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各位呀,不好意思,我的身体还是不太舒服,站不起来,所以今天就坐着跟大家说话好了。我的大弟子不动丸,到现在都还在厢房里躺着哪!”
吃过早餐之后,甘地在会员面前,缓缓地开始说起话来。
“原本,我应该要等到为期二十一天的修行结束,再向各位发表意见才对,但是,因为发生了一点紧急状况,所以我不想等到最后一天,而是提早大约两天的时间,在这里向各位报告我的判定结果。”
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会员们似乎全都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甘地究竟在说些什么。
美保子虽然知道甘地是要报告瑠璃子和清林寺的胜败结果,但她也不知道他到底会说什么内容。
她只知道昨天晚上,也就是从甘地在池塘边发现美保子掉在涌泉里的那本书封面开始,他烦恼了一整晚,就像被小偷偷光所有钱的穷鬼一样。不过,跟昨晚相比,他现在的脸色倒是稍好一些了。
“诚如各位所知,我是受到惟灵讲会的华上人委托,一路指导断食修行到现在。虽然有很多未臻完美的地方……”
甘地停顿了一下。
“不,不是未臻完美;事实上,我从头错到尾都犯下了一个严重失误,给大家一路添了很多麻烦。这么紧急的大事,我应该更早一点发现才对;不过,我毕竟也只是个凡人罢了,所以思虑也难免有所不周……总之,借口就说到这里。另外,华上人还委托我一件事情,那就是要我向她报告在这次修行当中,能忍耐到最后,而且身心状态最出类拔萃的人。昨天晚上,我用我的这双眼睛,选出了这个人。”
清林寺和力井互看了一眼。因为听说甘地要发表重大事宜,所以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力井和信江也出来吃早餐,因此,所有日一天会的会员都到齐了。
“我想我不会看走眼,但是如果各位有任何异议,请尽管提出来。”甘地环视所有会员,缓缓地说:“这次表现最好的,是清林寺忠茂。”
全场鸦雀无声。
“如果各位没有异议的话,我就把这个结果向华上人报告。”
鹰狩频频东张西望,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老师,请等一等!虽然非常抱歉,不过我反对老师的这个判决。”
“喔……反对哪个部分?”
“不是哪个部分,是全部。现在,各位在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很可惜,清林寺日圣看起来已经非常虚弱了。这个事实,任谁来看应该都一目了然才对吧!”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推举谁呢?”
“您应该很清楚吧?除了胡泉瑠璃子小姐之外,还有别人吗?”
甘地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笑容;至于当事人瑠璃子,则是连眉毛都动也不动一下。“原来如此。胡泉小姐确实是非常出类拔萃,这一点大家都看到了。可是,胡泉小姐早就出局了,所以根本没有资格入选。”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胡泉小姐犯规了。”
全体成员陷入了一阵骚动之中。不过,看来大家好像各有各的想法,所以并没有人窃窃私语。眼前的这幅场景,再配上有如穷鬼般的甘地浅浅的笑意,气氛更加诡异。这时,卯吉拿着托盘走了进来。
卯吉开始把托盘上的碗,一只只分给大家。
碗里装的是白浊的汤。
“今天起,除了粥之外,我们再加一道餐点。总之也是一道像米汤的东西,不过应该很有效才对。”
美保子把碗凑到嘴边。变得很敏感的舌头,马上察觉到这道餐点里有酒的味道。
卯吉又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大学女生的那个集体中毒事件,又闹得更大啦!听说现在已经死了四十五个人了,好恐怖唷!帮她们煮饭的是一个跟我一样,快要六十岁的欧巴桑!对此,我也没办法觉得事不关己了!我家的那个老爹就问我说:‘你煮饭的那里没问题吧?’我说:‘唉呀,没问题啦,我那里都是怪人,喜欢吃一种连麻雀都不吃的米。那种米呀,应该不会酸掉啦……’”
美保子急忙站了起来,在卯吉的耳边大声说;“大婶,你说‘连麻雀都不吃的米’,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呀?”
“不知道。”
“咦?大家都不知道就吃啦?第一天我还抓不准量,所以米放得稍微多了一点。到了傍晚我才发现饭剩下了,丢掉又嫌浪费,我就想说拿去给鸡吃好了;于是,我就把那些饭带回家晒成干饭。没想到那些鸡呀,连看都不看晒好的干饭一眼。还不只是鸡喔,就连麻雀都只是啄了几口就跑掉,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吃哩!”
