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
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伊丽莎白·朗贝洛给阳光照得有点两眼发花。这和伍德霍尔村的大多数堂区教民一样,在做过主日弥撒后走出教堂时都是如此。古老建筑的彩绘玻璃窗已经透不进多少光线了,采光不足。这种昏暗无疑有助于虔诚地静思,也使牧师讲道时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更显深沉,尤其在天气晴好时——就像今天这个星期日——还会使走出教堂的一众信徒觉得,自己重又找到了《圣经》上一再提及的那启示之光。相对而言,似乎人人都很快乐,但伊丽莎白·朗贝洛太太除外。
确实,她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这是有原因的;无论是天性还是生活都没有眷顾她。若她是在一个农庄,干活一定会很出色,因为她个头大,身体结实,差不多就像个男人,而且男人相也在她这副脸上反映了出来:天生一副板脸。可能就是天生这个模样,令她对教书肃然起敬,而去干了这一行的吧,她很早就在伍德霍尔当小学教师了,刚刚退休。她的夫妻生活极为短暂:当时光还未在她脸上打下烙印之前,她嫁给了一个军人。八十年代中期,军人本打算在突厥斯坦战争结束归来后在村里经营一个农庄,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他留下的是悲伤的伊丽莎白·朗贝洛,又没有孩子,茕茕孑立。从那天开始,她对伍德霍尔村那些头发金黄的小家伙们变得更凶了。在小把戏们眼中,这位女老师像是一条恶龙,这到后来也就成了她的外号。年龄很小的非常怕她,而年岁晟大的几个则甘冒风险,不时对她来点恶作剧,因为他们喜欢将“龙”惹得发火……
伊丽莎白·朗贝洛太太孤零零一个人向她的小屋走去。这时有个人悄悄赶了上来,和她搭上话,随后指出,说她这段时间似乎心思不小。
“是啊,”前女教师直率地答道,“请您相信,有时候我真难承认一些劝人为善的道德规范,就像刚才,我们的牧师还一再讲了的呢。说说容易啊,当一切顺遂时……”
“是什么事让您烦恼呢,朗贝洛太太?”
“我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吧,因为这牵涉到村里那些非常模范的家庭。说到底,是他们的女孩儿……我也不提名字了,其中有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最特别。她们疯疯癫癫,什么好事都不干,专门夜里到我果园来乱跑乱窜,把我最好的苹果偷走。我知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人不作兴偷东西的,这是个道德原则,哪怕是一个苹果也罢。”
“我完全赞成您的看法。您就从来没有设法,来个当场逮住吗?”
“哪里,还用说!我甚至试过要追上她们。不过您想,她们这个年龄机灵得像是松鼠,我一靠近,她们就趁黑夜不见人影儿了。”
“您从没和她们父母讲过吗?”
“讲过的啊,”朗贝洛太太道,口气中透出自尊心受到伤害,“您根本想不到他们是怎么回答我的:‘没证据就不该来告状,即使是对孩子……’您懂吗,就这么说的!似乎他们还怀疑我的善意,还反过来要否定我过去教书所花的心血,很多时候甚至就是在替他们调教后代啊。”
“您说得对。这种情况下需得上一课的,倒是那些家长呢。您知道该怎么做吗?那就是马上抓住她们。”
“您的意思是……”
“既然他们一定要证据,您就给他们拿出确实的证据。”
朗贝洛太太有会儿没做声,随后问道:
“什么样的证据呢?您是不是有个主意?”
“对,因为我确实想起一位女友,她也曾有过类似的烦恼,是她梨树的事,不过我认为这也没有什么不同。为了使那些该受惩罚的家伙无话可说,她想了个聪明的主意。实际上这是她以前读到的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可以说,很管用呢!她是这么做的……”
第二天中午过后,老蒂莫西正从大果园里走过去,这果园一直延伸到朗贝洛太太农舍的屋后。他背上背着锹和耙子,齿缝间咕哝着牢骚,心想这个泼辣女人的脑瓜是不是还够清爽。惯常他会给她菜园帮些小忙,修修篱笆和树什么的。她呢,总是吹毛求疵,要他不折不扣照她的吩咐去做,有时还很过分。她说话的口气总是训人似的,倒好像是她在教他做手艺,这让他很是恼火。不过她还从来没叫他做这么一件怪事,而且还让他一遍又遍把自己的指示再说一下。
虽然戴着草帽,蒂莫西仍觉炎热难耐。他汗流浃背,总算走到她给他指定的那棵苹果树跟前。它长在这片地块的中央,四周相当开阔。这棵树不算最大,但结出来的果子无疑最为出色,是成熟期早的一个品种,个个长得惹人喜爱,朗贝洛太太很是为这棵树自豪。树上的苹果已压弯了树枝:老蒂莫西不慌不忙先咬上一个,在嘴巴里嘎巴嘎巴嚼着,随后按照女主人非常明确的吩咐开始干活。他先将树干四周的野草铲掉,半径约有三米。这让他足足花了一个钟头,因为那些野草在他铲下特别顽强。干完后,他将这块新开出的土地翻了遍,又仔细耙干净,随后用铲背将地平整好,使地面非常平滑。接下来要干的,却让他去农舍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因为他得将这块地浇上一遍水,把泥土弄湿润,但又不能过头;此外还要注意把地上自己走过的脚印一点点地擦掉。干完活时差不多已快到四点钟了。
