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兔、漂撇学长道别之后,我们直接去找御影公寓的管理员,种田老人。
种田老人好像非常喜欢高千,虽然我们是突然上门,他也没觉得麻烦,反而兴高采烈把我们迎了进去。这不仅仅是因为高千的魅力,似乎也有从昨晚开始就被警方调查询问弄得不胜其烦、急欲找人发一通牢骚的缘故。
“真是的,我们家公寓是不是被人诅咒了啊,竟然接二连三发生相同的不幸事件。”
严格来说,鸭哥幸存了下来,不过我决定不去纠正他。
“是不是得找个人来驱驱邪才行啊,看这样子。”
高千和我的面前都摆上了咖啡杯,和上次一样是速溶的,但今天还附送了蛋糕。估计只是正巧有人送的,若是我独自前来,应该就不会端上来了。
“种田先生也被警察问这问那了吧?”
当然了,负责提问的还是高千。我是乐得正好,上午起床以后还什么都没吃,早已饥肠辘辘,便很没出息地大口咬起了蛋糕。
“可不是嘛。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事件或是人物啦,又是什么公寓的租客们有没有举止可疑的啊,净问这些了。干吗非得问这些呢。于是我就反问,昨晚那个跳楼的不是自杀吗,当然了,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那么,您是怎么回答的呢,之前那些问题?”
“没什么啊。我又不能说租客的坏话,本来大家就都是普通人啦。因为是在这个地段,所以学生很多。这其中,确实是有些会让你觉得挺困扰的,想说就不能再稍微懂点儿道理吗,这样的年轻人确实有。但整体来看,全都是普通人啦。把别人推下楼去什么的,哪有人会做那种事!”
“就是嘛。”
“说到底啊,我可是说了,对那些刑警先生们——”
“是宇田川先生他们吗?”
“嗯?不是的。我想不是这个名字,虽然也没记得很清楚。”
看来这里是由其他刑警负责的。正想到这里,种田老人挺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这么说起来,我对那些刑警说到了你的事情,该不会给你惹麻烦了吧?”
“没那回事呢。对警察毫无保留地提供证言是良好市民的义务呀。”
“啊呀,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真的,我家那些儿媳啊,要是有你一半贴心就好了。呃,这先不去管,我可是说出口了哦,对那些警察。我跟他们说,归根结底呢,包括过去发生的那两桩案子在内,从最高一层上跳下来的,全都是外面的人啦,没有一个是住在这里的租客。”
“是这样啊。”
“要把这当成是公寓租客里有人心怀不轨,那就大错特错啦。基本上呢,人要是想做坏事啊,是绝对不会在自己的老巢边上惹麻烦的。要在完全无关的地方作恶。要说的话,就是那种,‘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感觉。嗯。”
打的比方或许有点不太对,不过这种主张本身还是有道理的。
“犯罪者的心理也是一样啦。干吗非得在自己住的地方制造奇怪的事件呢,没这种道理吧。如果被害人是同座公寓里的住客,那么照那种情况来说,提那些问题还不难理解。可是三个人全都是外来者啊。如果说这不是自杀,而是存在着某个凶手,那么他肯定也是外面的人。这种事情,不是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吗?”
他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条理却相当清晰。
“然后呢,警察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都没说,就只是一个劲地重复‘我知道了’。我都想问他一句,到底知道什么了啊。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别人的心情。”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靠在椅子上仰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这种房子,要是当初没造就好了。人啊,手里一有钱,就不干什么有用的事了。本来是因为儿子们都说不愿意继承家业,最后想出的妥协方案——”
“您的意思是?”
“呃,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我家原本是经营酒店兼药店的。”
“是啊,听说是这样的。虽然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这种形式的店相当少见吧?”
