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二月二十二日。
和来马卓也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只要下午四点之前出发就来得及。我们安排了在那之前跟此村英生见面。
地点是“I·L”。让他在吧台上和高千并肩坐着交谈的话,我也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听到全部的情况了。
此村英生在午饭时段结束的下午一点左右现身。从窗户朝停车场看过去,那辆绿色四驱车就停在漂撇学长的白色小车旁边。
正巧没有其他客人,看店的也只有我一个。可以定下心来听他说话了。
“抱歉,让你腾出时间过来。”
英生的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吧。以五官端正这层意义来说,和昨晚的那位演员广国相比,他的水准高出了好几段。
“不会。劳烦您专程过来这里,实在过意不去。”
虽然态度周到地挂着和气的笑容,但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好像有意识地削去了赘肉似的,有着一种可怕的禁欲感——在这一点上,高千是一样的。
她今天也是上下一身黑的正装。话虽如此,只是宽领白衬衫打领结这一点和前天一样,其他的就完全不同了。她居然没穿裙子,而是黑色长裤。能够看见高千的裤装形象,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大概为了跟裤装配合,她今天没有把头发盘起来,而是像平时一样,让蓬松的半长卷发垂在肩头。或许因为这个缘故,看上去比较接近她平时的感觉了。
“可是您怎么知道我经常来这家店?”
“一开始当然不知道。不过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你是安槻大学的学生,于是就在校园里抓了两三个还留在学校的学生,问知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打听到你经常到这边来,还说是因为男朋友是在这边打工的。”
英生先生用手支着下巴,朝站在吧台内侧的我露出微笑。感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像对高千一样的,礼数周到的温和笑容。
“那么,找我有何贵干?”
“听我母亲说,我姐姐好像买了什么礼物,而你们在找那个赠礼的对象?”
“是的,没错。”
“找到了吗,感觉像的人?”
“还没有。有一个人,我们打算今晚去和他见面,但究竟是不是对方,现在还完全——”
“那人是谁?若是不介意的话——”
“他姓来马。”
“哦,那多半就是他了吧,送礼的对象。”
“啊?”
“来马卓也,是这个名字吧?”
“您认识他?”
“以前是我的同事。”
“英生先生您的……”
高千极其少见地,对初次见面的人,而且还是男性,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
她肯定也是想起了初鹿野先生的话吧。就是——华苗小姐从前交往过的那位男士好像是她弟弟的朋友。
“之前在自来水公司上班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部门,特别合得来。介绍他认识姐姐的,就是我。”
“介绍他们认识的?”
“其实也没那么正式,就是去喝酒的时候,叫了姐姐一起来。就结果来看是介绍的形式——”
“后来呢?他们两位——”
“有一段时间关系很亲密。”
“那是在令姐和初鹿野先生定下婚约以前的事情吗?”
“是的,已经是两三年前了吧。跟姐姐通过她的同学认识初鹿野先生在时间上略微有一段重合。”
“那就是说,令姐那时是同时和两位男士交往吗?”
“像我刚才那样说的话,听上去好像是姐姐在脚踏两条船,但是抱歉,我想她并没有同时和两个人进行深入的交往。最后的结果是,姐姐和初鹿野先生订了婚。应该从跟他交往开始,就和来马疏远了。”
“我下面要问的问题可能毫无意义,不过令姐选择了初鹿野先生而不是来马先生,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没什么理由吧,就只是因为喜欢上了初鹿野啊,我想。”
“是这样啊。希望如此。”
察觉到高千话语中含义的,看来不止我一个。英生先生脸上还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地眯起眼睛:“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我认为姐姐是真的喜欢初鹿野。他做事认真,我对他也很有好感。本来我是因为来马卓也为人很好,所以介绍给了姐姐,虽然有点遗憾,但还是觉得她选择初鹿野先生是正确的。”
“来马先生住在那幢御影公寓,这件事您知道吗?”
“当然。我还去那边玩过好几次。”
“那么,英生先生,当你听说姐姐自杀的时候,没有想过她可能是去见来马先生的吗?”
“这念头确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最终对谁也没说。我父母都知道有来马这么个人,但并不知道他住在御影公寓,所以警察来问话的时候也没有说出来马的名字。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提了——我是这么想的。”
“这一点我也理解。可是英生先生,您自己对于事实是怎么理解的?”
“怎么理解吗,你是说,姐姐去见了来马是吗?或许是那样的。我是说,姐姐也许是去见了来马。那个‘礼物’,就算是买了要送给他的,我也完全不觉得奇怪。只是——”
“只是?”
“并不是姐姐还对来马有什么留恋,不是的。这一点我可以断言。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要送礼物给他,但姐姐并不是那样的女人。以她的性格,不会在心里还想着其他男人的情况下去结婚。作为弟弟,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令姐——此村华苗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呢?”
虽然是非常抽象的问题,但英生先生的回答简单明快:“让大家都幸福的女性。”
“是很温柔的人呢。”
“很温柔啊。但并不是那种只会黏黏糊糊的温柔,而是干脆利落通情达理的。她是那种,怎么说,有着‘见义不为无勇也’的,很男儿气概的一面,所以经常会做出让周围人大吃一惊的大胆举动。当然,那些举动都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其他人去做的。她还曾经请带薪假去灾区做志愿者。”
“所以才会被初鹿野先生那种性格认真的男人吸引吗?”
“也许是的,但理由不是只有这个吧。我也不明白。若只说认真的话,来马也是那种认真的人。”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
“什么?”
