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欧文得出有关“赫拉克勒斯功绩”一说的结论之后,便一直处在亢奋状态。经过了烦闷无聊漫长的一段时光,他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他的足迹踏遍伦敦的大街小巷,有如蜜蜂那般活跃而快乐。而我的性格冷静,感情不易外露,但一探究竟的强烈好奇心却和他不分上下。他去哪里我都跟着,特别是和他一起跑舰队街,长时间泡在报社的档案室里,满怀希望地查阅最近十个月的各种日报,以期沙里淘金,能找到涉及其他“功绩”的点滴材料。
我们还跑了苏格兰场,去了我们的朋友韦德坎德督察那里。遗憾的是他公务繁忙,几乎抽不出时间来接待我们。但他仍注意听了我们所讲的一切。此前他的一些同僚已请他注意这狮人的情况。他答应我们,只要一有可能,便会过问此事并和我们通气。我们并不怀疑他态度认真,也知道警方调查细致,早晚会有所成果,但我们很是性急,耐不住光是等着。很快,我们的努力就因欧文的睿智而得到了回报。
事实上,我这位朋友已经看出,我们的调查不能单一局限在狮人的体貌特征上,因为在某些情况下证人们根本就没提及。同样应当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赫拉克勒斯功绩”的象征意义,以及它们发生的时间顺序。目前知道的案件有三个,再从我们这位“赫拉克勒斯”是遵循古代那位英雄完成业绩的次序这一原则出发,便可更加准确地确定我们的调查范围。其日程模型如下:
(1)9月,“扼死涅墨亚狮子”
(2)10月,“斩杀勒耳那蛇怪”
(3)11月,“捕获刻律涅亚金角牝鹿”
(4)12月,“活捉厄律曼托斯野猪”
(5)1月,“清扫奥格阿斯的马厩”
(6)2月,“杀尽斯廷法利斯湖的怪鸟”
(7)3月,“制服克里特公牛”
只要读读所列出的这些功绩,大家就不难明白做这些调查所带给我们的激动,但同时也要求我们去做细致缜密的工作,而且很大程度上还需要我们具有想象力……这样一种想象力,此后就随着那些希腊神话的场景变化而驰骋飞扬起来,它们像可怕的勒耳那蛇怪那样,画面奇幻诡谲。欧文说得明白,从时间表和现有的眉目来看,我们首先要把精力集中在蛇怪一事上。但我猜想,他是对这可怕的对手有种偏爱……
“勒耳那蛇怪,大概是他历来必须交手的怪物当中最吓人的一个,”欧文神情忧郁地说道,却又好像有些沾沾自喜,再没人能像他这样点拨我了,“您回想一下,阿喀琉斯,这个邪恶的畜生出没于勒耳那地方四周。它待在城市大门口的一处水潭里,谁看见它的九个头里有一个从泥浆水里冒出来,那就倒大霉了!其中有个头是不死的,其余的也特别令人生畏。赫拉克勒斯用斧子和这怪物搏斗时发现,每当他砍下一个头,原处就会长出两个。他不得不求助一位朋友;此人用一根燃烧的木头去烙烧它的脖颈,它们便不能再长出来了。赫拉克勒斯又将那不死的头埋到一块大岩石下面,使之不能再行作恶。您多少能想象到,干这样一件大事该有多难?”
“太难了!”
“对我们今天的这位赫拉克勒斯来说,将故事中的地点换换,是不是也很难呢?他会怎样去着手呢?谁又会成为这九头蛇呢?”
