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田原彦一面前的加藤英治穿着一件温暖的驼色外套,略带褐色的发色让他看上去很阳光,再加上一张娃娃脸,甚至可以说俊俏。田原彦一不由得在想,说不定他和自己差不多,都二十出头。
清洁大楼计划失败后,被捕的田原彦一等人被投入了这栋大楼里的拘留所。
审讯室里的审问从这一天开始。田原彦一似乎把事态想得过于简单了,换句话说,他以为不会有麻烦的审问及可怕的拷问。当然,他也没乐观地认为自己会被无罪释放。他们入侵大楼安装窃听器,怎么想都会被定性成危险分子,理应被毫无争议地处刑。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田原先生,你可能想包庇同伙,但我劝你还是不要隐瞒,说出来吧。”加护英治的牙很好看,也像在表明他们的立场不同。
“我什么都没隐瞒,全说了。”田原彦一没有说谎。被捕后,他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他之所以能下定决心,是因为与其隐瞒了什么而被折磨、最后被逼着坦白,还不如一开始就说出来会比较有利。从金子教授那里听到的充满虐待的拷问正是一大推力。
田原彦一还觉得和水野、蒲生一起被捕真好,这种感觉并不是出于讽刺或反话。如果他们之中有人逃跑,他或许还会烦恼是不是该隐瞒吧。
“水野先生他们没事吗?”田原彦一问。
“要看你对没事是怎么定义的了。审问还在继续哦。”
“你们到底想问什么?我们什么都没隐瞒。”
“是吗?”
“金子教授的事也说了,目前没有隐瞒的意义。”
“不,你还知道其他危险人物吧?还有别人吧?”
“谁?”
“我就是想知道才问你的啊。”
“但我已经把所有认识的人都——”
“还有别人吧?”
时间在这样的循环问答中过去。身体方面的拷问会在什么时候进行?从金子教授那里听到的事无数次在脑中掠过。“被招进和平警察部门的,全都是在警察里能算有施虐爱好的人。”教授这么说着,还说了很可怕的事,“他们每天都在发明拷问的方法。”然而,眼前的加护英治却是个温和的美男子,完全看不出有实施暴力的倾向。虽然他不停重复“还有其他危险人物吧”时很吓人,但这也算他的工作。田原彦一已经觉得这个加护英治一定是位温和的警员,他甚至在想,金子教授的话可能只是为了让人心生恐惧的都市传说。
“田原先生,蒲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蒲生先生吗?”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加护英治眯起眼睛,温柔地问。
“做什么的?公司员工吧,之前听他说在房地产公司当销售。”
“那只是表面上的工作吧?”
“除了那个,蒲生先生还有别的工作吗?”
“该说是工作吗……”加护英治挑选着词汇,“应该说是志愿者吧?”
“志愿者?”田原重复了一句,又觉得如果是蒲生先生的话倒也有可能。他体格结实、性格耿直,另外,从对话间也可一窥其丰富的知识,就像是哪里的老师,“志愿者是指什么样的?蒲生先生很有正义感,说不定在做。”
“这次的这项危险行动也是出于正义感才参加的?”有时候,加护英治的用词会很口语化,就像是受不了谦和有礼的说话方式而自然地转换为简单粗暴的措辞。
“啊?是说我吗?”
“不,我是说蒲生先生。”加护英治的脸上绽出笑容,“田原先生你的动机不一样吧?”
“啊嗯,是的。”田原彦一回答,觉察到自己的胃部正在抽紧,“这是什么意思?”
加护英治噘起了嘴巴。田原彦一的视线向下,因此对不上他的目光,但可以看到加护英治的鼻孔张大了。
“田原先生,你是因为那个吧?你是为了池野丽华女士而在努力。”
田原彦一满面通红。“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他欲言又止。
“你从小学开始就在暗恋她了吧?”
“该说是暗恋呢……”
“还是跟踪狂呢?”加护英治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调侃意味,“田原先生电脑里的照片,那个,也有些色情的。都是和池野丽华女士差不多的类型,是吧?”