“我听说令姐生前是在邮电局上班,但这份工作是她出于本人意愿选择的,还是——”
英生脸上温和的笑容初次消失不见了。
此前似乎一直都被压抑着的,有如利刃一样的情感显露无遗。对手如果不是高千,恐怕都会承受不住地“流血”吧。
有好一会儿,他就这样睨视着高千,但终于还是移开了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已经没有了咖啡的杯底。
“姐姐高中一毕业就去上班了。其实她本来已经考上关西著名的私立大学,但还是选择了就业。说是从最开始就没打算去上大学,只是因为指导老师为了提高升学率,拜托她只要去参加下考试就行,所以才去考的。虽然不方便公开说,但我听说好像连考试的费用都是学校承担的。”
“很优秀的人呢。”
“是很优秀。也许去上大学就好了。其实,她本人从内心来说应该是想去的。”
“这话,是令姐曾经说过——”
“不,她并没有清楚地这样说出口。但我们是姐弟。到底她真心想要的是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选择就业?”
“为了取悦父亲……吧。”
“令尊这么反对她去上大学吗?”
“不,对于上大学本身,他并没有那么反对。只是——”
“更希望她成为公务员——对吧?”
“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不过既然你了解情况,那解释起来就容易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希望孩子们都跟他一样,做个公务员。所以不只是姐姐,我也去了自来水局上班——”
“听说您辞去了那份工作,那是为什么?”
“这跟我姐的话题无关吧。你问我的事情是要干吗?”
“我想要了解英生先生,非常想。”
“这话真是意味深长啊——开个玩笑。”浮现起原先那种温和的笑容,他瞥了我一眼,“说出这种话,会被男朋友瞪吗?”
“英生先生您和令姐一样,曾经为了取悦父亲,一度走上公务员的道路对吧。那为什么又突然辞职呢?而且还是在今年——”
“简单来说,就是已经厌烦取悦父亲这件事了。抱歉用一种司空见惯的说法,就是好像,那并不是我的人生……要说的话,就只是这种感觉很幼稚的台词,不过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吧。”
“以前没觉得讨厌吗?”
“是啊,以前没有讨厌。或者说,其实是一心想要让父亲高兴。误以为让父亲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好像义务一样的。更准确地说,是被人误导成这样的。用极端的说法就是,被洗脑了。”
“洗脑——”
“你们两位。”他来回打量着我和高千,“见过我父亲了吧?对他什么印象?请不要有什么顾忌,告诉我好吗?”
因为高千正朝着我的方向,于是纯出偶然地,好像变成了她和英生先生两人同时催着我回答的局面。
“此村先生他——”
我刚开口,高千突然抬手制止了我。她的眼中浮现出类似于畏怯的神色,静静地摇头。
看来她不想让我发言。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绞尽脑汁去选个无功无过的表达了,就闭上了嘴。
高千重新转向英生先生,脸上如常浮现出得体的温和笑容。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与那表情截然不同的直截了当:“此村先生看起来是那种执着于对子女进行唯我独尊地控制的人。”
“厉害。你真是毫不客气啊。”好像肩头一下子松懈了力道,英生先生的语气中带出了笑意。
“我说错了吗?”
“不,一点没错,那就是我父亲的本质。只是以前,这一点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他非常尽心地扮演着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的角色。”
“扮演……”
“没错。而且极其巧妙,我完全被骗住了,觉得父亲是能够理解别人的好人,怎么能让这样的父亲不幸福呢,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那时我相信,实现父亲的愿望,是我身为儿子的义务。但是——”
“但是?”
“因为姐姐的死,破绽出现了。”
“破绽,你是指?”
“这种话,因为他是父亲,所以我真的不愿意说,可是,就算现在我都怀疑——父亲真的会为姐姐去世感到悲伤吗?”
“这是什么意思?”
“得知姐姐的死讯,父亲受了打击,这一点是真的。是那种很严重的打击,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精神都崩溃了。可是那打击并不是因为失去了我姐,而是因为发现,女儿的心里竟然藏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是这个事实打击了他。”
“也就是说,对于令姐的自杀,他想不出来原因。”
“不,关于这一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说真的,对于自杀者的想法,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通常这种时候都是对自己照顾不周感到懊恼,进行反省;可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他既没有懊恼,也不反省,就只是狂怒。姐姐竟然瞒着他怀有这么深刻的烦恼,甚至不惜自杀,这一事实是不可原谅的。所以,对于‘背叛’了他的姐姐,他狂怒了。也许他觉得一定要惩罚姐姐,不,肯定是那么想的吧。但是姐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也不能亲手施以惩罚。他不知道要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哪里,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把他给‘摧毁’了。”
“摧毁……”
“他把迄今为止一直巧妙扮演的假面胡乱丢到了一边,不再隐瞒自己是个‘独裁者’。总之就是不再扮演通情达理又温和的父亲了。不仅如此,甚至就算性格中的本质完全暴露出来,他也连掩饰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是情绪肆意宣泄的状态啦。比如,你们之前到家里来的时候,父亲他一回家就开始狂按喇叭对吧?”
“是英生先生的车子挡着,他不能停进去的时候吧?”
“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对家里人,能做得出那种事情吗,而且都不在乎给邻居带来困扰。明明只要下车来,说一句‘给我把车子挪一挪’就行了吧,可那个男人却不是这么做的。”
之前都称呼父亲,一下子就变成了“那个男人”。从这时候开始,英生再也没有恢复之前的称呼。
“最开始见他那样反应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又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只是忘了把车停到里面去而已,结果他却是那样发神经一样地狂按喇叭,正是反映了那家伙内心的失控状态呢。当然了,按喇叭这种行为本身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就是宣告‘在这个家里还是我说了算哦’,真是幼稚。我甚至都觉得,是不是因为姐姐‘背叛’带来的打击,导致他心理退化了啊。”
“英生先生,莫非你最近是在故意那样停车?”
