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时左右,来了一辆警车将我们几个侦探接走。苏格兰场督察在最后离开之前一再保持着戒备,唯恐赫拉克勒斯可能回来,尤其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报复行动。此外,他还命令两个手下晚上照看好宅子,一个在过厅值班,另一个负责屋外的巡查。
近午夜时,全家人都去就寝,大家情绪极其低落。内维尔·劳埃德一再说,这样把事情挑明了也是个磨炼,反正是绕不过去的,开初会很吃惊,过后也就宽心了;还说大家最好就此忘了那短短的一瞬间吧。可是没人听得进去,也没有一张脸上有笑样儿。“得伊阿尼拉”哭了几阵,情绪沮丧消沉。她没拒绝劳埃德为她准备的安眠药,但在喝完杯中的水时,她明白,只要赫拉克勒斯没有回来,世界上任何药都不能使她入睡。
回到自己房间后,她脱下衣服,套上长睡衣,拉过被单,纵身上了床,一边在想有什么奇迹才能使她合上眼睛。她极度激动,觉得从头到脚都麻痒兮兮的。她全身燥热,便又起身,还将窗子开得大大的。她朝外面看了一眼。一轮新月照亮了草坪,她正巧瞥见有个值夜者的身影转过屋子拐角,然后不见了。她耸耸肩,随后又去睡觉。这时她有一种昏昏沉沉、全身无力的感觉,心想内维尔·劳埃德没有掌握好这种镇静药的剂量。她渐渐有了睡意,但还是平静不下来。
那些挥之不去的幻象又来折磨她了。这天晚上青龙显得空前的可怕。它在她头顶上盘旋飞舞,展开了它的翼翅,披覆着鳞片的身子闪闪发光。它的头上斑斑点点,长着胡须,竖起粗粗的触角,不时朝她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它是想把她赶走还是要吞吃她呢?恐怕她也说不上来。这时她看见了自己,衣衫褴楼,蜷缩着身子,在一条大河的岸上……大概是恒河或扬子江吧。她在乞讨,还哀求过路的人放过她,仿佛对她这个成了可怜虫的人个个都是致命的威胁。她身边四周的那些房屋,无不皆是按照限令造成了宝塔形状;但她才看到它们,可怕的龙便用一阵炽热的雾气使它们消失了。无数爬行动物从河里钻了出来。它们是蛇和鳄鱼,好像在商量着要去哪儿……
随后,它们看到了她,灰黄的眼睛因见美食在前面闪闪发亮。它们慢慢地、心照不宣地朝她靠拢……她拨腿就跑,穿过片潮湿而令人气闷的热带丛林。那里有藤本植物挡路,有可怖的鸟飞来飞去,沿路还看到一些古老的印度庙宇的废墟。有时,她会碰上一群孩子……这些小家伙脸颊凹陷,大大的黑眼睛透出哀求的神色。尽管有邪恶的生物紧追其后,她还是热泪盈眶,用了一点时间将他们揽在怀里,紧紧搂着他们,仿佛是要最后享受一下这种幸福的时刻。接着她更急切地重又上路,却在一个黏稠的沼泽中陷住了。泥浆越来越厚,她的手脚难以动弹,但这泥浆似乎让蜥蜴和蛇们都感到很快活。她更加努力,然而这些动物总是占了上风。她感到自己力气已经耗尽,于是绝望地挣扎起来,狂怒不已。接着,有个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从她脚上擦过。她大叫一声,惊醒了,全身冷汗,心口怦怦直跳……
她摸索着,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火柴盒,深深自责,觉得自己一定又把理查森一家闹醒了。只有外面值岗的警官跑了过来,透过稍许开着的窗户问了声是不是一切都好。她应了声是,一边点上灯。她觉得这噩梦不真实了,因此想看一看自己的房间,这个环境是让人心安的,哪怕只看上一会儿也好。她眨巴着眼睛习惯着亮光,依然觉得有爬行动物还在她脚上蠕动……
外面,值岗的警官放下心后转过身,继续他的巡查。他还只走了几步路就停住了,一阵尖利的叫声使他惊呆在那里……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七月
那天,我是在过了午饭时间以后才用早餐的,因为要买下午的《泰晤士报》,还到外面稍许散步了一会儿。欧文和我从翠径庄园回来后曾又长时间讨论了案情;它倒是吸引住我们,不过收获甚微。我很迟才睡着,脑海中不断重现理查森这家人颇为戏剧的辩白和拌嘴,还有赫拉克勒斯突然拂袖而去的情景。
这天天气多云,而我自己也因前一天那些事件而感到脑中相当混乱。我迅速将报纸浏览了一下。头版的一个标题特别吸引了我的注意:《国王十字架车站骇异一景:斗牛》。我不无好玩地读了这篇文章,讲的是一桩不太常见的事端,而且时隔不久,因为它就发生在今天早上:清晨时分,该车站周边一带受到约有十二头公牛的袭击,可能是有轨电车使它们受到惊吓而躁狂起来之故。路人、广告牌、店招或是其他任何颜色鲜艳的东西都吸引了它们疯狂的目光。很快街区上人人惊慌失措,你推我挤乱成一片,结果又使这些反刍动物更加狂暴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争先恐后寻找高处躲避,或是爬上一座雕像的扶手,或是哪个报亭和车辆项上,因为其他地方都不足够可靠。牛群转而又冲进各家店铺的橱窗。出于奇迹,倒也没什么人受到重伤,但公共治安部门却不得不花大力来追捕这些口喷白沫的四足动物。这篇报道在付印时问题甫告解决。
我微微一笑放下报纸,这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见到的是一个因激动而脸色泛红的欧文。他要我停止用餐,放下其他事跟他走。
出租马车在托特纳姆法院街上颠簸,这时他屈尊给我作了解释。听着他那生硬而又恨恨的口气,我就明白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看得出来您已读过报纸,是吧?那您一定知道所发生的事了……”
“您是说国王十字架车站的斗牛?”
