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
就像住在翠径庄园的大部分人一样,薇拉·诺韦洛很不适应她弟弟新冒出的古怪念头。他突发音乐狂热,还枉费心思要让他的蛇和他一起分享这份热情。她后来总算明白,在这种情况中,一个也像小丽塔那样容易激动的人是会失去自制能力的……可惜,游廊事件并未打消德雷克那令人难受的音乐激情。现在,他已不再试图和他那些回到了窝里的食客们建立什么联系了,而是“呼唤”着那逃之夭夭的一条。游廊本是一处独立的空间,那里的草木提供了一个很大的好处便是吸音;但他现在已不再局限在游廊吹奏,几乎宅子里到处都听得到他的笛声,尤其是宅子四周。宅子的窗户在阳光明媚的白天都开得很大,大家用耳朵就能知道德雷克人在何处……笛声旋律平淡,它回荡在这个古老的宅第里,也是在提醒这一失踪所意味着的潜在危险。直到此时,还没有一个人再见到过它,但宅子里那些懒懒散散的猫们倒普遍抱有信心,似乎正严阵以待呢。
这是因为听到笛声还是受到蛇的影响呢?薇拉想道,她正沿着肖像画廊旁侧的过道向前走去。这时她瞥见了她丈夫,有块表现赫拉克勒斯功绩的黏土书板已给他从钩上取了下来。他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显得很意外。
“哦,是你吗,亲爱的?来,你瞧瞧……这里有件小小的不可思议的事,这几个星期一直在我脑子里缠绕呢。你注意到这些书板有什么奇怪的情况吗?”
“没有。不过我觉得母亲曾向我提过一句,说有什么人欢喜将它们翻过来放,是吗?”
迈克尔点头肯定。
“对,不过这不大看得出来,因为它们反面朝外时差不多也还是那样子。”
“看得出来,对妈妈和你这种爱整齐的人来说,这真让人恼火。”
“是啊,”证券经纪人叹了口气,“每次我发现这情况时,我都将它们翻正过来,但时隔不久,它们又重新是另一面!而且还不是随便翻翻的,都是那几块!”
薇拉的薄嘴唇上露出微笑。
“也许是因为有什么人认为,它们就应当那么放吧?”
“对,可又为什么呢?脑子秀逗!还有,我注意到,每次都会多翻一个,而且就在刚才,我发现……”
薇拉用一只手按住丈夫的胳膊。
“求求你,迈克尔,别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我了。”
诺韦洛的黑眼睛突然一瞪,不无担心地说:
“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是小事?上帝啊,亲爱的,在你弟弟面前你叫千万别这么讲,他会让你吃苦头的!”
“万一他冲我抬起了手……你在旁边会保护我的,对吧,亲爱的?”
“那是当然,”他肯定地说,不过信心不大,“哪怕也许无济于事也要……”
薇拉笑意不再,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最近这段时期,我这两个弟弟真的开始让我厌烦了。一个呢,半疯半癫的,而且从他那些该死的小虫不见了一条以后也快彻底疯了;另一个呢,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最让我们操心……”
迈克尔转身对着身后的肖像画廊,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们家族中就没有这方面的既往病史吗?这可是很让人头疼的事。”
“没有,我想不应该会有。我们那些先人名望一贯不错,人品正直而且稳重。”
“名望嘛,倒也是。但他们的内心气质如何我们是根本不了解的。我不想得罪你,亲爱的,但你父亲在他最后几年里脸上的气色并不好啊。我也不说他的那些古怪行为了,这些事从来没人能解释过……”
薇拉点点头。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但父亲性格内向,而且非常重感情。他过的可能是一种非常深沉、非常私密的精神生活。我还认为,他那时非常苦闷、失望……”
“结果有天就向大家告别了。”
“他的自杀一直使我感到奇怪,因为他不是会选择这种结局的人。”
“然而事实如此啊。”
薇拉同意,咽了咽口水。
“也许你有道理。他脑子里大概是有什么地方不大正常。至于妈妈,我发现她在这个问题上完全保持沉默。她必定是知道什么的……”
“你舅舅呢,正好相反,他可讲得不少。”迈克尔冷笑道,“他把自己看成是这个宅了的主人,可他还不是呢!他惯于想入非非,而且还有点操之过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发现他的意志也相当薄弱。”
“我的上帝啊,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哟!”她叹息道,脸埋在手里,“有时我会想,这个宅子里唯一正常的人就是我了;唯一的一个,不论什么时候还算有点头脑吧。”
“可不是,亲爱的,幸而有我们在这甲!要是没有我们,翠径这份家业恐怕早就完了,不可避免……”
“这一局还没赢!”
“当然,但也快了。”
“我呢,我总是提防着赫拉克勒斯的反应……”
薇拉说这句话时口气很认真。她走近一块书板,认真端详起来。
“赫拉克勒斯,”她喃喃自语,“他小时候的情形你并不了解,迈克尔。”
“是啊,不过我也不难想象。”
“确切点讲,问题在于他的头脑多少还停留在儿时。相对说来,他的教育程度不错,这方面父亲花了不少钱呢。但他的行为反应难以预料而且有危险性。德雷克和我老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他小时候我们爱和他寻开心惹他发火,只要稍微把他惹恼了,他就会气得满脸通红。但到他十来岁的时候就玩不转了,只有变着法儿做得更巧妙此才行。那时候我们都怪罪那个伟人的赫拉克勒斯,那可是他心口中的楷模!我们夸奖他的力气不同凡响,也笑他的脑子笨。”
“我保证,那时你们一定很妒忌他吧?”
“怎么不会呢,瞧瞧父亲对他的那个宠哟!不过在这方面我们也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情况要糟糕得多。只要有一丁点影射他的智力问题,或者说到他的弱点什么的,都会使他暴跳如雷。这种时候他会火冒三丈。而后呢,他自认必须向我们证明这不是事实,就搬出一些书来,旁征博引,以此证明神话中的那位英雄并不只是个笨拙的粗汉,在意识清楚的时候可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一个人,他不过是把身体上的力量提高到艺术的境界罢了。不管怎样吧,你已觉察到这一点了,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迈克尔点头表示同意,随后走近薇拉。
“这块书板,你看得真够投入的,”他说,“上一次并没给翻过来,现在却和另外那八块给放在一起了。”
“这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九件功绩。它怎么叫来着,我忘了。”
“哦,我也不知道……神话学嘛,和我的希腊文、拉丁文一样,都不是我的所爱。”
“看得出这位英雄正在驯服一匹马,甚至有两匹呢。”
“那么,这应当是那有名的吃人牝马了,它们的主人是国王……国王……我快想起来了……”
“狄俄墨得斯!”
“对,狄俄墨得斯,就是!”
