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Edogawa Ranpo
“这个嘛,其实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因为这是最近的奇闻,社会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当然了,我没你了解得这么详细。所以,你能再给我说说吗?”一位年轻的绅士如此说道。随即,他将一块还滴着鲜血的肉块送进了嘴里。
“好吧,那我就给你说说吧。喂!服务生,再来一杯啤酒。”
这一位也是个青年,衣冠楚楚,可头发却乱蓬蓬的,还留得很长,显得极不协调。随后,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时间是大正某年十月十日凌晨四点;地点是某町郊外,富田博士家后面的铁轨处——这就是案发现场。一个冬天,不,是秋天吧,哎,管它呢……天还没亮的凌晨,上行第×号列车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疾驰而来。突然,不知何故,列车拉响了刺耳的警笛,随即,凭借着异常制动机构之力,列车紧急刹车,停了下来。然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在它完全停下之前,轧死了一名妇人。我可是现场目睹了,虽说是第一次,可还真是让人不好受啊。
“这名妇人不是旁人,就是富田博士的夫人。接到了列车员的报警后,刑侦人员赶到了现场,看热闹的人也聚拢了过来。也不知是谁去博士家报的信,很快,富田博士便惊慌失措地和用人们一起跑了出来。就在一片乱哄哄的时候,我正好经过那儿。你知道的,我当时正好去那个町玩,而我又有早上起来散步的习惯,结果就被我撞上了。尸检开始后,一个像是法医的家伙检查了死者的伤口,检查完毕后,尸体被抬进了富田博士家里。在旁观者眼里,事情简简单单,就这么结束了。
“我所看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下面所要说的,是综合各家报纸的报道,并加上我自己的想象得出的内容。
“根据法医的观察,死因当然是碾压而死,主要是右腿从大腿根处被轧断了。而能够说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最有力证据,就是在死者的怀里找到的,那个夫人写给她的丈夫,也就是富田博士的一封遗书。信上说,自己常年患有肺病,难以治愈,不仅自己痛苦,也给身边的人带来了许多麻烦,她已经难以忍受,所以要自行结束生命。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种事情似乎并不稀罕。这时,要不是出现了一位名侦探,估计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报纸也顶多在第三版刊登一个小小的报道,说什么‘博士夫人厌世自杀’之类的。可正是托了那位名侦探的福,这事才成了我们的绝妙谈资。
“这位名侦探名叫黑田清太郎,当然了,说他是名侦探,不过是外行人的想象罢了。
“当时那家伙就像外国侦探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像狗一样四脚着地趴着,将周边的地面嗅了个遍。然后,他跑进富田博士的家里,对主人和仆人们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又用放大镜将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仔细观察了一遍。反正就是运用所谓的最新侦探法,大大地折腾了一通。最后,他到上司面前说:‘这案子,看来还得仔细调查啊。’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紧张起来了。首先便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由某大学医院的某某博士执刀,而解剖结果则证明,黑田名侦探的推测一点都没错。因为他发现了死者在被碾死前已经服用了某种毒药的痕迹。也就是说,有人事先将夫人毒死后,将其尸体搬到铁轨上,造成了自杀的假象。其实,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凶杀案。当时的报纸上刊出了《凶手为谁》这样耸人听闻的大标题,极大地煽动起读者的好奇心。于是,承办此案的检事便将黑田刑警叫了来,要他进行证据调查。
