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呀,欢迎,欢迎啊。”山村常显忙不迭地说着,亲自跑到大门口将田名网警部接了进去。
“不好意思,我这次来,是为了早川的案子,想得到您的帮助。您能谈谈最近所了解的有关他的事情吗?”在经过了一番寒暄,又说了些在桦太的生活,以及东京方面的情况之后,田名网警部便切入了正题。
“想必您也看到了,早川是个书迷……说来也是,像桦太这么靠北的地方,既没什么可看的,也没什么可听的,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生活在冰雪之中,等候渡轮带来所买的书,自然就成了唯一的乐趣了。您看,就连我不也弄了这么一大堆杂书吗……”说着,山村便回头看了看书架。他的身后有一排很大的书架。那上面,除了佛教典籍外,还有许多历史书、古书、泉镜花和森鸥外的全集,以及国外的系列丛书。书脊上那些美丽的烫金文字,在淡淡的煤油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哦,这可真是蔚为大观啊……”田名网警部也是个非同一般的爱书人,所以尽管嘴里只是敷衍而已,可内心里还是相当羡慕的。当然了,如果不是真正的爱书人,是不会为这么多装帧精美的书籍所打动的。尤其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书籍或许就是爱书人唯一的乐趣了吧。
“父亲从年轻时候起,就收集了不少日本的古籍,我也继承了他这一爱好,成了这样一个书虫……”山村笑道。随即,他又放低了声音说,“我在外面求学那会儿,父亲已将他藏书的大部分都转让给早川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请问您父亲跟早川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这倒不是现在出了这案子我才这么问。呃,这事儿或许问您的话,听着有点怪……”
“倒也没什么过节……只是转让给他的这些书中,有一些父亲觉得十分可惜……”
“这次早川决定要将他的藏书出手,那些盖有高泽寺印章的书自然也会散逸四方,说来也是十分可惜。”
“是啊。因为那些书毕竟是父亲的,哦,从父亲所留下的藏书目录来看,有些还是爷爷的,甚至更早一些的……”
“哦,那么古老啊……那本目录现在还保存着吗?”
“嗯,在的。我还时常会翻看一下,重温一下旧梦……”山村凄然一笑,站起身来,去拿来了藏书目录。这是本和式装订的小册子,封面上用不像出自僧人之手的行成流笔法,流丽婉转地写着“《寺宝及传承书籍目录》高泽寺”。田名网警部接过来后,一页页地翻看着,见上面记载着汉籍、佛典以及两三本物语的书名,还有一些则是抄本的目录。其中有一行留有贴纸的痕迹,又用墨涂抹过,但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读出《大和·极乐寺缘起》的字样来。
“都是些珍品啊。要是按照现在的行情来算,可不得了啊!”
“是啊。其中还有如今全日本也只有两三册的宋版佛典呢。我也跟他说过,至少这书得物归原主,可我们这个小寺,也出不起价钱啊。”山村如此答道,显得非常缺乏底气。
两人的交谈中断了一会儿之后,田名网警部又开始提问道:“早川已经不在了……他活着的时候,最后见到的人就是您。您能谈谈当时的情形吗?”
“我也听说了,他是死在那个书库里的吧。听说是死在半夜里的,可我在那两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了……他这人说起话来总是阴阳怪气,讽刺挖苦的,叫人下不了台。他对我也总是那么冷若冰霜。”
“您进入书库,大概是什么时候?”
“您问的是?”
“是在您觉得难受去上厕所之前,还是之后?”
“是在那稍前一些。”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是吗?那么您看到书桌上的文件盒了吗?”
“这个嘛……”山村盯着灯芯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呃……您这么一说……嗯,还是没有吧。”说着,他又将视线回到田名网警部的脸上,问道:“那个文件盒,怎么了?”
“嗯,文件盒有点问题啊。”
“哦,有什么问题?”