金融家的脸突然变得阴沉起来。
“狄俄墨得斯,该死,这让我想起了什么……没多久之前我还看到过这名字。对,是在今天早晨的报纸上,要不就是昨天的……狄俄墨得斯,伟火的狄俄墨得斯,一个驯兽师,给自己的豹子吃掉了。”
“豹子?”薇拉思索着,手指按在嘴唇上,“奇怪呀……按照神话传说,要是我记得不错,国王狄俄墨得斯最后也是被他的那些食肉动物吞吃掉的……”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风声鹤唳地铁站
昨日晚,索思沃克地区之居民,无疑经历了彼等一生中最惊恐之夜。其时,有两只绿眼猛兽在象堡地铁站以东之街巷中散播恐怖。近半月来,“皇家马戏团”正在该地附近献演,并特别推出“伟大的狄俄墨得斯”出演之精彩节目。举凡有幸目睹该驯兽师及其两只黑豹联袂登台之观众,无不惊叹其天才,且无一人怀疑其走兽之凶悍,后者近时似正饱受兽笼逼仄之苦……此二兽是否灵巧异常,竟可自行推开栅栏门闩乎?抑或系因某一居心叵测之手造成耶?又或系一次玩忽职守之故,甚或乃其主人之一时大意所致?无人知晓。可肯定者,为当晚十时左右,马戏团一职员发现兽笼门大开,笼中动物已不见踪影,而“伟大的狄俄墨得斯”其人亦不知去向。
无疑,该驯兽师在证实其猫科动物失踪后遂即进行追踪。然则在此一恐怖之夜并无一人瞥见过此人身影。该街区的狗曾发出最初警讯,初时仅有不多几声吠叫,而后叫声渐杂渐强,终至成为奇特之群犬齐吠,声声不息。不时有人看见一些黑影悄无声息地窜行于各住家屋顶,而后它们跳过一座门廊,又出没在某户阳台之上或在某户窗口之后,绿色大眼莹莹闪光,模样可怖。人们亦曾听闻有咆哮之声,声音沉闷喑哑,绝非狗类。有位老妪曾在一死胡同墙角与此等猛兽不期而遇,因其当即昏厥而终免遭厄运。兽影瞳瞳,兽目如炬,且杂以吼啸之声,直至拂晓时分。然则附近之居民竟无一人伤亡,实堪称奇迹。例外者:一处后院中,民众发现有两狗毙命窝边,均体无完肤。
清晨五时左右,警员终于来到。彼等接警时已有延宕,盖因马戏团人员初时认为“伟大的狄俄墨得斯”本人定会将其麾下凶兽成功截回。一小时后,警方封闭了该地区,并严加戒备,准备随时击毙此二猛兽。然则又可怪者,所涉野兽竟再未见踪影……同一时间在马戏团,正当一众人等倾巢而出去追捕之时,一饲马员吃惊地瞥见一男子,身披狮皮,绳牵两只黑豹,它们温顺乖巧随后而行。“尔等之两浪子现携归于此,”此人道,一边将它们关进笼子,“宜谨为备,万勿又致疏虞,此等兽类非善良之辈也……”
倏忽间此人即已不见,一如来时现身那般突然。截至本文付印时无人曾再见到。不论彼系何人,我们对其介入之举谨表谢忱,众居民获悉此消息时亦无不额手称庆。然则令人扼腕者,乃此次野兽外窜一事未如众人所愿如此善终:距中午尚有一段时间,有人发现不幸的狄俄墨得斯之尸体,其状惨不忍睹。彼横陈在一死胡同深处,位于一大垃圾桶之后。其人已被黑豹撕咬得粉身碎骨,并有流浪狗数只,正在享用此一骇人盛宴云……
我们读完这篇文章,将报纸还给韦德坎德。他一脸怒火,将报纸折了起来丢在办公桌的一角。当下午各报披露了这个悲惨的社会新闻之后,他马上将欧文和我邀约前来。
“尽管我已严格发出命令,还是有这张报纸提到狮人的介入。”他恨恨地说,嘴上那撇八字胡使他这副神情更加显眼,模样有如一个野蛮武士行将开拔进行讨伐,“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他们会知道我的历害的!”
说了这些气话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又道:
“不管怎样,这在我们案子当中不过是小事一件。”
“对,我也这么认为,”欧文插话说。他正专心致志用他的雪茄喷出一个个很圆的烟圈,“我们这位狮人甚至被人看成是某种救星了……一如赫拉克勒斯本人在他那个时代。”
“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嘛,您就给我免了吧,求求您。”韦德坎德喃喃抱怨道,“从我们守候他什么时候会冒头一开始,狄俄墨得斯吃人的牝马这段情节我们就都了然在心了。”
“当然,不过还是得佩服这又一个功绩,他完完全全是在按照底比斯古城那位英雄的第八件功绩去做的。当时,这位英雄肩负重任,要将狄俄墨得斯国王那些食人肉的马匹带到迈锡尼城去。故事说,他将狄俄墨得斯本人喂了这些马,终于驯服了这些危险的畜生……您得承认,我们这位当代的赫拉克勒斯又取得了一次了不起的成功!坦率地讲,我怎么也想不出怎么解释这次所用的伎俩。”
我从督察的眼神中看出一场暴风雨正在积聚。他作了很大的克制才用拳头敲着办公桌说道:
“他的才能毋需再作论证了,伯恩斯。现在要做的,是不能再让他为非作歹!”
“我在想,是那个驯兽师的名字引起了罪犯的注意。”我的朋友平静地说,似乎没有听见警官后面这句话,“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但更主要的,是他使用这个机会的方式,那可是很出色的呢。不过有件事使我难过……”
“什么事?”
“倒霉的受害者一点也不像是个公敌之类的人。”
督察微微一笑,很不客气。
“这一点您就错了,伯恩斯。我刚刚接到有关这家伙的详细报告……”
“您是说狄俄墨得斯是个不干好事的人?”
“对。”
“那么,这就更加值得注意了。”
“您这么说也行。不过您可别太高兴,因为这种调查要是我不能迅速拿出结果,恐怕别人也不会总是把它交给我的。”
“行啊。那么,对这个狄俄墨得斯,您就把所知道的统统给我们讲讲吧。”
督察拿起手边的一份卷宗,打开读了起来。他读完后递给我们一本沾有血迹的笔记本,说道:
“我们在他尸体上发现了这个东西。那些野兽没将它吞下肚真又是个运气!笔记本上列出的名字和地址,几乎逐一都和我们所掌握的情况相吻合。”
“是他牺牲品的名单吗?”
“对。苏格兰场长期以来一直在怀疑这个戴维斯·梅利特——他的真名——在从事某种与其人表里不一的活动,但我们苦无证据能把他抓起来。”
“我想这东西就是一个证据了,可惜是身后之物,这于他于我们都是遗憾!您说说看,督察,我看到有个名字,它没像其他姓名那样给划掉……”
“可能是他的下一个牺牲品吧。”
“我们可以去问问这个人,不是吗?”
“也许行吧。”韦德坎德答道,神情闷闷不乐。“如果你们有兴趣,就请明天再过来吧。不过我们别指望奇迹,因为对这个案子我怀疑这些人能告诉我们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俯身从欧文肩上看去,见到的一行字是:理查森,翠径庄园。伍德霍尔村,肯特郡。
“几天来,一切都好像已恢复正常了。”理查森太太想道。午饭结束后她在花园里稍稍转了一圈。已经过去的一个星期所发生的事只剩下一场糟糕的回忆。只有德雷克,他还在搞他的探索研究,笛不离嘴,不过也就仅此而已。赫拉克勒斯已恢复平静,而她也又瞥见他在和可爱的“得伊阿尼拉”喁喁私语。这姑娘是不是也快成为一位理查森太太了呢?要肯定这一点还为时尚早,但看来事情进展顺利。赫拉克勒斯对她显得十分钟情,如果和他前几个月的情况对照一下,这可说是个奇迹了。经过一年的绝望、自省和犯罪感,他在姑娘来到后与她的接触中已完完全全变了个人。美好的季节赶走了冬天和它带来的烦恼,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再来糟蹋这段时间的平静了。
她是从平台上走进来的。藏身在树叶丛中的乌鸦用快乐的啁啾来迎接她。颤音、琶音这些音色清新悦耳,着实在她耳中响了一阵,因为她心情不错。人在有些时候也会想世界可真美好啊;生活呢,则是最会使人感到意外的命运了,你不会发生任何事,而飞来横祸总是落到别人头上的……理查森太太的思想沉浸在惬意的陶醉感中,然而她个人的体会又在敦促她要多加小心谨慎。她有过意想不到的遭遇,令人痛苦。比如那个忘不了的早晨吧:她被一声脆响惊醒,随后便发现了丈夫一动不动的身子倒在他书房的桌上,嘴里汩汩流着血。还有一些苦涩的记忆,就不提它们了吧……前些天晚上,内维尔还曾试图重新勾起她的一未曾愈合的创伤,但她并不怨恨他。他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好奇,或者是出于以前的习惯,还像他年轻时那样寻开心要逗弄她一番。他可不知道自己给她带来的痛苦啊!但同时,只要一想到那段时期,想到那虽短暂、然而也许是她生活中最有生气、付出情感最为深厚的时光,她又感到一阵快乐,心中暖洋洋的……
这段时间里,得伊阿尼拉正一件一件翻看着赫拉克勒斯一个柳条箱中的那些杂物。她翻出了一本影集后,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决定要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整个理查森家族都在上面了,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她不禁感到有趣。没有儿时约翰·理查森的照片,这是当然的,但他的照片中有一张非常清楚地显示出德雷克和薇拉两人的面部特征:双颊凹陷,下巴突出;奇怪的是,这在赫拉克勒斯身上却没有,他的脸部轮廓要柔和得多。
得伊阿尼拉温情地看着他的幼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无论哪个年龄阶段他都俊俏可人。他是赫拉克勒斯啊,是得到神祗祝福出世的……在最后几页中,她欣赏到了他的男性雄风。在某次比赛中,他身着摔跤服,显得卓然超群,仅就这等仪表就胜过了一众对手。看来那帮人事先就得甘拜下风呢!得伊阿尼拉不慌不忙缓缓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全身僵住,起先面色苍白,继而变得绯红,接着跳起身,一把抓住放在写字台上的裁纸刀。她像一头狂怒的母虎,一心来对付这张漂亮的大照片,上面是在一个公园里拍摄的年轻新郎和新娘。
这时,理查森太太恰好走进房间。她站住了,对眼前奇怪的景象大吃一惊。她在惨遭涂炭的照片上不难认出是赫拉克勒斯的脸;不知为何,这张脸得到手下留情,而新娘的面孔则在狂怒的裁纸刀下不见了。
得伊阿尼拉意识到她的到来,转过身,窘迫得脸上通红,但因为狂怒还在颤抖。她放下裁纸刀,喃喃地说:
“请原谅,理查森太太,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嫉妒心可是一种不好的毛病啊,”宅子女主人说道,样子像是说教也不无揶揄,“但您不必担心。您可以相信我,相信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我一点也不会告诉赫拉克勒斯,也不会惋惜这张照片,甚至我都不知道有这张照片呢。”
这时她们听到大门门铃在响。理查森太太催促姑娘赶紧将她剩下的“作品”处理掉。得伊阿尼拉还在激动之中,手脚不免自点慌乱。当她清理好,有个仆人在敲门:
“是警察局的三位先生,太太。”他好像有大事临头,说道,“他们想和您谈谈……”
“警察局?”孀妇不快地说,“他们找我干什么?”