“黑田刑警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三件证据:第一,一双平口皮鞋;第二,用石膏翻制的脚印模型;第三,几张皱巴巴的旧纸。你看,这就有些侦探小说的意思了。根据这三件证据,黑田刑警声称:博士夫人并非自杀,实为他杀。而杀人凶手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其丈夫,富田博士本人。怎么样?这下事情就变得好玩了吧。”
青年说到这儿,带着狡黠的微笑望着对方的脸。随即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香烟盒,动作麻利地捏出一根“牛津”牌香烟,随手“啪!”的一声合上了盖子。
“是啊。”正听着的那位青年,立刻给他擦了根火柴,说道,“到此为止,我也都基本了解。可那个叫黑田的家伙,是怎么发现凶手的?这方面,我倒是愿闻其详。”
“要说起这一段,简直是一本侦探小说。照黑田刑警的说法,他之所以会产生是否为他杀的疑问,是因为法医曾颇为不解地嘟囔了一句‘没想到死者伤口的出血量竟然这么少’。就是这么点细枝末节。好像之前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发生的老母被杀案,也出现过同样的情况。据说尽可能地怀疑,然后仔细地一个个对疑点进行排查,这就是侦探术的基本原则。而黑田刑警深谙此道,所以他就先构建了一个假设:不知哪个男人或女人,给夫人喝了毒药,然后把夫人的尸体搬到了铁轨上,以期火车的车轮将一切都碾压得面目全非。根据这一假设,他又进一步加以推定:将尸体搬到铁轨上去时所踩出的脚印,应该还保留着。而对于黑田刑警来说十分幸运的是,一直下个不停的雨,下到发生火车碾压事件的前一天晚上就停止了,而地上也确实留下了各种各样的清晰脚印。也就是说,他正好遇上了一种最理想的状态:由于雨是在前一天半夜里停的,而碾压事件发生在凌晨四点几十分,所以正是在最佳时间段里踩出了能留存的脚印。于是,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黑田刑警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察看了起来。好吧,既然说到这了,我就来画一张现场的示意图吧。”
说着,左右田——正在说话的青年的名字——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型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一张草图。
“铁轨略高出地面,两侧的斜坡铺设了草坪。铁轨与富田博士家的后门之间距离十分宽阔,大概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吧。那是一片碎石砂砾铺就的空地,寸草不生,踩出的脚印,就留在了铁轨的这边。而铁轨的另一边,位于富田博士家相反一侧的地方,是一片水田,远处还可看到工厂的烟囱,这也是近郊常见的景色。沿东西向伸展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富田博士家,就只有几栋文化村式样的住宅。也就是说,与铁轨相平行的地方,排列着富田博士家等几户人家。
“那么,四脚着地的黑田刑警,在富田博士家与铁轨之间的空地上,到底‘嗅’出了些什么呢?
“那片空地上,有十人以上的脚印,纵横交错着,最后都集中在火车碾压处的附近。初一看,自然是杂乱无章,难分彼此。可将其一一加以分类之后,就能分辨出哪几种是光板木屐留下的,哪几种是高齿木屐留下的,哪几种是皮鞋踩出来的。再将身处现场的人数与脚印种类数一一比较,就会发现多出了一种脚印。也就是说,发现了一种不明身份的脚印。并且,这是皮鞋踩出的脚印。在那天早晨,只有前来调查此案的刑侦人员穿着皮鞋,而这些人还都在场,没一个人回去。这就很奇怪了。在进一步调查后,结果发现这种可疑的脚印,居然出自富田博士家。”
“啊呀,你了解得可真仔细啊。”一直听着的那位青年,亦即松村,忍不住插嘴道。
“这方面倒是多拜八卦小报所赐了。案子到了这一步,他们完全出于猎奇心态,开始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不过这种小报,有时也挺管用的。