思考深入下去,从匪夷所思的事情,直到难以令人乐观的事情,都被探讨着;而同时,我们拼命翻阅着去年十月份的那些日报,密切注意每个细节、每幅图片,以及每个可能会使人联想到这神话动物的蛛丝马迹。结果,欧文从一份地区报纸上意外发现一则社会新闻,特别令人悚然,它使我们当晚就乘快车去往格拉斯奇。
该城西北地区特别潮湿,挤得出水来的土地冒着一股水汽。它遮没了地平线,更是砭人肌骨。最讨厌的地方似乎就是那个大沼泽了,它将德赖门村和斯通小庄隔了开来。那里有一大片地方长着树木,大雨时节会淹没一部分;几条泥泞的羊肠小道从中穿过,其中大多又通到一个类似大水洼的地方而无法通行。杂乱的草木饱含水分长势不良。这样一个荒凉的环境,也许会令到这里来溜达的人就此打道回府。斯通小庄的居民要去德赖门村别无选择,只有绕道一座山冈,这使他们足足要多花上一个小时。主要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相对来说尚可通行,只在一处紧靠沼泽,但也被视为整个路上最危险的地方。不过这并非只是因为害怕陷进哪个致命的泥潭;村民走到这里都小心翼翼不能走偏路,主要是为了避开就在附近的那个小屋——里面住着绰号“沼泽女巫”的希尔德加德·利森老太婆。传闻说,她只吃癞蛤蟆和蛇,因为她视钱如命。人们还讲,她曾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和一个情人。不过这大概也只纯粹是无稽之谈。确切的是,人们不知道她因何要过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实际上,危险主要来自她那群凶猛的猎犬。它们有六七只的样子,都是体型高大的杂交犬。这些狗在四周看家护院,气势汹汹令人生畏。吝啬的女主人养着它们,却很少给食,不留神冒险靠近了这个破旧小屋的人可就倒大霉了!这群狗惹出来的事,还有村民和它们的遭遇战真不知有多少。流传的说法是,大概有半个村子的人长裤后面屁股那一块都给咬掉过!最终引起轩然大波的,是一个从德赖门放学回家的小孩子失踪这件事。人人都认为,这个小孩是被“沼泽女巫”的那些狗吃掉的。老太婆则将小孩的灵魂得救归功于她那些狗的斗志。而且在这以前,她的那些狗就已经挫败过一次复仇行动了,那是德赖门村子里几个酒气冲天的大汉跑过来,想在警方断然加以干预之前将她私刑处死。决裂就此形成,规矩也定下来了。只要有路人走近,狗就会凶狠大叫,但只要这人没偏离小路,它们就原地不动。从德赖门村那边就能听到它们的叫声,最后大家都习惯了,就像一种信号,表明此时有人穿过树林。
在这个清凉的十月的夜晚,最后几个正要离开“白天鹅”酒吧的顾客,吃惊地听到“巫婆”那群猎狗的吠叫,声声不断,显示它们正处于一种愤怒状态。总的来说,这是一阵乱叫,但很快,叫声变得含混弱小下来。沼泽地小屋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有人胆大包天,去和“女巫”的保镖们作对吗?否则,就是哪个人头脑发热?但要是这种情况,这个冒失鬼早就会逃之夭夭,否则就会被这群畜生撕咬得粉身碎骨了。此时已近午夜,奇怪的“音乐会”在持续进行,甚至大家回到家后还没停歇。不用说,人人都觉得蹊跷,但又没有足够胆量去那边看看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凌晨一时左右,猎犬们静下来了,德赖门的一个居民因为失眠而注意到这一点。他还能确切说出猎犬们的闹腾前后足足有半个小时,而在这段时间里,声音是渐渐变小的……当时他也在想,是什么事将“巫婆”的狗弄得这样的呢……
问题很快有了答案。次日天亮,有个赶早的渔夫路过沼泽地小屋时,吃惊地注意到四周安静得奇怪,听不到狗叫,甚至连小小的声音都没有。一片寂静。这怎么可能呢?他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向建在沼泽边上那破旧的砖石屋子望去。突然,他的目光顿住了,停在地上两堆黑糊糊、一动不动的东西上,它们很像是狗的身子。在几乎是幻觉一般的静谧中,黎明时分那青灰色的光亮染白了天空,也染白了清澈得阴森可怕的水面。这时,他以为自己真的是在做梦——他看清了前面不远有个狗头……接着又有一条一动不动的狗……又有另一个狗头……
他神色惊恐,慢慢走近小屋。等走到门旁边时,他已经数到猎犬的尸体不少于七具,而且都给砍掉了头!这七个头滚落在路的两边。名副其实的一个战场啊!除了这残酷的景象和从沼泽散发出来的腐烂气味,还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他很快就发现来自何处:狗在被砍下头后,残忍的刽子手灼烧过它们的脖颈,像是要对可怕的伤口行一番烙烧之术……
他恶心得快要呕吐,去敲小屋的门,想告诉女主人。但没有应声。到了这时,我们这位赶早的渔夫不想再继续一探究竟了,觉得最好还是回德赖门,向村上人告警。村民们也不愿再冒险去闯巫婆的神秘领地,因此都等着格里诺克的警官到来。现场无头尸体狼藉,使人预感到情况会非常之糟……果不其然。人们在邋遢得一塌糊涂的厨房里,发现“沼泽女巫”已经一命呜呼。她躺在方砖地上,和她的保镖们一样,也被肢解了。她头已不见,那里是一摊鲜血。场面残酷,惨不忍睹……然而最最恐怖的,是人们在小屋的后面找到了头,一半已被一块大花岗石压得粉碎,成了一团花白、黏糊糊的东西……
要对这起骇人听闻行径负责的疯狂屠夫,是个什么人呢?无论是警官还是前来增援的一干调查人员,都无法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凶手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他们没有考虑那些厌恶“沼泽巫婆”的人,相信这个地方即使最有暴力倾向的人,也不会出于报复心理而热衷于如此杀戮。
然而,这起凶杀案的modus operandi始终让人感到困惑。看来可以一致肯定的是,在壁炉里一大堆灰烬中找到的拨火棒,是用来烙烧伤口的;而希尔德加德·利森身旁发现的大菜刀,血迹斑斑,则显然是本案的凶器。不过挥刀砍头得有相当的力气;同样,也要有力气才能将花岗石块提起。当然了,用上一根杠杆,体力中等的人也完全可以完成这最后一件事。但杀狗这点似乎无法用任何方式解释。除了头被砍下,它们身上没任何伤口;据医学分析,它们看来也没受到麻醉。这从它们的行为反应中可得到证实:大家听到过它们拼命挣扎的声音,前后将近有一个小时;人们还注意到,吠叫声是渐渐变小的,说明它们在保护女主人不受可怕怪物的加害时是一个一个地倒下的。大家所想到的怪物,只可能是一个巨人。他挨个儿抓住猎狗,像是抓平平常常的小鸡儿,然后一刀砍下脑袋……否则又怎么解释?一个人,不管他有多强壮,竟能干净利落地制服这些狂暴的狗?更何况,他自身也没有被它们吃肉的獠牙撕得个粉碎呢?