“……”
“我家的老爹一边说‘这真是造孽’,一边连连称赞这些鸟儿聪明。他自己吃过那些饭,据他说,那些是没有卡路里的米,所以鸟儿们才连吃都不想吃。这些什么美容食品啊,还特地把米加工成肠胃没办法吸收的东西,这真是太造孽啦!这玩意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啊,好像是叫什么‘YASERU’的!”
美保子“啊”的一声,接着就说不出话来了。
甘地开始说起了话来。卯吉听不清他说什么,于是便一脸无趣地走出房间。
“这段话还真有意思呢!我正打算要说的事情,全都被讲完了。我真是感谢这位大婶让我省去了不少口舌。所有真相就如刚才卯吉所言,从第一天起,大家就在吃YASERU,而在我们到这里前就已住在这里的人,更是早就开始被喂食YASERU了,所以等于早就在断食了。因此,在真正进行断食修行的过程当中,有人受不了而退出,一点也不意外。”
“是谁准备了这种米?这可是人命关天呀!”
美保子大喊了起来。
“诚然如此,确实是千钧一发。如果我没有发现的话,可能连我们自己都要吃YASERU吃到被饿死了。不过,请放心,刚才各位喝的这碗热汤里,是高级的淀粉,而且又加上一点我请卯吉大婶带来的清酒。这么一来,各位就不会饿死了。”
“……饿死?”
“没错。在座的各位当中,有人打算要让日一天会的会员,还有我们师徒三人,全都饿死。”
刹那间,瑠璃子用很锐利的眼神瞪了甘地一眼,清林寺和力井则是再次面面相觑;海尻和鹰狩两人一脸瞠目结舌的模样;至于信江的表情,则像是马上就要号啕大哭的样子;只有美鸟和蓝子的脸上,满满写着不悦。首先发难的是美鸟;“老师,请教您一个唐突的问题。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呀?”
“……搞错什么?”
“老师并不是日一天会的会员。您的工作,只是要指导断食修行,还有报告修行结果而已。”
“原来如此,我干涉日一天会内部事务太多,你们觉得我很碍事,是吧?”
“正是。”
“不过,我已经干涉了喔;否则,我也不会知道这个恐怖的人有这种企图。日一天会真正的目的……不,至少你们两位,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圆寂的心理准备,所以才入会的吧?”
“……”
“就算我不是这个团体的人,你们也没办法对我有所隐瞒。”
“事实上,您说的还是有一点瑕疵——要走向圆寂的,是所有日一天会的会员。”
有个女人突然哭了起来,那是信江。她边哭边说;“就是这样啊,老师,来到这里的人都非死不可!我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瓜,真恨死自己了,居然什么都不知就跑到这里来住,一直到昨天,美鸟小姐才对我透露了这件事。我不想跟这些人一起饿死。老师,救命呀!”
美鸟和蓝子恶狠狠地瞪着信江。
“饿死这个字眼,未免也太污秽了吧?我们的死,可不是死得像蝼蚁一样轻于鸿毛,而是要扬弃污秽的身体,让洁净的灵魂获得自由呀!”
甘地接着说:“然后,你们就可以守护华上人,不对,是要守护这个国家,还有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让他们都能够得到幸福,对吧?所谓的‘御礼会’指的是灵魂可以自由来去的世界,也就是相当于基督教所说天国的‘御灵界’;而‘SEI队’指的则是‘圣遗体’,也就是圆寂后神圣的遗体。圣遗体会被迎回到惟灵讲会的大圣堂去,受到大家的尊崇……大致是这样对吧?”
“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得到人们的尊崇。我们只是想纯净地死去,为人们的幸福尽一点心力而已。”
“原来如此,各位的想法还真崇高呀!不过,以共赴黄泉为目的而集结的团体,其实并不稀奇。像昭和初年有一个叫‘去死团’的宗教,这个宗教的教义就是死。还有美国‘琼斯镇’的集体自杀事件,大家应该也都还记忆犹新。哎呀,班门弄斧,一不小心就跑题了!”
