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那天早上,我去看望卧病在床的欧文。我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他时,他苦着脸从床上坐了起来,睡帽也耷拉着落到眼睛那儿,似乎身体真的非常糟糕。可是当邮递员来了,交给他韦德坎德督察的一封短信时,他立刻感到病体大愈:“发现‘厄律曼托斯野猪’。尽快来我办公室。”他烦闷不安的模样一下不见了。不到一刻钟,我们便匆匆登上了一辆出租马车,请车夫赶紧送我们去苏格兰场。
韦德坎德督察年近半百,一接触便会给人以一种镇定和沉着的印象。他的脸有种粗犷之气,这或许是因了他那一撇强人匪徒式的小胡子和两道浓密的黑眉之故——下面的两只眼睛看人时显得忧郁而多思。人们感到他肩上担子不轻,但看来他能够胜任。他很少失态以至矜持不再,但有时也会发生,那是他运气特别不顺或是碰上了棘手案子的时候。这时候他会马上向欧文求助,要借用其非凡的才能。我们对他很熟悉了,可说是一位同道,但我们的联系从未超出我们调查工作的范围。
我们在他办公桌对面刚坐下来,他就将一张《泰晤士报》推到我们面前——那是去年十二月的——同时向我们说道:
“要么是我大大地搞错了,否则这就是我们的‘厄律曼托斯山的野猪’……”
“是他吗?”我问道,指着一个胡须花白的六十来岁的人的照片。
“不,这是卡梅伦博士,给他看病的医生。您看看下面的相片吧,一个头顶半秃、脸部胖乎乎的男子,戴一副厚厚的眼镜。他叫查尔斯·贝尔纳斯。你们还是读读这篇文章吧……”
跑步锻炼致命
查尔斯·贝尔纳斯,肉店老板,独身。圣诞节那天,本该是他的五十三岁生日,但此前不久,他却在苏格兰边境附近之莫法村,离奇而终。他是一小个子男子,身材圆滚如桶,体重逾百公斤。故此我们可以理解,他曾决心趁周末多做户外运动,以期减肥若干……季节虽非适宜,然亦无关紧要。他践行坚决,很早就来到达布罗德·劳山脚下,跑步沿积雪山坡而上。为从严从难,他干脆脱掉衣服,似更可与凛冽寒气一比高低。但跑了近两英里后,他因心脏病发作而倒地。约摸中午时分,附近之一名猎场看守在山间小路发现其身体,已无生命。现场情景怪异:此胖人身躺雪地,全身仅一粉红色短衬裤,眼神呆滞,双唇翘起,身子已经冻僵,死矣。同样奇怪的是,除死者所经之处留下的印迹外,尚有另外一系列脚印。这些脚印始自村中,似另有他人曾随查尔斯·贝尔纳斯身后跑步,此为诸专家之定论。然则问题是:此人必定会见到前面之跑伴倒地,何以却在其身后约十米处邃然停下?又因何此人并未趋前问询、施以救助,却转身而去?雪中脚印已清楚表明此点。此人回到村里并未报警,随即悄然消失,此又何故?