“大概是吧。至少我就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兼营呢。话是这么说来着,其实店面是各自分开的,出入口也不在一起。只不过走进店里以后,可以彼此走得通,所以就好像是两边兼营一样。从前也经常被人讲坏话,说什么破坏身体的东西和治疗身体的东西放在一起同时卖,简直就是诈钱嘛。唔,总之,是从我祖父那个时代就一直经营下来了,我本来打算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下去的。我有两个儿子,觉得随便哪个都可以吧,一直都没怎么在意。可是没想到,后来一把话挑明,两个都说,这么老旧的店才不要继承呢。”
“那您怎么办?”
“对我来说,随便什么形式都好,就是希望店能继续存在下去。于是加入了连锁超市,觉得这样一来多少也算是跟上时代了吧。可尽管这样,大儿子还是不乐意,最后从家里搬出去了。小儿子就说,若是便利店的话他就接下来。这么一来可算万事大吉了,我原本满心这么想的——”
“还有别的问题?”
“你也看到了啊。跟我说什么,反正肯定得改建,光弄个便利店太浪费了,既然在大学附近,建个单身公寓不挺好吗?”
“令郎说的?”
“我觉得多半是儿媳妇出的主意吧。什么这么好的地段,客源绝对不成问题,可以靠房租过得舒舒服服,诸如此类的好听话说了一堆。可是我并不想做这种事。公寓什么的,干吗呀?说到底,那么多的钱从哪来呢。我就这么说了,可是儿子他们不死心,说什么用山里的土地做担保,银行肯定愿意借钱。我想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啊,就假装被他们说动的样子。反正最要紧的资金筹不到的话,他们也该死心了吧,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没想到,银行居然给借钱了。”
“还是因为选址和条件都很优秀,所以银行方面判断盈亏核算的前景比较好吧。”
“是吧。不然的话,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银行才没理由融资给我。总之,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没办法了。我也下定决心,同意建造公寓。养老积蓄什么的全都拿了出来。唔,也是因为我想着,只要最后能和小儿子夫妻俩住在一起,怎么样的形式都好。所以为了这一点,就只有一楼的这部分特意造得很大,就是为了能住下两代人。”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上次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就算管理员的房间规格不同,但以一人独居的情况来说也实在是太宽敞了。原来是有着这样的内情。
“可是,等到新的店面和公寓一造好,小儿子他们就不跟我住了。去别处安了家,每天到隔壁店里来上班。明明自己的父亲就住在这里啊,实在太无情了。可是当时的情况已经变成了如果我坚持住在一起,他们就不再继承店面了,所以我也没办法啦。到头来,公寓的管理也全是我一个人在做,真是丢脸啊。叹口气的功夫,五年唰的一下就过去了。由于这些原因,现在就连想看一眼小孙子都没那么容易了。真是悔不该把资金弄到手啊,反而加深了家人之间的鸿沟。”
这里也有一位,我如是想到。
一位主观上觉得自己满怀爱意,其实(尽管是不自觉地)就想把小孩置于自以为是的控制之下的父亲。
当然,我绝不是说种田老人是坏人。相反,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而在他自己的立场上,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孩子好。
可是,这就是所有一切的元凶。就因为是好人,这才具有了悲剧性。
种田老人期待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这毫无疑问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和希望,然而从中呈现的,却是一种名为“都是为了孩子”的自我欺骗。继承家业说到底也是为了儿女自身的未来与幸福,潜藏在水面以下的,就是这样一种强加于人的价值观。
当然,那并不是“恶”——不该是“恶”。为人父母者,希望儿女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这样的心情,怎么可能会成为“恶”呢?
然而那是可能的——可能会成为“恶”。就算呈现为父母之爱,但只要从结果来看,其间起作用的是独裁控制,那么站在儿女的立场来说,就只能是束缚——是毫无疑问的,阻止儿女自立的“恶”。儿女为了守护自我,就只有反抗父母一途了。成长过程中之所以会有一个俗称反抗期的概念,绝不是说来时髦或者好玩儿。若是真爱子女,绝不能对这一现实视而不见。但,恰恰这种“爱”,是阻止父母正视现实的元凶。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伤感的悲剧吗?