琼斯镇的教主吉姆·琼斯,十八岁的时候在洛杉矶创立了“人尻圣殿”,后来还在圭亚那的丛林深处,盖起了“琼斯镇”,并和一千两百位信徒集体自杀。
当然,眼前这件事的规模,暂且无法和它相比,但美保子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被卷进的竟是这样的团体,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换句话说,日一天会在这里举办断食修行,根本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因为不久之前,惟灵讲会发生过疑似短时间内会员死亡的事件,所以,要是警方详查起来,讲会就脱不了嫌疑。故此,为了避免讲会被怀疑,让这次准备要赴黄泉的人事先都写下退会申请书,就变成了必须的手续。另一方面,会员当中有几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之下,刚好被大众误认为已经死亡,譬如说清林寺先生和美鸟小姐就是如此。他们几个利用了这一点,故意不出面澄清自己还活着;究其原因,其实也是一样,那就是因为他们已经不是讲会的会员了。”
“如此一来,一般大众就会认为是一个和讲会无关的、名叫日一天会的新宗教团体在进行集体自杀,对吧?”
“没错。警方就算再怎么调查,也无法断定日一天会和惟灵讲会是有关系的。更何况,在这种深山野岭里,要发现大家的尸体,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再者,现在的天气正热,就算是饿死,尸体的腐烂也会比正常来得快,到时候要辨认尸体,恐怕相当有难度。其中,大众以为早就死亡的清林寺先生、美鸟小姐,还有六乡小姐的尸体,更是难以确认身份了。”
“大家都以为六乡小姐在寒矶的火灾当中丧生了呢!”
“但我想,她应该没有出现在火灾的现场。她这桩意外和A航空空难、福岛山崩不一样,再怎么想,都不会是‘偶然’之下所产生的结果。以她的状况来说,一定是有人知道遇害者人数无法确定,所以才利用了这场火灾。也就是说,是有人把六乡小姐签过名的《幸福之书》放到火灾后的现场里而已。我是这么想的。”说到这里,甘地环视了所有人一眼;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
美鸟冷笑着说:“喔,您还真是观察入微呀,老师!既然来龙去脉您全都已经知道了,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您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没错,我绝对不会阻挠。只不过,我还知道一些事,不介意我再说下去吧?”
“……不介意呀,我会带去御灵界当笑话来听唷!”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话讲得有趣一点吧!首先,先从还没讲完的地方开始接下去。我不知道‘日一天会’这个名字是谁想的,不过老实说,取得还真好。表面的说法是‘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也就是指‘教主只有一个人’的意思;关于这番说词,我也不疑有他就接受了。不过,后来再仔细想想,在‘日一天会’的‘一’字,也就是这个一横的笔画上,再加个两撇,‘一’就变成了‘サ’,这样一来就成了‘日サ天会’。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不过要是有了‘集体自杀’这个先入为主的观点,再来看这个名称的话,可能就会把它解读成‘升天会’也说不定呢!这跟昭和初期的‘去死团’,有异曲同工之妙。要升到天国去的集会,换句话说,就是以自杀为目的而成立的集会——大部分的人,恐怕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
“升天会?听起来还不坏,我个人不反对。”美鸟那那说道。
“的确,美鸟小姐你应该会愿意接受。然而,为什么会名没有直接叫升天会,而是叫做日一天会呢?当然,这里也有它的用意。要是叫升天会的话,可能大家都会想到:‘啊,这就是个要求死的会呀!’换句话说,一定是有什么缘故,不方便让人打从一开始就这样想;比方说,因为这样,完全不想死的人就不会入会了之类的……”
“……真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不想死的人来参加这个团体。”
“嗯。美鸟和六乡小姐这样想,是很理所当然的,她们是最虔诚的信众,觉得能这样死去是莫大的光荣,但也有人不这么想。其中,像小丰田小姐,就是才知道整件事情,便怕得哭了起来;这就是最确切的证据了。”
美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计划了这整件事情的人,大概是打算在日一天会的会员全员升天之后,把道场的招牌改成升天会吧!”
美保子打破了沉默问道;“可是老师,为什么计划者要把我们这群无关的人也都饿死呢?”