“接下来,黑田刑警就重点调查了从富田博士家到铁轨之间来回往复的脚印。发现总共有四种。第一种,是刚才讲的,身份不明的脚印;第二种,是走到现场的,富田博士穿的光板木屐的脚印;第三和第四种,是富田博士家用人的脚印。仅此而已,并未发现被碾死者从家里走到铁轨处的脚印。想来那应该是较小的,穿着布袜踩出来的脚印,可就是哪儿也找不到。
“难道被火车碾死的人,是穿着男式皮鞋跑到铁轨上去的吗?要不然,就是由符合此脚印的人将夫人抱到了铁轨上,两者必居其一。当然了,前者的推断其实是不太可能的,而后一种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该脚印还有一个极其微妙的特征,就是脚后跟部分吃入地面非常深。无论观察该类脚印中的哪一个,都具有同样明显的特征,这就是持有重物行走的明确证据。黑田刑警的判断是:重物的重量导致脚后跟吃入地面更深。关于这一点,黑田在八卦小报上大吹大擂,说什么人的脚印能传递给我们许多信息。譬如说,怎样的脚印,是跛子留下的;怎样的脚印,是瞎子留下的;怎样的脚印,是孕妇留下的……大肆鼓吹其‘脚印侦探法’。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读一读昨天的八卦小报。
“要是细说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无关紧要的地方我就跳过去吧。总之,黑田刑警在费尽心机调查过脚印之后,又在富田博士里屋的檐廊下面,找到一双与那问题脚印相符合的平口皮鞋。不幸的是,经过用人的辨认,这正是那位知名学者平日里常穿的皮鞋。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证据。譬如,用人们的房间与博士夫妻的房间相距很远;当天夜里,用人们——两个都是女的,睡得死沉,直到早上外面都嚷嚷开了,才醒过来,对于夜里所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富田博士本人,当天却是十分难得地在自己家里过夜。此外,博士家的内情,似乎也在给脚印的证据背书。
“所谓内情是这样的,估计你也知道吧,富田博士是已故的富田老博士的上门女婿。也就是说,他夫人是个招婿入赘的任性女人,既患有肺结核之痼疾,脸蛋也长得不怎样,更何况还患有严重的歇斯底里症。谁都能想象得出,他们的夫妻关系是不可能好的。事实上富田博士也确实在外面金屋藏娇,对一个艺伎出身的女人宠爱有加。当然了,我个人以为,这些事情对于博士的存在价值分毫无损。妻子患有歇斯底里症,往往会让其丈夫发疯抓狂。就富田博士而言,则是使夫妻关系越来越糟,直至最后酿成如此惨祸。这样的推理,应该也合情合理吧。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一个疑难问题尚未解决。就是我一开始提到过的,从死者怀里发现的那封遗书。因为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那上面的字,确实出自博士夫人亲笔,这一点毫无疑问。夫人为什么会写出这种言不由衷的遗书呢?对于黑田刑警来说,这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难关。他自己也说过,这件事曾让他大伤脑筋。然而,在他费尽心机之后,终于发现了几张皱巴巴的用来练字的废纸。也就是说,富田博士曾在废纸上临摹过夫人的笔迹。其中有一张是夫人在外出旅行时写给富田博士的信,凶手正是以此为‘字帖’来练习妻子的笔迹。真可谓是处心积虑。据说那些废纸都是黑田刑警在富田博士书房的字纸篓里发现的。
“黑田刑警由此而得出的结论是:富田博士想要清除平日里的眼中钉、肉中刺;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难以忍受的歇斯底里狂——也就是他的夫人。并且要以丝毫无损其博士名声的方式来加以实施。于是,他便处心积虑,以服药为名让夫人喝下了某种毒药。毒死夫人之后,他就穿着那双平口皮鞋,扛着夫人出后门,将她放到了铁轨上。随即又在她怀里塞入那封早就预备好的、煞有介事的遗书。等到被人发现遭受火车碾压后,这个大胆的凶手再故作惊慌地跑到现场,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为什么富田博士不提出离婚而要行此险道呢?某报纸对此做了如下解释——估计是记者自己的理解。一共有两条:第一是不忍辜负已故老博士的情谊,唯恐人言可畏;第二,对于心狠手辣的富田博士来说,这一条可能是最主要的理由,那就是他还觊觎着博士夫人从父母那里所继承的,并不庞大的财产。
