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乌黑的浓烟高悬天际……
坚硬的柏油路面也被晒软了,行人、鸟儿和风,都被晒得不见了踪影,只有小赵一个人,吃力地踩着自行车。
汗从所有的毛孔里沁了出来,一件白色的衬衫,就像从水里捞起来,紧紧地贴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
一棵老榕树像一把大伞,插在马路边上。有个跟榕树差不多老的老汉,在树荫下面摆了一个卖凉茶的小摊子。
小赵把车子倚在榕树上,买了一杯凉茶,“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地喝光了。
“小伙子,再来一杯吧?”老汉热情地推销着,“我这凉茶跟别人的不一样,是用了二十四味中草药煮的,不但生津止渴、去火润肺、还能滋阴壮阳……”
“二十四味才卖一毛钱,你不亏本了吗?”小赵冷笑着。
“为人民服务嘛!……”
小赵又喝了一杯,用袖子抹了抹嘴说:“阿伯,去中药厂怎么走啊?”
“瞧见那股黑烟没有?那就是中药厂。”
小赵抬头一望,猛烈的太阳照下来,似乎把所有的云彩都驱逐走了,只有那股黑烟顽强地不肯散去。
“好像古时候烽火台上的狼烟,”老汉叹了口气,“真是不祥之兆啊!……”
“怎么啦?”小赵随口一问。
“中药厂不是死了三个人了吗?”
“什么?死了三个人?”
“你不是赶去调查凶杀案的吗?”
小赵一脸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老汉,然后说:“我没有穿制服啊!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
老汉微微一笑说:“这年头,老百姓的眼睛,哪个敢不擦亮?”
小赵感觉到话中有些讽刺,不过,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了。他放下杯子,掏出了两毛钱。
“公安同志辛苦了,我慰问……”老汉连忙说。
小赵还是把钞票,放在了杯子边,微微一笑地说:“收下吧!……要不然你又在背后,骂我们公安榨取民脂民膏了。”
小赵抛下尴尬发笑的老汉,跳上自行车,朝着黑烟冒起的地方骑去。
“不祥之兆,一天之内就死了三个人!……”
小赵心里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上午,他还在公安局里,处理一宗棘手的“反革命宣传案”,搜捕了十几个嫌疑犯,正在审讯之际,突然接到局长的电话:“放下手上的案子,立即赶赴中药厂!……”
局长没有对他说,中药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是卖茶老汉说了出来,小赵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他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终于骑上了陡峭的坡道,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展开侦破工作。
一案三命,在小小的厦门市很少见;至少在小赵三年的刑警经历中,还没有碰到过这么重大的案子。
“如果我能够破了案……”小赵心头一阵欢愉的蹦跳。
在公安局中,功劳的大小,是根据案件的大小来判断的;而案件的大小,就是根据死人的多寡来决定的。
一股刺鼻的气味,使得小赵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里。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扭头望着中药厂大门左侧,安置的一个高台上面。
一个很大的铁锅,吊在一堆熊熊大火之上。一个干瘦的老头站在火旁,手中拿着一根棍棒,正在锅中搅拌着。小赵的车子从高台旁边绕了过来,可怕的气味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什么鬼中药?”小赵赶紧用力踩着车轮,加速绕过高台,一直冲入办公大楼。
“欢迎!欢迎!……”
中药厂里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老聂一双熊掌般的大手,握得小赵直发疼。
“俺跟你们局长是老战友了,俺说,一定要派个最能干的刑警过来。他马上就说:‘赵东城啊!……’俺想,赵东城一定是个头发快掉光的老刑警吧?没想到这么年轻!……真像毛主席所说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小赵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心中那股兴奋,却仍然洋溢在帅气的脸上。从年头到现在,他个人已经侦破了六起刑事案件,在局里真是大出风头。
“小赵,你过来!……”聂主任揽着小赵的肩膀,走到大片玻璃窗户前面,用手指着窗外说,“你看到那个老头没有?”
窗外,一个很大的红泥操场,在炎炎烈日下,仿佛一面浸满鲜血的红旗。红旗的角落就是那个高台,那个老头儿缓缓地搅拌着铁锅中的液体。他每搅拌一次,锅中就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老头穿着汗衫和短裤,从袖口和裤管伸出来的,似乎不是手脚,而是四根骨头。身上的汗水沿着骨头,源源不断地流入锅中。
“瞧。”聂主任脸色铁青地说,“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阶级敌人!……”
小赵不由一震,急忙注意望着窗外。
“这个干瘦的老头,他就是凶手?”
“什么凶手?”
“他不是杀了三个人吗?”
聂主任也糊涂了,望着小赵说:“你说什么啊?”
“聂主任,你不是要我来侦察命案的?……”小赵惊疑地问,“听说你们厂里死了三个人……”
聂主任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你全都弄拧了!……俺叫你来,不是为了那件事儿……”
小赵这下糊涂了:“主任,您是说……”
“死三、四个人有什么稀奇的?还要劳动你们局长派你来?俺是那种小题大作的人吗?”
小赵忍不住瞟了聂主任一眼:死三、四个人不算什么?好大的口气!
他本来打算讽刺几句,可是,没等他开口,老聂一掌又拍在他的背上。“全靠你了!……小赵。”
“聂主任,您刚刚说要我对付这个老头?”小赵暗暗担心,这老聂不会叫他去暗杀吧?
“对,就是这老头!……”聂主任坚决地说,“他是我们‘文化大革命’的心腹大患!……”
“他是谁?”
“他是‘一贴灵’。”
夏天的大雨,就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一样,说来就来,来之前毫无前兆,来了之后地动山摇,万人变色。
转眼之间,天空一团漆黑,瓢泼大雨带着可怕的吼声,覆盖了整个厦门岛。
虽然只是黄昏,但是,在狭窄的小巷中,就显得尤其阴暗了。一道狭窄的石板阶梯,夹在长满青苔的矮砖墙之中,蜿蜓向上伸去。
“一贴灵”佝偻着身子,缓缓地在阶梯上走着。一把破纸伞几乎遮不住雨水。但是,他似乎毫无感觉,仍然笔直地撑着,任凭雨水从头淋到脚,他还是穿着汗衫和短裤,趿拉着一双塑胶拖鞋。
雨水不停地从层层石板阶上流下,远远望去,几乎像是一道小瀑布。而“一贴灵”就在这小瀑布中,逆流而上。
偶尔有人在“一贴灵”的身边擦过,或上或下,大家都行色仓促,用小碎步跑着,只有“一贴灵”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就在距离他十来级阶梯的后面,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像个幽魂似地跟踪着他。雨那么大,雨衣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幽魂”也是从头湿到脚。不过,他的目光却像两枚钉子,紧紧地钉着“一贴灵”的背部。
“小赵,他就是你要对付的敌人。”
聂主任轰鸣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回响,盖过了暴雨……
“一贴灵?好怪的名字。”
“一贴灵,是人名,也是一种皮肤膏药的名字,它是我们中药厂的命根子。”
“咦?聂主任,你们厂里出品的膏药,不是叫‘工农兵膏药’吗?怎么会……”
“没错,膏药上印的是‘工农兵’。这种膏药专治各种皮肤病,什么癞疽癣疮、无名肿毒,只要一贴就好,比西药可灵得多了。久而久之,大家都叫它‘一贴灵’了。”
“那这个老头……”
“‘一贴灵’就是他做的,他本名叫作柳云中,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一贴灵’。”
“啊!……他在高台那里搅啊搅的,就是……”
“那个铁锅内熬的就是膏药。”
“那么……聂主任,我就不懂了,这个柳云中,为什么是革命的敌人呢?”