“因为我们是正好拿来作掩护的一群人呀!我们看起来就是一群搞不清楚身份的流浪者,再加上我正好会一点神秘的瑜珈术,这样一来,对方就可以顺水推舟,让大家误以为是甘地这家伙成立了一个升天会,灌输给信众们求死的教义了。要是有人怀疑说这是集体自杀,那就可以解释成是甘地在深山野岭借了一间空屋,学人家做断食的修行;可是因为甘地对断食也只是一知半解,所以一不小心就搞错了日期,等到发现出错的时候,人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到村子里去求救,于是全体会员就这样命丧黄泉了……”
“老师,究竟是谁想做这么残忍的事?”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
“那还用说吗?这可是大规模的杀人案,我得要马上报警才行!”
“你说,现在还有谁有办法去报警呢?”
美保子一下说不出话来。
连不动丸都已经站不起来了,美保子就算再年轻再能走,也没有把握走上一个小时的山路。
“对吧?”甘地像是事不关已似的说着,“我发现这整件事的时候也有一点太晚了,再加上对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所以设计了某种能让自己体力不衰的招数;因此,就算美保子你能逃跑出去,一定也会立刻被对方追上,杀人灭口的。”
“……即使断食,体力也能不衰的招数?”
“嗯。这号人物的准备,周到得惊人;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这套断食术了。说‘术’,听起来好像很不得了,但其实不过就是用别人无从发现的方法偷吃东西罢了。”
“可是,老师呀,不是应该没有人带食物进这个道场里来吗?”
“但事实上就是有呀!而且这个人用的方法非常神奇,所以我们几个人全都被蒙骗过去了。我就拿出最确切的实物证据给大家看看吧!美保子小妹,请你去拿一杯水过来好吗?”
杯子拿过来之后,甘地先了喝一口润了润嘴唇。
“正如各位现在看到的,刚才我二号弟子拿过来的,是一杯平凡无奇的水。”
接着,甘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小本书;那是在马厩里所发现的《幸福之书》。甘地翻开封面,撕下其中一页。
“这个现象过程很短,大家可千万不要眨眼喔!好,来吧……”
甘地把撕下来的那一页揉成一团,放进杯子里,动作有如魔术师一般。
只见那张纸转眼间就四散在杯子里,接着便整个溶掉,杯中瞬间只剩白浊的液体。
“老师——这是什么鬼东西呀?”
美保子不禁问道。
“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说穿了就只是用淀粉做的纸罢了。”
“用淀粉做的纸?”
“嗯。商品名称我不记得了,不过最近确实开发出了这种有趣的纸。本来这种产品,只是为了方便处理而开发出来的。纸张被大量消费的这个时代,要如何处理废纸,是一个很令人头痛的问题;因此,这种纸也就应运而生了。各位刚才也都看到了,这种纸一下子就能溶解在水里,所以它的废弃处理远比以往任何纸张都要容易许多。”
“它是把易溶于水的淀粉,加工成纤维状的东西,当做原料来制纸的。当这种纸张问世之后,脑筋动得快的人就又想到,既然原料是淀粉,那能不能做成可以吃的东西呢?要是身上带着这种纸做成的地图或书,万一遇到山难之类的,只要找到水,就可以吃这种纸来保命。因此,能在危急当中救人一命的,正是这种纸。”
原来向青兰社委托印制《幸福之书》的人,为什么要坚持选纸——就是因为想用这种纸来制书。早在这时候,这次的整个断食计划就已经拟定出来了。难怪就连甘地本人,也对这个计划的周详程度咋舌不已。
“这个人真的很可怕,他一边运用这招‘身体不会衰弱的断食术’,一边又同时采取‘让人很快虚弱下去的断食术’。话说回来,会作出如此缜密计划的人,懂得这点简单的操作,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种可以溶于水的纸,还妥善地分成甜味和咸味,很容易入口。”
说完,甘地拿起杯子。被子里面的液体看上去有点像纸浆,他稍微摇晃了一下,然后就凑到嘴边,一仰头,看似很美味地把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如果美保子没把书掉到水里,大家现在都还在怪物的圈套当中,生死未卜呢!
甘地放下喝干的杯子,继续说;“我想这种纸里面,大概还考虑周详地加进了维他命和不溶于水的纤维等,所以是很完整的一餐。我们当中就有人在断食的这段时间里,持续食用《幸福之书》,并因此一点也没损耗掉自己的体力。现在,连我都很想要那个人分我一点‘幸福’呢!话虽如此,不过我当然不能独善其身。刚才,各位喝的那碗热汤里,我已经为各位添加了‘幸福’进去。但我怕偷拿书的事情露出马脚,所以在热水里还加了一点酒,让大家无从发现这就是‘幸福’的味道。这样一来,我想各位很快就会恢复体力了吧!”