“由此,富田博士被警察带走,黑田清太郎大出风头,报社记者有了意外的收获,学界则爆出了天大的丑闻。正如你所说的那样,社会上已传得沸沸扬扬。也难怪,这确实是一个离奇曲折、极富戏剧性的案子。”
说完之后,左右田端起跟前的杯子,一口喝了个精光。
“虽说你看到了现场,对这个案子十分感兴趣,可还真没想到你调查得这么详细。可要说起来,那个叫黑田的刑警,真是聪明绝顶,简直和警察的形象有点不相符了。”
“嗨,怎么说呢,也就是个小说家而已吧。”
“哎?哦,对啊,是个出色的小说家。应该说,他的创造性工作,比小说更加生动有趣。”
“可我觉得,他也仅仅是个一般的小说家而已。”左右田说着,将手伸进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脸上却浮起了嘲讽的微笑。
“什么意思?”松村在香烟的缭绕烟雾中,眨巴着眼睛反问道。
“我是说,黑田或许是一位小说家,可不是一位侦探。”
“为什么?”松村像是吃了一惊,用一种期待奇迹发生的眼神望着对方。左右田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放到了餐桌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说道。
“这又怎么了?这不是PL商会的收据吗?”松村颇觉奇怪地反问道。
“是啊。是在三等快车上租用枕头时,所付的四角钱的收据。这是我在火车碾压现场,无意中捡到的。我要凭借这张收据,为富田博士做出无罪的申诉。”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松村嘴上这么说,却也并非绝对地加以否定。听他的口气,他也处于半信半疑之中。
“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证据,富田博士本来就应该是无罪的。像富田博士这样的人物,怎么会为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而葬送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好前途呢?只有傻瓜才会这么想。但富田博士可是属于全世界的人物,是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松村君,其实我今天要坐一点半发出的火车,去造访富田博士家。尽管博士不在家,但我可以向他家的其他人打听一些情况。”说着,左右田看了一眼手表,取下了餐巾,站起身来,“想必富田博士自己也会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吧,同情富田博士的律师们也会为他辩护的。而我所掌握的证据,是其他人所没有的。什么?你要我和盘托出?少安毋躁,还请稍稍耐心等待一下。因为我的推理尚有一丝缝隙,必须再做一些调查才能保证天衣无缝。为了弥补这一丝缝隙,我现在必须告辞一会儿,出一趟远门。服务生,请帮我叫辆车来。好吧,我们明天还在这里见面。”
第二天,在某某市据说是发行量最大的晚报上,刊载了一封长达五栏的读者来信,标题是《我证明富田博士无罪》,署名为左右田五郎。
内容如下:
我已将与此文内容相同之报告呈递于审理富田博士案之预审判事某某氏。想必仅此亦已足够,然顾虑到万一该氏有所误解,或因其他理由而将区区一介书生之陈述葬送于幕后,况且又因我之陈述推翻了某得力刑警所证明之“事实”,纵令幸获采纳,亦不知日后是否会将我所敬爱之富田博士所蒙受之冤屈大白于天下,为达到唤起舆论之目的,故特此寄上本文,万望刊行。
我与博士本人,并无私谊,只因拜读其过著作且崇敬其过人睿智而已。然而,就此次事件而言,我不忍眼看着我国学界之泰斗因错误推理而蒙受不白之冤,又因偶然机会,我在现场获得了一件物证——我相信如此因缘巧合,舍我再无他人了。基于理所当然之义务,遂出此举。望勿误解。
我因何种理由相信富田博士是无罪的呢?一言以蔽之,司法当局仅凭刑警黑田清太郎氏之调查而推定富田博士有罪之做法,太过草率。或者说,太过幼稚,简直是如同儿戏。试想,倘若将博士那颗细致缜密、算无遗策的聪明大脑与此次所谓的犯罪事实做一下对比,我们又会作何感想呢?恐怕会因思想层面的天壤之别而不禁哑然失笑吧。莫非刑侦人员以为博士之大脑早已衰耄老化,以至于会留下拙劣的脚印、临摹笔迹的废纸、盛放毒药的杯盏,从而成就黑田氏的名声?抑或那位博学的嫌疑人竟会不知中毒后,毒素仍残留于尸体之中?因此之故,我即便不提供任何证据,也同样坚信博士是无罪的。话虽如此,我亦尚不至于莽撞无知到仅凭以上之推测来为富田博士鸣冤叫屈。