“大概是和这几天《泰晤士报》讲的那宗惨案有关吧,是关于一个驯兽师给他豹子吃掉了的事。”
“老天爷!我们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据说这个倒霉的驯兽师最近拜访过您……”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确实,我们有某些理由认为,戴维斯·梅利特,又名‘伟大的狄俄墨得斯’,最近来过府上。”欧文·伯恩斯说道,口气极为彬彬有礼,和我们前来造访的动机不大相称。
韦德坎德比他更习惯于这类谈话,似乎并不想掩饰他的警官职业。他的黑眼睛中一成不变的怀疑表情,还有他那强徒式的小胡须,都无助于缓和气氛。我呢,尽量显得和颜悦色但又并不过分。理查森太太接待我们时显得有点意外,但还是给了我们很大的礼遇。她将我们引进一间宽敞的客厅,里面家具的风格奇巧迥异,我的朋友富有经验,他的眼睛可没错过。
“我想,这个名字您就一点也不感兴趣吗?”欧文说,一边将手伸进背心。
“伟大的狄俄墨得斯?是啊,我女婿让我读过《泰晤士报》上的那篇文章,讲的就是这场惨剧呢。不幸的人!多可怕的结局呀……不过说真的,我不明白我们在哪一方面可能会发生关系!这可以向你们保证,直到现在我们还从来没碰到过……”
“请看一看,”欧文说道,一边将这个驯兽师的近照递过去,照片相当清晰,“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他拜访过您,但用的是假名。请您注意看看这个面孔。”
理查森太太屈尊用指尖夹过照片,仔细看着。她在开口回答时,无疑已在接过照片之前心中便是这个说法了:
“不,真的,这个男人的脸我一点也不感兴趣。”随后,她扬起眉毛显出吃惊的样子,站起身来,“等等,不……我大概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呢?不是在哪个马戏场,也不是在别的什么有这类演出的地方,这能肯定。”
“请想象一下;他衣着光鲜,没穿那种皮背心,也没带他的缠头巾,手上没拿皮鞭。请想象一个非常体面的什么人……”
“对啰,我明白了!是那个鲁滨逊先生……一个古董商,有天来看我这些家具。他说他打算让我发一笔大财。”
我两位同伴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非常高兴。
“一个讨人欢喜的男子呢。”理查森太太又说道,“颇为幽默。我和他明确说了,这些家具是不卖的,因为它们有着很大的感情价值。但他提出的价格,我得承认,让我掂量了一番……可惜,这个迷人的鲁滨逊先生此后就没再露过面。”
“这次到访是多久之前的事?”
“有半个月了吧,也许……”
“那么,太太,请允许我告诉您,”韦德坎德插话道,“他的结局不管怎么悲惨,对您的家具来说也是因祸得福了!因为这个戴维斯·梅利特,又称鲁滨逊先生或者‘伟人的狄俄墨得斯’,是个不折不扣的职业偷手。”
“鲁滨逊先生,一个偷手?”理查森太太叫了起来,愣在那里,随后下意识地伸出手摸摸她的珍珠项链,“您能肯定吗?”
“事实如此。但这个该死的家伙非常狡猾,不会在手伸出口袋时就给人抓住。我们监视他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白天是驯兽师,夜间便入室盗窃……我们差不多一直在跟踪他。随着他在国内的巡回演出,所到之处都留下一系列偷盗事件而且逍遥法外。他的手段简单而有效:一般是自称商务代表或者保险人,利用这个机会对他下一个犯罪目标进行踩点。”
“我的上帝,等我儿子听到这些会怎么想啊!是他将这个人带到这里来的。我想是此前一天在一家酒吧里遇到他的。”
韦德坎德狡黠地一笑。
“您别担心,理查森太太。这也是他的一个惯常做法。他安排好,让第三者来引见,以显得更可信赖或不那么让人怀疑。这个人嘛,我再说一遍,非常机灵,还从来没给人逮住过。不,真的,您可让您儿子放心,他毫无可自责之处。实际上,我们的兴趣并不是这个偷手,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再也无法让他面对人间的司法了。相反,我们有些很严肃的理由,怀疑他死亡的意外性质。”
“我恐怕不明白您的话了,督察。”
“表面上似乎并无问题,”督察放低声说道,“但肯定是有只犯罪的手结束了他的生命,所使用的计谋很毒辣。这方面我们目前尚不了解。”
“这么说,是一次谋杀?这太可怕了!真的,我就更加不明白了,我在哪一方面对你们有用呢,先生们?”
“我们正在追捕的罪犯,是比狄俄墨得斯还要危险的一种人,有如恶魔。他似乎自负使命,要将那些他认为是有害或可恶的人从王国中清除掉。对我们来说,很不幸的是他极其诡诈、极其机灵,使得我们无从知道他是何许人。故而我们不得不追踪一切可能会让我们找到他的线索,不管它们有多细小。正因为如此,理查森太太,我们才冒昧来打扰您。请理解我们:每一个迹象,哪怕再微不足道,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宝贵的。令郎和‘鲁滨逊先生’有过直接接触,恐怕是最能向我们提供情况的人了。”
“对,但他会暴跳如雷的!因为自己如此这般就给愚弄了,我明白。”
“不会是在宅子四周吹笛了的那个男子吧?”欧文彬彬有礼地问道,“我们来的时候大致瞥见过他一眼,不过我们倒是听到他的乐曲了……很特别的,我得说,内行的耳朵听来动人心弦。”
“这地方欣赏他音乐的听众,也只有他的那些蛇了,先生,”理查森太太反驳说,口气有点冷淡,“话虽如此,这方面我也不能肯定……”
女主人和我们谈了她长子的一些情况。欧文一开始便感到意外,似乎觉得德雷克·理查森这种奇怪的举动很有意思。
“那么遇到鲁滨逊先生的不是他了?”韦德坎德插进来说,显然他对这些爬行动物毫无热情。
“可不是嘛,是赫拉克勒斯,我的小儿子。可以说,他在我们家里个子最大、身骨也最结实,真的……”
一阵静寂。我在想,我这两位同伴突然间所显出来的吃惊程度一定和我不相上下。仅仅赫拉克勒斯这个名字就使我们的思维停滞了好一会儿。我们预计过种种情况,就是没想到我们的调查中会有这么个名字的人出现。随后,在最初的一阵惊愕过去之后,我们恢复了理智:这只可能是一个巧合罢了。
“赫拉克勒斯?”欧文说道,一边将他天蓝色上衣上的鲜红石竹花重新插好,“这个名字实在很有特色呢。”
“可不是吗,我承认,”理查森太太回应道,觉得我们的惊讶很有趣,“可以说,这个名字对他还非常合适。”
“想来他就像古代的那位英雄,既强壮又俊俏吧?”欧文问道,口气打趣,像是尽量要让自己弄明白些。
“您说的没错,虽说我做母亲的不想为这个而得意,却也因此而担心呢。”接着她像是开玩笑似的说,“我可要先讲一声了,各位警官先生,你们想把他抓走可办不到哟。你们那些手铐呀,牢房的铁条呀,对他都不在话下!什么都对付不了他!”