“当然。我们的赫拉克勒斯信守诺言,行动之快令我目瞪口呆……另外,他似乎是想来个一箭双雕!”
我还从来没见过我这位朋友这么忿忿然可又无可奈何。他攥紧拳头,眼睛闪亮,几乎使我想到前一天亢奋中的赫拉克勒斯。
“一切都太快了,阿喀琉斯!我觉得自己给人爬到头上去了,这可让人不爽!我们从头说起吧。昨天夜里,丽塔·德雷珀小姐差点中毒死去,就因为那条失踪了几个星期的蛇。”
“我的上帝!这事怎么发生的?”
“还一点不清楚。要么是这该死的小东西在她房间里已经多天了,要么是哪个人扔进去的。这事一点也不费难,因为几扇窗子多少都开着。甚至有可能是在她上床之前才放的,换而言之,这恐怕是我们那位英雄的成绩了。他在闹哄哄、引人注目地走了之后曾又悄悄原路返回。万幸,一切都平安收场。丽塔·德雷珀在最后一刻惊醒过柬,尖利的叫声不仅骇着了翠径庄园的居民,而且看来也吓跑了那条蛇。后来它在游廊旁边的门厅深处给找到了。德雷克有一套工具,很高兴终于又把它逮了回来。您多少想象得到当时宅子里的那个乱吧?走廊里的十块书板也给翻过来了。任何人在当时、甚至在这之前都有可能做了这事。我又想到了赫拉克勒斯……您明白,这也就在眨眼之间!”
“十块?”
“对,是前面的那十块,这次可以肯定了。我们知道的有八块,再加上‘阿玛宗女王的腰带’和‘革律翁的牛群’。”
“现在,我们至少知道自己已走到哪一步了!”我叫了起来。
“但愿您说对了!确实,我真希望听到您的看法呢,阿喀琉斯……您想到没有,这次蛇的事件可能就是第九件功绩?”
“阿玛宗人女王的腰带?”
“对。我们的阿玛宗人就是德雷珀小姐。前些天我看见她骑在马上便想到了这一点。她的行迹很是可疑,但又应对得很好。至于腰带,当然就是那条活物身上的黑蛇皮了,此前他一定已想到要把蛇搞到手,从……从……”
他做了个不满意的手势,将手指掰得直响。我提出异议:
“不,不见得吧。传说中是赫拉克勒斯杀了阿玛宗人女王,然后夺走了腰带。”
“我当然知道,阿喀琉斯,当然知道……所以才应当认为,这个功绩已经完成。”
“可我尤其认为,我们这个赫拉克勒斯根本不会去做这种事!”
“然而昨天晚上,他一切都好像有所准备。”
“说他行为激烈,这不错。但原路返回,把一条毒蛇扔进他心上人的房间……不,我看不出他会做这件事,在他可是大材小用了……。”
欧文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专心欣赏起身边闪过的景色。马儿快步小跑着,房屋渐渐稀疏起来。随后他说:
“革律翁牛群,这个案子嘛,至少还有个有利之处,就是情况比较明朗。不过它的结局远非那么幸运,甚至真的很悲惨呢。”
“是斗牛这件事吗?我觉得报上说了,这场牛祸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啊!”
“对,但他并不一定要这么做。我们还是应当参照传说,以便弄清凶于是用什么残忍手段,准确而圆满完成这一‘苦差’的。您知道,伟大的赫拉克勒斯奉欧律斯透斯国王之命,要把革律翁的著名牛群带回迈锡尼城,是吧?这个差使对赫拉克勒斯来说可真不易。他一路乞讨跑了很远,一直走到日落之地,那里有肩扛天宇的巨人阿特拉斯守着。回来的路就更加艰难了,背上还要背着这些既不听话、数量又不小的牲畜。我们当代的赫拉克勒斯呢,可以说,又把这一功绩重新上演一遍!他将牛群带进了首都——当然是伦敦而不是迈尼锡——其象征意义得到了遵守。这群牛特别犟,还要跑很长的路。想必这花了他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因为从霍克农庄到国王十字架车站有十来英里呢。”
我叹气摇摇头。
“说真的,我承认,案子到了这份上再也没什么可让我吃惊的了!”
“那您就再听下去吧,”欧文说道,口气严确,“刚才我接到韦德坎德的信,他人已在现场。您知道在传说中,革律翁是什么人吗?”
“放牛的?”