“就因为他做出了‘一贴灵’!……”
“哦?是不是他做的膏药不灵了?”
“不,因为膏药太灵了!……”聂主任得意地说,“一分钱一块的膏药,简直比进口的外国药还灵!比打针吃药动手术还要灵呢!……”
“聂主任,我越听越糊涂……”
“他是资本家!……”
“啊?”
“资本家就是要批斗的,对不对?”
“对啊,你们可以斗争他啊!……”
“我们不敢。”聂主任遗憾地说,“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中药厂批斗了十七个资本家,唯独没敢动‘一贴灵’一根汗毛。”
“咦?我看这老头骨瘦如柴,一副快断气的样子,怎么工农兵赤卫队不敢批斗他?”
“唉!还不是因为‘一贴灵’?……”聂主任遗憾地说,“小赵,你是知道的,我们中药厂是集体所有制,必须自负盈亏,每个月的工资,都要靠销售药品的收入来维持。”
“那你们厂销售的药品,一定很多了?”
“我们厂销售的药品,一共两百七十一种,但是,这两百七十种加起来的销售量,还比不过一个‘一贴灵’。”
“什么?就是那一分钱一块的小膏药?居然是……”
“不要小看这一分钱一块儿的小膏药,它每年为我们赚进三百六十万的利润。”
“我明白了,如果你们批斗了柳云中,你们厂每年就要损失三百六十万?”
“损失这笔收入,工资就都发不出去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不要批斗柳云中啊!……”
“不行,他是个资本家,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啊!……俺老聂革命了一辈子,就是和资产阶级做斗争。毛主席发动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我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可是俺老聂却无法批斗‘一贴灵’,真是寝食难安,愧对伟大的革命啊!……”
“聂主任,您真是觉悟高、党性强,我要向您多多学习。”小赵激动万分地说,“这个反动的‘一贴灵’就交给我来整了!……”
雨水不停地沿着雨帽,流到小赵的脸上,他仍然睁大了眼睛,不让“一贴灵”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破伞在风雨中吃力地支撑着,小赵好几次都怀疑“一贴灵”那弱不禁风的身子,会从阶梯上“呼”地被吹下来。
阶梯越来越陡,小赵已经大气直喘。心中暗暗咒骂着:“奶奶个熊,‘一贴灵’为什么住得这么高!……”
“一贴灵”的身子越来越弯了,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下,两条没肉的腿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冷,还是没有力气。
小赵望着这个老人,实在无法将他跟“资本家”的形象连贯起来。在他的想像中,资本家应该是穿着西装,叼着雪茄的上海大亨。眼前这个“一贴灵”,与其说是资本家,倒不如说更像电影中的老工人。
一阵狂风刮来,纸伞在风中乱晃着,几乎把“一贴灵”也吹下阶梯。小赵吓得浑身冒出冷汗。
“小赵,全靠你了!”
“聂主任,有一件事情我想不通。”
“哪一件事?”
“你说,你们不敢批斗柳云中,只是因为他会做‘一贴灵’,难道没有其他人懂得怎么做吗?”
“没有!……”聂主任遗憾地摇了摇头,“‘一贴灵’膏药是柳家的祖传秘方,从清朝一直传到现在,别人都不懂得其中奥秘。”
“但是,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工人赤卫队可以勒令柳云中,交出配方的。”
“我们已经这样做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柳云中就交出了膏药的配方。”
“那不就行了?你们有了配方,完全可以自己生产膏药,不必依靠柳云中了,你不是可以批斗他了吗?”
“我们根据配方做出来的膏药,疗效比‘一贴灵’差了一大截,没有人购买。”
“那一定是柳云中故意漏写,把最重要的几味药保密了。”
“我们开头也是这样想,赤卫队还把他打了一顿。可是,后来事实却证明,我们错了。”
“什么事实?”
“我们根据配方,为他准备了药材原料,然后由柳云中去煮。结果他煮出来的膏药还是地地道道的‘一贴灵’。”
“聂主任,你的意思是说,同样的原料,柳云中可以做得出‘一贴灵’,别人就做不出来?”
“对啊!……”聂主任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一定是柳云中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放入了哪几味保密的药。”
“小赵,你也看见了。柳云中就在那个高台上煮膏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可是我们实在看不出他有偷放什么药进去。”
“哦?奇怪啊!……”小赵皱起了眉头。
“是很奇怪,我们试验了十三次,结果都一样。同样的条件、原料、设备,我们的工人一上去做就失败。这个柳云中一上去做,就能成功地做出了‘一贴灵’来,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他肯定是在变魔术。不过,聂主任,您别忘记,魔术是假的,假的就必定有破绽。”
“可是,要看出魔术师的破绽,一定要高手才行,我们普通人是做不到的。”聂主任苦笑着连连摇头,“因此,俺才向你们局长求助,把最好的刑警借来,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找出其中的破绽。”
“哦……”
“小赵,不要小看这个任务,这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一场决斗!……”
“聂主任,你就放心吧。再大的案子我都破了,这种小小的案子,我很快就会……”
“小赵,全靠你了!……”聂主任语重心长地叮咛着。
小赵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见柳云中也停住了。
柳云中停在一座低矮的茅屋外面,默默地站立着,手中撑着那把破纸伞,似乎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不管这里是他的家或别人家,爬了那么多石阶,总不会为了站在门外淋雨吧?
小赵好奇地、不露痕迹地靠近了茅屋,茅屋内停放着一具尸体。尸体上覆盖一块白布,上面用墨汁写着“打倒反动资本家刘天龙”!