美保子开口问道;“老师,您刚才说瑠璃子小姐犯规,是因为瑠璃子小姐一直都在食用《幸福之书》,对吧?”
“……完全正确。她在整个断食的过程当中,一直都抓着《幸福之书》不放。”
“这么说来,策划日一天会的是瑠璃小姐吗?”
“瑠璃子小姐确实一直都在吃《幸福之书》,不过我想她应该不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才对。”
“……所以呢?”
“有一个人策划了这整件事情,他就是发明绝对不会哽在喉咙的护身符‘御灵’的人,同时应该也是委托青兰社制作《幸福之书》的人。”
这时,小丰田信江面部抽搐,霍地站了起来说;“真可恶!鹰狩先生,你竟然想要杀了我,你这个恶魔!”
鹰狩只是稍微撅起了他那丰厚的嘴唇。信江尖锐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来。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你是这种人呀!我老早就知道你喜欢那个瑠璃子。你躲在自己喜欢的瑠璃子背后,想让她当上教主,这也就罢了,但我万万不敢相信,你竟然打算杀了我这个绊脚石!喂,你说,这一切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快说这些都是骗我的啊!”
鹰狩胜道依旧沉默着不发一语。信江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但身体却又马上往前倒了下去。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放弃,整个人就像化成了由尺蠖虫变身而成的怪物一样,在榻榻米上爬了起来;美保子想拦都拦不住,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举动。信江用很吓人的姿态,匍匐到鹰狩的面前说;“鹰狩先生,他们说的都是骗人的吧?”信江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对方不放。
这时,令美保子无法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信江抓住的对象,不是鹰狩,而是坐在他隔壁的海尻。
一直到刚才为止,海尻都一直微微侧着头在听甘地说话;不过现在,当信江抓住他不放时,他却用很厌恶的表情,把信江的手拨开说;“要是甘地老师说的完全正确,你要我怎么办?”
信江大为震惊,放开了抓住海尻的手说;“我不相信那些鬼话!”
“你信不信都没关系。从刚才到现在,我对甘地老师彻底改观了。我本来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乞丐,没想到这可是大错特错了呢!”
接着,他转向甘地,带着很狂妄的表情笑着说;“老师说得对极了,我就是打算要杀掉日一天会的所有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海尻突变的态度震慑住了,信江从海尻身边退开,气势也整体萎靡了下去。
“是谁呀,在那里摆出一张错愕的表情?哎呀,这不是美保子小姐吗?都到这个地步了,我就说了吧!我的本名叫做鹰狩胜道,是高高在上的月圣事业部长大人。海尻五郎是以前我写小说的笔名。”
美保子脑海里的混乱,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
“那,我一直以为是鹰狩的那个人呢?”
海尻瞥了一眼那个脑袋尖尖的男人。
“那个人叫土屋握,是个真心想要赴黄泉去的人。”
“……所以,你才是日一天会背后真正的主谋?”
“没错。除了我以外,大概没有人写得出这么完美的剧本吧!话说回来,我对甘地老师还真是刮目相看呢!如果哪天他开窍的话,应该也可以想出像我这样的大计划才对。没错,我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要占有惟灵讲会才入会的。要是自己从头创一个新教,我并没有把握马上就能让它壮大,而且,这样一来,我游戏人间的时间就没了。与其如此,那么不如接手一个现成的组织。可是,看着看着,我才发现教主的工作也并不轻松。华圣到了这把年纪,都没空平静下来好好睡一觉;我对那种生活是绝对敬谢不敏的。”
美保子想起了圣科天母之日那天她潜进鹰狩的房间里,看见的那些围棋和钓鱼奖杯。
“刚进讲会的时候,我因为颇有文采而受到青睐,被派到出版局去工作;‘御灵’就是当时的杰作。在编纂华圣传记和教典的过程中,我才发觉到华圣有一位名叫水行者的情夫。水行者本来很穷,但因为华圣的努力,他后半辈子才能过得那么悠闲,钱多到可以尽情去搜集艺术品,还活得长命百岁,安然而逝,是个幸福的家伙。得知这件事之后,我就想到,我要走的就是这条路,这条路最适合我。”
“你无耻!想过那种生活的人,你以为就只有你一个吗!”美保子说。
“没错。但我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会去实现它。从那天起,我就不太在台面上活动了。讽刺的是,我这样做,反而被认定是不喜钻营,还因此而一路升到了月圣的高位。不过,我还是继续装出一副个性温厚的样子,只是把重心转到让以往就和我有密切关系的瑠璃子去接近华圣这件事上面。瑠璃子真的是一个没话说的好女人,除了容貌和身材之外,她的聪颖和号召力更是无话可说,是最适合担任第二代教主的人选。如果没有认识瑠璃子的话,我说不定当到月圣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你才教瑠璃子那么多花招,是吗?”