“对。他是个三头巨人,赫拉克勒斯在提走牛之前受到他的百般刁难。我让您猜猜,我们这位凶手为了象征这个魔怪干了些什么……”
半小时后马车停在了霍克农庄。这里经营的主要是几个大养殖场。地块尽头可以看见伦敦郊区灰色的地平线。我一瞧到前来迎接我们的韦德坎德,发现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就已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没有令人愉快的东西好看。”他开口就说。随后他简要地向我们介绍了死者的情况。
霍克以饲养牲畜为业。他所养的牛颇有点名气,远处的人也会到他这里来采购。尽管他作为农场主在地方上受到看重,但其人则被在近的农民所诟病,甚至多次怀疑他有小偷小摸、暗中使坏的行为,似乎是想让他们吃点苦头而让自己更加发达。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谷仓门口。几位警员和一名法医已在里面进行工作。虽然有他们在场,但眼前的景象依然令我们毛骨悚然。农场主的尸体横卧在地,身边一摊鲜血,有些已被干草堆汲干。疯狂的凶手将不幸的霍克肢解成头、腰部以上身躯和从骨盆到脚这明显的三大部分。有位警官在仔细察看凶器,那是一把大斧头,上面沾满血迹。左近牲口圈里的苍蝇似乎都麇集到谷仓这里来了。再说下去我觉得也嫌累赘,因为除非是要证实犯罪分子的极端残忍,那么具体细节说得再多,恐怕它们本身对调查并无多大助益。
我很高兴自己重新回到了外面,欧文显然也是如此。壮硕的母牛好奇地望着我们,时而还哞哞叫上一声,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告诉我们。当然我们听不懂它们的方言土语,但我在南部非洲度过了青年时代,其中很大一部分时间也曾与牛们做伴,所以我在目睹到这场杀戮之后见到它们,让我也放松不少。我走到用石头凿成的水槽那儿想清凉一下,但殷红的血水让我打消了念头。此前已经有几位警官也因此而不敢问津。
“我是想让你们看看这个狡猾的家伙有多危险。”韦德坎德走过来和我们说。
他烦躁地绕着水槽走过来又走过去,嘴上的那撇强盗胡子也颠颠翘翘在跟着受罪。
“危险的家伙,”他又说,“但又惊人得机灵,也很有天分。”
“我们不折不扣是在和赫拉克勒斯打交道呢,”欧文明确地说。他抚摸着一头奶牛,奶牛也正等着承受人来抚爱,早已将头伸出了围栏,“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是古代最伟大的英雄啊。即使是野性十足的畜生也会在他面前乖顺起来,本能地感到他就是自己的主人。这方面,我们从狄俄墨得斯的牝马一案便已知道了,对不对?”
“是啊,”督察答道,眼睛茫然地转向我的朋友,“我在想,这一次的功绩是不是并不比前面一个更加惹人注目……今天早晨路过国王十字架车站的人,想必都领教到那些牛的疯狂劲儿了,它们将车站一带搞得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嗯,赫拉克勒斯就是从这里带走那些牛的。十来头公牛,又是深夜,从这里到国王十字架车站……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了。”
“您没考虑过牛群是可以调包的吗?”我提出,“就是现场已有一群牛,而另一群……”
“不。好几位目击者曾在路上见到过它们,而且地点不同。时间在凌晨2时至5时之间,很多人都给这群牛的眸眸叫声闹醍了。真可谓是蔚为奇观啊:他身披狮皮,得意扬扬走在前面;牛呢,一头接着一头,乖乖地跟在后面……你们明白吧。让治安执法者们吃了苦头的这十来头牛,就这样跟着赫拉克勒斯,走了差不多有十英里,而且还心甘情愿!”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坦率地说,我承认,案子到了这个分上,再也没什么可让我吃惊的了……”
“可以说,昨天晚上他并不在休息。德雷珀小姐房间里蛇的事我都不用说了。也不用说那些给翻过来的书板,因为他也许是在早些时候便已翻好,虽然我觉得这相当不可能。他小跑着从翠径庄园出发,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到了这里。和霍克见面,花言巧语哄他一通,接着下手、肢解,这都要花时间。这样一来,时间应当已是午夜前后,因为根据初步检查,法医确定农场主就是在这个时间里死的。随后他将牛拢到一起,重头戏是领着它们一直走到伦敦。路上情景难以置信,这我已给你们讲过了……”
“从纯技术角度来看,这一切都是可以做到的,”欧文指出,还朝母牛亲热地笑笑,“这次功绩也包括了能做到让狂暴的动物乖乖听话,正如您已正确指出的。借助雌性的同类,事情就会简单多了。您看看它们多温柔、多可爱呀。真的,我在想,我在牛的问题上看法是不是没出错……”
这里,对没读过《犯罪七大奇迹》一书中我那些笔记的人,请允许我插上一句:欧文到那时都一直认为,母牛乃是世间蠢笨之化身。
“该死啊,伯恩斯!”韦德坎德叫了起来,突然间失掉矜持,“您看出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昨天晚上,他冲着我们砰地带上门之前就向我们公开挑战了!当时我只想这是在耍性子、放空炮,是在得知情况后要面子罢了!不,就像他向我们叫板的那样,他跟着就实施了他的系列功绩。我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肆无忌惮的罪犯呢……同时又这么愚蠢!因为他在这么干的时候,也就把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了。一方面,他表现得极有计谋,另一方面,他又显得令人吃惊地愚蠢……有点像您在爱抚的这种活物。”
“在动物智力方面呢,嗯,应当非常慎重,特别是别看错两种眼神:一种是愚钝的,另一种就是这些美丽的褐色大眼晴中流露出来的那种忧郁,它很讨人喜欢呢……闲话休提了,我来回应您的看法,只要对您再说一遍:我们是在和赫拉克勒斯打交道。他那失去理智的狂怒是和他的那些功绩轮番出现的。这正是他性格上的特点。”
“那么,他追求的目的又当什么呢?”