“算是吧。我也挺幼稚的,自从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本质以后,就经常故意用车堵住入口。想让我动动车子的话,就得表现出对我人格的尊重,过来打声招呼吧,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最近妈妈会把钥匙拿到房间去,立刻就过去给他让开路,所以我这样做几乎没什么意义了。”
“差不多也该罢手了吧——或者说,反正你也已经打算离开那个家了。”
“你……怎么知道的?”
“大致的感觉。你不是打算开始新的工作吗,而且还是令尊绝对会反对的那种类型——”
“很惊人,你很敏锐啊。没错,我打算和朋友一起开公司,现在做准备呢,不过知道了这件事的话,那个男人肯定会大发雷霆,所以我不会再回去那个家了。反正回家的理由也早就不存在了——从去年的平安夜以后。”
好像卸下了胸中的大石一样,英生先生长长地吐出口气:“怎么感觉,好像来做了个心理咨询一样啊。”
虽然像是开玩笑的口吻,但的确是包含着真情实感的话语。他恐怕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在外人面前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诉诸语言吧。从这层意义来说,他确实有必要接受心理咨询,为了即将开始的崭新人生,把旧日的自己抛弃掉。
“抱歉啊,勉强你听我个人私事了。”
“没有勉强啦。我想要了解英生先生。若是你觉得可以,我还想知道更多。”
“真遗憾哪,时机太不好了。”
“时机?”
“就是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的时机啦。如果现在我的人生是安定状态的话,一定想让你跟我走的。”
“只是想吗?”
“会当场要你跟我走吧,肯定会的。”
“那,若是你愿意说的话,可以。”
高千对男性,并且还是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这样意味深长的话语,按理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但我并不怎么吃惊。这也是因为从前天开始,我就感觉到了她很“反常”。
我不知道高千为什么会使用这种让人浮想联翩的措辞,但那绝不是认真的——不对,这样说会有语病。基本上高千不开玩笑,“认真”多半是“认真”的。只是,我也说不太好,只是现在,她并不是平时的高千。她所使用的是和平常所用的完全不同的“语言”——她整个人都散发着这样的违和感。
“谢谢。”他的脸上现出了笑容,比最初走进店里来的时候随和了许多。他站起身来说道:“说完自己想说的事情就离开虽然不太礼貌,但是我就此告辞了。”
“接下来再问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
“初鹿野先生说,令尊是反对他和令姐的婚事的。那是真的吗?”
“是的。”
“那么,刚才你说令尊是知道有来马先生这个人的,他对来马先生是怎样的想法呢?”
“比起初鹿野,我姐要是愿意和来马结婚就好了——他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来马先生是公务员?”
“没错。”
“谢谢。就这件事了。”
“你——”他的眼神从高千身上移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请多保重。”
“代我向来马问好。”
“我会转达。”
“和男朋友好好相处,好吗?”
铃铛声响,英生先生离开了。从窗户里望出去,他坐进了四驱车,没再朝这边看一眼就径直开走了。停在旁边的漂撇学长的白色小车被独自留了下来。
高千也没有目送他的背影。只是在吧台上撑着头,盯着自己的杯子。
没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一边自然地整理着头发,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行啊,我也真是。”
“什么?”
“他完全看穿了。”
“英生先生?看穿什么?”
“我在同情他。”
“你说……同情?”又冒出了一个跟高千毫不相称的词语。
“跟同情还不太一样吧。也许我想要代替华苗小姐。为了他,想要代替华苗小姐,一直陪在他身边,是这么想的啦——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确信,高千是把自己和那位名叫华苗的女性等同起来了。
“我不是学英生先生说话,不过高千你在想什么,我好像也明白的。”
“是吗?大概就是匠仔所想的那样啦。”
“也就是说——”
高千突然抬起手来,制止了我。是那种在英生先生问起对他父亲有什么印象时,突然制止想要开口回答的我时同样的拒绝。
她的眼中浮现出类似于畏怯的神色,静静地摇头——就连这些也一样。
“……不要说。”
“我知道了,不说。”
“我来说。”
“哎?”
“我来说。因为我不想听它从匠仔的口中说出来。”
“那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真的哎,为什么呢。”真的只是短短一瞬,她显出了沉思的模样。“——怎么说呢,就算是一样的内容,由你来说,和由其他人来说,是不一样的啊。”
“什么东西那么不一样?”
“实感,完全不同。”
“实感?”
“要是你来说呢,就非常‘沉重’啊。哐的一下,过来了。”
“那么严重?”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这样了。”
“第一次?你是说——”
“举个可能有点奇怪的例子吧。你还记得吗,去年平安夜,在‘三瓶’,等了大半天小漂都没有出现,我实在受不了了,准备回去的时候。”
“嗯。记得。那怎么了?”
“若是那个时候我走掉了,现在就不会和匠仔啊小漂啊小兔有来往了吧,多半是这样。”
“不好说哎。因为是学长,我想那之后他还是会死皮赖脸去纠缠你吧,所以最终结果可能还是——”
“不,不会一样的。若是那个时候回去了,那以后不管小漂来说什么,我想我都绝对不会再打开心扉了。我自己很清楚。所以,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回去呢?”
“为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呃……因为肚子饿了,这样的?”
“别胡说八道了——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大致就是如此啦。其实不管肚子有多饿,想走的话自然也就走了,吃饭这种事在哪里都可以吧。我之所以会想到就在‘三瓶’吃算了,是因为匠仔你说想吃点东西再回去。这个,该怎么说呢,非常厉害的。砰的一下,砸过来了。”
“抱歉啊,高千。你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明白哎。”
“我自己也开始搞不明白了。虽然刚开始解释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知道的。总之就是,在那里吃饭这件事,听起来是个非常棒的主意。但如果是匠仔以外的人说出同样的话,我就会离开。”
“虽然完全不懂,不过你是说,我讲话的方式,就好像神谕那样具有说服力,这个意思?”