“他是来吊丧的。”小赵心中暗暗咒骂着,“这死老头不要命了?要是被工人赤卫队发现了,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柳云中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上全是雨水……
很久很久,才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垂下头,转身又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
小赵悄悄地跟着,心中更家生气地咒骂着:“死老头,下了班不回家,却带老子来爬这么高的石阶!……”
虽然全身淋湿,他还是感觉到热辣辣的汗液,不停地散发了出来。两个膝盖开始发软,喘息声大到盖过了雨声,这种要命的感觉,只有那次追捕越狱逃犯的时候才有过。
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几乎压到了头顶,像一头虎视眈眈的怪兽,张开大口,随时准备扑下去……
突然之间,小赵看见乌云中,飞扬着一把破纸伞。
他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只见远处的石阶上,柳云中整个人像一根放倒的木头,顺着石阶滚了下来……
“命贱,阎罗王不敢要。”
柳云中哈哈地笑着,把一碗茶放在了小赵的面前,他的头上绑着白纱布,一丝血迹渗了出来。
小赵有些坐立不安。这并不是心理因素的影响,而是生理上的;柳云中的家就在一座公共厕所的楼上,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公共厕所一直没有人打扫,那股味道全冲到楼上来了,小赵只觉得五脏六腑全在闹革命。
“冬冬,快一点儿啊!……”
柳云中大声喊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端着一个木盆走到他们面前,将木盆放在他们脚边。
“怎么?要我洗脚?”小赵有些纳闷。
“冬冬,拿盐来。”柳云中继续说。
冬冬将长辫子往后一甩,跑到破柜子前面,拿了一个陶罐子跑了回来。柳云中伸手从陶罐中抓了一把盐,撒入了那只木盆中。
木盆内装着满满的黄色的水,说来也怪,盐刚撒入,黄水里顿时冒起一股白烟。白烟扑鼻,一股辛辣的清香,马上将楼下传来的恶臭驱逐掉了。
“他真的是个魔术师。”小赵目瞪口呆。
“冬冬,来,快来谢谢这位救命恩人。今天我突然昏倒了,要不是这位好心的同志啊……”
冬冬倚在门框,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略带羞涩地注视着小赵。
“谢谢你。”冬冬的声音非常悦耳,“你叫……”
“我叫赵东城,城市的城。”
“你在哪儿工作?”
“我在……自来水厂。”
“来,小赵同志,趁热把这碗茶喝了。”
柳云中端起茶碗递给他。小赵喝了一口,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口腔中盘旋着。
“好喝吧?”柳云中洋洋得意地说,“这碗茶中我放了二十四味中草药。”
“二十四味中草药?……”小赵眼睛一亮,“你们中药厂外那个路口,有个老汉在卖凉茶,他说他的茶也是用二十四味中药煮的。”
“你说那老头?”柳云中微微一笑,“他那凉茶的配方,就是我给他的啊!……诺,就跟你现在喝的一样。”
“不一样。他的茶比你的可差得太远了!”
“嗯,这很正常啊!……”柳云中笑着说。
“可是你们用的原料是一样的啊!……”
柳云中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没有再说话了。
小赵当了多年的刑警,马上捕捉到柳云中眼底异常的得意神色。
“做凉茶是这样,做药膏是不是也是这样?”
小赵心想,但怕打草惊蛇,不敢追问下去。
他喝着茶,一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一张破旧的床,折了一只脚的床柱用砖头垫着,床底下塞着很多的瓶瓶罐罐。床的旁边是一个油漆斑驳的柜子,柜上也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子。
柜子旁边是摇摇欲坠的门框,门框旁倚着冬冬。她依然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小赵,看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对了,柳师傅,你怎么会昏倒在石阶上的?……那跟你回家的地方并不顺路啊!……”
柳云中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他垂下了头,拿着一根细木棍,缓缓地搅着木盆中那混浊的黄水。
“这种药水叫作‘天龙散’,只有在盐水中才产生化学作用,具有强烈的去毒杀菌功能。”柳云中沉痛地喃喃自语。
小赵一时间也糊涂了,不知道老头说这些干么。
“这种药就是刘天龙发明的,他是个天才的药学大师。可是,今天他死了!……”柳云中眼眶发红。
“他没有罪。唯一的罪名是,解放前他开了家药铺,是资本家!……”
小赵情不自禁和冬冬互相望了一眼。
“刘天龙开药铺的时候,是有名的善人。”柳云中感叹地说,“穷人来他的药铺抓药,他都不收钱,他这辈子不知救了多少人,可是到头来,却保不住自己的命,什么善有善报?狗屁!……”
柳云中抓了一把盐,愤怒地撒入了木盆中,木盆顿时冒起了一团浓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的气息……
天上下了一阵骤雨,天气感觉凉爽多了。
小赵放下了白色的蚊帐,然后敲了敲床板。
“喂,小罗,熄灯啊。”
公安局的宿舍都是双人房间,一张双层的铁床,小赵睡在上层,小罗睡在下层。
小罗在公安局的化验科工作,长得文质彬彬,完全是个大学生模样,一点也没有“公安”干警的影子。
“喂,小赵,什么时候请客啊?”小罗一边点着蚊香,一边笑着问。
“请客?无缘无故我请什么客?”
“得了,别装蒜了,谁不知道你派了个大案?”
“你是说中药厂那宗?”
“对啊,三条人命,要破了案,你今年准升小队长。”
“唉,别提了。死的三个人全是资本家,而且,全都是工人赤卫队开批斗会的时候斗死的,这是伟大的革命行动啊!……”
“那你去中药厂干什么?”
“唉,真是窝囊!……上级派我去调查膏药的奥秘!”
“膏药?‘一贴灵’?”
“你也知道?”
“‘一贴灵’是柳家的祖传秘药,厦门人都知道。有什么好查的?”
“工人赤卫队逼柳云中交出了‘一贴灵’的配方,可是,工人自己根据配方去做,做出来的膏药却没有疗效。而那个柳云中也是用同样的原料,他做出来的膏药仍然是‘一贴灵’。他们调查了半天,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奥秘。”
小罗撇着嘴,不满地抱怨着:“什么?他们就要你去查这个?这算什么案子嘛!……”
“对啊!……”小赵垂头丧气地说,“破了案也没啥光彩,破不了案啊,这个脸可丢大了。”
“你准备怎么着手?”
“我的运气好。”小赵笑着说,“今天下班的时候,我监视柳云中,他大概是贫血,突然在路上昏倒了,我把他送回了家去,他现在把我当成救命恩人呢!……”
“小赵,你他妈的真是一员福将啊!……”
“福什么呀?我还要靠你老哥呢!能不能帮我化验一下‘一贴灵’的成分?”
“没门。”
“哟,这么不够哥儿们?”
“不是我不帮你。中药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你用化学仪器化验,还不是就那些元素,平平无奇。可是它七配八配,产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不是仪器能够检测得出来的。所以,有人说,中医、中药完全是另外一个未知世界的东西,包括我们的老祖宗,他们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对啊!……”小赵搔了搔脑瓜蛋子说,“要是仪器能够解决问题,他们何必还要逼柳云中交出配方?用仪器一查不就行了?”
“我猜想,柳云中一定是偷偷地藏起了一、两种关键的药。”小罗摇头晃脑地说,“别人做的当然无效,轮到他做的时候,就偷偷放入锅中。”
小赵呆呆地望着白色蚊帐,脑子里盘旋着很多的线索,交叉纵横,纠缠不清。
小罗敲了敲上层床板,笑着说:“喂,小赵,听说柳云中的女儿长得很漂亮?”
小赵微微一颤:“什么意思?”