“始终是一个,韦德坎德:为他自己认为所犯下的罪过赎罪。根据您给我们所讲的情况,他在作出那些事关公共利益、杀掉那些社会所不容的坏蛋时,自己便得到了宽恕。霍克可说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
“不过从事情的缘起来看,小理查森在良心上并没有任何罪过啊。”韦德坎德禁不住又提出论据,“我这是指帕特里夏·阿特金森的死。他是在去年六月娶她的。我刚刚收到有关这次事故几个报告的副本。报告中对这件事讲得都很清楚,不仅没有提到其中涉及有刑事方面的问题,而且还指出这位年轻的丈夫有不在现场的充分证据。调查员们也曾考虑他在这件事情上是否有过某种居心不良的作为,并在这个方面做了调查,但结果只能更加证明他完完全全是清白的。”
“也许他认为自己在道德上是有责任的。”
“可能吧。但不管怎样,这一系列的邪恶惨剧该结束了。我承认我犯了个错误,想尽量不让媒体说三道四,不让它们大肆渲染这个狮人,怕的是会引起恐慌,或者招来众多既无用又言过其实的举报。但从现在起,这将改变了!我们的赫拉克勒斯这个名字,尤其是他的照片,将在报纸上遍地开花,而且要在头版!我可向你们保证,他再也不可能在路上现身而不被人认出来!即使他想离开王国逃命,他还得游过大海呢,别无他法!从今大早上起,我已发出明确指令,要密切注意港口、车站和多处公共场所。从现在开始,对这个家伙的追捕真正就要开场了……”
这时,一个邮局职员匆匆赶到了农庄,说是带来一封电报,指定要给韦德坎德督察。督察朝他示意,一言不发接过电报,很快看了一眼,随即若有所思地说:
“没有必要了。他本人刚刚回来。”
“是在哪个警察局里吧?”
“不,他回到他家里了,在翠径庄园,而且声称自己无罪。”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不,真的,我无法相信我弟弟有罪。”薇拉·诺韦洛坚定地说。喝茶时分,欧文和我正在翠径庄园的平台上向她了解一些情况。
赫拉克勒斯被捕已过去一个星期。他给送进了苏格兰场的一个拘留所,每天韦德坎德都要提审询问,但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的罪行,也没有一个人能指认肯定是他。不过司法机关的大钳正渐渐向他合拢。一个又一个的巧合,他对司法当局一以贯之的挑战态度,这些在总体上都已构成了间接的证据,在司法天平上分量也越来越重。此外,他在狄俄墨得斯凶杀案中无法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明。农庄主霍克一案更是如此,而且让人扫兴的是,他居然缺乏想象力,只说他是在翠径庄明附近的森林里逛荡着过夜的,身边只有他的马儿做伴。可惜这四足动物无法为他作证,而且那个时候当地也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他。此外,他还声称他骑马摔下来伤了胳膊和头,以此解释他衬衫和上衣的那些血迹。根据所作的检查,这似乎也有可能,但考虑到各种情况,调查员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他的伪装,是在他作案后有意稍许摔了那么一下,以免说成是他自己清理时疏忽而留下的血迹,成为这起令人发指罪案的证据。对韦德坎德而言,尽管还缺少明确的相关证据,但既有了这么厚实的一叠材料,赫拉克勒斯是再无任何可能逃过绞刑架的了。
“我在听到这一系列指责他的可怕事件时,”薇拉继续说道,一脸反感的样子,“若有可能,我真想大笑一场呢。我觉得这太荒唐了!当然,他发火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很粗暴,但从来不会这么野蛮!他总是想保护弱者,甚至在幼时便是如此。我记得一只蚂蚱的事。有天他发现这只蚂蚱落在了一群蚂蚁当中,已是气息奄奄。他尽力把它救了出来,还给它冲洗了好几遍,除掉它身上的那些小东西。此后他在花园甲便对任何蚂蚁窝都很热心,进行一番扫荡……”
薇拉作为家人,情绪冲动自然合情合理。在她竭力为其弟弟辩护时,我则在悄悄打量着她。她相貌像父,谈不上是个美人;脸庞平淡,头发也没了光泽。但一件印有花卉的轻软长袍裙和几件随意的首饰,却也润色了一下她的品位,反而使人产生相当印象。她有着家中女主人的从容和威严,也许,还承担着理查森家族多数棘手的事情。
“相反,我所担心的,”她神色凝重地说,“是他没很好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因为赫拉克勒斯在生活中还从来没有真正碰到过障碍挫折。一切在他都是理所当然,一切在他都可心安理得。正因为如此,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悲痛便成为一种悲剧而无法自拔。这里我想说的是他妻子的死。面对这起无法弥补的事故,他感到回天乏术……我相信,他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明白,‘赫拉克勒斯’也只是个普通的人,注定意志薄弱。他的那种慷慨是其中表现之一……前不久他意外得到的那笔遗产,他一直在考虑要用它来做善事,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就使得您去把德雷珀小姐找来帮忙了。”欧文指出。那天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耀眼的白色西装,纽扣眼中还插着一朵非常鲜艳的红玫瑰。
“是啊,这个任务落在了我的头上。四月的一个晚上,我去一家咖啡馆找她,有时她会在那里落脚。我没费什么劲就说服了她。”
“我想,您事先了解过她情况的吧?”