我们三人都客客气气地笑了,但我们越来越感到兴趣。确实,当理查森太太走了出去准备将他介绍给我们之后,我们就急急地在等着他的到来。这当儿,欧文正用赞叹的眼光将餐具柜中那套很漂亮的中国餐盘一一看过去;我呢,则试图想象着赫拉克勒斯的体态和相貌,先入为主地设想这个壮实家伙的模样:身系兽皮缠腰带,手持粗大棍,一如通常书本插图上的那种形象。
当这个年轻人终于来到时,我马上感到这间豪华客厅里的气氛似乎为之一变。他双肩宽阔,个子中等偏高。但特别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沉着冷静和他那讨人喜欢的态度举止。他淡栗色的头发朝后甩开,使人能整个地看清他的脸。它坦率真诚、目光爽直,这张脸是不会让女性们无动于衷的。他全身透出一种宁静平和的镇定自若,然而也许是过于完美反而显得并不自然。我觉得这个细节特别令我感到兴趣。
在一声“先生们,我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吗?”这句非常亲切的话之后,他毫不推诿,就向我们讲了是在什么情况下,在伦敦的一家酒吧里遇到这位“鲁滨逊先生”的。可惜,这些详情细节并未给案件带来新的光明,只不过突显这个盗贼是如何的善于吹嘘,以便接近他随后要下手的牺牲品。但这个问题对欧文来说似乎不再重要了,他既感到兴趣也被深深吸引住,现在已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年轻人本人身上。
当理查森太太不经意提到,她儿子的性格是不易管教而且动辄发怒,还想,要是她儿子现在又见到驯兽师,而且还活着,这个人会有一个什么下场?此时,欧文怪怪地一笑。这个笑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我自己这时心中的惊诧,这种感觉又像是在惊叹,当我听到这又一个巧合时真觉得不可思议。从这时开始,我这位朋友便努力将谈话引到这位少东家的性格上去。一连串的意外让我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所获知的情况,确实无论在哪一点上都与传说中那位英雄的青少年时期相吻合。真是闻所末闻、无法置信,又荒谬可笑、不合情理。但我们随后听到的证言只能肯定理查森太太所吐露的隐情是真实的,而这些证言,在赫拉克勒斯本人记忆所及范围内也得到了证实。
在那个真正的赫拉克勒斯的童年中,广为人知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当然是两条蛇的事了。它们钻进了他的童车,而他却做到了只用自己两只小小拳头的力气便卡死了它们……可以说,小理查森也有过这种事。其次,他的狂怒,他的那些家庭老师,当他厌烦了他们的时候总会受到一阵狠揍……这便是理查森的青年时期。他对施展拳脚的爱好,他那令人惊叹的力气,当然,还有他那既突然又危险的可怕怒火所酿成种种不幸的行为,他也会马上就表示悔恨。这种种的巧合,令我们无比愕然,竟至开始怀疑宅子里这两位主人所讲,怀疑我们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不过最吸引人的部分还在后面。当理查森太太提到她儿子结婚后所遭到的不幸时,我看见欧文和韦德坎德听得脸色却发白了——
“我这可怜的儿子因为失去年轻的妻子而很痛苦,万念俱灰,无论如何总想把这场惨剧的责任担当起来,似乎这么强迫自己就会减轻悲伤了……是不是这样啊,赫拉克勒斯我知道,你现在已相当坚强,足以冷静而理智地去思考这桩令人难过的事件了。”
正如我已指出过的,底比斯城那位英雄在一阵狂怒中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后,被判有罪,要完成十二件苦差作为赎罪。这是又补充进来的一个巧合,然而它足以说明问题,须知使得瓶中水终于溢将出来的也就是那最后一滴水。他给我们提供的种种情况都对他不利,可这当中他却好像意识不到,这真是难以置信。尽管如此,我们从这时开始便确信,这个小理查森就是几个星期来我们徒然在寻找的那个野蛮人——野蛮的伸张正义者。
很难表达我们当时的感觉。我们与之交谈的这个客气亲和的年轻人,有着作为凶手的完美心理素质,具有完成某些罪案所必需的体力,加之,他的体貌也符合历次惨案不同证人所作的描述。
对一名为国效力的业余侦探来说,这份收获不小了。但我注意到,像欧文和韦德坎德督察这样的老手,却还是非常小心谨慎。我相信他们此刻只希望一件事:离开,独处,让头脑冷静下来,弄清楚如何恰当行事。然而让我们吃惊的事还没有完,那天命运显然要捉弄一番找们的智力。
由于我们在客厅里待的时间较长,翠径庄园的其他居民在来到时也给我们作了介绍:理查森太太的弟弟,她的女儿和女婿迈克尔·诺韦洛。没过多久,诺韦洛便想出风头,但也不无突然地开口道:
“侦探先生们,你们的到来正当时呢,因为我妻子和我有个小小的谜团要提交给各位:找出那只居心叵测的黑手,它一再把某些黏土书板弄翻过身来。”
于是我们给领到挂着书板的走廊去察看。当我们见到是关于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时,我们那个意外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然而这个意外马上又相形见绌了,诺韦洛夫妇明确告诉我们,有些书板似乎是自行翻过去的,并指出这些书板最近又添上了一块:《赫拉克勒斯与狄俄墨得斯之食人牝马搏斗》……
我听到欧文在喃喃说着什么,瞧见他取出一方手帕来擦拭前额。他晕倒时正好被我接在了怀里。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阿喀琉斯,此情此景怎不叫人要晕过去呢!”当天晚上,我们在斯特兰德大街一家酒吧用晚餐时,欧文向我解释说,“这种时刻超越了感受的界限,又怎么能挺得住呢!恐怕这是我整个侦探生涯中感受最强烈的一次了。接连好几个星期,我们徒然作了很大努力,结果不到一个小时就大有新获!这份补偿可谓丰厚呀,它让同辈中天分最高、也最苛求的行家也会心满意足的……说真的,请相信我,我在看到那一系列书板的时候,觉得它们真美极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识过呢。它们具体证明了是有一个出色的计划,一个周密策划的构想。这一系列罪行没有先例,它们是精心制作的艺术品,是神明的一份馈赠,在我这个水平的唯美主义者看来已达到了最高境界。但我告诉自己:‘这美得过头了,并不真实。’当时我好激动啊!”
我听惯了我这位朋友的此类表达,而这一点讲得也很实在,所以我未作任何评论。不过那天我们在和韦德坎德一起回去的路上,大家对调查中需要具体注意的几个方面谈得很多。这个十分了得的罪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但又觉得不踏实,竟至都不敢伸手去捉住。此外,我们并没怎么议论他的罪行,更多的是谈要用什么方式和他直奔主题。不过那天晚上欧文情绪很是亢奋,我们只好等到第二天有韦德坎德的在场再进入实质性的问题。督察已恢复了他作为警官的冷静;于是开始了一系列的会见和问询,先是在翠径庄园,而后就在苏格兰场。但要将所有详情细节一一再现出来,我可就力有未逮了。
嫌疑人的态度使我们大惑不解,甚至动摇了欧文逻辑思维的基础。他在回答和解释时,给人的印象是有悖常理、暖昧不清,而且态度傲慢,所作的陈述欲言又止还有挑战的意味,还始终显得心安理得。总之,这个该受惩罚的家伙倒像是个清白无辜的人,他什么都没承认。赫拉克勒斯·理查森对自己、对他此时所处的境地和我们对他的指控似乎还很高兴而且得意!有几个例子足以让我们领略到和他的一番舌战:
“理查森先生,”韦德坎德又说,是常规的问话,“您犯了还是没犯这些可憎的罪行呢?”
“请相信,督察先生,如果是我犯下的话,我会为此而自豪的。你们正在搜寻的这个角色,在警察和司法可怜兮兮无能为力的地方取得了成功,就这么回事。”
“您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很清楚,法律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招认了马上就会给关进大牢。我什么都不爱,就喜欢自由,就像伟大的赫拉克勒斯本人……”
“这是个挑战吗,理查森先生?”
“对,要是你们愿意,就是这样:我向你们挑战,去找到能把我抓起来的证据吧,哪怕只有一个。”
“仅就您的生活经历即是一个证据,理查森先生。”
“对啊,这证据就是:我长得像伟大的赫拉克勒斯,我和他一样热爱正义。这没错,我很愿意向你们作这个让步。但别的事不行。我没做过任何该受谴责、对众人有害的行为,我的良心极其安宁……也许,除了发生在我去世的妻子身上的事。”
“那么您承认是那起谋杀的作案人了?”
“我曾试过承认,请相信……可惜,外国当局不愿意接受!照他们所说,我没有杀害自己妻子的客观可能性。”
“别担心,我会让人重新审查这个案子。”
“请吧,督察。我准备好承当这起死亡的责任,但不会是其他事情!你们寻找的这个罪犯可是为人类和社会出了力的,他也许犯有凶杀,但没有犯下错误。”
“那么您是承认自己和这些凶杀有关?”