他回到朗贝洛太太家里,喝了她端上的一杯苹果酒,随后又和她一起回到苹果树那儿让她验收。老太太似乎很满意他干的活,还又和他商量了另外考虑要做的工程,比如在果园四周用一个大栅栏围起来。时间已近六点,蒂莫西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翻过的土地。它的表土在阳光下几乎已经干硬,多处已开始有了细小的裂缝。这时,因为和朗贝洛太太商量过关于保护果园,还有那些经常来洗劫果园的放肆家伙们的事,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她这些工程的意义。
当他回到自己家里时,已经把朗贝洛太太的那些事忘了。他睡得相当早,因为牧师那儿有个更加辛苦的活儿在等着他:公墓里野草疯长,将走路的通道都遮没了。牧师要他把这些小径都修整一番。他计道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所以打算赶早开始,以避开下午难耐的炎热。
早上七点钟,他发现自己的工具忘在朗贝洛太太家里了。他敲了好几次她家的门,但都没有人应声。他决定去花园看一看,虽然心里觉得这时会在那里找到她会很奇怪。随后又去果园转了一圈。他瞥见那棵苹果树下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便不由自主走过去想看看清……
一个小时后,韦德坎德督察读到了警员刚刚前来交给他的信。读完后他脸色苍白,他吩咐立即通知伯恩斯和他的朋友,随即快步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十点半左右,他到了伍德霍尔。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我陪着欧文,一起经历过不少非同寻常的事件,这使我少了点多愁善感,也习惯了一些伤心惨目的场面。话虽如此,我们正在进行的调查还是难住了我们。这或许是因为情况令人骇然,也或许是因为罪案本身异常,也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这次新发生的谋杀完全说明,它属于最后一种范畴。
我们目睹到的现场我真难以描述。反差强烈:一方面,是这个夏日清晨可爱的大自然,果园里有田园牧歌式的景色,还有小鸟们动听的啁啾使园子充满了活力,更有玫瑰的花香满园飘逸;另一方面,就是这个老妇人的尸体所呈现出来的景象了,她横陈在苹果树下,姿态反常,两眼翻白,舌头外垂,面孔略呈青紫,勒死她的披巾还打着结留在脖子上。她干瘪的两只手,还有对女人来说是相当大的两只脚,都露在她长睡衣的外面。睡袍纯白,在暗褐色的泥地上很是显眼。她躺在那里,双腿蜷缩,估计是被人拖到这里,然后将她身子翻过来,正好让人看到她那骇人的目光。她的睡衣皱折里有三个金苹果,说得确切些,是三个涂成了这种颜色的苹果。这棵树的树枝上已经光秃一片……看来真怪啊,因为周围的那些树上都果子挂得满满的。不过这也只是脑中最初想到的,是一种下意识形成的异常感罢了。
欧文和我刚刚抵达。韦德坎德叫我们来的电报简明扼要,但意思非常清楚:大家都在担心的事发生了。
督察迎接我们时没讲一句话,无疑是认为现场情况自会说明。有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官在检查地面、苹果树和它的前后左右。他们的上司则和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在一起,此人套着一件围裙,神情显得非常难过。有位法医,正弯着身子在对尸体进行检杳。一会儿他立起身来,因为我们在旁边等着,便向我们宣布说,受害者系被勒颈而死。
“我想已经明白凶手是怎么干的了,”他思考着什么又补充说,“他一定是在其睡着时突然袭击,将这条披巾从枕头旁边穿过她床上的横档,绕住她的脖子,这时他只要收紧等着断气就行了。刚才我在她卧房里看了一下,觉得这是可以做到的。她头上有两处淤血很能说明问题,两者相距和横档的间隔相当。随后,他将她拖到这里,丢在这块地上,再将三个着色的苹果放在了她身上。”
“他可没就此撒手。”韦德坎德按捺住恼怒,插话说。
“我知道,”法医仰头,望着给摘光了苹果的树说,“不过这是您的问题了,督察,可不是我的!”
韦德坎德让套着围裙的老头来作证。这个人的身份是花匠,是他发现了尸体。他讲完了让人惊讶的情况后,我们都没有出声。
“我总算明白了她干吗要叫我做这件事,”他喃喃说道,“一定是因为那三个小丫头,她们常常来偷她的苹果。她是想给她们下个圈套,等着她们夜里来摘果子时,地上留下脚印……您明白吧?”
“还用说,”韦德坎德低声吼道,“您坚持认为,从昨天傍晚您离开以后,这五六米见方的一圈平地上,没有一个人来过,是吗?”