除了这一恐怖谋杀案的具体情况,我们的苏格兰之行还给我们带回一个实实在在的纪念——重感冒。它使我们有好几天只能待在伦敦的寓所里足不出户。我们暖暖和和,身子埋在扶手椅里,遵照医嘱用浓烈的格罗格酒来治疗,一边对这第四件“功绩”作出结论性意见。
那天晚上,我来到我这位朋友的寓所。他身体情况似乎比我更糟。他穿着暖和的睡袍,老在擤鼻涕,每次都从手边的一叠手帕里拿出一方,用过后就扔进壁炉火中。我尤其惊讶的是,它们都是质地很好的纯白织物,而且做工精细。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向他指出这一点。
“我说,欧文,您是不是钱太多了,可以把这么漂亮的绣花手帕不当回事?”
“正是如此,我不喜欢绣品,”他反驳道,“至少在它们成为多余的时候是这样,这些手帕便属此例。它们在本质上是具有功能的物品,这一点我们要记住。从另一方面来说,在它们的洁白无瑕当中,便已有一种高尚的朴素在内,依我浅见,这于它们自己已是足够的了。您很了解,我一直信奉美不一定是要纷繁复杂的。不,说真的,我厌恶刺了绣的手帕!对我而言,这是将它们打发走的好机会。”
他拿起一方全新的手帕,大声擤着鼻涕,随后扔进火中,像是要把他所说的话再强调一番。但我接着说:“我还是认为,这很可惜!您想想那些如同艺术家一般的手指吧,它们在绣花时饱含着多少爱呀……”
“这些是我父亲这边已故祖母绣的。”
“好啊,我不认为她现在见到您这样会非常高兴的。”
“相反。她一定会认为我确实舍不得它们,认为我是在作什么献祭来表明我对她的爱呢!”
“天呐,但愿她听不到您的话!”
“没有危险,阿喀琉斯。您放心好了,因为她已聋得什么都听不见了。要是您愿意,我建议您暂时忘了我祖母,回到我们案子上来吧。”
“乐于从命。”我淡淡答道。
“在许多方面,我觉得这个案子的信息很不少了。这个罪犯的轮廓正在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是个什么样的轮廓呢?”我感到意外,问道。
“‘克里特公牛’一案,显示此人力大无比。‘金角牝鹿’案,说明他驾驭事件的能力,换句话说,表现了他的聪明才智,或者说,有计谋。在‘斩杀勒耳那蛇怪’案中同样可以看出这一点。现在,我们还可加上另一种才华……”
“什么才华?”
“残忍,”我的朋友答道,目光阴沉,“总之这是在给我们造就一个特别可怕的罪犯。”
“我承认,这最后一起罪行使我相当不安过。当我一想起这事,只要听听那个渔夫的证词,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管怎样,我们找他作了询问是对头的。他最后到底还是想起来了,这个陌生人在惨剧前夜经过旅店时,身披一张狮皮。目前我们至少可以肯定,我们走的路子不错。”
“发生了这种野蛮的凶杀案,怎么还会不相信呢?”我叹了口气,喝着朋友给我备下的热饮。
“是啊,很清楚了,”他表示同意,“这新的‘大作’具有高手的风格,可又是何等样的大作啊!为求得整体上的象征意义,他干脆把猎犬当了祭品。这七个给砍下的狗头,就像是勒耳那蛇怪的蛇头;而它们被灼烧过的脖颈,也一如传说那样……更不用对‘勒耳那’本身的选择了——她蛰居在那个沼泽地,用她的狗在四周散播恐怖,还有比这可憎的老太婆更好的选择吗?坦率地说,我还不这样认为呢;现场只有七只狗而不是八只,并不像有八个头的勒耳那蛇怪,显然会有人挑剔这一点的。不过在这细节上吹毛求庛,恐怕又不大适合,因为其余一切都很完美。”
“‘一切’……我想,您指的是压在石块下的‘勒耳那’的主头?”