“若是你们证明我有罪,证明我在这些杀人案中有牵连,到时你们想要我承认什么我都准备承认,督察。”
问询从头到尾都足聋子间的对话。之后又让赫拉克勒斯分别和那些见到过狮人的人当面作了对质。其中大多明显倾向于就是他,但又谁都不能肯定。此外,有些证词也相互矛盾:一些人看到的要矮胖些,另一些人则认为比较瘦长。金角牝鹿案中的理查德·格尔和莱昂内尔·克里姆甚至相当怀疑,他们觉得在火车站台上来和他们搭话的那个身披狮皮者,个子好像并没这么大。最后,有些推测虽然也渐渐有了一定的分量,但在实质上并没带来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不过给了赫拉克勒斯重重一击的,是他不在现场的问题。在所列举出来的8个案件中,没有任何一件他能用自己的时间表来辩护。对发生在几个月以前的罪案来说,这尚可理解,但对眼下最近的一件——狄俄墨得斯之死——就难以相信了。若是他的回忆能确切些,能够证明惨案发生时他人在象堡车站以外的其他地方,那么他最终便能脱掉干系了,可是他没做到。此外,他从去年秋天开始一再有长期外出的情况,这也对他不利。他甚至不愿确切说明这段时间里他干了些什么,只简单承认说是随便走走而已。
从这时开始,韦德坎德便在考虑要能做出—份过硬的材料,不让犯罪分子赫拉克勒斯逃出法网。他在等待最后的证据,等着有决定性的犯罪行迹出现,那时就会使天平不可逆转地倾斜了。此时已近七月。不过我还得回头再说一下我们调查中另外一个方面的情况。为了调查,我们是常去翠径庄园的,花了不少时间对赫拉克勒斯周围的人——加以询问。但从这时开始,我们才看出我们的任务绝不简单,可以说,真正的噩梦开始了。我们渐渐发现这幢老宅隐藏着许多秘密,事事匪夷所思,隐隐约约都和那些罪案有关,而且显得很不合逻辑。这个谜团之网在变得厚实起来,以致我不得不承认,到最后恐怕除了欧文,其他任何人都会给弄得茫然不知所措、晕头转向的。
在翠径庄园,无论是它那些古老的砖墙还是里面住着的人,都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氛,不管是理查森太太,或者她弟弟、诺韦洛夫妇、德雷克或者年轻的丽塔·德雷珀,好像都有什么要隐瞒或者相互指责的事,没有一个人是非常本色自然的样了……除了赫拉克勒斯,他是最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了!
这还只是我们案子中诸多不合常理的一个方面。但欧文的才华终于在这蒙着一个仍属脆弱的保护壳的小小世界里发现了阿喀琉斯的致命脚踵(这里我用上我这朋友的一个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显然这种游戏早就注定是会把我牵扯上的)。他首先看准了内维尔·劳埃德。这个人没怎么作难就透露了这个家庭的一些秘密。我的朋友是很善于撬开这类人嘴巴的,他们是上流社会人物,相对来说知识丰富,只要好话说得巧妙些,精神上成了知己,不用费劲这个人就会什么都告诉你。我们便这样了解到不少情况,从已故理查森上校的怪诞行为,到丽塔心中对龙的恐惧,还有他对自己姐姐那种“中庸之道的诚实”也颇有微词。
这些新的信息远未使我们弄明白什么,反而将一切都搞成了一团乱麻。不过谜团的震中正在清晰起来。各种情况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在向“中国居”靠拢,那可是理查森上校吩咐过不得进入的。很遗憾,他的这个禁令因为调查的需要而给解除了。我必须承认,我们第一次走进这个圣殿时是非常激动的。
尘埃有如白雪一样,具有这样一种功效:隐去某处人类所塑造的景色中的缺陷,制造出一种艺术性的朦胧感。它使景色换了新貌,强调的是景色中内在的美。它义像一座城市突遭火山喷发后的那些火山灰,将景色凝固在了过去的某一时刻。
我在看到已故约翰·理查森上校的神秘天地时便有这种感觉。那里可是一个真正的、精美的博物馆,有着许多来自远东的珍品:钱箱,博占架,文房四宝盒,屏风,还有其他小摆设。家具上饰有山水和中国人的生活场景,都上有厚厚的一层漆保护着,那可是这个国家所特有的。有些画卷和木版画上展现的也是这种背景和环境。灰尘使它们鲜艳不再,但只要有一点想象力,便足以再现那个正在昏睡中的世界,想象着自己正置身于那个旭日东升之国,感受到自己的心儿正和着一曲清脆的东方乐音在跳动,眼前晃动着中国或者是日本的迷人乐女。
在房间的一角,靠近窗子的地方,有套有点特别的家具,从一开始就使我们发生了兴趣。在一个放满摆设像是桌台的家具上面,立着—个木质艺术品,做工井不算精致。这是个身裹锦缎的女人。其右有只白虎,虎视眈眈的样子,是个石膏小塑像,体态有如一只大猫。左边,另有一个塑像,要大一些,是条龙,给涂成了青色,它让我们想到使丽塔·德雷珀那么骇怕的就是它了。还有只香炉和一个大青铜爵,使得这套家具更显充实。
我觉得房间里静得不大舒服,也是想把欧文从他的遐想中捡回来——因为我看到欧文拔脚过去就一直在欣赏这些中国艺术,所以开口说道:
“这里就是理查森上校平常喜欢休息的地方了,以便细细品味这令人陶醉的中国魅力。在这个宁静的避风港里……”
“细细品味这令人陶醉的中国魅力?”他说,“您讲得真好,我的朋友。您看看那儿,护墙板上……您想想,已故上校对那个把剪的纸人儿钉在客厅墙上的孩子,不是没有道理就训斥了他一通的。这里有两个,用黑纸板剪的,反过来钉在了墙上。”
“瞧您说的,我注意到了。这证实了我的看法。”
“什么看法?”欧文问我,探究地抬头望着我。
“就是这个人疯了,毫无疑问。毁掉绿篱,推平小山冈,拆掉整整一层楼,这一切的托词都是一条青龙,其后还有剪纸人儿这种事……我认为理查德上校疯了是毫无疑问的。此刻我倒很希望在他自杀前脑子清楚的时候,给他来个猛醒!”
“嗯,我呢,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要说,这个男人和多数同胞一样正常,有责任感,有信仰,关心亲人的幸福,虽然也像大象一样有些小小的缺点。他只是在结束生命时才陷入精神错乱。不过您也够可以的了,阿喀琉斯,因为您天下无双,是不会出错的!您的帮助对我很宝贵呢,我怪自己没多加仰仗。每次我们调查结束,我总是想到本该只须听听您的高见,将它们反过来思考,就一定能使真相大白了。”
欢快的阳光漫进房间,正好代表了我在这美好的夏日愉快的心情,故而我温和地回敬道:
“随您怎么笑话我好了,欧文。我很清楚,您在这个案子里处境不妙呀!”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话,只是恼火地掸掸他橙红色上衣袖口上的灰尘。随后他蹲下身子,仔细看着青龙那张怪模怪样的脸,一双大眼对着一双小眼。
“我能知道您正干什么吗,欧文?”
“我在观察,亲爱的,用我的眼睛,特别是用我的脑子。”
“您看到什么了呢?”
“是这个可怕生物的脸,它在夜里缠绕着小……得伊阿尼拉……得伊阿尼拉……得伊阿尼拉……”他一再念叨这个名字,沉思着,显出喜悦的神色,“阿喀琉斯,小理查森这么称呼德雷珀小姐,您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的事太多了,我可不知道是哪一个。”
“想必您知道得伊阿尼拉是什么人吧?”
“料想是个神话人物,对吗?”
“不错,在英雄赫拉克勒斯周围的人中,这可不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因为她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我也走近青龙,说道:
“如果我是‘得伊阿尼拉’,知道吗,我会很不放心的……我会马上远走他乡!您还记得她教父谈到她时说的那些内情吗?就是老在她噩梦中出现的那个龙?”
“当然了,阿喀琉斯,这是本案中最令人困惑的方面之一。”
“据说她还梦见想要扼死她的一个男人……只要我们还没有将这个病态的家伙关进牢房,这种事最终是会发生到她头上的!”
他摇摇头,想着什么,接着站起身,打定主意不再看龙了,说道:
“来吧,我们去和她淡谈。”
我们在宅后草地上见到了德雷珀小姐。她站在画架前,穿一件白色平纹布长袍裙,戴一顶扁平狭边草帽,正在一根装饰性圆柱上灵巧地添上一株蔷薇。她本人就构成了一幅非常迷人的画面,小脸蛋清新可爱、撩人心弦。我同样欣赏的,是她一双纤巧细腻的手,虽说有点哆嗦,但她笔下老到地再现了蔷薇的色彩和各部分结构。可惜,当欧文提起龙的问题时,我看见她放下了画笔。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她厌倦地喃喃说道,“我真想把它忘掉。”
“我们完全理解您,小姐,”欧文说,噪音极为优美动人,“但逃避真相并不意味着因此而能躲过它。我希望您把这个问题以及和您噩梦有关的一切都和我们讲讲。”
“不,这很可笑。”
“可您的教父并不这样认为啊。”
欧文只得费尽口舌,吃住要她和盘托出自己精神上的苦恼。她终于讲了,但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一点也没超过我们所已经知道的。
“不合情理啊,”她讲完后欧文蹦出一句,“这毫无意义。”
“您明白了吧?”她嘟嘟哝哝地说,两颊因为激动而泛红。
“这太不合情理,因此就可能有某种含义!”他继续续说道,一只手抚摸若前额,“您从前根本没见过这种龙,肯定吗?”