刑警黑田清太郎氏,如今正因其赫赫功勋而光彩照人。乃至于世人赞叹其为“和制夏洛克·福尔摩斯”。我亦无意将正处春风得意之顶点的他,推落至万丈深渊。事实上我亦相信黑田氏为我国警界之佼佼者,是手法高明的破案好手。此次之所以会老马失蹄,实为其头脑远比其他人更好之缘故。若论其推理方法,并无差错。唯在调查物证方面有所欠缺,在缜密周到之处尚不及我这一介书生,我亦因此而为他深感可惜。
闲话少叙。我所要提供的证物,实为如下两件不起眼之物品:
一、我在现场拾得的PL商会收据一枚(三等快车所配备枕头的租金收据)。
二、作为物证而保管在警察局的博士的平口皮鞋鞋带。
仅此而已。于读者诸君而言,这两件物品恐怕毫无价值。然而,想必大家也都懂得,对于刑侦人员而言,有时即便是一根头发,也能成为极其重要的犯罪证据。
实言相告,我是基于某个偶然的发现而开始思考本案的。案发当天,我恰好在现场。当时,我正在一旁看着检尸官忙碌着,忽然发现我所坐着的石块下面,露出一角白色纸片。倘若我没看到那纸片上的日期印戳,恐怕也就不会对本案产生疑问了。然而,于博士而言十分幸运的是,那张纸片上的日期,如同某种启示一般,异常鲜明地映入我的眼帘。大正某年十月九日,亦即案发前一日的日期印戳。
于是,我便搬开了重达五六贯目的石块,捡起了这张几因雨淋而损坏的纸片,发现这是一张PL商会所开出的收据。这一意外发现,极大地激发了我好奇心。
至此,我们可知黑田刑警于现场踏勘时,遗漏了三点:
其中之一,便是我偶然捡到的PL商会所开收据。除此之外,黑田刑警仍有两处确凿无疑的疏漏。然而,即便是这枚收据,倘若黑田刑警的观察足够仔细,或许我便不会以那样的偶然方式加以发现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眼就可看出,将该纸片压在底下的石块,是堆放于博士家屋后砌了一半的下水沟旁的众多石块中的一块。换言之,唯独这块石块,被人搬放至离屋子较远的铁轨旁。而对于警觉程度高于黑田刑警者而言,这块石块本身便提示着某种意义。不仅如此,我当时还将此收据出示给正在现场踏勘的一位警员看了。而对方非但毫不领情,反说我妨碍公务,要我“滚一边去!”。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众多警员中将他辨认出来。
第二点,关于凶手的脚印。即只有凶手从博士家后门到铁轨处的脚印,并没有从铁轨处回到博士家的脚印。关于这一点,黑田刑警是如何解释的呢?我不得而知——心不在焉的记者们居然对如此重大的疑点毫无报道。估计他以为凶手将受害者放在铁轨上后,出于某种考虑,自己沿着铁轨走上一段,然后绕远路回家的吧。事实上,只要稍稍绕远一些,也确实能找到可以不留下脚印而回到博士家的路——但在博士家里发现了与脚印相符合的平口皮鞋后,纵使没发现回家的脚印,黑田刑警也以为获得了凶手已经回家的证据了吧。如此考虑,似乎也合情合理,可细究起来,是否仍有些不自然之处呢?
第三点则是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的,甚至部分看到的人都没有太在意的证据。那就是一条狗的脚印。现场布满了狗的脚印,尤其明显的是,有一行狗脚印与凶手的脚印相平行。那么我又是怎么注意到的呢?因为该狗出现在被碾死者的附近,且其脚印消失在博士家的后门口,则多半可将其判断为死者的爱犬。然而,它却并未出现在人们聚集处,就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了奇怪。
以上,我已经列举出我所有的证据。敏锐的读者想必已经能大致猜出我下面所要说的话。然而,尽管对于这部分读者而言以下结论或许将成为蛇足,可我还是必须陈述一下。
当天回家后,我并未形成任何意见。对于上文所列三点,也并未加以深入考虑。在此,我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才故意记述得如此清晰明了,其实我当天在现场,并未做如此周详的考虑。而是在第二天、第三天,读了每日的报纸后,得知我崇敬的富田博士已被当作嫌疑犯带走,甚至是在读到了黑田刑警的破案经验后,我才基于本文开头所述之常识,认为黑田刑警的侦探必定有误。当时,我也结合了当天目击的诸场景来加以考虑,仍有若干不解之谜。故又于今日造访了富田博士家,询问了其家里人诸多问题后,总算探明了本案的真相。
下面,我按照先后顺序,逐一记述我的推理过程。