“对,这一点很突出。这是一流的凶杀。太清楚了,太完美了……”他朝手帕挑剔地看了一眼。刚才他将它打开,摊在膝上。此时他怀着一种快意将它抹平,又接着说话,“完美得就像这些洁白的手帕……得了,不谈那些画蛇添足的装饰了。我们这位赫拉克勒斯是不折不扣地模仿传说去做,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点缀。这一点很令人注目!真的,阿喀琉斯,相信我,这些罪案具有一种高尚的朴素,而实施起来却是很难的!”
“对此我毫不怀疑。最近几天夜里,我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想,他是用了什么伎俩把那些狗弄得服服帖帖的……”
“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有个推测:我们这位英雄人在一棵树上,那些猎犬的尖牙利齿咬不到他;而他在树上用套索,将它们一个个逮住……”
欧文责怪地朝我看了一眼。
“对那些惹不得的狗,您以为可以这么做吗?得了吧!它们会跳起来抓住套索,而您只有识相些放开它!否则您马上就会落到地上,正好给猎狗们美餐一顿。”
“只是一个推测嘛,想不出更好的了。您呢,您这方面有什么见地吗?”
他将格罗格酒一饮而尽,惬意地舒了口气,答道:
“眼下我只是在考虑问题的心理学方面。在我看来,当前倒是这一点占首要地位,这样我们才能迅速发现罪犯的踪迹。技术方面的难解之处以后再说。”
“您大概已有个想法了吧?”
“要说呢,是有个初步想法在形成。我想这涉及到某个叛逆的天神式人物。他杀人时认为自己是在行善。他和赫拉克勒斯一样,想让世界摆脱那些威胁着自己的妖魔鬼怪……”
“为什么他要去做这件事呢?”
“也许简简单单,就是想模仿我们那位有名的英雄。除非,他是为了补救一个严重的过失而去干了这些事。”
我思索了一会儿,指出说:
“英雄赫拉克勒斯在一次勃然大怒中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是吗?”
留给“内维尔·劳埃德养女”住的房间,令年轻女子十分满意。两个大窗朝东,面向着殖民地风格的大平台。在朝阳的亮光中醒来,真是再惬意不过了。树木转绿,小鸟欢快地啁啾,白天慢慢变长。种种预兆都很不错,翠径庄园正在迎来那美好的季节。
年轻女子非常喜欢那木头檐壁。它做工精致,使大平台屋顶的一圈边框很是显眼。她从自己床上望去还只能大体看到它,但已足以使她领略到东方构思的一种韵味了。此外,她对整个这幢宅子也很欣赏。没有一间屋子是同样的,没有一处地方不够协调。多种风格交相呼应,融合得令人称奇。一切都使整个宅子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氛。确实,这个年轻的伦敦女子到了这里以后,一直是以务实的态度来看待事物的。三天过去了,而她“负责勾引的男人”犹未露面。但他回来也就在眼前,到那时正事才会开始。既然还有缓冲的时间,她就想充分利用,尽量不去想她的使命,努力以平静的心情去欣赏翠径庄园那可人又特殊的魅力。
她还在床上躺着,随意打量着房间四处。墙上挂着一幅天蓝色的壁毯,绘有古希腊多利斯柱型的大圆柱和金月桂树的装饰框缘,完全是新古典主义风格。随意的几片葡萄树叶也使整个画面色彩显得生动不少。至于家具,有一个衣橱,一把扶手椅,一张靠墙放的桌子,另外还有一面活动穿衣镜。它的顶上饰有一个三角楣,在细木工艺方面也可算是一大贡献。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卷宗那儿,决定用过早餐后再打开它。
半小时后,她翻阅着卷宗,既觉得好玩又不禁陷入思考。字体正规而且斜写,笔迹果断:
为使您的使命成功,绝对需要竭尽全力做到与死者相像。下面提供一些情况,它们来之不易……
帕特里夏的父母数年前便去了欧洲大陆,因此调查变得更加棘手。阿特金森一家度日总是入不敷出。作为喜剧演员,大体上碌碌无为,生活放荡不羁……但小姑娘的教育似乎未曾中断,且方向明确,要搞艺术。
幼时学过绘画,以花卉为主题的水彩画很是出色。您在这方面有所入门极为必要。在赫拉克勒斯两个大柳条箱里精心保存的物品中,您会发现她的一些画作。她很早就学会了骑术,此项水平达优。您要立即去上几堂课,切切。
帕特里夏这姑娘另类、淘气、怪癖,很早便无人能管。十七岁时离开父母,似再未与他们言归于好。曾多次与年长于她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其中几次并造成丑闻、社交晚会上时有酩酊大醉之事。另有一些不良习气也遭诟病。在与赫拉克勒斯相识前一年,独自一人生活,日子过得并不算好。
赫拉克勒斯房间里有帧她的照片,显眼地放在他的五斗橱上。可能在她的衣物用品里还有另外几张。照片拍得一般,和我附在这文件里所拍的差不多。我未能找到更好的。
在前面提到过的那两个大箱子里,您会找到她以前的衣服。穿上它们大概也算合乎情理,但要事先取得赫拉克勒斯同意。
……尤其是,您要非常谨慎,始终不能惹他气恼。若他开始显有恼怒的迹象,最好避开他。他还非常敏感,不喜欢受人愚弄或遭人嘲笑……总而言之,绝对不可让他晓得骗局……因为那时就得担心最糟糕的情况了!
