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悠闲地在冈山县的大街上漫步。虽然还是二月隆冬,但这里已经颇有暖意,不时拂面的寒风,也比东京暧和了许多。风里夹杂着春天的气息,朝正前方仰望,赫然耸立的黑漆乌城天守阁,和万里无云的晴空,形成了鲜明饿对比。
我停在十字路口。打开邀请函。岛谷上个月新开张的古美术店,就位于乌城下面的丸之内一角,冈山美术馆和东方美术馆应该就在这附近,我因为公差去过很多次。明天如果有空,就挑一处逛一逛再回去吧。
在美术杂志社工作,反而很少有机会,凭自己的意愿去美术馆。一直都是为了取材,而且行程很赶,我真想偶尔拋开工作,慢悠悠地泡在美术馆里。
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没想到自己是挺守旧的一个人。之所以三十五岁了,竟然还没有讨到老婆,或许并不全是胖墩身材的错吧。
“啊……杉原先生,杉原先生,您还特意地来跑一趟啊。”
我推开店门,正坐在椅子上,和客人聊天的岛谷,喜形于色地站起身来,热情地向我招呼着。
“刚好在大阪有工作,取材结束得早,就顺便拐来看一看。”
“看您是别来无恙啊。”
“哪里哪里,我这体型就算病了,也看不出来而已。”
岛谷笑着请我入座,我坐下以后,重新环顾起四周。店里陈列着小而别致的商品,岛谷喜欢的浮世绘也不少。只有入口附近有些不一样,挂着明治时期的油灯,和精心修理过的吊钟。
“看来你的店也很顺利。”
“托你的福啊。老式的时钟和电扇,这类商品很能卖得出去,美其名曰是新古董,其实之前都只是,旧货店的促销噱头……”岛谷笑着点头说,“既然那些能够卖钱,我当然不该抱怨,不过,像这些个收音机啥的,也就只有二、三十个年头,把它们放在橱窗里,总感觉有些没出息。”
一旁的年长客人,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时代变迁嘛,马口铁做的玩具,如今也是物以稀为贵。”
我听说六本木附近,有一家特色咖啡吧,装饰着佛像书画,以收集哥斯拉人偶和格力高的赠品玩具,所以备受好评。只能说明创造时代的,已经成了年轻人而已。
“我们这家杂志也必须,大幅度地改变方针了,要知道眼下,就连达利和毕加索都已经过时了。”
这十年之间,美术的概念也在变化,一展出雷诺阿或者梵高的作品,就能聚集上万参观者的时代,现在已经成为了神话,权威美术杂志的萎缩和停刊,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岛谷点着头,把我介绍给了客人:“这位是《美术现代》杂志的编辑杉原允先生,我们机缘巧合,得以结识,平时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之前跟你说过,塔马双太郎先生吧,杉原先生和他是一对好搭档。”
那位客人得知我是杂志的编辑后,似乎来了兴趣,塔马双太郎在美术界,也是声名鹊起的人物。我稍微和他寒暄了几句。
“这位是猿渡先生,在冈山经营大型餐厅,是我的重要后援。开店也受了他的极大援助。”
猿渡看起来也就五十岁出头吧,他一脸爽朗地递过手来。他的掌心强壮温暧,大概是体质好的缘故,稍微有些汗湿。服装也不张扬,不过用料十分考究。
“我是《美术现代》杂志的忠实读者,大半的兴趣和知识,都来自于你们社的杂志,结果经常被家里人叱责,反复批评我乱花钱呢。”
我一下子对猿渡有了好感。
“岛谷先生经常跟我讲起塔马双太郎先生,他给塔马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啊……”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
差不多一年之前,岛谷认定袓父被塔马双太郎的恩师岬义辉所杀,为了复仇,他刻意接近了塔马双太郎。在得知袓父也有不对之后,便放下仇恨回了故乡冈山。岛谷为人痛快,现在也跟塔马成了伙伴关系。
“您来得正好,我正打算最近去一趟东京呢。”岛谷遮羞似的笑着,连忙转移了话题,“冈山县的美术界,迎来了战后的首个淘金热,我无论如何也想借助塔马先生的力量……”
“淘金热?”
