配角的身分说明来做结尾。听起来,好像有点牵强。”
“起先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以为作者是故意如此安排。这个部分,可能是芥川说完故事后,带有阴翳的无表情手法。”
“这个说法好。应该是认为,已经没必要再多说什么,所以才没有表情的吧。”
“嗯。芥川不是很喜欢梅里美吗?梅里美的小说结尾,就有这种干涩的美感。”
“这个我倒没概念。”
“总之我本来是这么猜想啦。可惜,我错了。光看芥川的《六之宫公主》可能不会明白,其实‘庆滋保胤’,在这里出现是有其必然性的。”
“哇,臭家伙!”
她既不是骂保胤,也不是骂我。小正轻踩煞车,然后加速。
“怎么回事?”
“是前面那辆车啦!要拐进停车场也不打方向灯,突然就减速转弯。真是该死的混蛋!要是后面紧贴着车子,看他怎么办!”
小正怒气冲天。她这股气虽然生得有理,但我还是继续说我的。
“我家现有的芥川作品,首先是春阳堂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个版本从小说评论到日记书信,全部收录成两册,很方便。用纸是字典用的那种薄纸,一本书厚达一千数百多页。”
小正用依旧充满怒气的声音说:“那可以列入金氏世界纪录了!”
“对。毕竟,这个版本的‘托尔斯泰全集’竟把《战争与和平》这本长篇巨作全部收录成一本。在‘芥川’的第二卷中负责解说的吉田精一写的《芥川龙之介》,更是整本全部附录在后。很猛吧?我之所以能轻松得知《六之宫公主》出自第几卷的第几篇,就是这本《芥川龙之介》告诉我的。我总不可能一篇一篇慢慢查阅《今昔物语》吧。”
“说的也是。”
“吉田精一说,象征地狱使者的‘起火的车子’和象征极乐世界的‘金色莲花’也有典故,出自《今昔物语》第十五卷第四十七篇。这个好像也是正确的。因为那个故事讲的就是临终时,起初只看到火烧车的恶人,最后安然念着佛号魂归西天。如此说来,芥川算是很会利用剪刀与浆糊哩。”
我边说边窃笑,小正当然无法体会。
“是啊。”
“既然把《今昔物语》引用得那么彻底,我倒希望他能再多说一些。问题是,在文学全集读到的‘芥川’,就我个人而言,我看的是文艺春秋的《现代日本文学馆》这个版本。前面有作家的传记,最后还附有解说,是一套很精致的全集。春阳堂版虽然携带方便,可是内容塞得满满的,又没有添上注释。而文春版是普通大小的全集,所以有注释。”
“结果,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注释。我把那套《现代日本文学馆》找出来确认过。关于‘内记上人,庆滋保胤’,书中注释这个典故出自《宇治拾遗物语》,是《池亭记》的作者。可是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再多补充一点。”
“你可真会卖关子。”
“对,其实注释应该先写一件事。‘庆滋保胤’,在《今昔物语》第十九卷第三篇就已经提到。”
“慢着。《六之宫公主》呢?”
“在第十九卷第五篇。二者属于同一卷,而且中间只隔了一篇。几乎等于并列。”
“噢?”
“如果芥川只是把《六之宫公主》这个故事当成一则‘物哀’的故事书写,就不会有保胤的出场。那么芥川当初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写这个故事呢?他写的应该是一个人不具备足以一心三思依靠的心灵寄托,不,是无法具备的悲剧,是一个人无法朝着自己信仰的目标勇往直前的悲哀吧。若是如此,就能充分理解他为何在此安排一个保胤出场了。”
“照你这么说,在《今昔物语》同一卷出现的保胤,被描述成什么样的人物,就成为问题所在了。”
“对。在芥川的故事里保胤虽然看似大彻大悟,在《今昔物语》中却非如此,他是一个一心求佛乃致引人失笑的人物,甚至可说是个疯子。书中描述了他种种逸脱常轨的奇行。”
“原来如此。芥川当然早就知道这点。”
“没错。正因如此,芥川才会搬出保胤,让他来扮演这个叱责贵族千金的角色。虽然赋与同样的名字,但自己作品中的女主角和《今昔物语》里的《六之宫公主》可是不同的女人喔,换言之,她算是——
“‘反保胤’吗?”
“正是如此。不过,被他抓来出场的保胤,如果按照原作中的滑稽性情会破坏故事,所以芥川让他心如止水地登场。并且在故事里以‘贯彻吾道者’的意味加上那句‘首屈一指的高僧’。”
“这样读者哪会看得懂啊。”
“嗯。不过,写法倒是十二万分地清楚明白;也可以说是一厢情愿地认定。就好像如果有人说‘最近,我好像陷入哈姆雷特的困境’,你就会反射性地想到:‘啊,这人正在迟疑不知如何抉择。’的道理是一样的。把《今昔物语》第十九卷视为原作的芥川脑中,有着‘庆滋保胤’就等于‘毫不迟疑地朝自己的道路勇往直前的人’这个明确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