对您教父要显得亲热,但别过度。须知他从您很小以后就没再见过面。
……不可对“中国居”显得不敬。有人在不尊重已故父亲的遗愿时,赫拉克勒斯会将其视为居心不良。
此后由我和您联系以掌握情况。这方面您不要采取任何主动。最小的失误也可能后果严重。我不怀疑您会成功。祝您好运。
“内维尔舅舅的养女”合上卷宗,将它细心地收进自己的手提箱,走出了房间。她想去花园那儿,故而沿着大走廊走去,又在通往西厢房的岔路口那儿停了下来,犹犹豫豫。她的目光落在那个被封起来的房间门上。她还未曾真正想过这问题,但已几次听说了这个房间所带来的神秘。她觉得不可理解的是,一个男人会希望自己死了之后还不让别人去碰一个地方,尽管这是他的心爱之处、他的内心世界……此外她在奇怪,这以后居然就没一个人违忤这个古怪的禁令。她看到了一个仆人的身影,便又继续朝前走去,心想好奇心遭灾祸。她决计尊重死者的愿望,不过内心深处却有什么在向她嘀咕,只要有适当的机会,她也许会忍不住要朝里面稍稍看上一眼的。在先祖肖像画廊,前面的一段是赫拉克勒斯十二功绩的书板。它们使她微微一笑。她已经认认真真地看过好几遍了,但还是又认真欣赏起来。
“赫拉克勒斯,这位英雄的眼神多温柔呀。”她想着想着,不觉笑出声来,但瞬间便止住了笑。她嗅到从开着的门传来的游廊那儿的气味,还听到了笛声。她马上想起德雷克和他的蛇。此前她听到介绍赫拉克勒斯的这位哥哥,具体说起游廊这块地方的一些情况时,不禁将他和他的那些“食客”等同起来,只听得手心出汗、眼神畏缩。当时,她觉得她的“教父”内维尔·劳埃德的态度太过做作,但对其本人,她认为还是相当讨人喜欢的。她不满的是,“教父”当时拉她的胳膊,当着家里其他人说:“现在,亲爱的丽塔,请随着德雷克一块儿去吧,他会很乐意向您介绍他那些宠物的……这个小小的动物园可是翠径的一大景观,我们都因此感到骄傲呢。”
薇拉和迈克尔的脸色并不认可最后这句话。当时她无法推脱这个邀请,尽管她对蛇厌恶之至。德雷克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向她描述了这些爬行动物,并且强调,它们对外行人才会有危险,而他自己是根本不用害怕的,对这一点他很有信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这位翠径的新住客无疑是在受罪了,她不得不睁大眼睛瞧着这些覆有鳞片的身子。它们盘成一团,虎视眈眈;要么便根本一动不动,而这架势似乎更有威胁性。这段时间里德雷克始终显得很健谈,而且事前也没讲什么牢骚怪话。
“前面的这两颗牙齿,通常称为‘钩牙’,是空心的。它们咬进您的皮肤时,就像是皮下注射器……”
此时她若合上眼睛,一定会觉得胳膊上被咬得很痛,恐怕还会晕过去或大叫起来。
周身都冒出细汗了,这可不是时候!
“那里,您看到蕨草后面的那条黑带样儿的,是Den droaspis polylepis,也就是非洲剧毒黑蛇,这个名字大家都很熟悉。人们很少见到它,但你要知道,这可是最最令人生畏的一种蛇类。”
对此她毫不怀疑。
“……总的来讲,有两种类型的毒液。一类对神经系统起作用,可导致呼吸停止或心脏停搏。另一类则使血液质变,破坏血管和组织;总之吧,它们发生作用的时间要比前一类来得慢些。”
“但最终结果一样啊!”