“附近的美术商,都循着铜臭味聚集而来了,东京那里还没有收到消息吗?”
“我没有听说过,到底怎么了?”
“有二十幅歌麿,十七幅北斋,九幅清长,还有四十幅广重,外加三幅写乐。”岛谷激动地大声说,“国芳、丰国、英泉合计超过两百幅。”
“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我睁大两眼苦笑着。
“有藏家要全部出手。因为并不是公开的拍卖会,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不过尽是好东西。而且听说,只要市场价的十分之一,就能够买走,大家不眼红才怪。”岛谷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大声咋呼着,“我也正要跟猿渡先生商量对策,看打算锁定哪些好呢。其中还有不少新发现的作品,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真是发愁啊。”
“冈山县有这种藏家吗?恕我冒昧,请问是哪位?”
连东洲斋写乐的画都有,无疑是位相当了得的资产家。写乐的大首绘,只要保存良好,一幅一千万丝毫没有问题。
大首绘是指胸部以上的特写,东洲斋写乐第一时期发表的作品,几乎都是这种形式。想想邮票上著名的市川鰕藏竹村定之进就明白了。
“您知道泷泽美术馆吗?”
“那个……收藏铠甲和武器的地方吗?”我心里顿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没错,是东京的个人收藏。”
这是靠风俗业和金融白手起家,构筑了巨大财富的泷泽宽二郎建造的美术馆,规模虽然小,却展示着好些件重要文化财产级别的铠甲和刀具。
“可是……泷泽宽二郎应该是,在三个月前就……”
已经去世了。我隐含没有说。
“所以说,浮世绘这笔遗产,才被他的姨太太给分到了。”
“原来如此,他的女性关系之复杂,在东京也很有名……”我点头苦笑着说,“不过,我还真是没有听说过,那个家伙竟然在收集浮世绘。”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还藏有戈雅这些外国画家的东西,只是因为类型不太相同,才没有展示出来。我看他是钱太多,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吧……”
“确实有可能。”我叹了口气,点着头附和着说。
“反正留下钱也是变成继承税,用来孝敬国家,不如给东西比较方便……喜欢的话也就罢了,可是,那些浮世绘对姨太太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岛谷摇头晃脑,像个聪明人一样侃侃地发着自己的高见,“可是,如果在东京就地处理,又有损泷泽宽二郎的名声,所以,她才想用咱这冈山的美术商做窗口。因为这里就是她的出生地。”
“可是,各方的美术商都涌来了吧?”
“这是一个小圈子,就算她没有想外传,迟早也要暴露的。”岛谷坏心眼地笑了。
“总金额大概在多少?”
“不清楚……认真计算的话,或许有三个亿吧。她似乎只要有三、四千万就满足了。”
“三亿日元啊……实在太夸张了。”
“我受猿渡先生邀请,一起去看过那些画,简直整个人都呆了。泷泽先生应该认识,相当有眼力的美术商吧,他收藏的全都是一流货色。如果区区四千万元,就把那些宝贝贱卖,泷泽先生真该难过,一辈子的热心的收藏,完全成了笑话。不过,我们本来就是买家,总不能抱怨要价太低吧。”
“既然便宜到这种程度,会不会有人出个一亿日元给全买了?”
“如果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就会形成竞争,害整个行业跌价。”岛谷冷笑着说,“这是个低价进货的绝佳机会,有钱一起赚,大家已经形成了默契。”
“还有这种事。”
“如果有人偷跑……至少在关西地区,是别想做生意了。”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感慨良深地叹息着说,“我只是假设,如果那位姨太太,一开始只告诉了岛谷先生,你会怎么做?难得有机会赚上好几个亿,没必要让同行瓜分吧。想不通。”
“换做是我……也不敢独吞了吧。如果只是先把东西,放我这里还好说,可是,对方明说了立刻就要钱。”岛谷点头得意地笑着说,“只用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够买下来,会赚是必然的。可是,即便我能立刻拿出四千万日元,一想到要让大量货物,堆上不知道多少年,还是会退怯的。相比之下,不如把情报传给同行,便宜卖了更安全,就算我只从中抽一成当作介绍费,轻轻松松就能够赚个一千万,而且自己又一分钱不出,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意了。”
我算是听明白了。不管预计会有多大的利益,一想到近来的经济萧条,反而是手里拿着货物危险更大。
“对了,你看上什么了?”