花匠走近他翻过的地方,用下巴指了指。
“您看到的,除了尸体拖过的印子,没有任何痕迹。”
“您走了以后,就没人可能走过,又将地弄平了吗?”
“对,我很肯定。您瞧瞧地面……地皮有点干硬开裂了,那是下午结束时太阳照的,昨晚我离开这里时就这样了;要是夜里有人像我重新又干了一次,地上是会不同的。您还得承认我这活儿干得不错呢,地上连个猫爪印子都没有。”
“那么,苹果又是怎么给摘掉的呢?”韦德坎德责问道,一边抬头望着空无一果的根根树枝,很是恼火。
老人摇摇头,既是抱歉也有困惑。
“我还真一点也搞不懂呢。我和您估摸着说说看:用一个大梯子,搁在我平整过的地方,人上树就不会留下脚印了。或者呢,身子灵活的甚至可以跳过尸体,吊上一根树枝……不过接下来呢?您以为就好把这些苹果都摘下来了吗?尤其是已经夜了,难不成还要在旁边放上几盏灯吗?犯傻的人才这么干,而且一定会漏掉一些苹果,这在大白天也难做到呀!您试试看吧!说实话,这种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您给我们说说!”韦德坎德催促道。
“要我说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一根绳子系上一根结实的树枝,再拼命摇动,这就大大地解决了!不过您也看得出,不可能是这样干的。即使吧,就像我们采摘油橄榄的做法那样,在地上铺条床单或张上一张网也不行啊,果子会打出一个个小坑儿来的……您瞧瞧这土,松松的,地皮也薄薄干了一层,您在上面放块大木板试试,一看就明白的!”
韦德坎德将花匠打发走了,并且和他交代清楚,很快还要传唤他去发誓作证的。随后督察走到我们跟前,问我们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的朋友看着这可怖的场景,显得不合时宜地兴奋,很认真的用一句格言答道:
“Ex unque leonem——看脚爪即可知其为狮。我亲爱的韦德坎德,您一定同意,这个凶杀案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了,就是我们那位狮人,那个不同凡响的赫拉克勒斯!又一次了不起的成就啊……也许它在很多方面还是最成功当中的—个呢。从美学角度来讲,这近乎完美。此外,他是严格按照传说去做的。您听到了花匠说起这位受害者,对吧?地方上的小家伙们称她‘恶龙’,几个小姑娘在夜里来摘苹果找乐子,一如赫斯珀里得斯姐妹的那个故事。和往常一样,赫拉克勒斯人来过,研究过,又赢了。他杀死了恶龙,摘走了所有的苹果——除了这个,好让我们明白,它们就是金苹果,接着又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可以说,为此不可思议的事可不是即兴之作。”
“但要把所有的苹果都摘下来,他又是怎么做的呢?”韦德坎德追问道,脸都气歪了。
“我承认,这一点还没想出来。”我朋友答道,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我原设想,用一根长棍,头上装一个捕蝶网袋,大概也是可以做到的。但正如花匠所讲,在夜里这么去摘苹果,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花匠他本人呢?”督察突发灵机,提出来说。
“这样的话,的确会使一切都得到解释。也许他杜撰了这整个故事,而在这之前便已摘掉了苹果。不过坦率地说,我以为这个人并不具备我们正在追踪的罪犯身上那种魄力和见识。您说呢?”
韦德坎德不大情愿地表示同意。他走到旁边一棵苹果树那儿,顺手扯下一个苹果,恼怒地将它嚼得嘎巴嘎巴响。
“这起新凶杀案还是会告诉我们一些重要东西的,”欧文继续说道,“亏得它,我们将一个很有点档次的嫌疑人排除在外了。可以肯定,我们那位赫拉克勒斯要完成这个功绩,是做不到人在苏珞兰场的监牢,同时又……”
韦德坎德很恼火,将剩下的苹果核猛地朝地下一摔,转身走了。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韦德坎德给“赫斯珀里得斯姐妹花园的金苹果”这个谜案弄得昏头昏恼,竟至在调查中疏忽了去做最基本的情况核实。而在翠径庄园,情况也差不多;就在自己村子里发生了凶杀案的消息使理查森一家大为震惊,然而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再去检查一下那些黏土书板。白天快过去时才有迈克尔·诺韦洛发现,只剩一块书板还挂在正确的一面,其余十一块都被翻了过来。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这时督察脑子里开始考虑的,便是这第二个问题,因为罪犯不是名叫赫拉克勒斯·理查森,那么他又是谁呢?毫无疑问,这是住在翠径庄园当中的一个。然而是哪一个呢?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提供“恶龙”遭到凶杀时不在现场的证明。