“对,如果手头没有适当解毒药的话……应当说,这在实际情况中相当少见。但就我而言,这些都没必要,尤其是从我开始和它们进行沟通以后。”
说到这里,他又向她讲了自己一套有关笛声音质的理论。如果音质浑然天成,而且乐曲又演奏得到位,那么蛇是容易接受这声音的。她耐心地听着他讲,笛声也开始在蛇笼前响了起来。不过她怀疑效果究竟如何,笛子里送出来的曲调使她很是厌烦。终于离开这位音乐家了,她长吁了一口气。在肖像画廊,她和迈克尔·诺韦洛相遇。他的眼神炯然不屑,这使她清楚明白,他对这群爬行动物的喜爱程度和她一个样……那天稍后到了晚上,她又听到了德雷克的笛声。他大概是忘了关上通到游廊的门了,弄得她很难入睡,耳边总是那个令人倒胃的旋律。
她快步走出游廊到了花园。在那里她遇到老彼得,此人自约翰·理查森定居下来后便一直在照管这宅第。这是个七十来岁的可爱老头,驼背,脸上爬满了皱纹。他目光热忱,一绺白发耷拉在眼前。他喜欢自己这一行,也爱唠叨。
“您知道,差不多有十年了,我一直在想:彼得呀,老家伙,该想想你退休的事了,否则你快死了,手里还拿着把锹!是呀,十年了,可我还在这里。我老在寻思,不见得就为这个才把我留在世上的吧……我认识不认识上校?那还用说!连他老爷子我都认识。这个老人家可不一样,人比他凶,不过脑子要清爽多了,我冒失说说吧……因为上校这人让我做的一些事,我从来就弄不懂……”
“您大概是说,树篱上的那些大豁口?”
“对呀,是我干的。当时做这件事真叫我痛心。但吩咐下来就得做呀。什么道理呢?我实在搞不懂。他休假时都会心血来潮,冒出一个诸如此类的什么念头来。”
“无论如何,不会是因为要来番美容的,这怎么也谈不上好看啊。”
“难道我就不知道吗,好小姐?当时我真想为这事哭上一场呢!这么出色的双排紫杉,甚至开初时还要用它给宅子取名呢,您想想看!要我说呀,他还做过更糟的事。您瞧瞧那边,就是宅子的厢屋后面,那也是他异想天开的一个结果,因为开初整个建筑的主体就在上面……”
“是吗?那又怎么啦?除了一些树我看不出还有什么。”
“确实,再也没有什么了,不过以前是个小山冈。它不碍任何人的事,甚至还给景色添了点起伏的地势呢!当时有假山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年一开的花草,一丛丛的真好看,有野趣,很惹人喜欢。唉,怎么说呢,他叫人把这些都推平了!就这样,一下子都没了,还根本没个原因!是工人来干的,因为这工作呀,有时候是要工人的。我可以告诉您,这工程一定花了他不少钱呢!”
“后来……他疯了?”
老花匠会意地点点头。
“开初看起来还不是这样,但他什么地方有点毛病那是肯定的。年岁渐渐大了,也没见好些……”
“那么您认为,他是在发疯的时候自殺的啰?”
“说真的,我没法告诉您。确实,他那个时候心情非常不好,比平时还要糟,因为他从队伍上回来后并不十分快乐,只有在见到赫拉克勒斯时才会有笑脸。所以当时我想,他这么做一定是因为经济上的处境。不过说真的,我什么都不清楚,也许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那您现在就没想到一个更真切的原因吗?”
“不管怎样,我和您说吧,那时他的神志已不大清醒了,而且多年来就是这样……”
“是因为树篱和小山冈的事您才这么说的吗?”
“哦,不光是这些……”
“您想说的是什么呢?”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让可怜的理查森太太知道……”
花匠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走近姑娘,压低了声音说:
“有天晚上,我去他书房那儿,从窗户里瞅了一眼。平时我就觉得奇怪,他常常去这间屋子,把自己关在里面,有时会连着两整天,有时时间还更长。离家出走也是常有的事,还不对任何人说是去哪里。像这么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头……当然,晚上他会细心关好百叶窗……不过只要有空缝,您知道的,就能凑上眼睛。总之吧,有一天我想弄个明白。可我见到的,告诉您吧,好小姐,让我整夜都没合上眼!”