这次,田原彦一因为涌起的怒气而红了脸。“你擅自看了吗?”“田原先生是危险人物哦。不是疑似危险人物的级别,而是确定是。你闯入和平警察大楼,还企图妨碍公事。所以我们搜查了你的住宅,没收了你的电脑和书,还向你的朋友熟人打听了你的事。于是我们得知,你对池野丽华女士心怀爱意。”
“撒谎。”田原彦一当即否定。
“撒谎?”
“不会有人知道或察觉到的。”
加护英治愉快地眯起了眼。“正是,我刚才撒了个小谎。实际上,你的同学们对你似乎一无所知。你这人没什么存在感啊。不过,我们调查了你的电脑以及你喜欢的书籍和漫画,这个是真的。人的喜好都是有倾向性的,产生兴奋的对象也分为几种模式。参照你身边的人,就能大致确认你可能喜欢的女性,当然,是男性的话也可以。”
“所以,你就说出了池野同学。”
“试着套你的话。”
“暗恋的事也……”
“也是猜的。”
他没有动怒。此时发狂也无济于事,只会让对方感到愉悦,田原彦一对自己说。
“然后呢,我们就又深入调查了一下。”加护英治摸了摸鼻子,“你是为了自己暗恋的公主,池野丽华女士,才会参与这次的危险行动的吧?几个月前,我们这里也收到了情报,举报说池野丽华的父亲可能是危险人物。你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才想要帮池野家,不是吗?”
“她的父亲是危险人物吗?”
“大概吧。应该这么说,田原先生,你也是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危险人物并不是危险人物,只是,被说成是危险人物的人就会成为危险人物。”
田原彦一没能立即作答。他困惑于是否该向隶属于和平警察的人承认这一点。“是金子告诉你的吧?你完全被他骗了。”
“啊?”
“你真的相信金子教授是教授?啊,不对,他确实是教授,只不过是为我们工作的。那个人也是。”对方的表情有些使坏,仿佛在责备田原彦一是个迟钝的白痴。
田原彦一只觉眼前一黑,很快又亮了起来。他的视力已经出现了混乱。“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咦?你以为靠金子教授啦、臼井先生什么的这种小组织就能钻警察的空子?简单来说,他们是和平警察的同伙,是给和平警察帮忙的志愿者。”
“普通市民?”
“把工作委托给民间,这是社会潮流。”加护英治显得很开心。
“这……”
“和平警察前往安全地区时,不论什么地方,都会出现一定数量的、无法理解和平警察的理念与状况的人。这也就是所谓的任何事都会有三成人反对的理论。就好像无论多么高级的酒店,去看看排水沟都能找到蟑螂一样。害虫不可能为零。所以,和平警察思考后,决定先把他们熏出来。”
“熏出来?”
“是的,只要稍微引诱,就能找到想要反抗和平警察的人。金子教授嘛,就是为此而设置的……怎么说,幌子,引蟑螂的人。嗯。”
“臼井先生呢?臼井先生也一样吗?”
“该说一样……”
“是民间志愿者吗?”
像是觉得田原彦一的这个说法很可笑似的,加护英治伸出手指,在空中晃了晃,然后叹了口气,说:“嗯,是吧。”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田原彦一回忆起臼井彬严肃的神情。从金子教授身上完全看不出感情的变化,的确很可疑——虽然现在这么想也不过是马后炮。但在臼井彬身上看不出企图给田原彦一等人设套的狡猾感。也可能是他生来就是演技派,技高一筹。只不过,“同生共死”那句话透着由衷的肃穆情绪,并非虚伪。
“因为臼井彬也是危险人物。”
“臼井先生他?”
“有一部分人可以通过协助警察来免于处罚,臼井彬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总之,田原先生你昨天坦白的情报毫无意义。金子教授、臼井彬都是我们的人。如果田原先生不再说点别的新情报……”
“就算你说要新情报……”田原彦一的声音变细了,“我也没有啊……”
“不会没有吧?”加护英治轻快地说道,那种完全不在意对方处境的嘲讽语气令田原彦一感到不安。
“不,什么情报都——”
“你能说的有两个。”
“两个?”
“一个就是,池野丽华女士。”加护英治的牙齿闪着光。
“啊?”