不管是谁,都有可能在这个惨剧之夜悄悄溜出家门。相反,“革律翁”一案倒大大缩小了嫌疑人范围。法医的结论报告将那次罪案发生时间定在午夜和凌晨三时之间。不过理查森太太在蛇的事件发生后直到两点半,都在丽塔·德雷珀的房间里陪着她。这差不多证明两个人是无罪的,因为从翠径庄园到霍克农庄骑马至少也要半个小时。德雷克、劳埃德和诺韦洛夫妇,则是凌晨两点前入睡的,这使韦德坎德将他们列为了重点嫌疑人。督察嘲笑了欧文的看法,因为欧文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存在一个雇佣杀手,是具体执行这些高超作为的“赫拉克勒斯”,此人严格按照出资雇主的指令去做,其中便有他在参与时要披上一张狮皮。
“任何人都有可能!”韦德坎德说。几天前他已叫人放了小理查森,“即使是不起眼的哪个仆人。我们甚至可以丢开不在现场的问题了,它们已不再有什么意义……”
“我对这点倒很担心。我们是在和一个极其狡猾的罪犯打交道,不能让一些实际次序问题给迷惑住。更合理的做法,恐怕是要弄清他的意图。”
“对啊,但他的意图是什么呢?骗取罗伊·拉塞尔的遗产吗?可以肯定,这场赌博总会开花结果。关键就在这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发生关系:作为直系亲属的理查森太太,德雷克和薇拉;还有薇拉的丈夫,甚至内维尔·劳埃德,因为他们和前面那些人都是亲属。还别忘了德雷珀小姐,也许如现在打算要嫁绐赫拉克勒斯,理查森呢。”
“她是开春时被这家人‘招募’来的,所以很难设想,她从在去年九月开始就着手进行这一系列罪案了。”
“不错,但对其他人也可进行同样的推理呀。因为这个时期他们看到赫拉克勒斯精神萎靡,无不焦急万分;凶手不想耽搁,必然是在他去见律师、新立一份遗嘱之前就先给他来点颜色看看。就这么回事!唯一的目的,就是凶手随后便可嫁祸于小理查森,而自己则可在这既费力又有风险的系列罪案中始终置身事外……”
“还有什么呢?”
“一个推定:有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在按着一个固定的想法行事……”
“这一点,无疑正是此人想要让我们相信的。”
大家都感到这种思辨进行得很好。我呢,没怎么表示个人的推测,我觉得其中没有一个能是言之有据。我这人是一旦拎出阿里阿德涅线团的一个线头,马上又会觉得其中有什么矛盾之处。最后,我对韦德坎德认为是在和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打交道这个说法,还是揶揄了一番。
应当说,凶手制造的效果非常出色。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两次让人震惊,我们都有点招架不住了。欧文自己也显得有点吃了当头一棒的样子。有段时间,他似乎很满意自己当上了这些惨剧的一个看客,老是赞扬这些惨剧的艺术美,还肯定地说,面对这种档次的一个敌手真是三生有幸。我有天曾向他指出,若是对这个敌手老是欣赏有加,最终是会给弄得落荒而逃的。他一脸正色听了我的意见,仿佛我的看法是个空前绝后的宗教启示一般。而就在这一天,我们听到了斯特劳德少校的证词。从这时起,我感到厚实的谜团开始出现一线光明。
我们是在烟雾腾腾的“黑羊”咖啡馆里,和理查森上校过去的一位同僚见面的,韦德坎德刚刚挖出了这个人。此人有一张大脸,脸上皱纹有如用刀刻就,面色也受到他酒糟鼻的影响。这使欧文后来说,要是在他嘴巴跟前点根火柴,肯定能让他夹着浓浓的酒气像龙那般喷出火来。我提醒欧文,我只能适当地欣赏他的幽默,因为即使此人是条龙,但其记忆力之好能让我们利用,还是很幸运的啊。对此他反驳说,他不过使自己已经知道的情况得到了证实。确实如此,我得承认。
“当然,理查森是个体面规矩人,”斯特劳德声音洪亮,手里着的大啤酒杯泛着泡沫,“我在他手下时间相当长,可以肯定地这么说。”
“这是哪个年间的事?”
“从一八九二年直到他离开我们,也就是十九年吧。”
“有人和我们谈起他时,都说他是个模范军人呢。”欧文指出。
“不错。他严格按章办事。但我们私下说说吧,他对别人要他做的事,总是很不以为然的。”
“您意思是?”
斯特劳德少校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呢,这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他有自己的原则,我得说,我并不能总是跟得上他的思考。”
“我听人讲,他对鸦片好来一口。”我插话道。
“对,但是试过这种不光彩的东西,后来又不能自拔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因为您知道,这东西嘛,”他正色说道,“不像啤酒威士忌那样很快就能摆脱掉的!”
“当然了,”欧文同意道,“这明摆着嘛。但我想,您在说到他的原则时,是另有所指吧?是什么原则呢?”