该人是否有意害他?是否跟踪了不幸的贝尔纳斯?此为调查人员最初一个推测。然则贝尔纳斯衣着极少使之不甚可信;若其这般系遭追杀,因何要将衣服脱下?这些衣服已在村口一简陋候车棚中被发现,且给细心折叠一一放妥,此举实属有悖情理。又,当有人提及贝尔纳斯系一……心脏病患者时,体育锻炼之说亦同样令人愕然不解。他对自身罹患之疾病绝非一无所知,且定期看其医生,每月凡两次!卡梅伦博士就此之说明非常清楚,并断言,寒冬天气弃衣如此奔跑,且攀登陡坡,无疑自取其亡,患者不可能不明白此点。博士每次给贝尔纳斯诊病时,皆一再嘱其小心,令其勿做任何剧烈运动。博士认为,贝尔纳斯行为若此,想系其猝发精神错乱所致,别无它因。
“令人震惊!”欧文一边评论,一边在椅子上坐得舒服些,“我觉得可类比之处是明显的,但根本没什么能证明它和我们所关心的案子有关。”
“非也,”韦德坎德截住话说道,他刚点上一支雪茄,“有一点文章中没有指出。惨剧发生那天,莫法村曾有人瞥见一个身披狮皮的男子。因此各方面都使人认为,这和那个跟踪受害者的神秘人物有关。我发了电报给格拉斯奇的同僚要求补充材料,今天上午已得到答复。对狮人他们无法提供任何情况,但他们发现了一些和受害者有关的细节,值得注意。这个受害者在同村人中并不受待见。查尔斯·贝尔纳斯是常常会惹是生非的那种人,有些禁忌话老挂在嘴边,还以此为乐,往往使人不快也就引起了冲突。此外,他举止放肆,玩笑低俗,使得他肉铺的顾客几乎都敬而远之。他甚至还遭到多起村子里年轻姑娘和孩子家长的抗议,都是指责他的举止轻浮下流。”
“总之,这是个讨人嫌的家伙,”我推断说,“和这之前我们那位赫拉克勒斯手下的牺牲品一样……”
“这只猪可肥了,”欧文笑道,“一个卑劣的家伙,所到之处造成不少危害,和那个有名的‘厄律曼托斯山猪’一样。赫拉克勒斯肩负起使命:将它逮住,使之不能再行作恶。”他转身朝着警官,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对,韦德坎德,您鼻子真灵。原谅我有会儿还怀疑了一下,不过我是希望确信走的路子对头。”
督察向前喷出一大口雪茄烟雾,问道:
“那么,您怎么看这件事呢,伯恩斯?面对这个新功绩,您这位‘艺术家’感觉如何?我算算,这是第五件了吧,对不对?”
我的朋友一时哑然失笑,只见他转身朝着阳光,就像是等待神的启示。稍后,他微微点头,答道:
“确实,是第五件。如今可以肯定,那个家伙正是严格遵循他的榜样,有条不紊地落实他的功绩。你刚刚不是问我的感觉吗?说真的,这桩怪案让我挺无语的。他是如何追踪受害者的呢?莫非是强迫他半裸着身子在雪地里奔跑,以促成心脏病的发作?我对此真是想不明白……总之,我目前不想发表任何看法。这次的杰作太精彩了,真的是非常迷人,比以前任何一个案子都更令人匪夷所思。显然,我们正面对着一个非同寻常的对手,他才华横溢,简直就是天神;他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仿佛他就是造物主本人!这是个神一样的人物,创造着他的世界、他的角色,还有他的罪案……”
“是有预谋的罪案吧?”
欧文做了个不屑的手势,没有搭理督察。
“当然,一切都经过了仔细的安排和精心的推敲。凶案发生的地域范围可说包括了整个苏格兰岛;仅此一点就使人想到,他曾花了多少时间来选择受害者。”
“可惜,这就没法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了!”韦德坎德叹了口气,“总之,这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肯定不是,”欧文截住话,感到不快,“赫拉克勒斯可不是无名之辈!”
警官的浓眉皱了起来。
“哦?这个人的身份您有数啦?”
“对。”
我吃了一惊,转身看着我这位朋友。他继续说着,态度十分平静,口气半是显示博学半是闲谈打趣:
“啊,先生们,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是大家都熟悉的了……人人都知道,他很小时就表现出他那非凡的力量,卡死了钻进他童车中的两条蛇;人人也都知道,他个性不易相处,并且随着年龄、也随着他的力量一并表现了出来。他很快就让他的家庭教师们头痛不已,因为要把他不愿学的东西教给他是桩危险的事。虽然音乐和哲学提不起他的兴趣,但他在那些有竞技性质的课目上却很出色,如角斗、击剑和马术。有一天,他对自己的音乐教师大发雷霆,用手中的弹拨乐器将其颅骨打得开裂。他对自己的行为表示了悔恨,但还是忍不住故态复萌,以致他年轻的妻子被他在一阵精神错乱中打死。等到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他无疑已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他极其恭顺地接受了神谕的裁决,让他去得尔福神谕所求得神示。女祭司告诉他,他只能在受到严厉的惩罚之后方能涤除罪孽。女祭司吩咐他去找和他沾亲带故的迈锡尼国王欧律斯透斯,并要他服从国王的任何要求。当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来到欧律斯透斯面前,恭顺地说要做他的奴隶时,这位国王却别出心裁,向他提出了一系列赎罪苦行,让他完成为大众谋福的十二个考验,而这些考验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著名的赫拉克勒斯十二功绩,”韦德坎德收拢这个话题,神情忧郁,“您说说看,您还不是照样没想到英国的土地上有这样一个人吧?”