“你是人家爸爸的救命恩人,人家说不定会以身相报……”
小赵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呀,满脑子资产阶级的毒草!……”
小罗也笑着说:“这是正当恋爱!”
“我们才见一次面,你就想入非非了?”
“你听说过一见钟情没有?”
“见你的头啦!……熄灯睡觉!明天一早我还要去中药厂。”
“叩叩。”房门上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
“我。”
这是一把清脆的女声。小赵和小罗不约而同地,都从蚊帐中探出头来。
“你是谁呀?”两个人异口同声。
“冬……冬……冬冬。”
“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局的?”
“这年头,老百姓哪个不是擦亮眼睛,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小赵不说话了。
从冬冬的身上,传来了一阵淡淡的香味,这不是香水,而更像是一种药草的香味。
月光轻轻地洒在柏油路上,白天被数不清的大游行蹂躏的街道,现在也恢复宁静了。两道长长的身影,缓缓地在路面上移动着。
“我……不是有意隐瞒身分的。”小赵有些尴尬,“你也知道的,很多人一听到‘公安’就怕……”
“我又没有怪你。”
“真的?”
“真的呀!……”冬冬的眼睛散发出温柔的光彩,“今天要不是你救了我爸爸,我真不敢设想……”
“这是偶然的……”小赵有些不自然,“我正巧路过……”
“你不知道,我妈妈早就死翘翘啦,爸爸跟我相依为命,在我心目中,爸爸的性命比我自己更重要。”
冬冬拿出一块绣花手帕,轻轻地说了声:“给你。”
小赵愣住了。
“什么?你这么晚来找我,就是为了送这个?”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来干什么?”
小赵接过手帕一看,上面绣了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
“哇,这是你自己绣的?”
冬冬含羞地点了点头。
小赵一颗心“怦怦”直跳,手心竟然出汗了。他紧张地用绣花手帕抹着额头,这才闻到了手帕上,也传来了一阵药香。
“你家的东西都有一股药香。”
“我爸爸很爱干净,我们的衣服、袜子、手帕洗好之后,都用他配的药水浸过,又杀菌又清香。”
“你爸爸简直是个魔术师!……”小赵感叹,“普通的中药草,在他手中七配八配,居然可以产生出各种奇妙的效果。”
“小赵,你听过‘云中天龙’吗?”
“云中天龙是什么?”
“柳云中和刘天龙,解放前是厦门最出名的两大制药师。”
“哦!……”小赵点了点头。
现在他可以理解,为什么柳云中会冒着大雨,去凭吊刘天龙了。
“你爸爸跟刘天龙的关系很好?”
“不是很好,而是亲!……”冬冬认真地说,“简直像亲兄弟一样亲。你知道我爸爸是靠着‘一贴灵’成名的吧?”
“我……听过……”
“其实,‘一贴灵’就是刘天龙发明的。”
“什么?”小赵不由得一哆嗦。
路边有一座巨大的青铜塑像,毛主席在黑夜中显得更加庞然。小赵拉着冬冬,坐在青铜像的基座上。
“你快说啊!……”小赵急迫地催促着。
“说起来,那已经是解放前的事了。我们柳家那时候,发生了一次经济危机,眼看着产业就要垮了,正好这时候,刘天龙发明了‘一贴灵’,他毫不犹豫地就把配方送给了柳家。‘一贴灵’问世以后,非常畅销,我们柳家也就死里翻生,生意越做越大……”
“哦,刘天龙是……这样的人?”小赵实在想不通。按照常识,资本家不都是一群贪婪狠毒、唯利是图的坏蛋吗,怎么这个刘天龙却像个雷锋?
“刚刚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还跟我说,他这辈子只有两个救命恩人,一个是刘天龙,另一个就是你。”
小赵刹那间脸都红了起来。
刘天龙是无私地将秘方献给了柳家,而他呢?他却是在寻找柳云中的秘密,为了将他置于死地。
这一晚上,小赵彻夜不眠。是石榴花手帕的药香,令他情思翻滚?还是刘天龙的故事,令他心潮澎湃?
晨光辉映得每块玻璃都在闪闪发光。小赵和聂主任就像进入战壕,时刻待命的士兵,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监视着操场。
红得刺目的操场中,十来个戴着纸糊的高帽,挂着木牌的资本家,正在认真地扫着地。高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聂主任肥胖的脸上却是汗水淋漓。
“主任?你怎么啦?脸色好白。”小赵关心地问,“是不是病了?”
“嗯,很不舒服……俺一直在流虚汗。真是活见鬼了!……”
“虚汗?”
“嗯,通常大家流的汗都有盐分,是咸的。而俺这两天流的汗却是淡的。医生说是肾有问题。”
“您不舒服,赶快去休息吧,我来监视就行了。”
“不行!……”聂主任用手帕抹着汗说,“俺参加过十三次的试制,最了解情况,俺一定要协助你,侦破柳云中那老东西的秘密。”
小赵钦佩地望着他说:“主任,您真是为了革命牺牲小我,值得我们后辈认真学习。”
“嘘!他来了。”
高台上,柳云中挑着两个大箩筐,吃力地走到铁锅边。
“箩筐中装的是药?”
“对!一共二十四味。”
“二十四味?”小赵不由自主想到了老汉卖的凉茶。
“主任,这些药都是他自备的?”
“不,药统一由仓库发出来。所以,他不可能在原料上作怪。”
小赵点了点头,急忙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聂主任一边抹汗,一边望着窗外。
“他的每个动作,俺都可以背出来。生火,向锅中加入薄荷油,然后放入地龙、三星草、‘七叶一枝花’,加大火,用棍棒搅拌,研细,再加火;搅拌,现在放入其余的药,‘防风’、‘故纸’、‘人中白’……”
高台上的柳云中,仿佛听到了主任的口令似地,一丝不差地操作着。
“主任,二十四味原料中,有没有一味叫‘天龙散’?”
主任愣了一下。
“‘天龙散’?没有。为什么这样问呢?”
小赵淡淡一笑说道:“没有,我只是心血来潮。”
红色的火焰舔着黑色的铁锅,浓烟滚滚而上。
“我们一开始怀疑,他把秘药偷藏在身上,可是,你看,他只穿着汗衫短裤,根本不可能藏得住东西。”
“柳云中不可能用这种拙劣手法的。”小赵目光炯炯,用手一指地说,“那根搅拌用的棍子倒很可疑。那么粗,如果将中间掏空了,把秘药放入其中,搅拌的时候,秘药就由棒中悄悄进入锅中,神不知鬼不觉……”
聂主任摇了摇头:“木棒也是由我们供应的,肯定是实心的。不仅如此,我们还曾经偷偷更换棍棒,他还是照样做,可以断定跟棍棒无关。”
小赵咬着嘴唇:“那……会不会在铁锅上……”
“铁锅也换了好几次。那么大的火,铁锅很容易烧穿。而且,下了班,这些器具还是留在高台上,柳云中不可能动手脚。”
小赵没有办法了,望着高台,苦苦思索。
高台上,大火烤着铁锅,也烤着人。柳云中仿佛从水中捞起来,双手的汗水湿透了棍棒,湿透了他脚下的红土……
他的骨头似乎不怕火,坚定地站在锅边,左一下,右两下,很有规律地搅拌着。小赵猛地一颤。
“主任,我发现我们犯了个错误。”
“什么?”