她显得迟疑起来。
“总而言之吧,也许是在哪张图片或哪幅画上见过……但根本不是在这里,我可向您发誓。”随后,她清亮的眼睛又恢复了不安。“您真的认为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确信如此,小姐。但我现在想问您其他几个问题,更私人一些的问题,更私人一些的问题是关于那个年轻人的。听说您对他情意绵绵……”
她的脸马上阴沉了下来。
“您想知道他些什么?”
“很简单,是不是他让您害怕?”
“这个问题很荒唐,”她答道,丢下画笔,“女孩子们……总是什么都怕,您应当知道这一点的。”
“我非常相信女性的直觉,德雷珀小姐,故而我还是冒昧想问一问。”
她蓝蓝的大眼中突然掠过几许闪光。
“您这么问我,是因为您指控他有一些可怕的事,是吗?”
“不完全是这样。只是您要明白,您这些梦具有一些预兆性的迹象。它们也证明了这些怀疑是有道理的。”
她愣住了。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她松了口:
“好吧,对……不过这主要是在开始的时候。大家所讲自关他的一切,原先我都十分相信,他少不更事时的火气呀,还有别的什么言过其实的话。不过后来我就渐渐明白他实实在在是个怎样的人了。”
“不久前,您闯进‘中国居’时,他不是差点就要揍您的吗?”
“当时我们都神经兮兮的……是我在先啊。”她叹着气答道。随后她脸卜又显出一副认命的样子,“现在我觉得,不说谎话,要是当时狠狠给我一个耳光,对我会很有好处,是会让我脑子清醒过来的啊……”
“千万别阻挠一个恋爱中的女人,这是首要准则,任何雄性两足动物在成为一个男人时就得这么开导!”我们在回到住地屋内时,欧文像是在讲格言譬句似地说,“可这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加之她又很固执!”
“我们不妨简单地说,爱情使人盲目,如何?”我提出。
欧文严厉地朝我看了一眼,齿缝中咕哝着:
“哼……您也许有道理吧。不过,我总觉得这位坠入爱河的姑娘隐瞒着什么……”
“这个案子中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甚至那个絮絮叼叨的前侍应部领班也是如此。当我们触及到某些话题时,我觉得他是局促不安的,比如意外的遗产这件事……”
欧文狡黠地朝我一笑。
“这我也注意到了,您放心。不过我相信已弄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来,我们去肖像画廊那儿转转,然后和理查森太太稍微谈谈,想必是会很有启发的。因为她这个人,可以肯定,会让我们弄清楚她已故丈夫的情况。”
在肖像画廊本身的前面,有块不大的护墙板,是专门用来悬挂家庭照片的。较之理查森家族那些先人的照片,它们在时间上要更近些,看上去也少了些庄重朴素。
“您在这里看到了谁?”欧文问我,一边用手指指着两位军官。照片是在一条中国弄堂里拍的。
“父亲理查森,两人中年长的那个;另一个,无疑就是这家里老提到的那位朋友了……”
“很帅呀,对不?高高大大,强壮结实,仪表堂堂,一头金发……您可以把他少说十岁、二十岁呢。您说说,这个人是不是使您想起宅子里的哪个?当然,照片谈不上出色,但根据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想必很容易就能……”
“该死!”我叫道,“别告诉我是……”
“不,”欧文截住我的话,转身打了个手势让我跟着,“来,我们去找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吧。”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理查森太太谢过来给我们上茶的女仆,看看四周,平静中带着满足,说道:
“约翰一时冲动叫人造了这个平台,不过我得承认,天气好的时候对我们用处可大了。就像今天吧,在荫处休息休息要比在大太阳下面舒服多了。约翰有晒太阳的习惯,但他总是说应当善于辟出一角清凉,更有利于思考……”
“这更好地说明,他为什么要在宅子里给自己保留一个属于个人的蛰居之地了,”欧文指出,又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那个‘中国居’,对许多住在您屋下的人来说,很神秘呢……”
遗孀的眉毛微微一皱,但没做声。
“有可能对您来说并非如此,理查森太太,”侦探很快又说,“今天早上我去看过以后也这样认为。我相信已弄明白了他在那里做些什么,这些事便使那些匪夷所思关于他的流言飞语传开来了。比如,有个悄悄前来和他幽会的情妇,还当着她的面烧掉一些不清不楚的信。”
“约翰,一个情妇,”理查森太太叫了起来,“我的上帝,人嘴可真毒啊!真是,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呢!荒唐得如同我自己……”
“是吗?”遗孀话到嘴边就停住了,欧文跟着就问,“我想您是说,这和您自已要是有个情夫一样荒唐,对吧?”
她表示同意,窘困得脸上泛红。
“嗯,您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欧文追问下去,“这种事虽说要小得多,可也是传闻之一。要是当时大家稍许多留了个心眼的话,恐们它传开来的范围还要大呢。人们不是说,对自己或对自己的亲人,往往是缺乏理智的吗?”
“如果这是在影射什么,先生,那请放明白……”
“……明白我对自己这个角色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明白我只是在寻求真相,目的是替所有的人澄清一种尴尬的局面。为此,我不得不想在这当中将一些尚不清楚的地方弄个明白,不得不闯进人的内心深处,也不得不让那些埋藏着的记忆复活。这些记忆,有时回想起来确实是很痛苦的。所以我要开门见山和您谈谈,是什么原因促使某位罗伊·拉塞尔先生,选择了您的小儿子赫拉克勒斯作为他的财产继承人。顺便说说,您的小儿子非常像他,无论如何和您丈夫相比要像很多。”
遗孀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那些刻在她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显得更深了,眼神也显得心不在焉。
“他是孩子的父亲,对吗?”欧文紧逼着问道。
她咽了咽嗓子,认可了这句话。
“为了纪念约翰,我一直是想保守这个秘密的,即使赫拉克勒斯他自己也毫不知情。您明白,罗伊是个小时候的朋友……这个人,大家说不出他有任何不好的地方,人人对他总是赞美有加。约翰甚至为有他做朋友而感到自豪。有天回来休假时,他很神气地将罗伊带到我跟前,像是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或多或少也是因为我的关系吧,约翰才和这个我小时候就很倾心的老朋友走到了一起。约翰对他和对我本人一样,很是信任……但他把我们两个都看错了。本来,我基本上也做到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直到有天,罗伊因为从马上摔了下来而不得不延长他的假期……约翰一个人回中国去了。我记得很清楚,这是1886年的事,赫拉克勒斯是第二年出生的……”
欧文没出声,脸色凝重;落在屋檐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得正欢,反差强烈。随后他问:
“您丈夫知道吗?”
理查森太太缓缓答道:
“我觉得他不知道。”
欧文显得意外。
“我想是不知道,”她又说道,“因为我们从来没提到过这问题。”
“那么您曾有些时间是吃不准的吧?”
“对,那当然了。但您设身处地想想,当时也就两个星期左右的出入,这很可能是他的孩子,所以这方面我并不担心。我承认,约翰在得知有了这个孩子时,我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显然这个孩子并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他在这里等着孩子出生,第二年回来才又见到。从那以后,他对孩子是百般抚爱,比起薇拉和德雷克在这个年龄要关心多了。约翰退休时赫拉克勒斯才三岁,可以说他几乎是在专职照料他。故而说真的,我不认为他有过什么怀疑。”
“您丈夫是两年前自杀的,对吧?是在赫拉克勒斯继承罗伊的财产后不久,对吧?您不认为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吗?”
理查森太太给我们杯里斟上茶,手有点不稳,随后答道:
“换句话说,就是这份遗产使他明白了他以前一直不愿相信的事,是这个意思吧?”
“您得承认,这事相当令人困惑!此外,有人还告诉我,说您丈夫在去世前那几个星期很是沉默寡言,甚至显得尖酸刻薄。确实,对一个已决定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来说,这看来还是合乎逻辑的,但由于后来有了这意外的财产赠予一事……”
“您了解的情况不少呢,伯恩斯先生。那时约翰正默默忍受着另一种痛苦,一种几乎治愈不了的病在折磨着他……您已猜出来了,是吗?”