“没错。瑠璃子表现得全然无懈可击。上至华圣,下至众多的会员,对于瑠璃子拥有灵力这件事都深信不疑。这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时间;不用我暗示,华圣就主动把瑠璃子列为第二代教主的候选人了。只是,这时候竟然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伏兵:有一天,华圣找我过去,说有事情要和我商量。她说,她正在烦恼接班人的问题,目前已经筛选到只剩下两个候选人,但实在是很难从两人当中选出一个人来。当时,我才第一次听华圣提起瑠璃子和清林寺的名字。我一直不知道,华圣竟然还把清林寺忠茂留在第二代教主的候选人名单当中,所以乍听之后,还真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虽然当着本人说这些话,实在很不好意思,不过,清林寺先生就只是个性格温良的好人而已。论到带领如此庞大规模的一个团体,他的器量是绝对不够的。”
“你难道不知道清林寺先生是水行者的孙子吗?”
“是啊,这是我太过疏忽了。他的确就是。之前没有注意,实在是我的错误。”
“这也是当时听华圣提起,我才知道的。我虽然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但心里却很紧张!我在华圣面前没有立即答复,希望能够稍后再提出自己的意见。血浓于水,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更容易感情用事,这对瑠璃子显然是相当不利的,因此我的表态不可不慎。此外,还有另一个明摆在眼前的问题,那就是力井先生的存在。我虽不认为清林寺先生会是我的对手,但我很清楚力井先生的实力。要是他变成了敌人,那可就是个恐怖的对手了。现在想想,他或许是摸清了清林寺先生的身家底细,才刻意去讨清林寺先生欢心的吧!”
“所以,你也是因为这样,才让瑠璃子去接近力井先生的了?”
“完全正确。虽然是个很大的牺牲,但却很有效。瑠璃子去接近力井之后,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到我不知道的信息。也因为这样,我才能提早知道华圣要考验两位教主候选人的实力,并从中选出第二代教主,也才能马上思考对策。我向华圣提议‘是否能用举办断食修行的方式进行试炼’,而华圣也很赞成。于是,我便火速利用了信江,着手制作《幸福之书》。”
原来是因为把瑠璃子给了力井,所以才把信江当成代替品,需索她的肉体;然后还可以差遣信江制作《幸福之书》,这还真是天衣无缝——美保子心想。
“我以躲避媒体追逐第二代教主接班问题为由,建议华圣组成日一天会。当中的会员,当然包括了候选人瑠璃子和清林寺,而我和力井要扮演见证人的角色,所以最早确定的就是这四个人。然而,讲会另外还有一些棘手的问题:在讲会里头有几个中了邪的狂热信徒,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之是个恼人的祸源。当中还有把所有财产都奉献给讲会,抛弃家庭的人。这些人的家人当中,有人不堪其扰,于是就对讲会提起控诉。讲会在社会上也有一定的地位,这件事必然会对讲会造成冲击。讲会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却出现有影响力的人士借此向讲会施压。要是没处理好的话,讲会在社会上的信誉就会因为这些人而受损,甚至可能使得整个讲会走向式微。其实对我来说,讲会本身随便它怎样都没关系,但眼看着瑠璃子就要当上教主了,我对讲会多少还是会有些许怜惜的。”
美保子知道这段话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层的恐怖。
“废话说得太多了,我就不再一一解释了。总之,当我告诉土屋握、美鸟那那、六乡蓝子这三个人说,有一个为了谋求世间大众的幸福而寻死的集会存在时,他们就马上告诉我说自己也想加入。再者,当我告诉小丰田信江说,自己会消失一段时间,无法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说自己一刻也不想分隔两地,所以,我就顺便在名单里把她也加进来了。反正等到瑠璃子稍后当上教主,信江会是个碍事的家伙。于是,大扫除前的准备就这样完成了。剩下唯一的一个问题就是,我没有断食的经验。”