“说神谕太夸张了。怎么说呢,好像江湖骗子一样的感觉吧。”
“啊?”
“我说认真的啦。江湖骗子就是这样的吧,旁观者会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被那么拙劣的谎言骗到?但是那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其实是因为受骗者自己心里有着想要被骗的愿望。骗子就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或者说——”
“好吧,若是论嘴皮子的功夫,我倒的确是很擅长的。特别是在喝醉的时候。”
“跟那种不一样啦。到底应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匠仔要是说起悲伤的事情,我就会哭出来——这样子的感觉。要是换成别人来说,我就觉得是陈词滥调,嗤之以鼻。明白吗?”
这番解释我好像觉得懂了又好像完全不懂,不过总之,让她哭出来的话可就不好了,所以我决定还是闭嘴听高千的假设为好。
这么说起来……我想起了今年夏天的那次事件。那时听着从我口中说出的真相,高千流泪了。其实就我自己而言只是胡扯一通的推论,但对高千来说却是哐当一下的那种“沉重感”吗?
“昨晚我说过吧,还不想说出自己的假设。那主要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和来马先生见过面,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华苗小姐。但是昨晚在电话里进行了交谈,他承认自己认识华苗小姐;而根据刚才英生先生所说的,他们两人的关系就更清楚了。华苗小姐死去的原因是在来马先生身上。不对,更正确的说法是,自己想要去见来马先生的那种心情,促使华苗小姐冲动地走上了死路——”
我点着头,催她说下去,之前这番话大致跟我的推想一样。
“现在,把话说回五年前那位高中生的事件,鸟越久作君的自杀,是跟华苗小姐情况中一样的机制在起作用,而且那绝对不是偶然。关于这件事我之后会详细解释,我们先来想想,为什么鸟越君一定要在自己生日这天跳楼自杀吧——其实接下去所说的,因为只是从管理员种田先生那里听了个大概,所以多数是想象。但是我想,多半应该不会错。”
若是以往,高千会把我的这类推断斥之为“幻想”,但是这一回看来她是打算亲自践行编织“幻想”的任务了。
“总之就是鸟越君为了从外婆的精神束缚中逃脱出来,自己选择了死亡。他的父母都要上班,经常不在家,所以他其实是被外婆带大的,理所当然地,外婆视为‘正义’的价值观,也就潜移默化根植于他的内心了吧。外婆是热心教育的人。不难想象,在海圣学园入学考试的时候,她更加热切地鼓励外孙,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交替使用糖和鞭子,控制着久作君。小的时候这样还没什么,他自己也是很信赖外婆、亲近外婆的;或者说,我觉得他其实是很安心于处在被控制的地位的。但是随着年岁的成长,他开始感到那种束缚让人郁闷,开始想要从外婆那种自以为是的控制之下逃出来。”
高千有意识地不带感情色彩地淡淡说来,我意识到了她的这种努力,不知怎么,仍然感到心痛。
“接下去所说的都完全基于我的肆意想象。外婆这边感觉到了外孙心境的改变,想来绝不会愉快吧。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外孙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平日里大概用了各种办法来试图管理外孙的生活,比如控制零花钱的多少等。有时还会打感情牌,流着眼泪数落说,‘我那么辛苦才把你养到这么大,这样的恩情都能忘记实在是太过分了’,诸如此类的,先激起外孙的罪恶感,再乘虚而入。这样一来久作君自然会对外婆产生反感。但是外婆这边技高一筹,她让外孙产生罪恶感,觉得自己居然这样大逆不道,应该受到严惩,就这样控制着他,绝对不让他逃掉。”
似乎从中途开始,高千放弃了压抑自己的努力,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位其实根本未曾谋面过的鸟越久作本人一样,声音颤抖起来。
“久作君被夹在对外婆的罪恶感和想要自立的渴望之间,挣扎,痛苦。但对他而言,还留着一丝希望,那就是眼前的目标——入学考试。他专心投入其中,以此忘却烦恼。或许,只要考进海圣,缠绕着自己的事端就会往好的方向转变吧,他应该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可是考试通过以后,所有功劳都变成了外婆的,‘因为我教得好,所以外孙才考上了’,或者‘就是因为有我在,才能走到这一步’,诸如此类。总之,就是用这种自以为是的道理和功名心,把久作君的自立之心连根拔掉了。自己付出努力去获得成功的那种成就感完全被人剥夺,由此,勉强维系着其理性的那最后一根线,啪嗒一下断掉了。他选择了死亡。其动机,不对,应该说目标,是——”
“是为了对外婆实施‘报复’……”
下意识地插嘴说了这一句,我猛地回过神来。抬眼看去,高千的眼角染上了淡淡的朱红。
“所以我就说啊,”她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无法分辨,那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啜泣,“匠仔的话,真的很‘重’啊。”
“对不起,一不留神就——”
“很可笑呢。”
“什么?”
“总觉得,我好像老是在匠仔面前哭——这也算是一种命运吧。”
确实,高千在人前落泪是极其少见的现象。
“我好没用啊。在这种事情上,自己怎么都控制不住。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会不由得代入自己的感情,完全不能当成是别人的事情。因为,我……我的父亲,之前就是那样的人。”
她用了“之前”这样的表述,我很在意。
“他是那种只要不是自己‘独裁’就不满意的人。彻头彻尾的道德主义者——这里是专指‘只有自己的价值观才是正义的’。对外就营造出一副伪善的形象,假装自己是个了不起的父亲,强大的父亲,还固执地强迫家人也接受他那一套;背后的实质却是,让母亲痛苦,让哥哥痛苦,然后让我也——”
“莫非……他过世了?”