“我们一直以为,柳云中之所以成功,是他在原料上搞了鬼。”
“这有错吗?”
“中药是一种很奥妙的东西,除了原料配方之外,搅拌方式会不会也能决定药性的改变?”
“搅拌方式?”
“对呀!……主任你看,柳云中的搅拌方式很奇特,左一下,右两下,你们自己试制的时候,虽然原料配方也跟柳云中的一样,但是,忽略了他的搅拌方式,所以失败了。”
聂主任又用手帕擦了擦汗水,才说:“小赵,开头几次,我们的确忽略了搅拌方式。但是,当我们屡试屡败之后,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俺下令要学足柳云中的每个动作。”
“学足每个动作?”
“对啊!……对啊!……不仅要学他的搅拌方式,甚至他持棍的位置、手势、站立的姿势,俺都要工人学到十足。有一次柳云中吐了一口痰,我们的工人也学他吐了一口痰。”
“哦?你们已经学到了这种地步?”
“是啊!可是依然没效。”聂主任遗憾地说。
小赵有些泄气了。
“这个柳云中,真是狡猾大大地!……”
“不要灰心。来,休息一下。”聂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他这一锅要煮好久的。来,我们喝一杯茶。”
聂主任和小赵坐在沙发上,他一边用手帕抹汗,一边倒了杯冷茶给小赵。
“聂主任,你介绍一下柳云中吧?”
“这……怎么介绍?”
“你跟他一定有过接触,你就谈一谈他的情形吧。”
“嗯……他这个人挺奇怪的。”
“很怪吗?……”小赵忽然来了兴趣。
“哎,有这么一件事,‘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所有的资本家,都被赶出了他们原来的好住宅,重新安排了住所。当时我考虑到全厂都要靠‘一贴灵’发工资,就叫他先挑住处。你猜他挑哪里?公共厕所楼上!……”
“什么?他自己挑的?”
“对啊!怎么啦?”
小赵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听他女儿说过,他最喜欢干净……”
“所以我说他怪嘛……”
聂主任用手帕擦拭满脸的虚汗……小赵的心猛地一颤!
聂主任的手帕!那是一条绣着石榴花的手帕!
“这家馆子里的‘土笋冻’很好吃,是厦门的第一家!……”
小赵一听,急忙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钞票说:“我来请客。”
柳云中苦笑了一下,摇头说:“算了吧,没有了啦!……”
“卖光了?”
“红卫兵说的,‘土笋冻’是资产阶级吃的,勒令他们不淮再卖了。现在只卖扁食。”
“不像话!……”小赵叹了口气。
“‘土笋冻’也成了资产阶级?一分钱一个的,‘土笋冻’,应该是无产阶级吃的才对。”
“一分钱一个。”柳云中摸摸没几根毛的头顶感叹道,“就跟我的膏药一样,是老百姓最欢迎的东西。”
小赵望着他的秃顶,不由得一阵好笑。小罗曾经坚持认为,柳云中一定把秘药藏在头发中,然后趁着搅拌药膏的时候,低头一甩,把秘药甩入了锅中。
“两碗扁食汤!”
服务员端着盘子走了过来。盘中放着十来碗热气腾腾的扁食汤,他板着面孔,逐一把扁食汤放在顾客面前。
柳云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汤匙。
“那勺子很脏吗?”小赵疑惑。
“这倒不是。”柳云中微笑。“我是有点洁癖。”
小赵点了点头,也掏出了手帕。绣着石榴花的手帕。
小赵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又收起了手帕,一手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汤……
“哇!……”小赵几乎咽不下去,这家店用盐不要钱的?他抬头一望。柳云中望着手中的汤匙,也皱着眉头。
“小赵,你是不是觉得,这碗汤用盐有问题?”
“对啊,好难喝哦!……”
“同志!同志!……”
“一号表情”的服务生走到他们桌边。
“怎么啦?”
“你们这扁食汤,太淡了!……”柳云中指着汤碗。
小赵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这汤已经咸得令他无法咽下去,这个柳老头居然还嫌太淡?
“啪!……”的一声,服务生把小盐罐用力放在木桌上,柳云中舀了一小匙盐放入汤碗内。
“小赵,要不要来点儿?”
“不要了!不要了!”小赵连连摇手。
“阿伯,你这个年纪,吃这么咸不好的。”
“我也知道。可是养成了职业习惯,改不了啦。”
小店用铁皮遮顶,正午的太阳当头一晒,整个店就像蒸笼一般,加上喝了一碗热汤,小赵的汗就像开了自来水一样,从头湿到脚。
“阿伯,你常来这家店?”
“我跟刘天龙就是在这家店里认识的。说起来,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哦?……”小赵顿时忘了满身大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啊……那是因为一碗扁食汤而认识的。”
“哦,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伯你快说说吧!……”小赵迫不及待地问。
“四十年前,这里还是英租界。有一天,有个英国医生也来店里吃‘土笋冻’。他一边吃着,一边大放厥词,说我们中医中药是江湖骗子、迷信的把戏,只有他们西医才是真正的医术。当时我才二十岁,年少气盛,就买了一碗扁食汤请他吃。那时也是夏天,天气很热,汤又很烫,他就把汤放在面前,等待汤冷却。汤里的水气不断上升,薰到他的脸上。没有多久,就听得那洋鬼子捂着眼大叫:‘我看不见了!……’”
“怎么回事?”
“我在汤里面放了我们柳家的秘药,沾水化气,过眼即盲。”
“好像武侠小说一样?”小赵目瞪口呆。
“那个西医也是个年轻人,当场吓得哭了出来。这时候,走来一个小伙子,又放了另外一碗扁食汤在他面前,碗内的蒸气又薰着他的眼睛,不一会儿,他又高兴地揉着眼睛说:‘妈妈咪呀,我又能看见了噢!……’”
“这个青年就是刘天龙?”
“对啊,他当时告诉那个西医,中医、中药博大精深,不容外人小觑。那个西医狼狈逃走了,店内的人都向我们两个人鼓掌,我们从此就成为好朋友了。”
“那个刘天龙的那碗汤……”
“刘天龙是眼科圣手,伤害眼珠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容忍,所以他也在汤中放入刘家秘药。”
“云中天龙!……”小赵惊叹之余,不禁低头看了看面前桌上自己那碗扁食汤,引得柳云中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放心啦,小赵,这碗保证没有‘落雁沙’!……”
“哦,你教训那个西医,用的就是‘落雁沙’?喂,老伯,过眼就盲,这……这太残忍了吧?”