欧文耸了耸肩,神态不无嘲弄。
“是啊,当然了。我只是尽量把自己放进罪犯的角色之中,因为他正非常忠实地追随着这位名人的事业。但我们若真的碰上了这样一个人呢?不,说真的,那就太理想了!”
五月
随着一阵马嘶,“美丽女骑士”过来了。她骑着一匹灰白斑点的马,从容而又自在。她策马踏上通往马厩的路,经过平台时还向那里的理查森太太、她弟弟和赫拉克勒斯笑了一下。女骑士身着一条缎子短裙裤和一件惹人喜爱的女式无袖短外衣,非常贴身,这使她博得了“教父”的美誉,还得到了“美丽女骑士”之称。
“她很灵巧呢,”理查森太太说道,“尤其是对一个刚开始学骑才半个月……”
“而且有模有样,”内维尔·劳埃德加了一句,他刚点上一支雪茄,“对不对呀,赫拉克勒斯?”
年轻人听不到这句话了,他刚刚离开平台向马厩跑了过去。这时,一位马夫走出披屋,牵着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它身形矫健,脾气暴躁出名,而且很犟。它一见到女骑士便突然打起鼻息。灰白斑点的坐骑惊得朝边上一闪,女骑士拼命拉紧缰绳,但马儿一个直立,便将她摔了下来。“美丽女骑士”大叫一声,跌在路上,马儿疾驰而去,留下了一个动弹不得的身躯。赫拉克勒斯反应很快,瞬间就来到昏厥过去的女骑士身边。马夫也过来了,年轻人斥责他做事毛手毛脚,将他赶开,随即俯下身子,显然对她非常担心。她的无边女帽掉了下来,发髻也松了,一头柔软栗色长发散开在草地上,摊在她肤色雪白、娇弱细嫩的脸庞四周。有一阵子她一动不动,随后眼睑有了动静。她吃惊地向赫拉克勒斯睁开了大眼,而后者的嘴里则是含混不清。他轻轻将她抱起,向宅子走去,路上还请舅舅赶快去叫村上的医生来。
医生很快就到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诊完离开,也随着带走了刚才让翠径全家人都担心不安的气氛。“一般性的晕厥。头上只有一小块肿,权作纪念吧……现在先让她休息,等她想要起来的时候马上就能起来的。”医生走出她房间时,讲得很有把握。
不一会儿,理查森太太和她弟弟回到平台。他们继续闲谈聊天,安安静静,一如意外发生前的上午那段时间。他们脸上都有一种放下心来的满意表情。
“赫拉克勒斯很不错的,”内维尔倒了一杯波尔图酒,说道,“他没失去冷静,行动迅速得体。”
“确实如此。你注意到他有多担心吗?”
“是呀,脸都白了……”
“他对她说话,多温柔呀……”
“我看到了,亲爱的姐姐。还有,我看到他将姑娘抱起来时,不禁想到故事里迷人的王子:王子将白雪公主从玻璃棺里救出来,还抱在怀里安慰她呢。”
理查森太太闭上眼睛,随后深深叹了口气。
“唉,要是……就好了。”
前侍应部领班将手放在姐姐的胳膊上。
“进展顺利,亲爱的姐姐,别担心。相信我,这种事我很少出错。”
“少得你都一直没结婚呢。”她点了一句,有点嘲笑的意味。
“我的职业不允许我这样,你很清楚,若是我成家了,那我早就因为顾不了家而成了众矢之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交上一些好运。”
“我相信你的话……哟,赫拉克勒斯……”
理查森太太一见到她儿子,脸上就放光了。她高兴地说:“你来和我们一起喝杯波尔图好吗?这番担心受怕之后……我们的伤病员怎么啦?可你怎么回事?看上去你很烦躁呢!”
年轻人将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深深吸了口气,随后一屁股坐在一张柳条椅上。
“没什么,我只是去对那个饲马的蠢货发作了一通。他笨手笨脚差点给丽塔造成严重后果。”
“你没叫他走人吧,我希望?”
“没有,但很接近了!”赫拉克勒斯握紧拳头,“我们别谈这个吧。我来是告诉你们一件事……”
理查森太太和她弟弟不禁感到意外。
“是好消息吗?”后者问道。
赫拉克勒斯点点头。
“对,我想是的。我决定丽塔不再叫丽塔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她是得伊阿尼拉……”
“得伊阿尼拉?”内维尔舅舅惊呼,“多可笑的想法!我的意思是这个名字有点出人意外……不过倒也是真的,它听起来很响亮。”
“这个名字可妙着呢!”赫拉克勒斯肯定地说。
“对,也许吧。不过首先,你有没有把它和主要当事人说过?”