欧文示意表示肯定,但他眼中掠过的闪光使我有所怀疑。
“显然他是从中国带回这个毛病的,虽然他以前总是强烈抨击我们政府的政策,说它将这种毒品传入了这个国家。他始终没告诉过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吸上鸦片的。但在我看来,是在他最后回来前不久,因为我以前一点也没发现。看得出,他一直在尽力隐瞒这件事。这可恶的嗜好根本就不符合他惯常所宣扬的理念,也就是人的尊严。开始时,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抽;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要求大家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得进去打扰他。后来,他丌始常去首都东区一家下作的专门烟馆了……他来去一般是两天,特殊情况下是三天。不过他总是做到了不超过一定剂量。”
“除了您,家里没人知道这事吧?”
“对。他作过努力,也有过安排。随后,差不多就在发生了遗产这件事时,他的确开始沉沦了,不过我以为这是他恶习合乎逻辑的发展结果。除了他精神上的痛苦,他还越来越抱怨自己的胃有问题,说是消化不良。他已经欲罢不能了,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顶住,再也无法装出很体面的样子,因此宁可在名声彻底扫地之前就上路……”
“这些他都明白给您讲过吗?”
“没有,但我理解。”
“您所说的那家烟馆,您知道吗?”
“是的,叫‘梦幻之花’。但我自己从未去过。”
“我明白了,就在‘酸橙屋’的旁边,对吧?”
“没错,我看就是。”
欧文专心望着手里轻轻握住的茶杯,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
“除了这件事,他在自己休息的屋里并没有任何其他特别的活动,是吗?”
“就我所知,没有。不过无论还有什么怪癖,我都愿意用它来换掉毒瘾,他的晚年就毁在这上头了。”
“还有一点,理查森太太,我想再回过来提一提,是关于赫拉克勒斯生父的人品方面。无疑,您是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尽管您的判断也许会走样,因为可以理解的偏袒吧。有一点令我感到惊讶,即所有的人在和我讲到这个男人时,都强调了他个人身上所透出的那种影响力,似乎他的魅力有某种神奇之处,好像大家在讲的真正是个特殊人物。”
“他就是这样的人呀,伯恩斯先生。除了他的外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人感到非常纯真、非常正派的东西,这在他一开口说话时你就会强烈感到。我所知道的他唯一的一个过错,就是和我的私情了,可以这么说吧。此外,他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不会算计的人,慷慨,举止高贵而又谦恭……”
“总之,像是一位神?”
“对,那时我就这么认为了……现在还是。”
“这也是所有人的看法昵,”欧文说,“事实上,正是这点使我现在非常担心。”
“我怕是没听懂您的话……”
欧文摇摇头,一边盘弄着手指。我猜他此时很有点焦躁。最后他说:
“因为,您瞧,如果从这个前提出发,即父亲是位神,而您,太太,一位普通的凡人,那么这种结合完全符合逻辑的结果,便是我们得到了一个半神的孩子……就像传说中的那个赫拉克勒斯,他是阿尔克墨涅和伟大的宙斯本人私下结合的产物。这就给了我们又一个新的巧合……非常相似,甚至太相似了!我的逻辑头脑可是无与伦比的哟,名声不小呢,最复杂的事情却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您儿子的情况,现在真的变得不同寻常起来了!”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我们乘出租马车去火车站。在驶出翠径庄园的栅栏门时,我们瞥见赫拉克勒斯和得伊阿尼拉两人正骑马散步回来。
“应当承认,这是很般配的一对呢!”我指出。
“他们灵秀,年轻,富有,”欧文一一列举,苦笑着说,“但有个美中不足,而且还不小呢。因为当我们的赫拉克勒斯将住到魔鬼那儿去的时候,这对年轻的恋人马上就得体验离别之苦了。”
“您也喜欢大小事都照传说那样去考虑吗?”
“我不过是努力进入他的角色,以便识破他那些骇人听闻的图谋罢了。”
我有一会儿没吱声。车子颠簸着,将我弄得摇来晃去,它正小跑着穿过树林。树叶形成的拱顶上面洒满阳光,斑斑点点,此刻豁然开朗了,将伍德霍尔村的房屋展在我们面前。那些房子隐没在山谷的一处褶皱里,围绕着教堂散布开来,宛如羊群聚集在牧羊人的身边。夕阳映照着这片怡人的田园诗风光,与我们正在为之操劳的系列悲惨案件很不协调。说起来,尽管年轻的赫拉克勒斯态度怪谲,但我对他有罪这一点开始产生了疑问,似乎这么可爱的一个年轻人会将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我们确实有把握他就是我们的那个凶手吗?”过了一会儿我问。
“对任何事,我们永远都不能说有把握,”欧文答道,“我很不赞同韦德坎德乐观主义。他认定我们这位嫌疑人就是罪犯了,这是其一;另一方面,他认为如果我们继续施压,他很快就会垮下来的。我承认,供词详尽的话会大大方便我们的任务,但我并不抱任何幻想。我们追踪的这个罪犯多次表现出他的机灵和智慧。他想必知道,我们要使他无言以对,就必须在能向他提出指控之前,拿出他每一次作案的证据,尤其是要能说明每次作案的手法。否则,怎么来解释‘斯廷法利斯湖怪鸟’一案中沙利文三兄弟能飞起来这种无法置信的事呢?难道罪犯是从云层里钻出来的吗?还有,怎么解释‘厄律曼托斯山的野猪’案,其中看不出有犯罪分子介入的任何行迹?甚至要加以证明都难啊!其他一些事就不提了,都不可思议啊……”
“这方面您一点也没发现什么吗?”
欧文故作谦虚,摆摆手。
“几个小问题而已,零零星星的,但要拨开迷雾还没任何足够确切的东西。”
他合上眼睛,手指按住脑门,好像是要托住他那承载着整个谜团、已经不堪重负的脑袋。随后他突然开口,换了个口气说道:
“我们就别抱怨了,今天的信息还真不少。再说我对自己也非常满意,因为我成功地从理查森太太嘴里挖出不少意外的情况呢!”
“我注意到了。以前您并不知道理查森沉湎于鸦片,是吗?”
“是的,不过我本来也会很快就知道的。另一方面,我也意外地得到证实,她并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另一种活动……这种活动导致他去鼓捣一些工程,比如将整整一层楼推掉。这些都同样的离奇古怪……”
虽然这时我开足了脑筋,可我还是彬彬有礼地问道:
“欧文,您把这个问题给我点拨点拨,我将感激不尽呢。”
“只要我还无法肯定,我就点拨不了。我对您是太了解了,阿喀琉斯,还不知道您会揶揄我取乐呢!想不到啊,我的理论证明是错了!为了让我这摊子事有把握,我还得查证几个情况,都是例行常规的。也许我会托付给韦德坎德去办。他比我能干,一定会挖出几个理查森上校的老朋友,而且会更有耐心,去从对上校的回忆中淘出一些东西来。”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再坚持也无用,但在十多年的共同办案时光中,我始终没能习惯他这种滑头的寻开心,愣是让我一团雾水,而且托辞也几乎是一成不变。我有点恼火,不再吭声了。直到我们在火车车厢中安顿下来,我才问他,理查森太太的陈述是不是给整个谜团带来了光明,一种真正是新的光明。
“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这光明尚不十分明朗。显然,赫拉克勒斯的出生是整个案子的关键因素。无论怎样,他是故事中的主角,不管大家愿意不愿意。是他,或者大家认为是他,在从事这十二功绩,行动敏捷而有力……这又使我想到另一个奇怪的细节了,阿喀琉斯,是关于书板的。您还记得理查森太太的女婿,那个迈克尔·诺韦洛的陈述吗?是他使我们注意到书板摆放的变化。但可惜,他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更确切,不能确实告诉我们是哪些书板是被翻过来的。然而有一点看来可以肯定,它们的数量是九块。但迄今为止,我们数得出来的罪案只有八件,或者说是八件功绩吧。”
“我们是不是错过哪件功绩了呢?”
“这有可能……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以传说作为参照,那么直到现在,罪犯似乎都是严格遵守着完成这些功绩的先后顺序的。”
“那么您的结论是什么呢?”
“没有任何结论,除了觉得奇怪。所以我们要做的,只有等着下一桩案子发生。”
“您不是当真的吧?”
“可惜,是当真的。”
“这第九件功绩又是什么呢?”