内维尔·劳埃德喝完了杯中的波尔图甜葡萄酒,随后将它轻轻放在了身旁的独脚小圆桌上。这个放茶壶托盘用的家具是桃花心木的,边上有一圈镂空的镶边装饰。内维尔·劳埃德对漂亮家具情有独钟,而且总的来说,他也喜欢漂亮房子、美酒和舒适的生活。他在“卢卡尼亚号”客轮上当侍应部领班时便对奢华的享受有了兴趣。那时他不仅得以接近富裕阶层,还结识了一些名流人物。此外,他还跑过不少地方,见识过别样的人、别样的风土人情。当他离开家人,受雇于一家法国餐馆当厨房小伙计时,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么理想的职业生涯。他常常揶揄地想,自己天生就是属于这个阶层的吧。在那段时间里,他获悉他姐姐已经和一个拥有一份丰厚遗产的军人结了婚。这两个男人彼此只见了很少几次面,而且从未志趣相投。他们走不到一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约翰·理查森为人严肃,能力强,而且正直,办事麻利;内维尔呢,虽说他在自己的职务上干得无可挑剔,但骨子里始终是一副万事悠然、懒懒散散的样子。譬如他在用餐时就喜欢磨磨蹭蹭,即便是出于消遣而在争论什么时也是如此。在得知姐夫去世时,他想,该是自己退休的时候了:自己的姐姐需要他,需要他上场安定人心、提供保护,而这个上场的,应当是一个深谙人生及真险恶的男人。他还想过,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积蓄,所以会很高兴地去管理她的财产,尤其是赫拉克勒斯刚刚继承下来的财产。
内维尔·劳埃德微微一笑,准备再斟上一杯波尔图。这时挂钟响了十点半,他觉得再喝稍许早了点,不过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喜气洋洋的阳光预示着美好的一天,没有任何理由做一些没道理的牺牲来亏待它。只有上帝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有了这个让人头疼的赫拉克勒斯,什么都是可能的。
最初,内维尔认为他已经很理想地框定了自己外甥的性格。他成功地强化了他对家庭的感情,使他认识到,翠径庄园和里面住着的人比什么都重要,这才正确和合乎情理。这方面没出现过任何困难,因为年轻人天性宽厚,容易受到影响,只要点策略就可做到。后来,赫拉克勒斯遇上了那个帕特里夏·阿特金森……这一来,他在各方面都开始管不住他了。内维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得悉那场悲惨的事故时,是有一种欣慰的感觉的,而且看来其他人也是如此。但是可惜,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因此而日渐消沉,后来再也无法约束得住了。不时的离家出走,酒要喝到醉,还有自我禁闭,都是他愤世嫉俗的冲动所为,只有在小说中才会碰到这种人。他说,既然他在道义上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他就应当赎罪,要对周围的人行善,向赤贫者散财。其时谈到了要立遗嘱的想法,其中列有要做的善行。但迄今无一人知道他究竟做了这样的安排没有,份额是多少。有好几个星期,内维尔·劳埃德费尽口舌想让他改变主意,但没有成功。
前侍应部领班不慌不忙喝完了杯中的酒,接着他听到了外面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他呆住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瞥见赫拉克勒斯正不紧不慢地沿小径走过来。内维尔·劳埃德想了一下,走出了房间。
老彼得在翠径庄园的厢屋后面给年轻女子带路。过了屋子的拐角,是遮没了墙根的一大丛绣球花。墙砖年深日久已显暗旧,上面开有一排窗户,间隔距离不等。再往前走,是一间大披屋,供作马厩之用。这些窗户都对着一条路,路是通到朝东开的宅子正门的。花匠指了指中间的那扇窗户,只有它的百叶窗是关着的。
“就是那里,好小姐。”他说,声音并非好声好气。
她将目光落在所指的地方,有点茫然。窗子正上方的天沟边上,有一对麻雀叽叽喳喳叫得正欢,它们清脆悦耳的啁啾令人感到一种愉快的气氛,就像四周的大自然,它在阳光的抚爱下正悄悄地苏醒过来。金色的光线轻拂着树叶,将青石板屋顶照得闪闪发亮,也使墙砖变得鲜活明快不少; 但关着的百叶窗把它们挡住了,窗子后面一片昏暗。宁静的田园景色因着这种反差而显得玄乎不少。
“要么窗关着,要么门关着,没什么更让人恼火的了,是吧?”老人又说开了,“它们后头有什么名堂,大家老在想,老在琢磨,弄得真想一把斧头把它砸开来呢!否则就要找到钥匙……”
“钥匙开门,安知非福,我心亟亟。”她随口用了这么一句,心里也觉得这个谜在越来越撩拨着她。
“是呀,好小姐,您说得再好不过了。事实上,这个房间里挺普通的,除了一切都是中国式样。上校完完全全是照他的口味来布置这间屋子的,他的用心非常明显,就是要让翠径这地方使他想起他的第二祖国——中国。除了一两个怪怪的雕像,这间屋子和别的任何一间都一样。事实上,当时特别使我奇怪的是他在屋里做的事。和您说句实话,我曾不止一次在傍晚时分经过这里。有时他会从里面把窗帘拉上,这让我没法看到……可我还听得到呀!我告诉您吧,我听出来的那些声音让我非常吃惊……”
“声音?”