“嗯……比如他总是替中国人说话,后来就认为我们根本不该跑到那里去。他特别推崇中国人的思想和他们的宗教信仰,不赞成将我们的东西强加给他们。有时他甚至会说,是我们这些蛮族、我们这些野蛮人犯下了亵渎之罪……例如他认为我们在那里的铁路网,全是有悖情理造起来的,而且造成的损害无法弥补……你们要从中国人的角度去理解。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们怎么也猜不到的!很简单,因为我们的铁路有时要从一些古老的坟地上通过。‘他的思考’,现在你们明白我要说的意思了吧?有时他更加出格,说什么有看不见的妖怪,那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开的,否则得将铁路绕过去……一个体面的规矩人,不错,可最后变得有神经病!”
“他信上了风水,是吗?”
“对,或者说是这类玩意儿吧。”斯特劳德说道,随后将啤酒一饮而尽。
我们离开“黑羊”后,欧文得意地笑着问我:
“阿喀琉斯,现在您觉得事情清楚些了吧?”
“我开始明白了,可不是。”
“理查森后来鼓弄起风水来了,就这么回事,您要承认,对一个或多或少背弃了自己宗教信仰的人,是有可能说出一些不合适的话来的,对吧?”
“您对这个问题懂得还真不少。”
“我的天,阿喀琉斯,您和我说话像是在指责我信奉了异教!如果说我对这种特殊的学问还懂得一些,这完全是出于我对艺术的热爱。您是了解我对中国瓷器情有独钟的吧?正是在研究它的装饰中我才得以有所获。不必细说了,您要知道,这涉及到一种发达的物神崇拜,它重视死者,重视大自然的力量所具有的广泛影响,把握住它们从而使自己安康幸福,两者相得益彰。但也必须重视其他一些独立的存在体,如‘白虎’和‘肯龙’等等……所以,不管是建房屋、造墓穴、辟园林,或是规划一条道路,都得确保其坐向在‘青龙’和‘白虎’的地盘上没有问题,以免带来不吉利的影响。”
“正因为如此,他才叫人夷平小山冈,挪开了一层楼,是吗?”
“当然了。花匠曾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当时他还特意讲过这种事。小径上的绿篱,我认为他是想让翠径庄园充分利用朝阳,那是日日吉祥的好兆头,白白放过则愚不可及。您回想一下,入门的正面是朝东开的,丽塔·德雷珀小姐的卧房同样如此,加之她画中窗口表现的也是旭日东升,这才使我茅塞顿开,可以这么说吧……像我们两位这种智力迟钝的专家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明白的事,她本能地就感受到了!”
“不仅如此吧?”我提出异议。“您忘了烧那些信,还有那个神秘出现的女人,尤其是那些或黑色或金黄的小纸人儿……”
“我对您提到过物神崇拜,是吧?为了和邪恶的精气和凶神恶煞对抗,信奉风水的人会毫不迟疑去做献祭——您放心,没有任何血腥味——为此,他们会把一大堆金色纸做的小人儿作为祭品,当着‘世间神明’女菩萨的面,放进青铜鼎中焚烧。这种粗笨的木质菩萨雕像,您大概已在他的房间里见到过了,而这无疑就是那个陌生的女人。想象力丰富的花匠不过是隐约见到了她的外形……”
“他告诉过我们,说听见了他们在讲话呀!”
“不,只有理查森上校在说。人们不是习惯静静地做祈祷吗?当然,白虎和青龙一定会光临仪式的现场;其问人们通常要摇动一只带环的铃和有珠饰的鼓,它们的声音会引起‘神灵’的注意,也许它正在别处忙着呢。老彼得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最后我还要告诉您,这种祭祀可以是为了一个亲人,比如孩子死了或身体不好,也可以是其是其他任何原因。至于对冤家仇人或是有可能破坏仪式效果的人,他们就用黑纸做的小人儿来代表,后夹挂在墙上……也许它们代表的就是欧洲的工程师吧,这些人建屋修路不上规矩。”
我本想来点儿反对意见,但是找不出什么可以说的。环环相扣,无懈可击。我们在第二天回到翠径庄园,沿着漂亮的双排紫杉绿篱走过去。这时,我不禁对自己过去的无知自嘲了一番。
我们发现赫拉克勒斯·理查森正坐在平台上看报。他怀着很大的兴趣,听着对他父亲怪诞行为的解释。
“过去我总在疑惑,这种事情里头是有什么问题的。”他简单地说,“就像在我对他的了解那样,他把事情藏在心里并不太让我吃惊。我也不认为我母亲或者有另外哪个知道。这种事情也说明了他的房间用来祭祀,性质是很神圣的。那是他的世界,他不希望有人来亵渎它。就我来说,我一直都是遵照他的要求去做的。”
“您抗住了诱惑。”欧文打趣说。
“对……我之所以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主要也是出于迷信。我想过,我们应当让这间屋子保持原样,尊重他的愿望,否则我们就会发生不幸……在得伊阿尼拉闯进这间屋子,我和她翻脸之后,我努力向她说明的就是这一点。何况以某种方式来说,如果我们想想就在这之后所发生的事,不正是所招致的一场灾难吗?她跌进蝰蛇窝了。”
赫拉克勒斯·理查森用手摸摸前额,像是只要想到这事就感到不安。
“我不敢再想它了,这件事让我真想彻底清理一番,将那些把游廊搞得鸡犬不宁的动物统统请走。”
“您知道不知道,您父亲吸食鸦片?”