“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哎?不见了什么东西?”山村端着茶盅的手微微发颤。
“借条。”
“是这样啊。”山村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给田名网警部换了一杯新茶。
田名网警部喝完茶后,说道:“啊,打扰了您这么长时间,真是过意不去啊。”随即便起身告辞了。山村拖着长长的影子,将他送了出去。
回到警察署后,田名网警部就运用他的老办法,将从每个人那里听来的情况一条条地写在纸上,并一一加以分析、解剖。他的这张表上,一共分成了五十个项目。针对每一个人,都分成事实、疑问、嫌疑、指纹,以及动机、行动、情况、证言、操行等项,跟心理学的分析表差不多。旁人一看这表,是完全不明就里的,而田名网警部则对这项工作乐此不疲。因为,倘若能一个个地加以排除的话,凶手的轮廓就会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田名网警部翻来覆去地将这张表琢磨了好多遍,又用很小的字体添加了一些数字,画了一些简图,然后进一步加以研究。忽然,他碰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吊灯。那天夜里吊灯所处的高度,与现在一样。那就是说,吊灯是在那个高度的位置上熄灭的。可是,吊灯的下面并没有可用作踏脚台的桌子、椅子。不用踏脚台而能熄灭那么高的吊灯,那人的个头必须有五尺七八寸高了。可作为嫌疑对象的望月、伊东、五十岚和山村,身高都不满五尺五寸。那么,凶手是用什么办法将吊灯熄灭呢?是用了什么器物来熄灭的吗?总之,是凶手熄灭的。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
田名网警部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在无视吊灯的前提下,又将整个案子设想了一遍。结果发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吊灯是怎么熄灭的,这个问题也不能真的弃之不顾啊。
田名网警部让人将望月叫来又询问了一下,但也没问出什么新情况来。至于那件曾一度引起他怀疑的大衣也是因为在案发当天的上午,早川吩咐他打扫厕所,他用铁棒敲开冻得像石块一般坚硬的屎尿时,溅到了身上,才送去洗的。睡衣则是因为穿久了,就顺便一起拿去洗了。仅此而已。将此情况与早川家的人核对后,发现清扫厕所的事实和时间完全符合,再说大衣已经洗过了,再怎么追查也无法证明是否曾沾染血迹。
“怎么样?有点眉目了吗?”久保田检事走了进来。
“没有。”田名网警部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从检事递上的香烟盒中抽了一支烟说,“就目前而言,人人都有作案动机,可又没有一件物证。如果非要拉上几条,自然也并非没有,但那些都是间接证据罢了……行凶后熄灭吊灯一事,可以说是行事异常缜密,也可以说十分大胆,甚至是十分草率。”说着,他站起身来,幽幽地望着久保田检事的眼睛说:“我说,久保田检事,据说冰天雪地里——尤其是在下雪的夜里,时常会出现一种叫‘雪女’的妖怪。这个案子,说不定也是雪女干的呢。”
久保田看了看田名网警部,没说什么,站起身来出去了。田名网警部用空洞、呆滞的眼神目送他,随即就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思之中。
烟灰,从已经熄灭了的香烟上,“吧嗒”一声落到他的膝盖上。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钟头。
田名网警部脸上的苦闷之色越来越浓。
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田名网警部“啪”地睁开了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苏格兰威士忌的银制容器,用兼做盖子的小杯子,接连喝了两三杯。很快,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然后,他按铃叫来了那天在现场外围察看并写出调查报告的巡查。这位年轻的巡查这天不当班,但还是在和服外套了一件大衣后,很快赶来了。
“休息日把你叫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我忽然想起你在报告中提到的一件事了。你在现场外围察看时,发现烟囱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是这样吗?”
“是的。”巡查拿起报告来确认了一下说,“绝对没错。”
“那就是说,那天夜里的雪,在十点多停了以后,后来又下起来了?”
“是啊。”
“大概在什么时候?我就想知道这个。”
“哦,是在一点三十分左右吧,雪下得并不大,下了大概十分钟,又停了。之后,月亮就出来了。”
“哎?一点半左右?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准确地证明这个时间吗?”
“应该可以的。我想,巡逻日志中也有记录吧。哦,对了,为了慎重起见,您可以借阅一下停泊在港口轮船上的航行日志。”
“好,谢谢。”田名网警部说着,一方面叫人去查巡逻日志,一方面又写信给停在港内的两艘轮船。
三十分钟过后,回复来了,两方面都明确记载着“一时二十五分至三十七分,小雪”。
田名网警部的脸上泛起了喜悦之色。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头绪,觉得自己的一番辛苦总算是有了回报。
田名网警部给早川家打电话,向派驻在那里的刑警确认,那天夜里,伊东、五十岚、望月这三人中,穿西服的是谁。得到的结果是,穿西服的是伊东。
于是他十分满意地回到了造纸公司的宿舍。然后,又给公司实验室打电话,跟他们要那天夜里最低温度的记录。看了几张表,得知其数字不出自己所料后,就采取了一个古怪的行动。他穿得严严实实,睡到了不生火的公司实验室里。他一边“滋——滋——”地嘬着洋酒,一边瞄着油灯和钟。
而最终的收获是:那天夜里,没有人去碰过现场的那盏吊灯——也就是说,那盏吊灯是自己熄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