“当然了,得查实她是适合需要的人呀。”
“也查实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吗?”
“对,将她的方方面面都弄清楚是很重要的。我们知道她的长相和名声,不过也就是这些了。这方面我特别问过赫拉克勒斯本人。我没费事就做到了,因为他在消沉的时候是很高兴能和我谈谈她的……”银餐具反射出来的一缕阳光,给我们女主人的脸映上一层淡淡的光影。她微微笑了起来。
“我清楚记得在这家咖啡馆和德雷珀小姐的第一次见面。从心里说,我一直是庆幸我们选对了人的。她和赫拉克勒斯的妻子相像得惊人,个性也不愠不火、柔和温顺。我并不怀疑这个行动会成功,但也确实没有指望这事会进行得这么顺利。他们俩人真正坠入了情网。命运有时真会意想不到地捉弄人啊……”
“这事使您恼火吗?”
“不,相反,我替他们高必,替赫拉克勒斯。让他重新找到幸福吧,让他找到心理的平衡去过上规规矩矩的生活。这过去是、现在也还是我们最大的心愿。我承认,这同时关乎到我们的利益。”
欧文思考着,身子靠在柳条椅背上。
“确实,我也注意到了她是很依恋他的。”
一阵沉默无语。随后诺韦洛太太说道:
“我曾作过思考,所以对她是有相当了解的。就她而言,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真正的一个王子……而且又有钱。虽然她的神情总是像在沉思,对别人也很敏感,但我肯定她没有忘了这方面的问题。(随后,她语气稍带威胁)我希望,以后我们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可惜,他们的幸福是大成问题的,”欧文巧妙地提醒说,“况且德雷珀小姐也因悲伤而神思恍惚,竟至将我们当成了对头……”
“这很正常,你们夺走了她的赫拉克勒斯!”
“督察这么做至少也有一个好处,让他们重归于好嘛。”
薇拉摇摇头。
“督察来将他抓走之前就已经和好了。那天赫拉克勒斯是中午过后不久回来的。他向我们大家表示歉意,对我们说,他是多么后悔控制不住自己,对我们有多粗暴,而我们明明是为了他的好。他还对丽塔说,他们遭遇的种种情况并没有改变他对她的感情。您真该瞧瞧他们那个样子呢……两个人相拥得紧紧的,”她稍稍撅了撅嘴,半是动了感情半是打趣。“真叫人感动啊,我一直认为赫拉克勒斯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因此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正轨,而您的督察朋友晚饭后就来了。”
欧文专心致志地用雪茄喷出一圈圈的烟雾,指出:
“如果您弟弟少一点狂傲,他的处境就会有利多了。”
“我给您说过他为什么常有这种行为举止,不是吗,”
“那就让我们暂且认为,他是无罪的吧。”
“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伯恩斯先生。”
“哦,您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哟。因为这一来,我们就得另外找出一个犯罪分子,甚至可能就在这里,因为翻书板这事肯定是宅子里哪个人干的。”
薇拉耸耸肩,有点俯就地说:
“也许是仆人的一个小小恶作剧吧。”
“从一开始就是吗?在十个月之前?在还没有谁谈起这些罪案的时候吗?”
“某种凑巧,所以……”
“您得承认这很不可能。这又使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了,诺韦洛太太,是关于您弟弟财产的事。您知道不知道,如果发生不幸,是谁来继承它呢?”
薇拉显得谨慎起来。
“就目前而言,我想是我们,他的兄弟姐妹和父母……其实,这段时间他显然没有立遗嘱。”
“他没立遗嘱,我们已了解过了,所以您的回答很好,而您也是会理解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的……不管怎么样吧,对我而言只有一种可能,二者取一:要么您的弟弟有罪,要么是无罪。而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个什么人正力图要让他为这些罪行背书。围绕这些罪案的种种情形都非常说明问题,它们矛头所指就是您的弟弟赫拉克勒斯。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模仿式人物,就是那个伟大的赫拉克勒斯的翻版。”
“有时我觉得他的头脑也不简单了。”
“正是,这对他并不利。”
“我和您再说一遍,这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但尽管如此,事情还是一样,还是得说有个人,他机灵,居心叵测,可能正在狡猾地利用这一特殊情况。我还要说,那笔不小的财富令人深思啊。看来,这份意外的遗产就是我们案子的出发点……您父亲在这之后不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自杀了,而一系列神秘的罪案也就此开始。这些凶杀干得无懈可击,细节的安排准备都很悉心周到,各个事件的衔接使人觉得它们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迈克尔·诺韦洛刚刚来到我们桌边,很有兴趣地听着欧文的推论和他各方面的看法。他随身带着一份材料,上面都是数目字和说明。后来他恼火地合上了,肤色深暗的脸上起了皱纹,显得忧心忡忡,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案子还是股市不利之故。
“书板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同意您的看法、伯恩斯先生,不能认为事出偶然,因为几个月来我自己就注意到这个现象了。”
“那么您这一点也认定下来吧,其余的事则顺理成章……”
讲了这句,欧文和我起身离桌,留下了这两位主人。他们一言不发,思考着。
我们在花园里找到丽塔。她还是在画架前,但画的不是眼前所见景色。她在画上表现的是一扇从屋内看出去的窗口,沐浴在一片越过树篱照过来的橙黄色天空的光亮中。欧文问她画布上的这幅面是不是有特殊含意,对此她心不在焉、神情捉摸不定地说:
“对,这是从我房间看出去的一个春天的早晨。这象征着希望,一种幸福生活的黎明。”
“您的房间……是在这个宅子里的房间吗?”