柳云中嘿嘿嘿一阵冷笑说:“那只是暂时性的失明啦!……要真的盲了,什么药也没有用!不过‘落雁沙’的确很伤眼睛,长年接触,视力会受损害,你看我的眼睛,现在只有零点一的视力,就是‘落雁沙’的作用。”
小赵看看柳云中,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透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阿伯,刘天龙不是眼科圣手吗?你没有找他要些治眼的药?”
柳云中收敛起笑容,长叹了一声。
“眼科圣手?你知道刘天龙死的时候,两眼全被工人赤卫队打瞎了吗?”
“什么?打瞎?为什么?”
“工人赤卫队把他的家都抄了,什么药材、研究笔记、仪器,全部都被没收了,然后还不满足,竟逼他交出跟台湾联络的电台。他交不出来,他们就打……”
一声凄厉的汽笛声,这是中药厂下午上班的汽笛声。
“小赵,改天再聊。”柳云中拘偻着身子,缓缓走出了店去。
小赵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像走马灯似地,飞快地旋转着,拼凑出一幅幅不同的图案,或清晰或模糊……
突然间,小赵目光一亮,他似乎找出破案的线索,猛地站了起来,飞也似地冲出店去。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我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时刻记心头……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
一阵兴奋高亢的京剧《红灯记》唱腔,从窗口悠悠地飘来,躺在床上看着“参考消息”的小罗抛下报纸,从床上坐了起来,就看见小赵哼着京剧走入宿舍。
他们两个人睡上下床两年多了,小罗熟悉小赵的每个表情,看他现在的样子,不用问,一定是有了重大突破。
“小赵,有突破了?……花多大的代价啊?”
小赵坐在椅子上,把双脚跷到床板上,得意洋洋地晃着。
“一碗扁食汤的代价。”
“呦呵?到底从哪个方向突破的?”
“小罗,我这次接的是什么案子?”
“明知故问。因为中药厂想搞清楚柳云中制造‘一贴灵’的秘密,才找你去侦察啊!……”
“侦破这种案子的关键在哪里?”
“配方啊!有关药物,特别是中药的案子,配方都是关键。”
“不错。所以,我们一直在柳云中提供的配方上着眼。”
“完全正确啊!……”
小赵从口袋掏出一张信纸,并说道:“这就是柳云中提供的配方,一共二十四味。我逐一查对,果然找到了我要找的一味药。”
“哪一味?”
“落雁沙。”
“那又怎么样?”
“‘落雁沙’是一种有毒的刺激性中药,对眼睛伤害很大。”
“这不奇怪呀!……”小罗撇着嘴说,“‘一贴灵’是皮肤药,专治肿毒,本来就讲究‘以毒攻毒’啊!……”
“小罗,你忘了?‘一贴灵’的配方并不是柳云中发明的!……”
“你说过,是刘天龙发明的,他赠送给了柳家。这跟‘落雁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赵目光闪亮地说:“今天吃扁食的时候,柳云中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刘天龙是眼科圣手,伤害眼睛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容忍。你想,这样一个人,他发明的皮肤膏药内,会加入伤害眼睛的药吗?”
“这……当然不会,不过也难说。”
“对,很难说。因此只有请刘天龙出来说。”
“可是……他死了。”
“他的研究笔记还在。”
“你上哪儿拿他的笔记呢?”
“工人赤卫队抄了他的家,全部东西都封存在中药厂赤卫队的总部,包括他的笔记。”
小罗想了一下,又疑惑地望着小赵说:“不对啊!……‘一贴灵’是解放前发明的,事隔那么多年,刘天龙还会保存着资料?”
“要是别的药就难说,但是,‘一贴灵’可以说是中药史上最成功的皮肤圣药,任何人有了这么伟大的发明,都会保存全部的相关资料的。”
“对啊!……”小罗一拍大腿。“结果你去了赤卫队总部了?”
小赵洋洋得意地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发黄的毛边纸说:“这就是‘一贴灵’的原始配方。”
小罗赶忙接过毛边纸一看,得意地说:“嘿,也是二十四味……但是,没有‘落雁沙’!……”
“对!柳云中把其中一味‘甘草’改成了‘落雁沙’。”
“甘草其实是没有作用的,少了它,药性还是一样。”
“‘落雁沙’过热便蒸发掉,加了它等于白加。”
小罗愣住了。
“既然这样,柳云中为什么要把‘甘草’改成‘落雁沙’呢?”
小赵握着拳头,充满着自信说:“也许,这正是破案的关键吧?”
夏天的夜空,星光灿烂,夜风中带着一股海洋的咸味,使白天残留下来的暑气一扫而光。
高台上,聂主任和小赵望着那个大铁锅,沉默了一会儿。
“开始吧!……”
小赵划着了一根火柴,丢到铁锅下面,浇了柴油的木柴,立刻燃起熊熊火焰。
“地龙……三星草……七叶一枝花……”
聂主任看着笔记本念着,小赵一样一样地,把药材扔入锅中,干柴、烈火、滚油,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辛辣的香味。小赵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主任,好奇怪啊!……这‘一贴灵’的气味不难闻啊!我记得我刚到中药厂的时候,闻到的气味好可怕哦!……”
聂主任冷笑一声说:“你马上就会闻到了。‘落雁沙’。”
小赵把一纸盒的“落雁沙”都倒入铁锅中。只见聂主任立刻神色大变,用手帕捂住鼻子,跑到了上风头去。
小赵还来不及询问,突然感到一股热气扑鼻而来,刹那间,鼻子里就像被人灌入开水一般难受。喉咙禁不住地咳嗽,双眼针刺似地疼痛,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一层模糊的黄颜色。
小赵赶紧扔掉了搅拌的棍棒,正想逃走。
“全靠你了,小赵!……”聂主任咳嗽着说。
小赵顿时愣了一下,望着沸腾的铁锅,全身血液也沸腾起来。
党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我能临阵脱逃吗?柳云中一大把年纪了,都能站在锅边几个小时,我一个革命刑警,还能输给这个资本家?
他咬着牙根,又抓起了棍棒,用力搅着大铁锅中黏稠的液体。熊熊大火就在身边,全身毛孔同时张开,热汗一起分泌出来。身上的汗水湿了手臂,湿了棍棒,不停地流入锅中,头上的汗珠也像飞洒的雨珠,滴入锅中!
“他妈的,才烤了几分钟就这么难受。”小赵喘息着。
“那个柳云中一烤就是几个小时,他的皮是牛皮?”
喉咙越来越痒,鼻孔越来越酸,眼睛越来越痛,那层模糊色越来越浓厚……
“‘落雁沙’是伤害眼睛的!……”小赵一阵恐惧,“为了这个小小的案子,搞坏自己的眼睛,多不划算?”
小赵的心中激烈斗争着,手中的棍棒用力一搅,一团黑烟腾起,像鬼魂似地向他扑来。他惨叫了一声,扔下棍棒,逃到高台下面,蹲在聂主任身边,猛烈地咳嗽着。
“聂主任……我找到破案的关键了!……”小赵得意洋洋地说。
“哦?关键在哪里?”