“她同意了,完完全全同意……”赫拉克勒斯又用一只手去抹头发,很激动,“我觉得,在我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她还在受这次打击的影响,因为她在对我说我可以向她提出任何要求时,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我明白,”他舅舅同意道,“而你利用了这机会,突显出你的救世主角色。”
“我……我相信她不会改变主意的,”赫拉克勒斯生硬地答道,“真的,我觉得得伊阿尼拉这么叫对她非常适合!”
“是呀,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呢,我的儿子。”理查森太太赶紧同意。
赫拉克勒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两手交叉放在脑后,身子靠在椅背上。大家一阵无语,只有一只蜜蜂嗡嗡叫着在捣乱,它从内维尔·劳埃德带来一瓶波尔图甜葡萄酒后就飞来飞去的了。年轻人猛地挥手赶走了它,接着一脸迷惘地说道:
“这还是不可理解呀,内维尔舅舅……”
“什么事,孩子?”
“生命的奥秘……”
“确实……不过我怕我们在用午饭前是解决不了它的了。”
“有时,我感到世界不过是个木偶剧小舞台。我们呢,又寻欢又作乐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提线人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而他是个什么模样、有什么打算,我们都不知道……”
“‘上帝意欲,无法参透’,正如我们亲爱的神甫每个星期日总爱这么说的那样。现在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赫拉克勒斯低下头来。
“嗯,我想说的是,丽塔真像帕特里夏,你们也注意到了的,对吧?当然,她并不完完全全相像,但还是……这真巧得奇怪。内维尔舅舅,你以前怎么一直没跟我说过呢?”
前侍应部领班迟疑了一下,小心地放下酒杯。
“嗯,怎么说呢,”他答道,“有两个简单的理由,孩子。其一,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才是个小不点儿;其二,我以前也只是隐约瞥见过你妻子,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因为……总而言之吧,这件事我们已经解释过原因了,也和你说过,我们对自己的过错有多懊悔。”
赫拉克勒斯在椅子上又朝后靠了一点,心不在焉地望着平台屋顶上那些涡卷线状图案的雕刻。
“我呢,我不相信巧合。相反我认为,人间的一切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人生是预先写就的一部历史,而命运则是最美好的事物。你们记着,父亲对这个问题就常说:‘天地万物,唯人为贵’……”
“这是个中国谚语。”理查森太太认真地做了个解释。
“不管怎样,”赫拉克勒斯道,“我觉得这非常正确。因为我同样在想,人是能改变命运曲线的方向的,如果他有勇气,而且是为一个美好事业在行动的话。从现在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丽塔就叫‘得伊阿尼拉’了……”
又一阵沉默。内维尔·劳埃德轻咳一声打破了静寂。
“说到她嘛,赫拉克勒斯,我正想和你讲两句。你也知道,她的处境相当不安定,她可怜的父亲留给她的,只有欠下的债务,因此她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不成任何问题!好客可是一桩神圣的义务。”
“虽说她在这里才只两个星期,却也带来了一些物质方面的小问题,这对她来说是非常尴尬的事。注意,她可是什么也没对我说,但从她向你母亲要几件衣服好上马术课的样子,我已经明白……另外一次,她偶然朝你保存着帕特里夏衣服的一个箱子看了一眼,眼神中是有所期待的。你能不能把这些衣服给她呢?总之,如果这不妨碍你的话……”
赫拉克勒斯突然站了起来,目光欣喜,喃喃说道:
“相反,我觉得这个想法好得很!”