“谁?”
“令尊。”
“不知道。”
“不知道?”
“倒是还没听说他死掉的消息,不过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
这声音真可怕。那是好像已经穿透了憎恨达到无动于衷程度的感觉。听着这些话的我竟然没有失血而死,这一点反倒不可思议了。
“华苗小姐的父亲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这一点才是高千对此次事件如此投入感情的契机。她一定是在此村家里目睹了华苗小姐父亲的奇特行径后,就直觉地意识到,正是在那扭曲的模样之中,隐藏着华苗自杀的动机。
“命运真是太残酷了。若是她和两位男士相遇的时间各自错开一点点,大概就不会发生这种悲剧了。可是华苗小姐差不多是在同时认识了两位男士,而且两人都是合适的理想对象。她当然必须从中选出一位。然后,她做出了抉择,是初鹿野先生。也就是,不是公务员的那一位……”
“你是想说,这时是华苗小姐潜意识里对父亲的反抗心理发生了作用?”
我又稀里糊涂地插了嘴,不过高千已经不哭了,她面无表情地点头。
“就像对方一直扮演一名好父亲一样,华苗小姐也是从小就一直扮演着好女儿吧。放弃大学选择就业,也都是为了让父亲高兴。可是她这样的表演,过了三十岁也达到了一个极限。不管她有多么喜欢来马先生,却偏偏就只有这个人,她不能与之结婚。原因在于他是公务员,跟他结婚只是让父亲高兴而已。这样下去,自己一生一世都无法从父亲的控制和束缚之中解脱——不管是出于本人意志还是完全无意识的,华苗小姐做出了上述的判断。这一判断使得她选择了初鹿野先生,而不是来马先生。”
“只是,尽管做出了选择,她却不能忘记来马先生?”
“大概……是吧。去年平安夜,不知道来马先生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打电话给华苗小姐,但在接了那个电话之后,华苗小姐就乘出租车去了他的公寓。”
“在那里买了‘礼物’。”
“华苗小姐在吉田家里喝了酒,想必是借着酒意来个恶作剧,要带着‘礼物’去拜访他——她并不知道,这举动反而杀死了她自己。”
“杀死她自己?”
“‘礼物’没有开封,直到最后都留在华苗小姐的手中,所以她最终并没有去来马先生的房间。为什么呢,应该是中途突然清醒了——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啊,这种事是不可以的,自己已经跟人订婚了,竟然打算去其他男人的房间!华苗小姐感觉到了恐怖,但那并非是针对自己意图出轨的愿望。而是切实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真正爱着的果然还是来马先生。”
“可是,唯有来马先生,是她无法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正是如此。只要所爱的人是公务员,对华苗小姐而言,与之结合就意味着永远无法摆脱被父亲控制和束缚的命运。在这样的夹缝之中,她绝望了。然后,站在最高一层的楼梯平台上时,她想起了五年前那次事件。”
“也就是说,华苗小姐知道鸟越久作自杀那件事?”
“我想是知道的,因为那也就是在她认识来马先生之前两三年吧。那段时间,在进出御影公寓的过程中,从来马先生那里听说公寓里发生的自杀事件,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是动机不明的神秘事件,如果没在事发现场成为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反而更不自然吧。”
“虽然其他人都不明白,但华苗小姐却很清楚对吧?她知道久作君为什么非得去死,那个理由是——”
“没错,完全是出于直觉吧。她大概会想,跟自己一样呢。跳楼的那个现场,恰好抓住了她感到绝望的瞬间,迫近到她的眼前。华苗小姐突然一阵冲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越过了平台的护栏。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绝望了。”
“从同一个地方吗……”
“经常有人说到‘自杀胜地’这样的词吧。就是,对于‘这里有人自杀过’的认识,会把其他人也吸引过来。御影公寓的楼顶要说是自杀胜地什么的可能太夸张了,但在那个瞬间,确实是对心灵出现了空隙的华苗小姐发挥了那种‘机能作用’吧。”
“唔……大概是。”
“她的自杀之所以对亲友而言成为谜团,是因为华苗小姐绝不是讨厌初鹿野先生。事实上,她应该也是发自内心地期待跟他结婚的。基于这样的事实,乍看之下,华苗小姐的死没有任何动机,变成了无法理解的谜团。由于是一时冲动的行为,所以连留下遗书的时间都没有,但就算是留了,里面的内容也是绝对无法被人理解的吧。”
没能留下遗书——我想起了高千在种田老人面前呢喃的低语。是没能留下遗书,绝不是没有留下。不仅华苗小姐,鸟越久作的情况也完全一样吧。
不对,慢着——
“关于鸟越久作,他的事件里那个‘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带着那种东西跳楼呢?”