“对呀,当然了。它很美,有仿造的圆柱,还有天蓝色的壁毯。”
“那么,您是打算待在这里的了?”
“我会等着赫拉克勒斯,要多久就多久。”
“但我并不希望您这样做,丽塔小姐,”欧文和蔼地说。“这可能会是很长时间呢。”
她清澈的眼中掠过气愤的闪光。
“别这样喊我!”她指斥道,“我叫得伊阿尼拉!您应当知道的!”
欧文感到意外,喃喃地说:
“得伊阿尼拉,对,当然了……得伊阿尼拉……我答应您尽可能不忘记它……”
过了一会儿,当我们向游廊走过去时,欧文和我说了心里话:
“我想,刚才我弄明白了一件事……”
“是吗?”我问道,并不相信他,因为我习惯了这位朋友在要说说心里话时,又会食言戛然而止。
“有时女性对我们是很有用的呢,甚至在她们并不想帮我们忙的时候也照样有用。她们有点像您,阿喀琉斯,有种特殊的才能,可以为我们澄清某个很重要的节点,而她们自己,甚至都不会想到自己身上会有这种才能。我一直知道,理查森上校并不是精神错乱——请好好注意——他总是按照某一种逻辑来行事的。亏了‘得伊阿尼拉’,刚才我确切弄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叫人砍掉一部分小径上漂亮的树篱……”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德雷克·理查森应欧文所请,演凑了几小节他那俄耳甫斯式的乐曲,随后放下笛子。游廊里空气燥热,虽然那些玻璃隔板都开着。欧文和我浑身出汗,但德雷克似乎已习惯了身外的这种气候,置身在自己那些盘着、睡在笼中的“彩带”中间显得很是悠然自得。
“让动物听听音乐、最终驯服了它们的人,必将拥有一种伟人的力量,”欧文像是在说什么格言警句,“这门艺术也许极为不易,但又无疑最美也最令人赞叹。古人们对这一点倒也没有弄错;在这方面,您确实可谓是赫托克勒斯的兄长了……我承认,亲爱的俄耳甫斯先生,如果我是一条鳄鱼,我也会心甘情愿给您笛子那精妙、令人销魂的声音迷倒呢。”
我估摸着,在这种让人发笑的比喻后面,是有一个狡滑而明确的计谋的,以期达到调查的目的。我不无有趣地设想,他身着洁白的西装,纽扣眼上还缀有鲜艳的红颜色,但头那儿却是一个鳄鱼的大嘴巴。
羸弱的德雷克·理查森看来是不会作这般想象的。他脸上闪过一丝苍白的笑容。
“虽说父亲给了我这个名字,可我不知道他那时是不是和在有了赫拉克勒斯时一样高兴。因为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才能了,真的。我很烦恼;说起来,我是准备在我的专著中谈谈这个问题的。但经过了三个月的忙乎,事实已摆在那里:我的那些宝贝伙伴对我几乎就是听而不闻。开始时我还满怀希望,但尼罗的失踪促使我重新考虑自己的才能究竟有多大了。”
“尼罗,就是在骚乱中逃走的那条非洲剧毒黑蛇,对吗?”
德雷克不安地看看四周。
“对,感谢上帝,现在只不过是个糟糕的回忆了。我曾一时间以为是丽塔,是她故意惹出这个乱子来的;当我们在这里发现她时,她的处境确实对她不利,所以我才这样推测。”
“我想,德雷珀小姐是很怕蛇的,对吗?”
动物学家消瘦的脸阴沉下来。
“不,她是不喜欢它们,甚至她还特地这么对我说过。起先我还对她拖有一些希望,但后来就让我非常失望了。蛇对这些是很有感觉的,我觉得尼罗到她房间里去这件事就很能说明问题。我认为那天晚上她太幸运了,就像以前有次一样。”
“幸运,否则就是厄运啰!”欧文说道,“那请专家和我讲讲对这件事的看法吧。您是否认为,这条蛇当时就在房间里,或者是从窗口钻进来的呢?要么是有什么人扔进去的吗?”
“要扔进去,就得先捉住它,”德雷克咧咧嘴强笑着答道,“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非洲剧毒黑蛇特别厉害,很容易动怒,人给咬上就会致命。”
“那么您是排除最后一种可能性的了?”