“搅拌方式。这膏药的刺激性那么强,我敢肯定,没有人可以忍受得住。”
“柳云中呢?”
“他做了几十年‘一贴灵’,闻了几十年,自然能够适应,一般人忍受不住,就不可能学足他的方式搅拌。即使方式学对了,也不可能坚持几个小时,搅拌次数一定比柳云中少很多,这就是他为什么成功,你们为什么失败的关键。”
小赵喘着大气,等待着聂主任的赞叹和夸奖。没想到聂主任却像拨浪鼓似地摇着他的大头。
“主任?不对吗?”
“小赵,我们的搅拌方式,完全跟柳云中一样,包括搅拌次数。俺算过,搅拌一锅是三万八千六百多次。我们一次也没少!……”
小赵疑惑了:“不可能!你们的工人能忍受这‘落雁沙’的气味?”
“我们准备了一把强力电风扇,放在锅边吹,把刺激性的气体全都吹走了!……”聂主任得意地说。
小赵敏锐地跳了起来。
“那就造成火候问题!用电风扇吹,火焰受影响,锅中温度也受影响,药性就有了不同……”
“我们的电风扇虽然强力,但很小,只对着人吹,一点也没影响到锅的温度。”
“你怎么知道?”
“我们有专门技术员来监视温度,柳云中用的是摄氏三百度,我们丝毫不差。”
小赵不由颓丧地垂下了头,用手指在红泥土上缓缓划着。
“小赵,”聂主任语带鼓励。“会不会破案方向抓错了?”
小赵倔强地昂起头来说:“肯定没错!……二十四味药之中,柳云中只更改了这一味,关键一定在这里!”
“他这样更改,有什么用心?”
“不用说,他就是怕别人偷去‘一贴灵’的秘方,所以,就故意加入‘落雁沙’,让别人不敢靠近锅边。”
“但是,”聂主任疑惑地望着小赵。“加入‘落雁沙’,受害最深的不是别人,而是柳云中自己,他会那么傻吗?”
“是啊,这一点我也想不通。”小赵感叹着,“斯大林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我看资本家也是。”
“唉,真是伤脑筋哟!……”聂主任掏出手帕,抹着头上的汗。
小趟的心又被这石榴花手帕揪紧了。
“主任,这手帕好看……买的?”
“人家送的。”
小赵的噪子立刻干涸发涩:“……是谁?”
“爱人啊!”
“你的妻子?”
“不是妻子,是爱人。”
天刚蒙蒙亮,一团团浓浓糊糊的白雾笼罩住了大街。中药厂干部宿舍在晨雾中,就像一座古代的城墙。宿舍大铁门夜间关闭着,铁门上有一扇小门无声地推开了。一个纤细身影闪了出来,长长的辫子轻轻地摇曳着……
冬冬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从墙角推出了一辆生了铁锈的自行车。她骑了上去,正要踩动,突然看见身边街灯的灯柱前,有个男人斜倚着,默默地注视着她。冬冬的脸色“涮”地一下白了。
小赵从雾中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跟她一样苍白。
“怎么样?”小赵故作嘲讽,但嗓音却发涩,“聂主任的被窝,一定很暖和吧?”
冬冬垂下了头。她突然用力一踩,蹬着自行车,想从小赵身边穿过去。
小赵伸手抓住车把,用力顶住自行车,冬冬无力地从车上滑了下来,双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低低地抽泣着。
小赵掏出那条石榴花手帕,冷笑一声:“告诉我,你一共有多少条这样的手帕?”
冬冬放下双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突然伸手抢过手帕,苦笑一声。
“五条。聂主任一条、赤卫队王司令一条、街道居民委员会张主任一条、派出所李所长一条。你是第五条……”
“我简直不敢相信!……”小赵感叹着。
冬冬仰起头,望着漫天白雾。
“你记得我们家吗?那是我爸爸亲自挑选的,又脏又臭,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曾经为了这种住所,把我爸骂了一顿。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孩子,别忘了,我是资本家,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住这种又脏又臭的地方,干部厌恶,一定很少登门,我们就少了很多麻烦,多了一点平安……’”
小赵的心不由得一阵抽搐,他收敛了嘲讽的表情,然后说:“我……我是随便问问……送手帕……也很正常啊!……”
“我不是送手帕。”冬冬呆呆望着天空,“我是陪他们睡觉。”
“你说……他们四个?”小赵连牙齿都在发抖。
“爸爸找了一个厕所做护身符。”冬冬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我找了四个厕所!……”
小赵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你怎么那么傻?”
冬冬苦笑:“你知道吗?我们那条街,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已经死了十六个人,全是资本家!全是被打死的!……我一直在担心,什么时候会轮到爸爸呢?我打听了一下,能够决定爸爸生死的,一共有四个人。只要爸爸能平安活下去,我自己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
小赵叹了口气,愤怒地质问:“这么说,我是你的第五个厕所了?”
“送手帕,的确是这个意思。你是刑警,多一个靠山,爸爸就多一份安全。”
“可是,中药厂一直没有批斗你爸爸啊。”
“现在是没有,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冬冬心有余悸地说,“刘伯伯开头也没有事,后来还不是被赤卫队活活打死了?”
“刘天龙?……”小赵想起他的尸体,还覆盖着赤卫队侮辱性的白布,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冬冬说。不管是责备的话,还是安慰的话。
“他……昨天出殡?”
“嗯。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入棺的时候,连件新的衣服都没有。棺材中唯一的陪葬品是‘天龙散’。”
“奇怪,用‘天龙散’陪葬?怎么不用他的眼药?”
“我也奇怪,回家问我爸。我爸爸说,这是刘天龙的遗愿。因为‘天龙散’是他所有发明中,唯一的杀菌解毒药。随棺入土,有一种‘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思。”
“质本洁来还洁去。”小赵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冬冬。这个被侮辱、被迫害的女孩子,难道她的质不比聂主任之流更干净?
“天亮了,我该走了。”
冬冬站起来,推着自行车正要走,小赵又用手抓住车把,不让她走。冬冬冷淡地望着他。
“冬冬,把手帕还给我吧。”小赵诚挚地说着。
冬冬忍不住趴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
“质本洁来还洁去……”
小赵喃喃自语,不停地翻着厚厚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毛边纸。书桌前,小罗光着上身,满头大汗,也在翻着另一叠毛边纸。
“我找到了!……”小罗用力捶着桌子。
“快给我!……”小赵兴奋地伸出手来。
小罗把一张毛边纸藏在自己身后,“不行。你要先告诉我,逼我查刘天龙的笔记,究竟有什么用意?”
小赵嘿嘿嘿地一阵狂笑:“你说,膏药在中药分类中,应该属于哪一类?”
“中药并没有科学的分类,一般来说,都把膏药归于杀菌解毒一类。”
“好。‘一贴灵’是膏药,也就是此类药物,对不对?”
“对啊!……”
“‘一贴灵’是刘天龙发明的,也就是说,加上‘天龙散’,刘天龙应该有两种杀菌祛毒药才对。”
“这又怎么啦?”