“当然是写乐,不过,想想也知道竞争激烈啊。三件全要是不可能了,所以正在商榷,应该锁定哪一幅。”岛谷心情激动地笑着,“距离竞拍还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听一听塔马双太郎先生的意见。而且……那些画很不得了,塔马先生看了之后,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吧。只听我三言两语,他绝对不会相信,不知道能不能跟他进行深入交流。”
岛谷意味深长地笑了,猿渡也用力地点了点头。看来那些画很不一般。
“要价呢?”
“对方开出的最低价格,是一百万日元,便宜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浑蛋,东洲斋写乐的画,才卖出一百万日元?我不信。”我尖叫着说。
“是真的,我也实际只用很少的钱,就收了广重和英泉的作品。”岛谷激动万分地大声嗷嗷着,“同行之间的竞拍,都集中在写乐和北斋、歌麿这些巨头上,幕末的货都是一口价买卖,这些东西拿去中央,照样轻松就是四五十万——这还没完,每幅画还各自附了大人物的鉴定书,也成了一大话题。”
“各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多半是泷泽先生请人,给所有的藏品都做了鉴定吧,写乐、歌麿这种级别的自不用说,就连幕末时期的作品,都配上了细致的解说,这就很少见了。可见泷泽宽二郎做事彻底的性格。”
“是谁出具的鉴定书?”我连忙追问了一句。
岛谷在少许迟疑之后,报了山崎佑臣的名字。
“山崎先生?……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十五年前就过世了吗?”
山崎佑臣是著名的写乐研究者,在战前的浮世绘研究界,享尽了天才之名的鬼才。他不属于任何派别,高谈阔论毫无顾忌,又多有奇行怪举,成为一代传奇。其中最有名的轶事,要数他在澡堂泡澡时,突然想起次日开始,在大阪有旧书市,于是穿着棉袍、拿着脸盆,就跳上了夜班车。当时自然没有车内电话,山崎突然从澡堂失踪,可急坏了家里人,听说还报了警。
“就说明,这是多久之前的蒇品。”岛谷先生得意地笑着说,“虽然我没有立场对别人说三道四,不过,这位姨太太轻易地,就把这样的宝贝拿去换钱……看来泷泽先生欣赏女性的眼光,要比赏画差多了。”
“既然有山崎先生的鉴定,应该靠得住吧?”我那严谨的研究态度,是受了塔马双太郎的耳濡目染。
“不如您亲眼看一看?很有些意思呢。”
岛谷从里面的房间里,抱出来一块大画板,当面解了绳子。薄薄的画板间,夹着好些用和纸,各自单独包装的浮世绘。和纸表面工整地写着作品名、作者和年代。看来这就是岛谷所言的山崎鉴定书。
“奇怪啊,这份鉴定书也太简单了,只算备忘录之类而已吧。”我在观看作品之前,先发表了感想。
“是的,的确不是正规的鉴定书,只能证明山崎先生,实际上看过作品而已。不过……”岛谷诡秘地笑着,环顾了听众一匝,“经过如此重量级的硏究者之手,这是歌麿、这是北斋,仔细地做了说明,在咱们的圈子里,这已经足够权威了。”
我打量着岛谷在桌上铺开的作品,是初代歌川广重所画的《近江八景》的其中一幅。因为标题就写在画面上,所以,就连我这个外行也一看就明白。《坚田落雁》——坚田是面朝琵琶湖的小村落,自古就是著名的大雁栖息地。画面中用淡色,勾勒着夕景中,列队展翅的飞雁,平缓人心。
画面的出版方写着“荣川堂”的字号。虽然不是一流名作,却是我喜欢的作品。画的保存状态也很不错。
我又看向山崎写在包装纸上的文字。
——初代-立斋广重。坚田落雁,八幅组图之一,系列中第一名作。紧随歌川广重的成名作——《东海道五十三次》之后发表。色佳,香郁。
天保年间初期。
桐居庵——
“这个桐居庵是?”