欧文的这个问题使理查森吃了一惊。他的脸阴沉下来,随后他点头承认了。一阵沉默过后他说:
“前不久,母亲对我吐露了有关他的一些事,说不管怎样,最后我总是要知道的——自己弄明白,或者哪个好心人……”
“是关于他的这个毛病吗?”
“不,是关于我真正的血缘关系。她还告诉我说,伯思斯先生您已知情……”
“那么您知道谁是您的生父了?”
赫拉克勒斯冷淡而厌倦地耸耸肩。
“当然了,如果我们照事实说活,这很清楚。就我所记得的,我总是很喜欢罗伊先生的来访。他对我很是热情,不过一个小把戏怎么会理解它呢!对我来说,我的父亲将始终是约翰·理查森。他一直对我疼爱有加,给我讲那些非常美妙的故事……他什么都指点我,什么都教会我,我的一切全归功于他。”
这番坦陈之后他蓝色的眼睛模糊了,蓦地站起身,走近欧文。
“我母亲,”他又说,“还告诉过我,说您认为这个亲子关系很重要,似乎和调查是有牵连的,是这样吗?”
欧文被面前这个人直视的目光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回答时少了他惯常的从容:
“对,至少是在不久前。现在我说不上了……您很像那个传说中的赫拉克勒斯,而您一生中与他巧合的情况也确实太多。最后我想,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也就不再考虑它们了……”
“因为最后的一些新论据要求如此吗?”
“为什么不是呢?”
“您知道,伯恩斯先生,我父亲总是喜欢给我引用一句中国话,我一直没忘: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大概您是知道这句话的吧?如其不然,您对这句话又有什么看法呢?”
欧文若其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朝我转过身来,将回答的主动权丢给我。
“不错,”我清了清嗓音说,“无疑,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至少部分是这样。因为若非如此,我们就什么都可以宽容了,甚至那些最应受到指责的行为。”
“我想您是在指你们所追踪的那个罪犯吧?”
“当然了。即使他神经不正常,他也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真有意思,您说的和韦德坎德督察完全一样。”
以现场情况来看,这句话一点也没有奉承的意思。赫拉克勒斯·理查森又露出笑意和沉着自信。我感到在这个被宠坏的孩子的态度中,有种狂妄、使人不快的东西。生活依然异乎寻常地在向他微笑。我尤其想到最近的一些情况,这对他来讲是很幸运的,使他从非常糟糕的处境中摆脱了出来,而他还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我相当冷淡地问他:
“也许您有不同的想法?”
“算是小有差别吧。我完全同意您对责任问题的看法;但我坚持认为,这个罪犯的作用并不像大家所认为的那样有害。就在最近,我读到一篇文章,上面历数他的功绩和他那些牺牲品,更使我确信这一点了。那些牺牲品无一例外都是社会上的害虫。”
“朗贝洛太太呢?”
“人们称她‘恶龙’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方面我可以和你们讲讲,因为有段时间她做过我的小学老师,后来父亲就改变看法了,我呢,她从来没有对我怎样,是因为心里觉得害怕而不敢动手;但我的一些同学就有手指头给打折了的,因为功课没学会,她大光其火,舞起她的那把木尺!此外,你们大概也看到,她下葬时并没什么人替她难过……”
“我呢,我特别欣赏的,”欧文说,“是这些凶杀案中的美学。”
这时我真想给我这位朋友来几个耳光,他就这样在理查森的面前,明明白白给人以否定我的印象。不过我也该料到的,只要论说起罪案,他就别无所好,当他一打开话匣子……
“这些都是艺术作品啊,都经过精心推敲,凡有审美能力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这些场景中有着太多的激情,甚至可说是诗呢!当然还有,整个系列都相辅相成,仅这一点就不由让人钦佩。每场凶杀都在显示一次新的功绩,既有别于前一次,又有作者的别具匠心。每一个场面都引人注目,似乎这位艺术家每次出场都在力图超越自我……”
我可没有耐心。我想把论战重新归归拢,便相当生硬地打断他的话,提醒说,这些罪行的唆使者一直在奔忙,而且就住在这里屋顶下呢。
“对此我难以相信。”赫拉克勒斯皱眉说道。
“在您看来,”欧文严肃地问,“这可能是谁呢?”
“非常坦率地说,我看不出有谁。不管怎样,这里的任何人都做不到进行这种规模的活动。”
“您是说在体力上?”