如前所述,推理的出发点,就是那张PL商会所出具的收据。这张收据,是在案发前夜,估计是半夜时分,从快车车窗里掉出来的。可是,它为什么会被压在重达五六贯目的石块下面呢?这就是我第一个着眼点。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在列车驶过之后,将该石块搬到了PL商会收据所掉落的地方。因为从其所在位置看,该石块不可能是从铁轨上,或是从经过此处运载石块的无盖卡车上掉落的——那么,它是从哪里搬来的呢?由于它十分沉重,也不可能是从很远处搬来的。结果,仅从其楔形的形状,便可判定是博士家屋后那些为了砌筑下水沟而堆放着的,众多石块中的一块。
也就是说,自夜半至凌晨碾压事件被发现的时间段中,有人将石块从博士家屋后搬到了碾压处。如此,地上必然会留下其脚印。又由于前一夜所下的小雨,到夜半时分已经停了,所以其脚印是不可能被雨水冲刷掉的。然而,此脚印,正如聪明的黑田刑警所调查的那样,只可能是除了早上现场所在人员以外的,“凶手的脚印”。于是就必然得出,搬运石块之人,即是“凶手”的结论。当时,我也曾为如何给“凶手”赋予搬运石块的原因而绞尽脑汁。可当我终于发现他如何巧妙地运用障眼法之后,便不禁为此大吃一惊。
抱着人行走所留下的脚印,与抱着石块行走所留下的脚印,极为相似,足以蒙蔽老练警探的眼睛。而这个令人震惊的障眼法却被我识破了,即某个企图让博士背负杀人罪名的人,穿上博士的平口皮鞋,抱着石块而不是夫人,一路将脚印留到了铁轨旁——否则,就再无别的解释了。然而,倘若是那个可恶的障眼法制造者留下了这些脚印,那么被碾死之人,亦即博士夫人又是怎么走到铁轨上去的呢?因为怎么说都少了一行脚印。因此,以上的推理只能有唯一的结论。那就是,我不得不十分遗憾地认定,博士夫人本人,就是诅咒其丈夫的恶魔。这可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犯罪天才。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因嫉妒而疯狂,且患有肺结核之不治之症——这病会导致患者头脑病态——的一个阴暗女人形象。一切都是那么的黑暗,一切都是那么的阴险。在此黑暗、阴险之中,是一个双眼放出可怕光芒的苍白女子的妄想;几十天、几百天来的妄想;以及此种妄想之实现……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这一话题在此就暂不多论了,下面谈第二个疑问,即那个脚印没有回到博士家,又该如何解释呢?关于这一点,倘若简单考虑,或许会认为,由于那是被碾死者的脚印,没有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我认为有必要做更深一层的考虑。犯罪天才如博士夫人者,怎么会忘了让脚印回去呢?即使PL商会的收据没有十分偶然地从列车车窗掉落下来,那她不就仍然在唯一之线索的所在地,留下了笨拙的蛛丝马迹吗?
上述第三点中所提及的狗脚印,就是解决这一疑问的关键。当我将狗脚印与博士夫人这唯一的疏忽结合起来考虑时,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想必,夫人原本是打算穿着博士的平口皮鞋往返于铁轨与自家之间的。并且,肯定想另外选一条不会留下脚印的路先走到铁轨处。然而,滑稽的是,这时出现了一个捣乱者,那就是夫人的爱犬约翰——这个名字,还是我今天造访博士家时从女佣嘴里听来的——它十分敏锐地观察到了夫人的异常行为,并在一旁不停地叫唤。夫人担心狗叫声会惊醒家里人,从而发现自己的异常行为,所以觉得不能再磨磨蹭蹭了。即便没吵醒家人,要是将附近的狗都招来,也很难对付。于是,夫人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顺水推舟,既能将约翰支走,又能实施自己计划的妙招。
根据我今天的调查得知,约翰早就被训练出了将一些小东西叼回家的技能。一般是在与主人同行时,会吩咐它将什么东西送回家,让它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逢这时,约翰便会将东西叼回家,并放到里屋的房间里。我在博士家发现的另一种情况是,从后门进入要到达里屋的房间,必须通过环绕内院的木板围墙上的一扇木门。可这扇木门像西式建筑的门一样,装有弹簧,只能往里推开。