“这个也只是我猜的,不过——应该是为了嘲讽吧,肯定是的。”
“啊……”
正要问她那是什么意思,铃铛声响,有客人来了。我们的对话自然告一段落。之后直到傍晚老板娘回来之前,高千都一直坐在吧台位子上,静静地陷入沉思。
跟来马卓也约好在海边的一家餐厅会面。名字是“Edge Up Restaurant”,据说留着胡须的主厨老人的头像就是标记。那是一家无国籍风格的餐饮店,很大的砖造建筑不需要在地图上确认,一下子就找到了。
还差几分钟到六点,高千和我走进了那家餐厅。来马先生已经在事先预约的窗边座位上等着我们了。
“百忙之中打扰,十分抱歉。”
“没关系。”
高千低头致意,来马先生立刻站起身来还了一礼。他虽然年纪不大,头发中却已混杂了银丝,笑容带出深深的皱纹,从其风貌中得以窥见认真守礼的性格。
只是,虽然他为人看起来很好,却总好像有种优柔寡断、不干不脆的印象。至少,初鹿野先生给人的感觉要机敏多了。
按照高千的假设,华苗小姐真心喜欢的人应该不是初鹿野,而是眼前这位来马先生,但在亲眼见到本人之后,老实说,我并没有那样的感觉。不过当然了,这种事情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好。
“事情是这样的——”高千迅速地开始解释关于这件“礼物”的林林总总,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重复了。不管重复多少遍,她总能很好地归纳要点,讲述得极其简洁明了。一想到她在这件事情上所投入的感情,我就觉得她能做到这样真是太了不起了。
透过桌子旁边的窗户,海边沿岸的夜景尽入眼底,相当有气氛。店里差不多已经坐满了结伴而来的女性客人,由此看来,这家店似乎从最开始就是以这类顾客为目标人群的。
“事情就是这样,来马先生。”
“请说。”
“抱歉问出这么唐突的问题,不过去年平安夜,打电话到吉田宅邸找华苗小姐的那个人,就是您吧?”
“是的。”他踌躇着,把倒在杯里的黑啤差不多喝下去了半杯,“你说得没错。”
“失礼了,请问您打电话过去究竟有什么事情?”
“其实,那天晚上我感冒了。”
“感冒?”
“是的,华苗小姐之前知道了这件事,跟我说过会在派对结束以后来看我。”
我自然回想起了英生先生对姐姐的评价。温柔的人——就算是会让周围人吃惊的大胆举动,若是为了别人,她也会勇敢去做。华苗小姐就是那样的女性。
“由于发高烧,人也变得软弱,所以一开始是很感激地期待她来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开始觉得过意不去了。她当时不是已经订婚了吗,所以我觉得,让她来单身男人居住的地方,果然还是很不妥。”
“然后呢?”
“然后我就打电话到吉田小姐家里——她预先给过我号码,跟她说还是不要过来了吧。”
“抱歉稍等下,容我插一句话,华苗小姐她最开始是怎么知道您感冒卧床不起的?”
“呃,这个……”来马先生收回已经再度伸向啤酒杯的手,垂下头,“其实,那天傍晚,我给此村家里打了电话。因为家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吃,自己又不能出去买,所以想拜托英生君给我带点什么东西过来。但是纯属偶然,正好要出门参加派对的华苗小姐,接起了电话——”
“只是——纯属偶然?”
“不,这个……”他的视线抬起,脸上微微泛红,“也许,说不定华苗小姐会来接电话,若说我心里完全没有这种期待,那就是撒谎了。”
“知道了您因为感冒不能行动,华苗小姐就说会在派对结束以后去探望您,是这样吗?”
“不,一开始是说在去之前先来看我的,但因为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所以才说派对之后再来的。然后,她说要是在那之前有什么紧急情况的话,她会在吉田家里,于是就把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可是之后您躺在那里左思右想,慢慢转变了念头,觉得华苗小姐还是不要过来比较好?”
“是的。所以,我打电话去吉田家里让她不用过来了。”
“然后呢,华苗小姐怎么说?”
“说‘我知道了’。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就算再怎么心怀坦荡,毕竟是在即将结婚的前夕,在这种时候不要做出瓜田李下的举动比较好,她是这么判断的吧。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觉得的——”
“也就是说,到了夜里,华苗小姐终于没有出现,这对您而言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对吧?”
“是的。第二天从电视新闻里知道她跳楼的事情,我大吃一惊。而且竟然还不在别处,就是从那座公寓——”
“但是,您没有想到要主动去跟警方联系?”
“说来很没用,的确是这样。当然,英生君是知道我的事情的,他也知道我住在御影公寓,所以如果他讲出我的名字,那我也没办法;可是他好像并没有说。而华苗小姐的父亲和母亲,我虽然见过他们,但不知道他们是根本就没想到我,还是因为不知道我住在御影公寓,总之他们两位似乎也没有提到过我。最终,警察并没有找上门来。”
“我就直接问吧,您觉得,华苗小姐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为什么她要选择御影公寓自杀呢?”
“完全不明白。事到如今我就老实说吧,其实一开始我想过,会不会是,华苗小姐真正倾心的人是我,但她已经和那位初鹿野先生订了婚,所以在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杀。这些自我偏袒、某种意义上一厢情愿的念头,我全都有过。可是再仔细一想,华苗小姐不是那种人。她是个有行动力的人,是能够把自己的想法清楚表达出来的女性。如果她真的要离开初鹿野先生,转投我的怀抱——这说法有点讨厌,抱歉——那么她没采取任何行动就去寻死这一点非常奇怪,不像是她的为人。所以,只能认为她是因为完全不相干的其他事情才——”
“但那究竟是什么事,你有想法吗?”
“完全没有。”
“问一个失礼的问题——若是您不想回答,不答也没有关系。”
“好。是什么?”
“来马先生和华苗小姐之前是什么程度的交往?”
“在她和初鹿野先生订婚之前,我们会去看看电影,喝喝酒——唔,就是这种程度吧。”
“仅此而已?”
“有过想要再进一步发展的感觉——我心里有过那样的愿望,但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和初鹿野先生就定下了婚约。所以后来,我们很少再见面了。”
“可是,她之前偶尔会去御影公寓吧?”
“啊?你意思是说,去我住的地方吗?”
“当然是了——没有吗?”
“完全没有。那种情况一次都没有过。”
“咦……可是,至少去过一两次吧?比如不是她单独一人,而是和其他朋友一起去,类似这样的。”
“没有,那样的情况也没有。”
高千和我对视一眼。
“真的没有吗?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这我可以发誓,是真的。所以本来,去年平安夜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的。但是因为我打了电话让她别来,结果——”
“那么华苗小姐是在那天夜里,特意乘出租车去了该算是她初次造访的御影公寓,最终却没有去你的房间,这是为什么?”