“作为第一步,是这样。”
“我们认为,我们所追踪的这个人,是找了一个同谋来做帮手的,因此可以说,他只是这些案子的教唆者。”
赫拉克勒斯刚点上一支雪茄,停了一会儿才答道:
“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会有一种可能性……”
“那是谁?”我问。
我们这位主人突然显得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也马上就后悔自己的口气激烈了些。
“这只是个感觉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先生们,你们是会理解我不能说出名字的。”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八月中旬
“梦幻之花”确实是一家鸦片烟馆,虽然它的店招上没有标识,但悬在大门上方的灯笼上缀有几个竖着的中国字,清楚表明这儿就是。小巷里还有另外几家东方店铺,它们的门面色彩花里胡哨,使利姆豪斯街区一带偏僻阴沉的小街小巷也因此有了点暖色。此时已近喝茶时分,但在那些不能让人放心的死胡同深处,还有那些肮脏邋遢的屋子后院中,夜色正渐渐扩散开来。我对这种地方没有好感,所以提醒我的朋友说,没有必要探访已故理查森上校恶习沉湎之地。他则反驳说,材料不足时,任何线索都不应疏忽。他说得不错。
“赫斯珀里得斯姐妹花园谋杀案”发生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但我们的调查还在原地踏步。我们已取得了某些结论,也圈定了罪犯藏身之地的范围,但还没能做到扯下他的假面具。他表现的是自己双重人格中善的一面,而将其恶的方面留在黑暗中。我们天天都在讯问那些嫌疑者,却越来越感到在翠径庄园这个郁郁葱葱、令人喜爱的宅第里,怎么可能会隐藏着如此危险的一个杀手呢!欧文决心要解开“赫拉克勒斯功绩”这个谜团。几天来,他对不同案件的目击者分别作了询问,还长时间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中,让炉台边上的那些缪斯女神能发善心帮上自己一把。自然,他对自己的思考成果是不想张扬的,不过还是向我承认已取得某些结果,同时又明确告诉我,说解决了这几个谜却还是一点没法弄清凶手的身份,真是遗憾。此人似乎是将他的那些功绩一个个区隔开来的,互不牵扯,就像海轮上的一个个密封舱,遇到海上失事时就有了一个缓冲的空间。欧文这一波的推理,能使他揪住和制服这个作恶多端的“英雄”吗?他没有失去希望,但知道时间对凶手有利。因此探访这种下作地方,在我看来更多的是他本能的一种强烈反应。他或多或少也对我承认了这点。
来给我们开门的亚洲人姓“张”,要将他所说的名字标出读音来我就无能为力了。他戴一顶便帽,穿一件明显已经磨旧的深色上衣;但他的鞋子擦得锃亮锃亮的,夺目耀眼得如同他的一口牙齿,想捞上一笔外快的讨好一笑便露了出来。他没有推托就收下了欧文给他的几个硬币,随后让我们进去。我也不想给读者描绘眼中所见的难过场面了。来自社会各种阶层、也不分年龄的人躺在长靠背榻上。一个个隔间的前面挂有油灯,它们延伸过去,发出微弱的亮光。空气也给烟雾弄得昏暗不堪。这些都使我不想再说下去,只能讲一句,这些人是怀着一种奇怪的感官满足,在品味他们恶习所带来的芳香。
如此这般云遮雾罩的空气,不仅吞噬了这些病态人的思维,还吞没了说话人的后音。我几乎搞不清欧文附在张的耳边小声叽咕着什么,更听不到这个乡土音很重的中国人的回答。我毫不留恋便离开了大堂,随着他们来到一条窄窄的走廊。那里空气也很污浊,但在鼻中嗅过鸦片鬼们吐出的诱人气味之后,我觉得这里像是有一股氧气了。张让我们走进一个四方形的房间,墙壁都是假墙。随即他将安在墙角的四个灯笼都点亮。刚亮起来的灯光在酱紫色的墙壁上漫开,摇曳不停,像是夕闭时分的那种红光。
“这就是理查森先生的私人房间。”张用他糟糕的口音说道。
“嗯,我们这位上校显然是位常客了,”我对欧文揶揄地说,“我觉得他妻子说的隐情和真实情况还有点距离。”
我的朋友缓缓摇头。
“不,她没有缩小她丈夫的情况。只是她从未到过这里,我们不难理解她。但我承认,这里的环境相当惹人注目,去做东方式的幻梦再合适不过了,上校很看重这一点。您欣赏欣赏天花板上画的这条龙吧,它无与伦比,而它……该死!”
欧文一惊,突然住口不言。我抬起头,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是这龙啊,”我喃喃说道,“和他书房里的石膏像一样。触角,龙须,胡髭,怪异的眼神,还有同样的青紫色……太巧了!”
“也许不是巧合,”他答道,转瞬间即恢复了平静,“张,我的朋友,请告诉我……理查森上校经常到你们这儿来吗?”
“对,先生。老天爷把他召唤走了,我也失掉了一位最好的顾客……”
“这间屋子,您说是留给他用的吗?”
“不只是给他一个人,当然,他比别人要优先。”
“他对你们的装饰,大概也出了些点了的吧?”
“是啊,他的要求甚至还很苛刻。不过先生,他也会表示很感谢的。”
“天花板上的这条龙,也是他的一个建议吗?”