种田老人算是勉勉强强躲过了这一“悲剧”。那是因为他虽然这样那样地各种抱怨,但最终还是认可了孩子们的独立。只不过他恐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躲过了悲剧”,从一系列的事情中,他似乎只读出了一个典型“故事”:自己被不孝子愚弄了。就这样,“悲剧”的火种得以保存下去。
“那么,您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是啊,老婆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啦,所有家务都只得自己来做。嗯,上了年纪以后,每天都变得很长,所以倒是成天忙这忙那的,就不会想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了,要说生活安定嘛,确实也是安定了——哎,怎么说到这么奇怪的事情上去了。本来没打算让你们听这些唠叨的。抱歉啊。”
“没关系,千万别在意。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来拜访,是想问一些上次谈话时候提到过的鸟越家的事情。”
“鸟越家?什么事?”
“听说五年前去世的久作君的父母后来离婚了,但是我想,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其中哪一位呢?”
“先生那一边的情况不清楚哎。说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完全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女儿——我是说伊织子女士的女儿和见,她的情况我倒是知道。她到现在都还一个人住在这附近的娘家。”
“一个人,那就是说,没有再婚?”
“好像没有吧。都还不到五十岁,真可惜啊——呃,可惜什么的,现如今这种说法会有问题吧?歧视女性之类的。我是不太清楚啦,总之她好像还是一个人。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会聊几句,没听她说过有了新家。唉,儿子出了那样的事,大概是不敢再成家了吧。”
“我们想去见见她,能行吗?”
“这个嘛,我想可以吧。现在多半应该在家。”
“您意思是说,她的工作?”
“以前是到文化教室去上班,不过现在是在自己家里开了课,教学生。”
“那现在正在上课吧。那个——唔,电子琴是吧?”
“是的。说不准呢,先打个电话去问问吧,看她时间方不方便。”
“可以拜托您吗?真的是太麻烦您了。”
“什么啊,举手之劳啦。请稍等下。”
种田老人高高兴兴地站起身,去打了电话。看来对方正好在家,我们听见他快活的说话声——有学生来我这里,说想见见你,云云。
“说是傍晚的时候可以。”老人挂着和善的笑容回来说,“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请在四点到五点之间过来,她这么说的。”
现在还没到三点半,还有好久啊。我正想着,高千开口了:“那么,在去鸟越女士家之前,可以再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随便什么都行。”
“您之前说过,五年前,久作君去世那段时间前后,伊织子女士卧床不起了对吧?”
“哦哦,是的啊。”
“可是,您也说过后来她又恢复了是吗?”
“好像说过吧。”
“那意思就是说,是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导致她卧床不起,然后又痊愈了吗?”
“嗯,是啊。她是受伤了来着。”
“受伤?”
“具体不是很清楚,不过说是从自己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了。具体什么症状我不知道,大概是受到久作君自杀的打击,脚下无力造成的吧。”
“抱歉,就是关于这一点,我想知道得再更清楚一些。”
“嗯,这一点是指?”
“伊织子女士从楼梯上摔下来,是在久作君去世以后的事情吗?”
“久作君去世以后……哎呀?”他叉起胳膊,沉思,“本来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的,但被你这么重新一问,又有点拿不准了。不过,确实应该就是那个前后。”
“抱歉,这是很要紧的事情,请务必帮我回忆起来好吗。”
高千如此执拗地强求别人做出回答,至少我是第一次看到。种田老人明明没有义务,但大概是想要帮上她忙的心情占了上风,所以拼命地试图回想。
“唔嗯,到底是五年前了呢——这个,当时是怎么个情况呢。唔,确实是在某个地方遇见了和见,那是在久作君死去以后,我记得有说过节哀顺变来着。就是那个时候听说了伊织子女士因为受伤卧床不起的事情——果然是在后面啊。”
“后面……是吗?”
“不对,好像不对?嗯,记得当时的确想过,在圣诞节的日子里,儿子死了,母亲又卧床不起,太可怜了。也就是说,那是久作君去世以后的第二天吗。那么,哎呀——大概是同一天呢。”
“同一天?”