在第一次走进赫拉克勒斯保存着他妻子纪念物的这个房间之前,“得伊阿尼拉”犹豫了好久,心中奇怪地不安起来。事先她就觉得,这是另一个天地,是已经死了的帕特里夏·阿特金森的天地。“她很不幸,死在了去年夏天一个美好的日子。”赫拉克勒斯常爱这么说。走进这些地方只能加深这种印象。为了虔诚地留住自己的记忆,他挑选了一间饰有深绿色壁毯的房间。里面家具散发出浓浓的上光蜡的气味。几个大柳条箱沿墙排放在窗下。那是一段悲惨历史的见证,已经了无生气。她脑中想着潘多拉的盒子,一边打开了其中一个的箱盖。她虽然不能说世界上的一切不幸是否都已从里面跑出来了,但箱子里樟脑散发出来的气味却使她联想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此刻房间里响起刺耳的铰链声,而“得伊阿尼拉”眼前不禁浮现的,却是一幅悲惨的画面:一个女子极度恐惧,大叫一声,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衣服都是细心叠好的,她的手兴奋地抚摸着那些布料。她一会儿摸摸一件毛糙的苏格兰哈咪呢上装,一会儿又摸摸一件柔软得多的细麻布紧腰女衫。手在接触到这些衣服时,她微微感到传过来一阵奇怪的战栗……
她拎起一件白色的绸长袍裙,利索地直起身子,走到一个衣橱的镜子跟前,端详着镜中的人影。“一个死人的衣服吗?”她想道,一边笑出声来。“不管怎样,我肯定它们一定都会很合我的身的。”想到这里,她褪下自己的紧腰女衫,让它顺着两条细长的腿落下,随后套上帕特里夏·阿特金森的长袍裙。在这件绸衣套上身时,她不禁又一次战栗起来。她知道自己穿这些衣服不过是为了好玩,但她更清楚,赫拉克勒斯见到她这么穿一定会非常开心……“得伊阿尼拉”照着镜子,接着悄悄地笑了,心里在一再说:
“对,赫拉克勒斯会很开心的……他一定会以为又看见了他心爱的帕特里夏呢!”
她脱下长袍裙,打开了另一个箱子。这时的她显得很快乐,而且好奇得像是个孩子,正在一个不许上来的阁楼里四处翻寻自己想要的宝贝。她两只纤纤细手翻出了各种用品和各式小盒子,还翻出了一些装着水彩画素描的卷宗,它们多以花卉为题材。有一幅临摹的紫藤,她仔细看了看,其淡紫和亮闪闪有如荧光的色调特别逼真,她默默向这位画家表示祝贺。画页下方有个签名:“帕特里夏·阿特金森”;她想自己也很快就要准备“正式”开始练习绘画了。
她将素描放回卷宗,接着目光落在了画家本人的一帧照片上。这是张大尺寸的照片,很清晰,用光也好,它将帕特里夏可说是超常的美丽充分展现了出来。“得伊阿尼拉”当下气急败坏,毫不迟疑就将照片撕得粉碎。停了片刻,她又小心翼翼将碎片放进一个壁炉的炉膛里烧掉。火焰的亮光清楚表明,她余怒未消。
那大晚上,内维尔·劳埃德用过晚餐后没在客厅多耽搁。他觉得,薇拉那些功利主义的争论和她丈夫在家庭经济管理上的算计,都叫人厌烦。德雷克的音乐试验更是如此。别人都说,游廊的门关好时是听不到他的笛声的。但劳埃德听觉极好,即使门关着,他也能听出门那边德雷克那似有若无的单调旋律。消遣方式有得是,而且要舒服得多,人怎么能把时间老花在和爬行动物打交道上呢?他无法理解。但另外一件事看起来虽然无关紧要,但还是使他决定起身离开了客厅。他无疑注意到,赫拉克勒斯和丽塔两人先后都走了出去,当中只隔几分钟。外甥只是说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放松放松神经;而丽塔离开时则什么也没说。内维尔·劳埃德没看错。他对这类把戏太熟悉了,因为过去在有某位漂亮的女旅客向他献上芳心的时候,他自己就常常这么做过。
他将胳膊支在平台的栏杆上,觉得自己又置身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了。夜幕刚刚降临,它吞没了落日的余晖。星星在寥廓晴朗的天空中闪耀,空气仍很和暖宜人。他点上一支雪茄,听任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像这样美好的夜晚,他也曾经历过好几次:一轮满月当空,照得大海波光粼粼,身子躺在一位漂亮的陌生女人怀中……
内维尔·劳埃德怀着一丝伤感的微笑,平静地走下平台,但几乎立刻就停住了脚步,感到意外。实际上,他也并不完全意外,因为他多少也估计到两个年轻人就在附近。
赫拉克勒斯和丽塔坐在一张背靠紫杉绿篱的长椅上,离他有十来公尺。他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但也不难想象。他决定靠近些,但又不可能不被看到。还好,他已离他们相当近了,可以看清他们含情脉脉的脸,或者说,至少是看得清他们的姿势动作使他可以这样认为:两情相悦,不可能有怀疑。两人是不是都已有了意识,而且已在私下互诉衷肠了呢?此刻无法肯定,因为两个年轻人的确还是相互挨着坐的,看来情意绵绵,但并不露骨。内维尔·劳埃德等在那里,随后开始失去耐心,心想赫拉克勒斯真是个大白痴。他们谈啊,谈啊,没完没了。要是他的话,这事早就十拿九稳。真该死哟,他们有什么要你和我说、我对你讲的呢?该是行动的时候而不是空谈!