“但是,柳云中却对他女儿说,‘天龙散’是刘天龙唯一的杀菌祛毒药。这不是很矛盾吗?”
小罗搔着头说:“矛盾?会不会是……”
“只有在一种特定的情形下,这句话才能够成立,那就是‘一贴灵’和‘天龙散’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小罗疑惑地说:“不可能。‘一贴灵’的配方中,明明没有‘天龙散’这味药啊!……”
小赵意味深长地嘿嘿嘿嘿一笑。
“这就是我们常犯的一个错误。在‘一贴灵’配方中,‘落雁沙’很突出。‘落雁沙’是一种单纯矿物质,因此,我们很容易受它的影响,误认为‘天龙散’也是一种单纯的原料。其实,这个看法完全未经证实。对不对?”
小罗恍然大悟的说:“所以你才要我翻阅刘天龙的笔记,看看‘天龙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错,刘天龙到底怎么说呢?”
小罗把藏在身后的一页毛边纸交给小赵,小赵只瞟了一眼,立刻用手拍着自己额头,大叫一声:“我早该想到了!……”
“怎么啦?”小罗凑上前去一看。
小赵兴奋地用手指着毛边纸说:“你看,‘天龙散’是由三味原料调配而成的:地龙、三星草、七叶一枝花,正好是‘一贴灵’配方中的前三种药。”
“前三种?”
“对了!小罗,一切都吻合了!……”小赵目光炯炯。
“柳云中熬煮膏药的步骤,是先将前三味药单纯熬煮好几分钟,然后才将其余的二十一味药倒入搅拌,现在你明白了吧?”
小罗连连点头说:“前三味药一煮,其实已经做出了‘天龙散’,这就是‘一贴灵’的主要功效部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这跟你破案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高主任他们试制膏药,完全学足柳云中,从原料、火候、一直到搅拌方式都没变。既然如此,不管他们懂不懂得‘天龙散’,他们都应该做出‘一贴灵’才对。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那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原料。”
“什么原料?”
“盐。”
小罗一脸茫然,正想发问,却被小赵挥手制止了。
“柳云中前几天昏倒在石阶上,我送他回家,他家在公厕楼上,很臭,他当时用‘天龙散’来辟味。我记得柳云中说了一句话:‘天龙散’只有在盐水中才能产生化学作用。”
“可是,在‘一贴灵’的配方中没有盐这一项啊!……”小罗吃惊地看着配方。
“这就是聂主任他们总是失败的原因,空有‘天龙散’,而没有加盐,还是做不出那有效的‘一贴灵’来。”
“那么,难道柳云中他……”
“不用说,柳云中一定是在熬煮过程中,偷偷放了盐。”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即使偷放盐也看得见啊!”
“小罗,你是搞化学的。化学试验中常常用到催化剂。分量极少,但是对整个化学过程作用极大,盐在本案中也是一样,并不需要多少斤,或许只是一小撮……”
小罗固执地反诘:“即使是一小撮,他总要偷放,总是可以看得见,为什么所有人都没发觉呢?”
小赵充满自信地一笑:“那是因为,大家不晓得他要偷放什么东西,无从监视。现在我知道了关键,一定可以找出他偷放盐的方法了!……”
太阳西晒,办公室的玻璃窗都发了烫。小赵站在玻璃窗内,全身被汗浸得湿淋淋,好像刚从水中走出来,这不仅是因为天气热,更因为他心中周围急。
从上午一直监视到现在,他甚至用高倍望远镜观察柳云中的每个动作,仍然找不到他有偷放盐的举动。
他本来怀疑柳云中可能把盐藏在指甲缝中,然后偷偷这么一弹……但是柳云中是有洁癖的人,在工作之前必先用肥皂洗干净手,这就推翻了小赵的猜测。
“难道我又错了?”小赵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水,心有不甘地自问。因为刑警的直觉告诉他,他已经站在破案的门槛前了,只差一步,就可以跨入……
门“咿呀”的一声推开了,肥胖的聂主任大步走进来。
“抱歉,抱歉,小赵,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正在监视柳云中,时间过得好快。”
“怎么样?有没有进展?”聂主任激动地问,小赵苦笑着摇了摇头。
“别急,别紧张。”聂主任走到柜子前面,取出一罐咖啡,“来,休息一下,俺泡杯咖啡让你尝一尝。这是抄资本家刘天龙的家没收来的,洋货耶!……”
小赵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聂主任一手抓着糖罐,一手用汤匙舀着糖,放入咖啡杯中……小赵突然一震。
在扁食店中,柳云中曾经向已经够咸的扁食汤中加盐。
“阿伯,你这个年纪,吃这么咸不好的。”
“我也知道。可是养成了职业习惯,改不了。”
小赵回忆着柳云中的话,吃得咸,为什么会是职业习惯呢?聂主任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手帕抹着汗。那条石榴花手帕。小赵的心一阵抽痛……
“小赵,俺刚刚从公安局回来,你们局长跟俺说了,如果你这次能破得了‘一贴灵’案件,回去马上升任你当小队长!……”
这句话像一杯冰镇啤酒,抽痛的心立刻舒服多了。
“主任,如果案子破了,柳云中会怎么样?”
“交给工人赤卫队,批斗!……”
“他还有个女儿,会怎么样呢?”
聂主任微微一笑:“少了老头,他的女儿就好办了!……”
小赵突然一怔:聂主任如此恨柳云中,非要置他于死地,会不会跟冬冬有关?会不会跟“四个厕所”的争风吃醋有关?
如果是这样,冬冬献身给聂主任,非但不能救父亲,反而害了他了。小赵吓出了一额冷汗。他用衣袖去抹……
“冷汗?虚汗?”小赵猛地一颤。他转头注视聂主任说,“主任,您还流虚汗吗?”
“看过中医,好多了,俺现在流的汗是咸的了。”
汗是咸的,因为汗里面有盐分!小赵一个箭步扑到玻璃窗前,向操场上的高台望去。
烈日炎炎,大火熊熊,柳云中全身是汗,汗水源源不断地沿着棍棒流入锅中,盐分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咬里了。
柳云中每天流这么多汗,所以,他要多吃盐来补充身体。
那些试制膏药的工人,受不了“落雁沙”的刺激,安装了强力电风扇,专门吹人,所以,他们都没有流汗。锅中缺少盐分,“天龙散”无法产生化学反应,做出来的膏药当然没有疗效。
小赵一颗心砰砰直跳。
“浑蛋,老子破案了!……”
“小赵,怎么啦?”聂主任疑惑地问。
小赵没有回答,他好像走到了十字路口,左拐,直通小队长办公室;右拐,通向一座又脏又臭的公厕。
本来很容易选择的道路,小赵却突然感到茫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他脸上更苍白,汗水更多。
他掏出了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
聂主任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尖锐冷酷。
小赵手上的手帕,绣着石榴花的手帕,红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