“不,也不一定。可以设计将蛇引进一只口袋,然后收口。”
“对呀,”欧文思索着,“若是我要干的话,我这个不信邪的也会这么做的。不过请告诉我,这种事故是家里第二次发生了,是吗?您弟弟赫拉克勒斯他自己就遭到过这种爬行动物的袭击,对吧?”
德雷克眼神冷漠,微微点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还在摇篮里呢,大概不到一岁。”
“您自己呢?那时您多大?”
“十岁,我们年龄相差就这个数。这次事故我还记得相当清楚,因为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蛇。我父亲常年在外刚刚回来,带回两条活标本,一条已经去毒,另一条则没有……现在我没法告诉您是什么种类的了:它们身上一环一环的,彩色,还有它们黑眼睛中那飘忽的眼神,这些都把我给迷住了。那时候我觉得它们够大的,要比英国乡下的游蛇和蝰蛇来得大,总之不会是蟒蛇。然而我弟弟只用他一只手腕的力气就把其中的一条给勒死了。现在我想,那时他大概是碰巧抓住了蛇脖子,好像抓住了玩具一般不愿放手。他真是太幸运了,因为那是带毒的那条。”
“难道就始终没有一个人,最后弄清这条蛇是怎么逃出自己窝的吗?我想它是给关得很牢靠的。结果还是到了孩子的床上。”
“确实没人弄清过。我记得父亲很是发了一通脾气,还诘问过我好几次,似乎是我有可能把笼了弄开了,或者出于疏忽,或是因为笨手笨脚……当然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不过我十岁了,还是能把握自己行为的,我很清楚这样一条蛇有多危险。”
“当然了,”欧文同意道,一个指头按在脸颊上,沉思着。“总之,这和我们所关心的案子是有点联系的。您记着,刚才我说了,最终将野兽驯服了的人必将拥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我们现在所追踪的罪犯就是这个情况。他能随意指挥伟大的狄俄墨得斯的豹子,还能指挥一大群公牛。”
“我明白。您是想了解我弟弟是不是自这种才能?”
“您的看法对我们来讲十分宝贵,真的。”
德雷克做了个表示同意的手势,随后又感到为难起来,在蛇笼前踱过来又踱过去。长长一阵沉默过后,他叹了口气说道:
“老实讲,这种问题我现在没法回答了。若在平时,我会干脆回答您个‘不’,因为他对动物看来并不具有很强的亲和力,除了一时兴起表示同情,不过也只是偶而为之的作秀,做做表面文章罢了。现在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自从德雷珀小姐将我这块天地搞乱以后,我觉得动物世界正离我而去……”
在宽敞的客厅里,我们遇到了内维尔·劳埃德,他正和一个年轻女仆在商议布置餐桌的事。姑娘有点拘谨,一见我们来就退下去了。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似乎并没自影响到这位前侍应部领班的个性,他仍然显得亲切、谦和。他认为赫拉克勒斯不久就会摆脱困境。他对自己的外甥、而且总的来说对所有的人都抱有信心。甚至对伦敦警方也是如此,因为它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声誉卓著。
“我一点也不责怪他们,他们是在干这一行嘛,”他绐我们递上一种甜烧酒后说,“他们细细检验各种事实,区别各种证词,这完全正常。就赫拉克勒斯的事情而言,我肯定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错误的。”
欧文向他具体谈了自己的推论,意思是赫拉克勒斯无罪,也就意味着另有一个罪犯存在。这时他显得有点不放心了。他不无厌倦地稍稍撅了撅嘴,说道:
“我觉得我们是置身在一出人为的传奇剧当中呢。”
“这也是这次调查给我的感觉,”欧文说,“一出怪诞的闹剧,可惜又骇人听闻地真实!这一系列罪案是一个疯子所为,或者说是某个想叫我们相信他是疯了的人所为。”
“您这么说可吓着我了,伯恩斯先生,”劳埃德走到窗前,背对着我们,“我来翠径庄园定居时,嗯,还以为找到了一个宁静的避风港,是我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长期奔波后的最后一站了。那时我想,生活该是一条安静的长河。是啊,我人在水上时就是这么想的。但现在,而且从我的脚踏上这古老而美好的英国土地之时起,我就开始扪心自问了。”
“您不像德雷珀小姐那般做噩梦,是吗?”
“对,还没有,但这种事很有可能是会发生的,若是大家继续喋喋不休,讲什么三头怪物呀,凶险的勒耳那蛇怪呀,看守宝藏的那些龙呀……”
“啊,我看出您已经想到这出戏的续篇了,是吗?”欧文大声说,两眼闪闪发光,“是赫斯珀里得斯姐妹花园里著名的巨龙吗?”
内维尔·劳埃德转过身来,扫了我们一眼。
“对,有可能。听过那些故事,最后总会记住里面一些东西……”
随后,他少见地用一种辛辣的挪揄口气说:
“总而言之吧,你们将赫拉克勒斯关起来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要担心的了。”
“是啊,不错,我们再也没什么要担心的了。”当晚,韦德坎德将我们紧急召集到他在苏格兰场的办公室,肯定地说,“这一次他的账可要好好算一算了。”
他目光自信,小胡子下垂,怀着决意喷出一阵阵雪茄的烟雾,仿佛预先就在品味他的胜利了。
“赫拉克勒斯,那个伟大的赫拉克勒斯吗?”他得意扬扬,“充其量是一个集市庙会上的赫拉克勒斯罢了!他犯下的错误配不上他自以为是的那个伟大英雄!”