“听说是山崎佑臣先生的号。您看这画的下面,不是有一个花押吗?”岛谷说着,手指指向画面的左下脚,“这的确是山崎先生的笔迹没错。是真东西噢。”
“总觉得有些太过普通啊,这种程度的内容,只要调查一下,任谁都能写出来吧。”我有些失望地说。
“再请您看一看这幅。”
岛谷并不急着作答,而是拿出别的作品。
这一回,岛谷坏心眼地遮住了文字,我就像在接受考试一样盯着画。有国政的画号,内容是普通的美人画。或许是折帖里撕下来的作品吧,画面的边沿小了一圈,用于判断年代的审查印戳,被完全地裁去了。在幕末的严苛审查制度下,每幅作品都必须取得发行许可,而表示许可的印章,就叫作“审查印戳”。由于审查印戳随这时代而变,所以只看印章,就能够知道发行年代。
不过,这也是对研究者而言,我只是知道这段历史知识,就算有印章,我也没有能够耐立刻答出,是什么时候的作品的本事。
“有难度啊,连是什么时代制作的都不明白。”我连连摇头苦笑起来,“名叫国政的我记得有三、四个人吧,只能说不是初代而已。”
“连明治一起算有五人。”岛谷就跟老师似的说道。
“没有标题也不自然。”
画面上哪儿也没有看见标题,还是说被裁掉了?
“这是三连页的正中部分,标题应该是写在另外一页上吧。”
经岛谷这么一说,画面右下角确实露着一小截和服袖口。难怪找不到审查印戳,原来并不是被裁掉了,而是同样被印在了别的画面上。
“那么,我就只能举手投降了,只能说,这个画功确实相当不错。”
“也很厉害了,你能看出不是初代国政的画,已经很不得了。”猿渡一脸佩服地恭维道,“说来也惭愧,我就没有办法,仅靠画风来区别作者。”
“我也只是耳濡目染而已,跟塔马先生相处久了,自然就……”
话虽如此,我还是颇为得意。这下子,应该多少保住了,我这个美术杂志编辑的颜面。
“来看一看山崎先生写了什么吧……”
岛谷挂着微笑,把包装纸递给我,这回的说明密密麻麻。
^三代国政(后成为二代国贞及四代丰国)。纵使版面无审查印戳,他称‘国政’的画号,也仅仅在弘化初年至嘉永年间,短短六、七时间年而已,据画风可推断,此画为嘉永初年之后作品。题材为初代坂东秀歌之扬卷,场景自然是《助六所缘江户樱》赏花一幕,“助六”当在或左或右页面。坂东秀歌擅演“鬼神阿松”之类的侠女,乃与八代团十郎分庭抗礼之名优。三代国政以美人画、武者画为优,代表作有该作及同时代所出《八犬传双纸》(大号彩色浮世绘共五十幅),为幕末代表性画师。此画虽然不全,亦为窥其水准之名作。雕版、印刷皆优良。
桐居庵——
“噢,这是演员画啊。”
下意识观察之下,画面确实有些男子的味道。看他说得斩钉截铁,应该对年代的判断,也很有自信了吧。
“真厉害啊,看上去没有任何线索的画面,他却能够说出这么多的东西。”
我对山崎佑臣的实力刮目相看。
“这幅画花了多少钱?”
“虽然是一幅佳作,但毕竟不全,要价不高,大约就两万日元吧。”岛谷仍然是一脸满足地笑着说。
“按照这个架势,歌麿、写乐也有鉴定?”
那肯定不得了。三代国政近乎无名小卒,他都做了如此良心的鉴定,对于巨作的判断,肯定更不会差。这种作品只花市价的十分之一就能买到,当然人人都会趋之若鹜。
“那是当然的了,这种机会错过就没有了。”岛谷激动万分地笑着说,“猿渡先生也决定放手一搏,就算跟夫人吵架,他也在所不惜了呢……这当然只是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