他焦虑地等了片刻,看到他们站起身来了。这时赫拉克勒斯下决心试一试了。他向丽塔俯了身,丽塔未作任何反抗便接受了他的拥吻。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有很长时间,连内维尔·劳埃德自己都觉得意外。尽管他长于此道,但他也不记得第一次就把一个女人吻得时间如此之长。赫拉克勒斯吻着小姑娘,就像一个当兵的从前线回来,重又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一般!前侍应部领班摇摇头,转身回去,心想自己在开始变成一个老古董了……
稍后不久,他看见外甥和他的“养女”重又出现在客厅里。赫拉克勒斯脸上泛出少见的潮红,不过这也可说是因为散了一次步、走得快了些之故。丽塔呢,相反,两颊火辣辣的,双手在颤动。内维尔·劳埃德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埋头读着《泰晤士报》。那天晚上,他很晚才睡,就一个人待在客厅里,过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回去就寝。他手里拿着一盏灯,沿走廊走去,谛听着宅了里一片静谧。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风儿吹过。肖像画廊里的那些人像在他走过时,仿佛都苏醒过来了,金色的画框上闪耀着他手里的灯光。他心里默默向理查德家族这些可敬的祖先们致敬,既赞美他们的多贤多德和他们的荣誉感,也赞美他们给他留下的波尔图储藏酒。蓦地,他停住脚步。
他觉得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种呻吟声还是什么咝咝的声音呢?他竖起耳朵,心里在想,不会是哪条该死的蛇吧?他背上一阵冷汗。这恐怕不是冒失的德需克第一次忘记关上哪个笼子了。他想起了一个难忘的夜晚,全家人、包括仆人在内,全体出动去寻找一条爬出了自己栖身之地的眼镜蛇,因为门扇没有关严实。大家都提心吊胆,有好几个小时这里走那里看,还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亮,让暗的地方都照到,这样容易赶出这个危险的家伙。最后,还是德雷克自己找到了逃亡者,但大家并没有因此而原谅他这次出事。还有,赫拉克勒斯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也是没哪个人忘了的。当时大家在他床上发现了这种毒蛇,而他,不知因了是什么奇迹,居然已将它卡死……
劳埃德不敢壮胆朝游廊里看,但弄清了那里的门确实关着。他稍觉宽心往回走去。这时,他又听到那奇怪的声音。它像是在忍着的呻吟,又像是呜咽啜泣……
这一次,他没怎么费劲就断定了声音来自何处。他停在了他“养女”房间的门前。很快他就明白了她是在做噩梦,不过他还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便拧开把于,轻轻开了门,举起灯。灯光先是落在壁毯的涂金装饰上,随后照亮了躺着的姑娘。她的身子在悸动,头发也完全散了,一道道遮在脸上。脸上满足珍珠似的汗珠,正经受着因极度不安而产生的痛苦。她的手指滚烫滚烫的,紧卡着自己的喉头;嘴唇半张,含糊不清地吐出几句话来:
“别,你别靠近……我不愿啊,求求你了……当心……那条龙就在你身后……青龙,它在动呢……对,我看见了它在动……得提防着它……我知道的,因为早就有人告诉过我……”
“得伊阿尼拉”的焦躁不安持续了一会儿,在和内心深处的折磨进行着搏斗。最后,她平静下来,,入睡了。劳埃德的身子一直没动,他若自所思地摇了摇头。是赫拉克勒斯造成她这样的吗?如果是,那他就不是理想的婚姻对象了。但显然这和别的事有关……青龙?他倒是知道有一条,就在这个地方,在这幢宅子里。然而他不明白小姑娘会在什么事情上和它有关系,尤其不明白何以竟使她到了做噩梦的地步。他回到自己房间,思索着,心想最好的做法是尽快去问问丽塔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