“碰巧这时候,我们出现了。”美保子接着说道。
“没错。最先看到你的是在美术馆贩卖部工作的瑠璃子,她马上就打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有个可疑的女人想要《幸福之书》。瑠璃子说:‘因为我刚好手边有《幸福之书》的试印样本,所以就把它拿给了那个女人。结果我发现,那女人一拿到书之后,就开始用指尖反复地翻动书页。想必,她一定知道了《幸福之书》的秘密……’竟然会有人知道《幸福之书》,而且还看穿了当中的秘密,这我可不能听听就算了。况且,当时《幸福之书》才刚印制完成,因此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确实是感到相当震惊。我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给六乡蓝子的那一本,辗转流落到甘地老师的手上去了。我看到寒矶的火灾,就想出这个自以为简单的方法,我实在是太大意了啊!”
“那,让清林寺先生和美鸟小姐被误认为丧生的,也是你了?”
“没错。那都是为了要躲避媒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了要让华上人帮他们招魂复活。总之,要说理由的话可以有千百种,但真正的目的,就像甘地老师所分析的那样,只是希望大众认为,在升天会这个让人搞不清楚在做什么的团体里,有一群人集体饿死了。”海尻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计划当中似的,喋喋不休地继续解释下去。
“继瑠璃子之后,盐田老伯也来向我报告说,有个可疑的女人在讲堂里,缠着他想问出一些讲会内部的事情;当圣科天母的庆典结束之后,这个女人又想混进宴会会场去。我心想,这个女人的好奇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强,要钓这种人上钩,就得反过来利用她的好奇心才行。于是,我便亲自去接近这个女人,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利用瑠璃子编成了一个离奇故事。果然,跟这个女人说完之后,她的眼睛为之一亮,接着就飞扑向我所设的诱饵了。”
“那么,那天你跟我说瑠璃子小姐消失的事情,全都是撒谎的吗?”
“是呀,就是一个大谎言。后来你在美术馆贩卖部里看到的,也是我们的心腹,只要我一声令下,什么话她都会照着说。还有,要是让你知道我是讲会的月圣,你一定会有戒心,所以我才用了以前用过的‘海尻’这个名字。虽然当天在大讲堂典礼的时候,我也出现在舞台上,但我想你应该不会连其中一个小人物的脸,都记得那么清楚才对吧!”就因为海尻当初说他和美保子一样,都是潜进讲会里来的人,所以美保子完全不设防地相信了他所说的那个离奇故事,而且也一直以为海尻把讲会当成敌人看待……“我很害怕,但当我发现美保子小姐对更深入的内情了解不多,也不知道我即将要完成的大计,才放下心。在和美保子小姐谈话的过程中,应该算是我的好运吧——她透露说,自己正和两位瑜珈的修行者,一起进行着浪人般的旅行。我心想,这两个男人,最适合参加我策划的断食修行指导了。于是,我决定要把你们这群人也想办法弄进日一天会里来,所以才把美保子小姐带到大圣堂的内部去。”
“……这么说来,你根本不是偷闯进去的了?”
“是呀,我潜入自己的房间,应该不算偷闯吧!在我的房间里,我故意让你看到刚拟好的日一天会成员名单,煽动你的好奇心,结果你就这样一步步地陷进我所设的圈套里来了。”
甘地很羞愧似的说;“另一方面,我们也败给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跑到宴会场地去乱吃东西,结果被抓了起来。这根本就等于是间接在帮你完成你的计谋嘛!”