“嗯。我现在想起来了,在那个圣诞节,我听和见说起了前一天送伊织子女士去医院的事情。没错的。这么一来,大概久作君去世,和伊织子女士从楼梯上摔下来是同一天,就是五年前的平安夜。”
“同一天——那么,哪件事情是先发生的呢?”
“哎?呃,这么详细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是这样啊。太感谢您了。”
鸟越和见用发圈箍起了一头长发,总感觉有种很久以前女学生的那种气质。
高千和我被领到了宅邸里一处独立的房子,看上去像是教授电子琴的教室。我们被安排坐在原色的大沙发里。
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我们并不怎么受欢迎。若是直接联系,她大概是不会见我们的吧。因为有种田老人介绍,才能见上面,关于这一点,从鸟越和见的表情里完全显露无遗。
尤其是对高千,和见并没有隐藏她的敌意。在这件事情的调查过程中,迄今为止,我们去了解情况的各方人士都对高千非常欢迎;然而眼下,我们终于做了一回与“侦探”身份相称的不速之客。
“请问有何贵干?”和见的开场白简单直接,看样子像是打算一待我们开口就立刻回绝。听到她这句话,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虽然我刚才形容她有一种很久以前女学生的气质,但那绝不是什么好话,不如说是负面的评价。
她在对外的时候,完全是那种一举一动都透着清纯感的类型——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所谓“白莲花”——设法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总把自己置于被害者的立场,从而保持对别人的有利地位(所以不管年龄多大,这种女性大多打扮得很年轻,甚至扮嫩到有如漫画效果的程度)。她们对外锲而不舍保持着纯情又柔弱的小女子形象,可一旦转到暗处,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做出连杀人狂魔都恨不得赤着脚逃走的冷酷之事——特别是对同性。
第一次见面,才听她说了一句话,就给出如此脸谱化的定义,我也觉得自己挺不对劲,但就结果而言,这一直觉却完全命中。话虽如此,那也并不是因为我直觉敏锐。如果是我单独与和见会面,这种直觉肯定不会发生作用;我应该会被她“被害者的假面”蒙蔽,误以为她是一位失去孩子、失去母亲,又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性。
可是,现在有高千同时在场。和见的本质不需要我去看穿,就已经因为高千的存在而自然显现了。和见恐怕一眼就已察觉,高千是自己的“天敌”,一旦大意就会“落败”——这样的精神准备,无意识地暴露出了她的真实面孔;而通常若有男性在场时,绝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和见对高千——绝对是场火爆大战啊。之后的结果证明,这一预感果然是准得不能再准。
“是关于令郎久作君的……”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直接截断了高千的话头,以此轻轻地放出一记“刺拳”,“事到如今,能不要再旧事重提翻老账吗?”
“请不必担心,我要说的就只有一句。”
“哎哟,那是什么?”
“久作君的遗书,你怎么处理的?”
和见的形象就在这个瞬间从容易受伤的小女子一下变成了狞厉的恶鬼。她好像完全忘记了我这个“第三者”的存在,为了与高千这名强敌展开彻底的战斗,决心把那些虚饰全都甩在一边。然而表面上看,却是彻头彻尾的冷静。
“很抱歉,你说的是什么事?”
“我是在问你,久作君的遗书,你是怎么处理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呢。不好意思,请你回去好吗?”
“我当然会回去。看你现在的这种态度,我就已经明白了。久作君是留下了遗书的。大家都很难理解为什么没有遗书,其实根本没什么难懂的。遗书原本是有的,久作君当时有好好地留下遗言,然后才去跳楼,但是你却把遗书销毁了——为了不让世人发现。”
“什、什么啊,你想干什么!”原以为是轻松的“前哨战”,却没料到一下子就被深入突击到腹地,和见略显狼狈。“难道想威胁我?马上走!立刻给我离开!不然的话,我就报警了!”