“拿到阿玛宗人女王希波吕忒的腰带,”欧文不慌不忙地说,“然而必须知道,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伟大的赫拉克勒斯毫不犹豫就杀死了这个阿玛宗人。”
“杀死阿玛宗人?”我沉思着又说了一句,“这种事恐怕可以用到任何一个骑士身上。”
“不错,但还是有所偏爱的,针对的是女性,”欧文明确说,“可惜,这方面我们现在还一点把握也没有,因为正如我讲过的顺序问题,这些功绩的先后可能已给搞乱了。所以有可能发生的会是那第十件:‘捉走革律翁的牛群’,要么是再下一件:‘取得赫斯珀里得斯姐妹花园中的金苹果’……还有‘制服冥国的看门狗刻耳柏洛斯’……”
我摇摇头。
“说实话,要是我们的赫拉克勒斯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人、我不相信他会疯狂到还要冒险继续他的计划!”
“这出戏够长的了!有人在笑话我们了!我刚刚得到她冒名顶替的正式证据。走,我们去把情况弄清楚。”
这是六月最后的一天。下个快过去时,韦德坎德把我们请到苏格兰场他的办公室。他一边迎接我们,一边突如其来告诉我们。
黑夜渐渐降临时,我们到达翠径庄园。全家人都集中在客厅,气氛紧张而且有增强之势。看来会有一场雷雨的,韦德坎德脸色阴沉、语气冷冰冰,使人对此毫不怀疑。督察首先用半个钟头将整个已出现的案情作了概括。他在叙述案情时指名道姓,对每一个人的所处地位都提到了。看得出来,他脑中是有一个想法的,而且讲话时不紧不慢,间或还长时间停住不语,这些都大有玄机。赫拉克勒斯给韦德坎德的这种策略弄得很烦躁,在壁炉前走来走去,不停地玩弄着他的接子游戏骨牌。
“丽塔·德雷珀小姐,”督察突然发话。这时他已站到了姑娘跟前,从上到下打量着她。这么做在其他任何场合恐怕就显得很暖昧了,“德雷珀小姐,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住到这儿来的?”
被问及者不安地向周围众人看了看,好像是要有人能帮她说说话。随后她答道:
“两个月左右吧。”
“是以什么名义呢?”
她天然白皙的肤色变得苍白起来。她哆哆嗦嗦伸出食指,指着内维尔·劳埃德说:
“我是……的养女。我曾……我父亲……”
“您的父亲?正好,和我们讲讲他吧。就在今天我得到有关他的一些材料。他去世快一十年了。死前他将您送到了一家孤儿院,声称自从您母亲分娩时死去后便再也无力照料您了。我并不怀疑这此话;我所怀疑的,是他认识现在就在这里的内维尔·劳埃德先牛,特别是还选择他作为您的教父这件事。不管怎么说,在教会有关堂区的登记册上并没有这位先生的名字。劳埃德先生,您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前侍应部领班怪谲地笑了一下,烦躁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发。这个举动和他的笑容很不相称。
“嗯……说真的,我很感意外。”
“您一直确信自己是丽塔·德雷珀小姐的教父吗?”
他的笑容扩展开来,但根本看不出是喜悦之情。
“不那么确信了,现在您这么说了嘛。”
“是不是我们应当认为,是这位年轻姑娘来到您那儿,让您相信有这回事?”
“嗯,不完全是这样……不……”
“好极了,”督察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正往前走呢。那么,是情况相反?”
“也不完全是这样”。
韦德坎德摇摇头,装出吃惊的样子。随后他转身朝着德雷珀小姐:
“您能不能帮助我们呢,小姐?这位先生没讲清楚。您给我们说说您到这里来的原因,好吗?总之,有什么说什么;至于冒名顶替什么的,我们都不用担心。”
年轻姑娘的大眼睛中噙着泪水,开始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随后她低下头,含糊不清地说:
“有人要我来的,先生……甚至愿意付钱给我……”
督察本想接上话,但赫拉克勒斯抢先一步。他走近丽塔,盯着她,显得惊愕万分。
“付钱给你?要干什么,亲爱的?”
丽塔哽咽起来,头埋在手里,无法启齿。赫拉克勒斯一把揪住她的腰身,像是抓着一个布娃娃。从他脸上肌肉可以看出,他是在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将她甩来晃去的。韦德坎德命令他放手,这也多少使姑娘平静了下来。她只有一件事要操心:说服自己的心上人。
“这件事一点也不会改变我们什么的,赫拉克勒斯……我求你相信我……以前我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
她目光停在了薇拉·诺韦洛身上。后者有一刻儿工夫身子纹丝不动,有如一尊雕像。随后她耸了耸肩。
“好吧……我来给您解释一切,督察。这出愚蠢的闹剧再演下去也没用了:现在的局面本身就已够难受的,再闹下去只会使局面更加严重。应当知道,事情开始时,完全是我这个愚蠢弟弟的错……”
“你说什么?”赫拉克勒斯眼珠一翻,显得很意外。
“对,是你的错,赫拉克勒斯!是你愚蠢的固执才使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措施。(这时的口气毫不含糊是在指责。)要立新遗嘱,想去做各种慈善,这个打算使我们担心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一次又一次给你解释,说你这么任性豪举,我们是陪不起的。我们大家都需要这笔钱,难道还不是为了维持这个家吗!我们也说了,将这笔钱托付给迈克尔才是明智之举。但你根本就不愿听!你对我们的劝告、对我们的恳求完全充耳不闻。你想到的只有你的帕特里夏,只考虑想方设法找个法子来安慰你的良心,自认为——你错了!——要对她的死负责,而我们非常需要的这笔钱,就这么让它通通撒了出去。这种念头使我们伤心啊……你悲伤,你绝望,日甚一日,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还一再离家出走,根本就不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也不知道你是否已做了一些明智的举措,还担心你要走爸爸的老路,担心是不是哪天有人来告诉我们,说你的尸体刚从泰晤士河里给捞了上来。是啊,你太可怜了,我们真的只好考虑会发生这种惨事!于是我们一起决定,要采取措施……”
薇拉转身望着丈夫。诺韦洛清了清嗓子,接下去说:
“有一天,我们从伦敦回来时,发现有个姑娘非常像帕特里夏。当时她本人样子还显得相当慌张。我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将这事告诉了你姐姐。于是我们起了这个念头,而且我们也和其余人讲了。大家都同意这个想法,让这个姑娘来协助我们。”
“是我去找她的,”薇拉毅然说道,用一种挑战的态度走到赫拉克勒斯跟前,“我用现金,要求她尽一切可能做到酷似那个女人,你不是老在为她而愧痛的吗?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大家都有错,错在是想努力拉你一把!现在,你可以把我们要怎么就怎么样,可以用你自己的手将我们一个个卡死,或者把你的钱统统扔到窗外去,都是一回事了!我们在你手里接着,我们的性命都属于你。你有权让我们去死。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赫拉克勒斯眨巴着眼睛,仿佛没弄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的目光缓缓将屋内扫视了一遍,但看到的只是一张张低下头来的脸,表示认同。随后他将目光转向得伊阿尼拉,他的“得伊阿尼拉”仿佛面对着这人人有份的阴谋,他要找到最后的倚靠。
体格健壮的年轻人发问时声音悲壮,令人唏嘘。
“不会有你吧,得伊阿尼拉?不会有你,是不是?对我说,我是在做梦……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对我说,你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些伪善者的阴谋……”
她在呜咽中用勉强才听得见的声音答道: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改变,赫拉克勒斯……真的什么也没……只是我们相遇的环境,它……它……”
“不,不会有你……不可能有你!”
赫拉克勒斯几乎已经跪了下来,这时他突然立起身,像是一下子找回了自尊,叉开腿站着,鄙夷地将她从头看到脚,同时紧握双拳,一个个指节都发白了。
这时,韦德坎德督察想必在考虑一个紧急行动方案,因为他刚才给我们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欧文天生不是什么斗士,可我,倒是会使用自己拳头的,而且我想我们人多,应当有可能制服住赫拉克勒斯,这个狂热而又令人生畏的家伙。
年轻人额上的青筋不寻常地鼓了起来,似乎快要爆裂。他突然转过身,抓起壁炉前很有点分量的矮桌,像是纸板糊的一般将它举了起来,重重摔到地上,其力度之大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吓得朝后退避。接着他不屑地看了我们大家一眼,步子坚定地向门口走去。
“待在这里!”韦德坎德命令道。他很恼怒,应当说,也是带着很大勇气的,“我们还要谈谈!”
“我嘛,我可有我的事!”
他到了门口,将门开了,接着转过身,脸色通红,两眼闪闪发亮,又说:
“要是有人问你们什么,就说赫拉克勒斯有几件活儿要干完呢……”
讲到这里,门砰然一响,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大门口那儿沉重的橡木门的轰响。这像是远处传来的一个霹雳,将整个屋子震得都晃动了起来。在随后的分把钟里,我们都愕然得毫无反应:接着听到一阵马嘶,传来一匹马小跑而去的嘚嘚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