“这个……我也想不出原因。”
“话说回来,来马先生你打去电话告诉她还是不要过来了,她本人也已经知道了情况,可既然这样,又为什么——”
“也许,从华苗小姐的性格来看,大概是出于关心,所以就只是来看望一下。总之……因为她就是那样温柔的人。”
“可是她却在那里自杀了。”
“是的。我不明白,完全不能理解。”
“应该不会是一开始就打算要自杀而去那里的吧。”
“嗯……”
虽然高千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向来马先生详细解释,但她当然应该还是坚信着自己的假设,即华苗小姐是因为感到无法逃离父亲的控制,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感到悲观,因而一时冲动自杀了。
华苗小姐生前从来不曾踏足御影公寓来马先生的住处,这确实是意料之外的证言,但就算那是真的,也不是足以导致假设崩溃的瑕疵——高千应该是这样判断的。五年前高中生的跳楼自杀事件,华苗小姐有可能从完全不同的其他渠道得知。
“一定是在去御影公寓的途中发生了什么事。那件事使得华苗小姐决心自杀——”
当着来马先生的面,高千简单地做出了结论。
“这个,多半是——”她再次把那件“礼物”推到了对方的眼前,“她买给来马先生您的礼物,我想。”
“买给……我的?”
“就在公寓下面的‘Smart-In’——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您自己是怎么想的?您觉得这礼物是买给您的吗?”
来马先生陷入了漫长的思考,时间长到再次印证了我之前对他那种优柔寡断不干不脆的第一印象。终于——
“这个,我可以打开看看吗?”他说着,伸手拿起了“礼物”。
“请。”
包装起来以后原封未动将近一年的“礼物”,终于被打开了。
从中出现的东西,是我——恐怕高千也一样——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想想真不是滋味啊。”握着方向盘,高千如此低语道。
“是啊。”我也很泄气。
意识到“礼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时,那位来马先生的表情,该说是让人觉得可怜的狼狈呢,还是目不忍睹的含泪而笑?不管哪种,作为一个一把年纪的成年人,都已经超出了可以在人前展露的界限。
从包装中取出的,是所谓的快乐家庭计划用品,也就是,避孕套。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她果然是‘想那个’……的吗?”
“嗯。可是到底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想法,我觉得一半一半。因为来马先生由于感冒而卧床,这件事她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应该不是真的想要诱惑他或者什么,而只是借着酒意半恶作剧地买了那个,想看看打开礼物的来马先生是什么表情,感觉会很好玩。但是一旦来到他的门前,头脑就冷静下来了,或者说在再次认清自己对来马先生心意的同时,也对自己无法摆脱父亲控制的命运产生了绝望。或许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件事,感觉到某种宿命般的东西,于是就像着了魔似的,一时冲动纵身跳楼——就是这样的经过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
“华苗小姐知道他感冒了,对吧?既然这样,为什么只买那种东西呢?本来不是应该买些更适合看望感冒病人的,吃的或者喝的什么吗?”
“那是因为她打算先看看对方的情况,再决定应该买些什么吧。毕竟楼下就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用不着急急忙忙的,随时都能去买不是吗?”
“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
“什么?”大概是我在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并未释怀的感觉,高千斜着眼睛瞥过来,“有什么事情让你在意吗?”
“没……就是觉得,这也真是巧啊。”
“什么?”
“就是‘礼物’的内容啦。五年前是色情杂志,去年是避孕套。两者都和性有关对吧。那是——”
“巧合啊。”高千断言道,干脆得让我意外,“那个是纯属巧合。”
“咦?可是……”
“华苗小姐确实因为五年前的事受到了心理上的影响。但是,那是上到最高一层以后的事情啦。也就是说,在楼下便利店里买‘礼物’的时候,她还根本没有寻死的念头,也做梦都没想到仅仅几分钟以后自己竟然会被那种冲动驱使。所以,她应该是完全没有想过要去重复鸟越久作君的自杀形式。这么一来,‘礼物’的内容也和性有关就纯属巧合了。”
“那么,鸟越久作那一边,又究竟是为什么带着‘礼物’跳楼了?白天你稍微说过一句来着——为了嘲讽还是什么的。”
“是的。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想多半就是那样。”
“那是什么意思呢,嘲讽?对谁的?”
“当然是对外婆的嘲讽啊。”
“这个,我完全不明白——”
“‘礼物’的意思呢,以久作君的情况来说,并不是在圣诞节。”
“啊?”
“那是‘生日礼物’呀。”
“生日——谁的?”
“相关人士之中,要说在平安夜过生日的,就只有一个吧。”
回到大学附近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把车停放在漂撇学长借用的停车场里,我们沿着田边的道路朝学长家里走去。
吹着冷冷的夜风,我突然一句话冒出口来:“我说啊……”
“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在意——能说吗?”
“没关系,说吧。”
“先说好哦,这件事大概说了也没什么用。关于来马先生是华苗小姐真心所向的‘意中人’,我总是觉得不对。当然,他看起来的确是个好人。”
“是啊,真的,老实说我也觉得,若要二选一的话,初鹿野先生作为朋友姑且不论,作为男性是真的很有魅力。但问题是华苗小姐本人是怎么感觉的呢。”
“这样啊。所以,这个嘛,唔,其实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
“除了刚才那个,你还有其他问题?”