他欠身对着桌子,灯罩中透出的亮光使他的脸部轮廓变了样。
“可不是吗,他真把自己当成传说中的赫拉克勒斯了!凡是听懂了他话的人都有这个印象。我们是在和一个狂人打交道呢。一个精神错乱者。当然也非常狡猾,但像任何人一样也是会出错的。”
“他已经露出马脚来啦?”
“没有。”
“有什么供述吗?”
“也没有。他还在替罪犯的所作所为说好话,至少是还在强调这个罪犯积极的一面:‘你们这些警察无能,没法替我们除掉这些寄生虫,而他,是这么……’您是很懂这一套的了。”
“这是一种游戏方式,”欧文反驳道,“他不愿丢面子,他想维护他名手的声誉。”
“一种游戏方式?对,但他是在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儿戏!不管怎样,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讲到这里,他拉开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团皱巴巴的破布,很肮脏,上面几乎全是暗黑的污斑,很像是干了的血迹。
“拿着,看看这个吧!是塞在他马鞍的一个褶子里的。我得承认,若是检查他坐骑的那个家伙稍许认真些,我们就会更早一点发现这个东西了。不管怎样,对我们这个集市庙会上的赫拉克勒斯来说,大局已定。”
欧文小心地拿起破布看了一眼,接着问道:
“您和他提到过这东西吗?”
“当然。他总咬定说什么是从马上摔下来的这一套。但血太多了,不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擦伤。”
我的朋友放下破布,沉思着。
“从理论上说,这是对的,但还属于有可能的范围。”
“您愿意就替他辩护吧,伯恩斯,”督察嘲笑道,“现在已经迟了。您将看到,陪审团里最持怀疑态度的人,最终也会被这个证据说服。”
他讲过后,大家长时间没吭声。我的朋友微微摇头,似乎并不满意,接着又说:
“您言之有理,韦德坎德,毫无疑问。但有什么地方使我担心……”
“是什么呢?”
“所有的一切!”我朋友说,一边向上扬了扬手,“我觉得一切都很清楚,太清楚了!今天下午我就在说,整个王国还没一个人,其作为凶手的心理测验图能和这个年轻人不相上下!看来,有点像是罪犯在一路设下路标,一个个箭头都指向着赫拉克勒斯·理查森的家!”
“我们毕竟还是只用了短短的时间,就将他挖出来了嘛!我提醒您,我们仅仅靠了驯兽师笔记本上的地址就抓到了线索。”
“也许吧,”欧文冷冷地反驳道,“但我呢,我觉得是在受人摆布。我可不喜欢这样。”
“得啦,伯恩斯,我们不必恼火。”督察说道,“何况,您要知道,我远非大家看上去的那样满意。不错,这种讨厌的事有了个收尾是让我松了口气,但还得担心它后面有好些未解开的谜团呢:麦克劳德少校没有自卫就给卡死了;沙利文三兄弟,他们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下来了……总之吧,我们永远也不会弄清,他最近几次的功绩究竟是想不择手段地说明些什么。我肯定,他早就已经选定了他的牺牲品,并且是作了精心准备去加以实施的。对我的好奇心来说,我承认自己对这种情况有点懊恼。瞧着吧,下一个罪案的舞台,想必就是神奇的赫斯珀里得斯姐妹的花园了……”
就这一句话,我感到全身一阵颤栗。
赫斯珀里得斯姐妹花园的金苹果……我在韦德坎德眼中看到那些神奇的果子在闪光,而在欧文的眼中则更加强烈。只听他问道:“您知道赫斯珀里得斯姐妹的故事吗,督察?”
“知道,她们是山林水泽中的仙女。我查过。”
“她们也被称为‘黑夜少女’。她们住在大地极西的一个花园里。这个花园可不寻常,里面的树长着金苹果。您想象一下这些迷人的姑娘吧:身披薄纱,穿着有花边的衣服,夜间在树丛间嬉戏,结队采摘这些神奇的果子……还有可怕的巨龙拉冬,仙女赫拉派它来看守果园。确实,赫拉克勒斯最为棘手的功绩之一,便是将这些苹果送到欧律斯透斯国王那里去。他首先必须到达一方遥远的土地,它位于已知世界的尽头,在阿特拉斯山峰脚下;随后,还得和恶龙拉冬搏斗并取而胜之,最后摘下那些神奇的金苹果,它们拿在手里都会闪闪发光,象征着他辉煌的胜利……是啊,韦德坎德,只要想到这个故事,我就和您一样,心里也给好奇心弄得痒痒的呢。”
附近的大本钟响了起来。钟敲十一点,像是在回应我朋友后面的这句话。督察等着这有名的钟声停了下来才开口,语气不无遗憾,但也掩饰不住他的心满意足:
“以后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伯恩斯。但伟大的赫拉克勒斯一路过来最后失手了……就因为小小的一团破布,最终使他那些血腥的功绩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