“请便。那正好呢。你知道吗?昨晚又有人从御影公寓跳楼了,那个人恰好是我们的朋友,所以现在我们正在接受警方的询问。那位刑警先生说了,他对五年前久作君的事件至今都耿耿于怀。刚才那番话,我希望务必也让那位刑警先生听听。”
“你想要什么?”和见好像对自己露出了狼狈的一面颇感羞耻,闹起了情绪,“钱?”
“不必担心,我会回去的,什么都不要。那么,的确是有过遗书的对吧?你承认了是吗?”
“谁承认了啊?你是傻瓜吗?谁会那样特意把自己的弱点说出来啊?”
这一番话本身就已经形同承认高千所说是正确的了,但和见这种人是不会因此而畏怯的。就连自己一秒钟前刚说过的话,她都能在下一瞬间面不改色地否认。
“说到底,哪有父母会把儿子的遗书销毁的啊?”
“通常是不会啊。就连你,若那只是封遗书,也不会去销毁它。可是久作君写下的,却是绝不能让世人知道的内容。”
“别……”看来被高千说中了,和见从沙发上站起来尖声叫道,“别说得好像你看到过一样!”
“那内容就是,久作君他杀死了外婆伊织子,自己也要去死。”
和见沉默下来。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高千,坐回到沙发上。
说句实话,我很想从这里逃出去。两个女人的对决,并不只是有压迫感,那简直就是生死搏杀。
“久作君先是从自家楼梯上把伊织子女士推了下去,然后去附近的御影公寓,从那里的最高一层上跳了下来。这一系列经过全都在遗书里详细地写着,恐怕也包含了之所以这么做的动机。”
和见依然沉默不语。单看这幅情景,会让人感觉是高千在单方面地持续进攻。但是仔细观察,高千此刻与和见对峙的冷静同她平常状态下的那种冷静略有不同。在把对手“打倒”之前绝不放缓力道——这已经是近乎悲壮的拼命状态了。
“久作君把外婆从楼梯上推下去,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当时大概是因为太激动,所以并没有进行确认;他看到伊织子女士一动不动的样子,就以为是已经死掉了,但其实她只是受了伤。接着久作君自己也出门去寻死;当时,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吧。久作君离开以后,你回到家里发现了伊织子女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先叫了救护车。照我想来,你是在等救护车的时候发现了久作君的遗书,他多半应该是把它放在了一个马上就会被家人发现的地方。”
和见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仔细一看,她的唇角徐徐地向上扬起了——她在嗤笑。
高千的“底牌”被看穿了……我有这样的感觉。此刻,和见是在使出无言的“反击”,以一种任何人都绝对无法打败的、登峰造极的“犯规技术”。
你说的是什么事情,我完全不明白哦——仿佛如此说着似的,还故意露出装傻的嘲笑——你脑子不正常吧,到底在说什么啊,完全听不懂哦。
与简单地突然疾言厉色有所不同,她把原本应该是自己背负的心之桎梏巧妙地进行了转嫁,使之变成了对手的负担。本来应该是自己承受的伤害完全让对手去承受了,实在是恶魔般的沉默,还有那装傻般的嗤笑。
“你立刻就决定销毁遗书,然后选择乘上救护车,陪在伊织子女士身边。若是当下开始行动,应该还能阻止得了久作君,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呢?因为你的行动日后很可能会成为遗书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这对你来说是个威胁——比独生子死掉还要严重!”