“说起来也没什么确切证据,不过从各人那里听来的话中,华苗小姐好像是那种能够基于明确的目的,拥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并且还能在人前清楚表明自己态度的女性,就是这种的印象。”
“是,的确是这种感觉。”
“那么,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孝顺父母,在关于自己人生前途的事情上完全对父亲言听计从,不是有点不太自然吗?更何况,就算是为了违抗父亲的意志,真的可能会体现在对自己结婚对象的选择上吗,我觉得有点疑问——”
“匠仔,你忘记了一件事情,就是英生先生之前说过的。此村先生表露出本性,是在华苗小姐去世之后。在那之前,此村先生在孩子们的面前一直都扮演着完美父亲的角色。也就是说,对孩子们的洗脑也是完美的。华苗小姐优先选择就职,就其主观而言,确实是‘自己的意志’,但是实质上那只不过是父亲的意志。虽然说来可怕,但这种错觉本身就显示了洗脑的威力啊。”
“但是,如果对华苗小姐的洗脑真是完美的,她就应该不是选初鹿野先生,而是选当时身为公务员的来马先生作为结婚对象吧。难道她没发现,这样才算是遵从父亲的意志吗?”
“没错,我想华苗小姐最开始多半也是打算选择来马先生吧。可是不要忘记这样一个事实——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再完美的洗脑,总有一天会解除的。在选择初鹿野先生的那个阶段,或许华苗小姐的洗脑还没有完全解除,但至少是已经开始了。她也许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对父亲的反抗,但无意识地,应该已经开始缓缓地朝着违背父亲意志的方向,重新调整自己的人生了吧。”
“但是这种调整却以失败而告终……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没错。所以对她而言,就只剩下自杀这最后一种逃避的方式了。”
或许确实是这样吧……到底应不应该采纳高千的说法呢?在难以委决的纠结心态中,我们到了漂撇学长的家门前。
可是没有灯光。玄关的门也紧紧锁着。
“好像出去了。”
“‘I·L’已经关门了,那就是在‘三瓶’吧?”
我们决定沿着来路返回,去“三瓶”看看。走到大路上。向右转是“三瓶”,向左的话就是御影公寓了。
并排站立的行道树上装饰着华丽的彩灯,好像对镜一样从街的这一头一直连接到另一头。点缀成树形的无数黄金色小电灯,让人感觉圣诞节就在眼前了。
人行道上,人东一群西一群地到处集聚,都是来观赏彩灯的吧。虽然没拿着居民卡来一一对照,但感觉都是平时没在这一带出现过的陌生脸孔。
去年的平安夜,这条马路要朴实多了,没有彩灯,也没有大老远跑来的观光客。现在是因为对安大学生的购买力抱有极高期望的大型书店和CD音像店在同一时期杀进来,从而一下子变成了(仅限这一季节的)热闹繁华的约会胜地。但只要稍微离开大路一点点,就到处都是田地,让人有点儿难以置信。
“华苗小姐或许也是在这种氛围中沉醉了。”挤在人群里,抬头仰视彩灯,高千低语道,“当然,仅以这一带而论的话,去年要安静得多,但是她坐在出租车上经过的那些繁华街道,到处都是这样让人兴奋陶醉的气氛吧。”
“所以会觉得好像稍微去看一下从前的恋人也没什么关系吗,都是因为沉醉在了圣诞节的华丽氛围里。”
“仔细想想,商业化的圣诞节还真是作孽,让消费者超出必要程度地渴望人陪,或是毫无意义地去追逐性爱。”
“说得真直白。”
“因为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吧。华苗小姐心神沉醉,并不全是因为酒精不是吗?她是因为被这种圣诞节的气氛捕获了,所以才会去买下那种东西,作为送给未婚夫以外的其他男人的‘礼物’。正是因为醉到了这种冒傻气的地步,所以一旦恢复清醒,情绪上的反弹就更剧烈——乃至到了一时冲动去跳楼的地步。”
跟着高千的动作,我也抬起头仰视彩灯。忽然间,夜空中有着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下雪了。意识到这件事,人群中欢声四起。雪花飞舞着,飘落在年轻情侣们共用的围巾上,在附近加油站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定睛看去,加油站的工人们都穿成圣诞老人的样子在做事。
“白色圣诞节啊,气氛越发完美啦。”
“谁知道呢,反正在安槻是积不起来的啦。融化以后留下一摊污泥倒是很有可能。”
“为什么这么浪漫的时节,这么浪漫的地点,我偏偏要跟匠仔你这样只会说扫兴话的家伙待在一起啊。”
“我可不想听能够冷静陈说商业化圣诞节弊害的人说教啦。”
“既然意见一致,那就该走了咯。”
分开人群,我们朝向“三瓶”走去。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好像金属片刮过水泥的那种带有摩擦感的,像脑垂体被一把拧住似的刺耳的声音。
一瞬间的静默之后,此前一直沉醉于彩灯和雪花中的人群,嘈杂声慢慢变了味道。
那个,难道是——女性的尖叫?
“什么事?”
高千回过头去,一个男人的怒吼响起,盖过了她的声音。
——有人跳楼!
人群的惊呼,又如同被这惊呼本身迷乱了一般,一下子爆发出来。
高千冲了出去。我也紧跟着她。
喂!!救护车,快去叫——出现了这样的大声怒吼。
“还有呼吸!”从挤开的人群之中,突然清楚地听见了这样的怒吼声,好像电视机的音量被突然调高了一样。
“还活着!”
“人还活着!”
“快叫救护车!”
此时,忽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部挂着车篷的轻型卡车,车身上印有搬家公司的标志。夜里十点搬家?正在我觉得奇怪的当口,高千抓住了我的胳膊。
“Smart-In”前方的道路上,男人仰面朝天倒在那里,脸上被血染得鲜红。虽然没穿鞋,也没戴那副厚厚的眼镜,但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他。
是鸭哥。
在他的身边,滚落着一个包着“Smart-In”的包装纸,粘贴了缎带花球,看上去像是件“礼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