博士夫人正是巧妙地利用这两点。了解狗的人想必都不会反对如此说法,那就是:光是口头上叫狗走开是没用的,而要它去做某事——譬如说,将木片扔得远远的,让它去叼回来之类的——狗肯定会忠实地执行。夫人正是利用了狗的这一动物心理,将平口皮鞋交给约翰,让它离开现场。并且希望借此将皮鞋至少放到里屋的檐廊旁——估计当时防雨门是关着的,所以约翰不能一如既往地将皮鞋放入房间;以及不让狗再次来到现场——因为内院围墙上的那扇木门,从里面推不开。
以上,无非是我结合了“没有回家的脚印”和狗脚印等,以及博士夫人的犯罪天才而展开的想象。对此,或许有人会指责我过于穿凿附会了。当然了,如果说“没有回家的脚印”其实只是夫人的百密一疏,而狗脚印,则是夫人早就计划好的、处理皮鞋方案的一部分也未尝不可。但是,不管怎样,都无法动摇我所主张的“夫人犯罪”说。
这里出现了一个疑问。那就是,一条狗,能够一次运送一双,亦即两只皮鞋吗?能够回到这个问题的,则是前面所列举的两件物证中,那个尚未加以说明的“作为物证保管在警察局的博士的平口皮鞋鞋带”。我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博士家某用人的记忆搜寻到的。原来那双鞋在被扣押时,是像剧场保管鞋子时那样,用鞋带将两只鞋系在一起的。刑警黑田氏是否留意到这一细节?还是发现目标对象后欣喜若狂,漏掉了这一点,或者尽管注意到了却也没多加考虑?好吧,就算没有忽视,估计也仅仅满足于“凶手出于某种目的,用鞋带将两只鞋系在一起”之类的推测吧。如若不然,黑田刑警不会得出如此结论。
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个简直可以被诅咒的恐怖女人就服下了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躺在了铁轨上,面带狰狞可怖的微笑,一边幻想着自己的丈夫从崇高荣誉的顶端跌入万人唾弃的深渊,在地狱里呻吟哀号的景象,一边静静地等待着飞驰而来的列车,无情地碾压过自己的身体。至于那个装毒药的容器,我就不得而知了。好事的读者,不妨去铁轨附近仔细找找,说不定在稻田的泥沼中会有所发现。
至于那封从夫人怀里发现的遗书,尽管到目前为止我还只字未提,但显然也和皮鞋脚印一样,是夫人准备的伪证。我并未亲眼看到此信,故而下此结论仅凭推测而已,然而,倘若请笔迹专家加以研究,必能得出夫人有意写成别人模仿其笔迹的结论。同时也能判定,信中所写的内容,亦句句是实,并无虚言。至于其他细枝末节,我在此就不一一列举反证,或加以说明了。因为,阅读了以上的陈述后,想必读者诸君已能自行明了。
最后,便是夫人自杀的理由了。这一点也正如读者诸君所想象的一样,原因极为简单。根据我从博士的用人处所打听到的情况,同时也正如遗书中所写的那样,夫人确实是个严重的肺病患者。这一点,不是已经揭示了夫人自杀的原因吗?亦即,夫人非常贪心,她企图以自己之一死,来达到厌世自杀与报复丈夫另有所爱的双重目的。
至此,我的陈述也已结束。如今,我唯盼预审判事某某氏尽早传唤我出庭。
在与前一天相同餐馆的同一张餐桌旁,左右田与松村面对面地坐着。
“你真是一跃成为明星了。”松村称赞他的朋友道。
“我只是很高兴能为学术界贡献一点微薄之力罢了。如果今后富田博士要发表震惊世界学术界的著述,我不就可以要求他在署名处加上‘与左右田五郎共著’这样的金字了吗?”说着,左右田便张开五指,像一把梳子似的插入他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之中。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还是一位如此出色的侦探啊。”
“‘侦探’二字,还是请你更正为‘空想家’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空想天马行空到什么程度。譬如说,如果那位嫌疑犯不是我所崇拜的大学者,我或许就会将富田博士‘空想’成杀死其夫人的凶手,逐一推翻我这次所提供的所谓的最有力证据。你明白吗?我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罗列出的所有证据,只要仔细斟酌一下就能发现,都是同样能适用于其他场合的、模棱两可的东西。唯一一件确凿无疑的物证,就是那张PL商会所出具的收据。可是,即便是这个,要是我不是在石块底下,而是在石块旁边捡到的,又将如何呢?”
看着对方如坠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左右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