高千果然受到了伤害。她已经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冷静了。不止如此,她分明已是受到了重创的“濒死”状态。这是因为,原本应该由身为母亲的和见来背负的丧子之重,转嫁给高千承受了。
与华苗小姐的情况一样,高千把那位名叫久作的少年与自己视同一体了。痛苦于母亲、外婆自以为是的控制,最终只能选择一死。从他的身上,她看到了挣扎着要从父亲身边逃走的自己。虽然最终和见未必能看透这些并展开“反击”,但这样下去高千会“输”。唯有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或者说,其实已经输了。无论怎样的战斗,动了感情的一方就是输家,这条大原则总是对的。
“够了,别再说了。”
忽然,有这样的声音响起。真是个疲倦极了的男声啊,我想着,随即意识到这居然是自己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
“已经够了,高千。不需要你指出来。这个人心里非常清楚的,她全都知道。”
和见收敛起嗤笑。看来她此前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瞪着我,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打断她午睡的小偷。
糟糕。原本不过是无心一说,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比预想中更严重地戳到了她的痛处。哪怕要被人说胆小鬼没骨气也好,我是真的没想要跟和见这样的女子正面交锋。不,虽然我没有这份心,但遗憾的是,对方不会放过我。
“你说‘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说我到底知道些什么东西?我对你们所说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哦。没错,根本就一点都不知道。”
大概是出于平时和普通异性接触时的习惯吧,她的口吻比起面对高千的时候似乎柔和了一些。但是,这能维持多久呢。
“举个例子吧,”总之,不能只让高千遭受炮弹攻击,所以我也横下心来,“您是哪里不明白呢?”
“已经说过了啊,是全部。对了,比如说遗书。你们说我儿子生前留下了遗书,证据呢?”
“实物证据虽然没有,但心理证据应该是有的。”
“心理证据?”
一下子冲太猛表现过头了——瞬间我闪过这样的后悔念头,但说着话的同时却忽然意识到,我很清楚自己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或许,是在迄今为止一起行动的过程中,高千的想法也不知不觉转移到了我的脑子里吧。在和来马先生见过面后的归途中,她在车里低语过的那句“生日礼物”,其中的含义我想到了。
“是‘礼物’。”
“礼物?”
从和见惊讶的表情来看,她并非装傻,而是完全忘记了。
“久作君在‘Smart-In’买了一本杂志,而且还特意让人把它包起来,扎上缎带,之后就带着‘礼物’跳了楼——当然,我想您是记得的。”
“那种——”看样子和见是想了起来,她的脸因为羞耻而扭曲,“那种下流的杂志才不是久作买的。根本就是偶然掉在现场的而已,要说那是……”
“不,警方已经认真核实过了,从‘Smart-In’的店员那里。”
“就算是吧,那又说明什么?”
“平安夜是久作君的生日对吧?”
“是的,没错啊。”
“那,外婆每年都会为他准备很棒的礼物对不对?”
“当然了。总是精心挑选,全都是对最心爱的外孙有好处的……”
“所以,就是这个了。”
“哎?”
“我并不知道外婆每次买给久作君的具体都是些什么礼物,但无论哪一件,对他而言都只是价值观的强加。”
“你说……价值观的强加?”
“正如和见女士您刚才所说的那样。全都是对最心爱的外孙有好处的——可是,那都是从外婆的立场来看有好处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久作君想要的。不对,就算偶尔正好是他想要的东西,对于外婆送礼物这一行为本身,久作君也已经无法再忍受了。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外婆是要通过这种行为来控制自己,把自己置于她的管辖之下。于是,为了反抗这种控制,他不停地挣扎。”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讲得也太抽象了吧。”和见的口吻慢慢变得严厉,如同面对同性一样了,“我不明白呢,完全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我就来具体地说吧。那本杂志,其实是久作君在临死之前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送给自己……为什么要在寻死的时候特意去买,而且,还是那种杂志?”
“就算不是那种杂志也没关系。总而言之,只要是能对外婆形成嘲讽的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
“嘲讽……”
“久作君刚刚成为高中生。对此,我自己有过亲身经历,所以可以肯定地说,那正是无法压抑对性的好奇的阶段,自然也会被那种杂志还有影像作品吸引。我就是那样过来的——到现在也还是那样。”
“久作跟你可不一样。”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令郎不是正常的男性吗?”