“没错,甘地老师,你的行动让我好办多了。我先用腹语术,假装被警卫抓了,这样才能和美保子分开行动。接着,我马上就到华上人的办公室去报告,说我找到适合指导断食的对象了。当然,我也料到美保子早晚都会被抓到警卫室去。趁着甘地先生你们刚被警卫释放、心理松懈的时候,我估计,你们应该不会拒绝指导断食修行才对。”
“不过,你设想得还真周到呢——除了断食修行之外,还加上禁言修行。就因为这样,我来到这里之后,更是摸不清楚日一天会的底细了。”甘地应道。
“即便如此,您还是看穿了《幸福之书》的秘密,还有日一天会的目的。甘地老师,您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呀!在整个过程中,我反倒是比较提防力井先生。力井先生不愧是个工于谋略的人,在断食的过程当中,还找了瑠璃子幽会,想消耗她的体力。只不过,力井先生虽然有对粥的味道起疑,但却没有发现个中真正的秘密呀!”
力井不服气地发出了呼呼的低吼声。
“接下来,终于等到最后的收尾啦。”海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诚如甘地老师所言,您看穿了《幸福之书》的秘密,的确是晚了一小步。我为什么把这番可以不必说的话,巨细靡遗地告诉你们,就是因为我已经清楚意识到自己获胜了。此刻,美保子小姐就算想要跑出去报警,也没有那个体力了。好运还是站在我这边!这个瓶子里面装着的是一种强力麻醉药。接下来,我要让你们每一个人轮流来闻一闻,然后,你们很快就会进入幸福的梦乡了。”
“如此一来,你们就会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之下饿死。本来这件事我是打算等到明天晚上再做的,不过,反正不管早一天晚一天,你们终究都是要饿死的,所以现在做也无妨。”
“我先告诉你们,最好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单凭刚才你们吃的那一点《幸福之书》,体力不可能那么快就恢复的。”
“那,我们的遗体你打算怎么办?”美鸟大叫了起来。
“啊,你说的是圣遗体吗?”海尻斜着嘴说,“人呀,死了之后,就跟猫狗的尸体没两样,只会一点点腐烂掉而已。”
“不会运回大圣堂去吗?”
“那种脏东西,你以为谁还会管你呀!”
“……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蓝子哭着叫喊了出来。
这时,信江挣扎着想从房间爬出去,却被瑠璃子发现了。瑠璃子站起身,走过去将她一脚踹倒。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逃出我的手掌心了。这全都是拜《幸福之书》的伟大力量所赐。”
“好啦,第二任教主,你可别太粗暴了,这药可是小丰田药局的老板娘给的呢!”
这时,卯吉走了进来。
“今天大家好像蛮有精神的嘛!在玩相扑呀?”
美保子大叫;“大婶,你快叫警察呀!”
“……啊?要叫艺伎?”
海尻笑着靠近卯吉的耳边说;“大婶呀,你做到今天就可以了,明天开始就不必再来了。”
然后,海尻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钱,塞给了卯吉。
“哎唷,这可比当初说好的还多呀!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祝各位保重,长命百岁啦!”
卯吉把那包钱高举过头致谢,然后笑着退出了屋子。
“这下就再也没有人来捣乱啦!我刚才说过,好运最终是站在我这一边的。那个大婶呀,你们再叫她也没用了,没人能帮你们。接下来,让我为这次的断食作个总结吧!就从那个还在垂死挣扎的太太开始收拾起吧!”
海尻缓缓打开了小瓶子的瓶塞,令人战栗的挥发性气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瑠璃子把还在抗拒的信江抓起来,拉到海尻身边去。她的力量大得简直不像个女人。
收敛起笑容的海尻,把瓶口凑向信江的鼻尖。
就在这时,从院子里飞进来一个小小的东西,击中了海尻的手。
海尻手中的瓶子骤然掉落在地上。瓶子里的液体,在榻榻米地板上渗透开来。
“是谁?”海尻面对院子大叫。
在那里,不动丸手里正拿着一根跟身高差不多长的黑色棒子,岔开双腿威武地挺立着。
“咦?你不是从昨晚就一直爬不起来吗?”
不动丸喀喀地笑了出来。
“有什么问题吗?我昨天吃了一整晚的《幸福之书》,现在可是精神百倍喔!来吧!让我瞧瞧你的厉害!”
不动丸“嘿”地大喝一声,整间房子就乒乓作响,天摇地动。同时,从院子里跳进屋的不动丸用手上的黑色棒子,猛力地击打在海尻的肩膀上。
在不动丸惊人的气势震慑下,这时候的瑠璃子,整个人已经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