“就是你想要守护的、你所暗恋着的池野丽华女士。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她是危险人物。”
“啊?不。”有那么一瞬,田原彦一不知道加护英治在说什么。他似懂非懂。
“看起来池野家的人很有可能是危险人物。我们有来自各方面的情报。”
“那么,也就不用我说——”
“看,说漏嘴了。”
“什么意思?”
“你刚才不是说‘也就不用我说’吗?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说,就有情报可以说吧?”
“这……”不,他不是这个意思,“简而言之,我到头来只能说你们想听的话,即使那不是真的。”
他感到右腿一阵剧痛。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加护英治在桌子底下用尖头皮鞋的鞋尖踢自己的小腿。
“不管田原先生怎么认为、有多大的不满,都只能生活在现在的这个社会里,要遵守规则。如果不乐意,你就出国嘛。只不过,不论哪个国家,都在这个社会的延长线上。有的国家的医疗水平还不如日本,没有药,也没有空调。甚至还有被疟疾侵扰的国家。你能说那里比这个国家幸福吗?要不,索性你就去火星上住?”
“火星”这个词听起来很幼稚,却让田原彦一心情灰暗。
要么在当今的现状里努力存活,要么就去火星吧。毫无希望的二选一。
“然后,我还希望由田原先生告诉我们的一点是……”加护英治竖起一根手指。
“还有一点?”嘴上说“希望告诉我们”,实际上无非是引导着、强迫对方说出他们想要的自白。
“是蒲生先生的事。喏,刚才也说过的,你知道蒲生先生在做志愿者的事吧?妨碍和平警察工作的男人,蒲生先生就是这种人吧?”
“妨碍?不光这次吗?”
“半个月前,在泉区的住宅区里发现了危险人物。是一名有证据表明是危险人物的女性。”
“这到底是……”
“几名和平警察为了带走她而去访问了她家。而正要带走这名女性时,她激烈地反抗了。这已经超出常规了。”
“是因为害怕吧。”
加护英治眼神冰冷地注视着田原,田原被这么一瞪,立时不敢作声。“逃,本身就是身为危险人物的证据。所以,我们必须抓住她。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骑着大型摩托车的男人。他穿着连体服,戴着面罩,用奇怪的武器击倒了在场的警官,救出了那名女性危险人物。”加护英治淡淡地讲述着当时的情形。
“那就是蒲生先生吗?”
“我现在不就在问你吗?那位‘正义的伙伴’,是不是蒲生先生?”
“那个,”田原彦一问出了口,“那个,所谓正义,是指什么?”
这是他发自真心的疑问。所谓警察,不该是守护治安、维护正义的组织吗?而且,和平警察里还有“和平”两个字。他很难相信这个组织的成员会像现在这样囚禁自己,出言恐吓,最后还扔出一句“要不你去火星住吧”这样的话。
加护英治的脸上写满怜悯,他笑着说:“此方之正义,彼方之罪恶,这种事多得是。不论多么正当的刑罚,对被动刑的一方来说都是罪恶。大致上,不论什么战争,开战的第一声都是一样的。”
“是什么?”
“‘为了守护对大家来说重要的东西!’”加护英治眯起眼睛,“战争都是因为这样的口号而开始的。”
“蒲生先生是‘正义的伙伴’吗?”
“你真的不知道?”
“啊,是的,那个……”
“我还以为田原先生会用这件事赌一赌呢。”
“什么?”
“我还想田原先生会不会期待蒲生先生能表现得像超人啦蝙蝠侠那样活跃,然后把自己从现在的状况中救出去。”
“蒲生先生有那样的力量吗?”
“大概吧。”
“大概?”
“真可惜。”
“什么意思?”
“田原先生是不是认为,即使遭遇残酷的拷问,也会有人来救自己?比如蒲生先生。”
“没有。”
“对我们来说,喏,也是想了解一下蒲生先生的武器。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田原彦一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田原先生并不了解蒲生先生?”
“我不知道他这么活跃。”
“唔,算了。”加护英治盯着田原彦一看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蒲生先生现在应该在隔壁的房间里被审问,他会哭着招供的哦。‘我就是当时出来妨碍的男人。’”
小腿又被踢了。仿佛能刺穿骨头的剧痛令田原彦一当即倒下。如果蒲生先生是“正义的伙伴”——这个念头在他的脑中闪过,或许真有可能来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