“请不要文不对题地抓人话柄。”
“偷偷藏起裸体照片,是每个正常的思春期男孩都会经历的阶段,不管从大人的眼中看来这行为有多下流、多愚蠢,它都是一个重要的过程节点。拥有不让父母知道的秘密,是人生自立的第一步。”
“那么恶心的秘密,小孩还是不要拥有的好。”
“所谓没有秘密,意思就是无法确立健全的自我。禁止小孩拥有秘密,就是阻止这个孩子在精神上健康成长。这一点,和见女士你——不,我改成外婆伊织子女士吧——是不明白的。抱歉我是根据想象来说,不过恐怕伊织子女士是不允许久作君看那种杂志的。说不定,还把他藏起来的杂志不加知会就随意处理掉了。是这样吧?若要直说的话,伊织子女士是连外孙的性事都想要控制、管理起来。就连青春期的觉醒这样一种必经仪式,都不允许自己被排除在外。对此,久作君无法忍受。”
“当然应该忍受啊。小孩子怎么能想那种下流事啦。或者你的意思是说,将来变成罪犯也没关系吗?”
“少年有性欲就是有犯罪倾向,这种说法就好像说女人就是没脑子一样,是毫无根据的谬论。伊织子女士过度侵犯久作君的个人隐私了。他被剥夺了自立,在精神层面上被逼到死角,终于决定杀死外婆然后自己也去死。他选择了平安夜,自己生日这一天,是为什么呢?因为要向作为控制者的外婆的‘礼物’,也就是‘价值观’表示反抗。他想表达,所谓‘礼物’不应该是被强加的东西,而应该由自己去选择。他带着外婆所厌恶的那类杂志跳楼,是在以行动表明,自己是为了反抗外婆的控制而去死的。这一点才是那件‘礼物’的含义。”
本以为会遭到反驳,可是和见却沉默着。她的眼睛没有看我,不知道是在注视着哪里。
“这么一想,就会知道久作君不是没留下遗书。他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对妈妈,还有对爸爸。可是,正如刚才和见女士您所说的那样,这个问题无论怎么讨论都会变得抽象。只用一封遗书终究无法说尽,光靠‘礼物’当然也说不完,所以要两者结合才能说清楚。他有那么多思绪想要表达,绝不可能只留下‘礼物’而离开,应该还有遗书的。所以,呃——”我示意高千的方向,“我认为这就是她想说的。”
什么反应都没有,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和见的视线焦点依然十分古怪。恐惧感再度袭上心头,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说:“呃,想说的就是这些。那么,差不多也该告辞了——是吧?”
“嗯。”我一开口,高千就点头了,态度干脆得令我意外。看着她的表情,我忽然明白了——对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高千坚持带我一起行动的理由正在于此。她对此次事件的情感投入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程度,必须要有一个能够理解自己,并在自己情绪暴走之后为自己收拾“尸骸”的人。当然,这个人未必是我——最低程度上,只要能理解这个“问题”的本质就行。
或者,说不定是为了在自己“阵亡”之后,给对方(她是否预见到会出现和见这样的“强敌”则另当别论)带来出其不意的打击,才“准备”了我作为“伏兵”。又或者也是因为考虑到,比起女性,这一类的问题从男性口中说出会更有效果。若是这样的话,高千实在是相当厉害的谋略家了。
“等一下!”
和见叫住正打算离开的我们。好可怕。这让我想起了《圣经》中的某一节——罗得的妻子回头去看身后,于是变成了盐柱。
高千和我终于还是回头了。
“你们俩几岁了?都还没结婚吧?也没生过孩子吧?根本就没有为人父母的体验吧?”