“对呀,声音,或者说是音乐。我听到叮咚咚的声音,就像是铃铛……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真怪,像是有人摇晃着装沙子的箱子。我对这种事懂得不多,说不出更多的了。但说到底,我讲的这些和音乐无关;就我所知,上校并不喜欢音乐。嗯,另外有一次,我总算朝里面看了一眼。不过我对此有些懊悔,因为我见到的太耸人了……老糊涂啰……”
花匠顿了一顿,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他将干瘪的食指按在脑门上,又接着说道:
“等等,我忘了告诉您了,在这之前,我还无意中发现他在烧信。”
“也在这间屋子里?”
“对,他是在一个大茶碟里烧的。其实,我也不太肯定这是信件,不过有个人经常和他往来,所以我觉得会不会是……”
“有个人?”
“对,他总是和一个人说话,但我的位置不好,只能看到一个影子。这件事,丽塔小姐,您可别向任何人提起,还是因为可怜的理查森太太的缘故……”
“那您认为这事涉及一个女人,和一件私情有关?”
“是呀,因为这些信给烧了嘛,因为它们事关名誉。而且我相信理查森太太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如果那时他有私情,那么让这个女人到自己家里来也太不明智了。”
“我正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一定预先防上一手了,因为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仆人看到过这位太太,也没见到什么陌生人——我在第二天曾不动声色地问过他们。我还是再回到所说的那个晚上吧。开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次都愣住了,后来才明白过来。他坐在书桌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他非常专心,像个小学生。有几张金色的大纸,另外一些纸的颜色又很黑。他是在这些纸上剪人儿呢……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几百个!现在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认为他有时候神志不清。他老糊涂了。”
“他脸上带笑吗?”
“不,他非常认真,甚至很庄重,好像剪这些人儿非常重要……”
“真的,这太奇怪了。”
老彼得摇了摇头,样子很是难过。
“我不认为还有什么要弄明白的地方。话虽如此,我漏了些细节,现在既然想起来了,就讲讲吧。有一次,我忽然看见一个这种纸人儿被丢在客厅里。当时我吃不准这是不是他做的,因为正好那时有个朋友带着孙子孙女来看他。不管怎样,有个小淘气拿了这纸人儿用图钉按在墙上,人头朝下。上校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将小家伙着实训了一番,好像这小把戏犯了个大错似的。”
“总而言之,上校是失掉了理智?”
“我看不出还有别的解释,”花匠看看四周,答道,“不过我倒想起另一件事。有一天,也可说是我犯上了吧,因为他要我砍掉一棵大枞树,就在您身后的这块地方。我快言快语地问他为何要这样做。您晓得他是怎么回答的吗?嗯,他对我说,是因为龙的缘故!因为龙,我倒要问问您……”
这时,屋角那儿出现了理查森太太。这是个年近六十的女人,个子中等,身板挺直。她和她弟弟有点像,但脸上神态并不一样。她的黑色、简朴的发髻和下垂的眼睑,显示出她已厌倦了逆来顺受,这和内维尔·劳埃德表现出来的那种温文尔雅的自信形成对照。但此时她脸上挂着微笑。
“丽塔,亲爱的,您能来一下吗?”她走到他们跟前,“我想把赫拉克勒斯介绍给您,他刚刚回来……”
翠径的新住户耳中听得清清楚楚,但花匠最后那几句话却在她脑中轰然回响,以致她没明白说的是什么。
“因为龙的缘故……因为龙……龙……”
理查森上校因为龙而叫人砍掉一棵大枞树……为什么是龙呢?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可能和萦绕在她梦里的龙有关系。不可能!这两件事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意义!她竭力这么说服自己,然而那挥之不去的幻象又浮现出来了。她感到全身轻轻颤抖起来。她竭力想将幻象赶走,但她做不到。
稍后,当她到了客厅,面对着全家人时,她还在和脑子里的这些念头抗争。内维尔·劳埃德向她介绍了理查森家族这个最年轻的成员。
“这是高大、强壮而又俊俏的赫拉克勒斯,”他大声说,带有一种揶揄式的夸张,“赫拉克勒斯,这是我的养女,丽塔·德雷珀小姐。她大概要在翠径和我们待上一段时间呢。”
年轻人一眼见到她后显得大为吃惊,而且局促不安。他表示自己很高兴,还笨嘴笨舌地咕哝了几句客套话。年轻女子呢,几乎快要昏倒。她的手在抖、心在跳,但她控制不了。她感到大家的目光都向她压了过来,在盯着她看,这使她非常的不安。有很长时间了,她就在担心这个时刻;但“龙”这件事却使她安不下心来,令她束手无策,无法做到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在心理上有个准备。噩梦中那紫色的波涛将她吞没了。
青龙在她头顶上旋舞,在红色的、氤氲缭绕的房间里……她觉得很热,她感到气闷……她的目光模糊起来了,然而她认出了这个男人的模样,他正将两只有力的手靠近她的喉咙……浅色的头发,笑眯眯的脸,此刻她看见他正对着自己:这是赫拉克勒斯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