“完全正确。他甚至还带来一尊雕像,让画师照着画。”
欧文转身对着我,狡黠地看了我一眼。中国人又说道:
“大概这对他非常重要吧。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呐,得知他过世我真的很难过。他儿子也非常悲伤,我们常常在一起怀念他……”
“他儿子?”欧文倏然问道,“哪个儿子?”
亚洲人显出歉意,但仍挂着笑脸:“您知道,我不熟悉他这一家。”
“他什么样?大个子还是小个儿?”
“大个子,很帅的,先生,金黄色的头发。”
“赫拉克勒斯?”
“对啰,是他的名字,现在我想起来了。他不像以前开始时那么常来了,所以我有点记不得……”
“您是说他过去常来?”
“对,当然了,这间屋子就是给他来时用的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老爷子去世以后吗?”
“不,还要早些。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理查森先生将他介绍给我的……”
此时欧文脸上的惊愕表情,甚至在我们离开“梦幻之花”以后想必还在。他震惊非常,竟至出声很响亮地说出他的想法,大概也是希望我的脑子能助他一臂之力。我必须承认,我的脑子也和他一样,感到周章失措了。
“这不符合任何逻辑啊,阿喀琉斯!”他窝在扶手椅里,无助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壁炉上的那些女神雕像。
“但您回想一下,就在今天早晨,赫拉克勒斯的态度吧,”我反驳说,“我们在提到他父亲的病时,我觉得他是局促不安的。”
“当然,这没逃过我的眼睛,阿喀琉斯,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这充分说明问题,他不想深入谈这件事。他自已就常去这家烟馆嘛,这同样可以理解。他在父亲死后,尤其是在妻子死后,他寻求在鸦片的烟雾中驱除自己的悲伤。说他苦恼不幸的种种证言都证明了这一点,也解释了他一再离家的原因和不想说明白的这个事实……对,这么说是站得住的,也是一条线连着下来的。相反,他父亲的态度就不可理解了!他完全清楚吸食这种毒品会带来的灾难。我不明白,是什么情况促使他将自己的儿子带到那个地方去的……”
“那个开烟馆的人也许弄错了?”
“得了吧!您知道他不可能彻头彻尾捏造一番,您也和我一起听到的嘛。”
“那么,就得承认已故上校真的是失去理智了。您自己也多次考虑过这情况。我也是。”
欧文的头发平常总是从中间梳分开来的,这时耷拉下来落在了他垂头丧气的脸上。他悲壮地转过身,对着他的缪斯们:
“塔利亚,克里俄,忒耳普西科瑞,这种时候千万别丢下我不管呀……对这种反常的行为,要是我在今天晚上还找不出一个像样的解释,我愿变成和上校一样的疯子!”
“您说的话前后不一啊。”我向他指出。
“逻辑呀,条理呀,都见鬼去吧!”他发火了,“我们就生活在一个疯子们的世界里。可再疯也得有个解释呀!看在狄饿尼索斯的面上,阿喀琉斯,快快将我最好的威士忌拿来干上一杯。它就藏在奥斯卡·王尔德那本《忏悔录》的后面,您会找到它的。让它把我们的本能中被埋没的天资释放出来吧。从蒙昧时期开始,这份天资就被理性那讨厌的魔法所扼杀了,这方面我的这些缪斯们还助纣为虐。显然,她们是打定主意要在这个案子中和我赌气啰……”
当大本钟悦耳的钟声开始连续敲响午夜十二点时,欧文瞧见了他的缪斯们已在人间的通天梯上了。他以男子汉的自尊,不让她们下来含情脉脉。一直托付给奥斯卡这位朋友保管的酒瓶,已经空空如也。
“现在太迟了,啊,薄情的仙女们哪,我可没忘了你们的负心。你们全都是容易被诱惑的夏娃的女儿;你们就让美人儿的首领狄俄尼索斯守着他的天资好了,这可是他唯一忠实的朋友了,可别成了一场空梦哟!”
我承认,自己当时是陪着欧文在这位酒神的葡萄园里转悠的,已经醉意朦胧。但我灌下的酒精要比他稍许节制些。为我们的友谊着想,这里我就不想冒他之大不韪,记录下他冥思苦想时的种种怪相了。突然间,他顿有所悟,仿佛宙斯雷霆压顶,挺直了身子,旁若无人地喊起来:
“以哈迪斯号角的名义!我想我弄明白了!”
“明白什么啦?”我可怜兮兮地喃喃问道。
“很多事情。”
“还有吗?”
“她被系上的颈圈也许是原因……”
“颈圈?什么颈圈?您信口开河!”
“根本不是。颈圈在这个案子里特别重要,因为它是阿玛宗人女王的腰带……好啦,上校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和他儿子去查这种堕落场所的。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什么理由?”
欧文吃力地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走到壁炉那儿,扯扯那些小雕像的鼻子,随后摇摇头看着我说:
“我不能告诉您。”
“为什么?”
“比起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