“没有。”高千立刻回答,“但是,我们做过儿女。”
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反驳能比这句话更加触及问题的本质了,可是和见明显不这么觉得。非但如此,她似乎还认为高千这是在被逼到绝境之下做出的牵强辩解。其证据就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毫不怀疑自己对我们占据了上风的嘲笑。
没有任何根据的自信满满的眼神。看那眼神,她对自己的“慈爱”没有丝毫怀疑,对不理解这一点的人,则不由分说视之为愚人。
突然间,恐惧感难以置信地消失了。我已经不再害怕和见。要说原因的话,是因为她终于疾言厉色起来了。不论在哪种场合,情形都是一样的,那些突然疾言厉色的人,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通过这一举动,错觉自己正处于“优势地位”。但实际上,哪有什么“优势地位”啊,根本就连原本的“战场”都还没有踏入呢。
不过,就算指出这一点也是没用的。面对疾言厉色的人,跟他讲正理已经说不通了;而和见的程度还更严重,她举起了被绝对化的“慈母”招牌,所以根本就无计可施,最好就是不说话了,听她说。
“小孩子家根本就不懂父母的心情。我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好好把你抚养长大。根本一点都不懂,还以为是靠自己力量长大的呢。你那说的是什么话啊——什么自己痛苦于外婆的束缚,你却一直视而不见?居然能对我说出这种话?!你是在冲着你的母亲大呼小叫吗!”
看起来,好像是久作君的遗书里写了那样的内容。
“小孩子啊,终究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父母多爱你,多辛苦,全都不知道。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夫妻两人都去上班的?不就是为了能让你进一流大学吗?为了送你去学费超贵的私立高中名校,然后再去最好的大学!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将来能过好日子……”
她突然说起你啊你的,让我吃了一惊。看起来,和见是不自觉地开始对着死去的儿子说话了。这一点我明白,但却感到很不可思议。(主观上)她应该已经占据了上风,为什么又会像这样暴露自己的破绽呢?看这架势,简直就好像她才是被逼到死角的一方。
不,或许和见是真的被逼到了死角。被沉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的高千——面对疾言厉色的和见,连我都能毫不在意,对高千来说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都是为你好啊!所有一切,每件事情,不全都是为了你好吗?比起那些父母双方都要工作的孩子,你有外婆陪着就已经幸福好多倍了,至少不会孤单吧。可是你说了什么?竟然说会被外婆杀死?!”
鸟越久作的悲鸣……在爱的名义之下,人格被否定,仅仅作为被强加价值观的对象遭到物化,然后灵魂也将被抹杀,这样的他在临终之时发出了呻吟。
而和见,她听不见这“悲鸣”吗?若真是这样,就太不可思议了。她明明也像是受到过母亲伊织子自以为是的控制,经历过同样的痛苦。可尽管如此,当她自己也成为母亲的时候,也就是在成为“加害者”的时候,立刻就把那些事情全都忘了吗?
不对,不是的。我突然醒悟了。不是这样的。和见并不是忘记了,绝不可能会忘记。
这是“报复”。
也就是说,自己曾经遭受的那些,要让自己的孩子也同样遭受一遍。或许,人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选择成为父母的。鸟越久作是作为“供品”而降生的——存在于此的,是人类永恒轮回的“报复”之环。
所以和见才会对伊织子对久作的管束和控制视而不见。因为那是为已经被“抹杀”了的自己的青春施加的“报复”,就仅仅是因为这个。
“那么温柔的外婆,怎么就杀掉你了?你太不正常了。说什么讨厌被束缚?束缚本来就是保护人的义务啊,为了不让你走上邪路,认真地管好你的生活不是吗?应该感谢外婆啊你!结果却净说些不懂事的任性话——不要根据考试分数来决定零花钱的多少?不要对你的未来指手画脚?不要随便看你的东西?不要不打招呼就没收杂志?不要偷看日记?别跟我说那些无聊又任性的废话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不是有外婆一直好好地看着你,你的生活早就被那些脑袋空空的女人搅得一团糟了!”
是再次陷入了自己正处于“优势地位”的错觉吗,和见冷冷地笑了起来。高千和我转身把她留在身后,但是和见对我们毫不在意,继续发表着她的演说:
“根本就不懂啊,反正小孩子就是什么都不懂!像你们这样不会操心的,怎么可能明白我们的辛苦!等你们做了父母之后再来找我吧,到那个时候,若还能说出一样的抱怨,就说来听听好了!那些狂妄自大的狗屁借口,等你们成了父母之后再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