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斯托克的叙述(续)
理查德·格尔爵士缓缓喝完了他的鸡尾酒,接着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大厅。这是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里兹旅馆。大厅中人群熙攘,声音嘈杂,各有所望。男士们身着无尾长礼服高视阔步,女士们则用盛装打扮着自己。她们无处不在,炫耀着自己白晳的胸脯,让人听到她们清脆动人的笑声,晚会也因有了这些笑声而呈现出一派欢乐的气氛。“不用说,很成功呢。”理查森·格尔爵士想道。他这是在款待来参加女儿艾丽思订婚的宾客,此刻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满意。然而,他无法摆脱一种隐约不安的感觉。起因是晚会开始后就传开的一个谣言。起初他对此嗤之以鼻,因为这种不怀好意的流言飞语在他看来令人发笑,但接着他觉得这个危险清晰起来了。他注意到一些看上去似不起眼但很可疑的手势,似乎命运正在悄悄策划着什么,无可置疑地想要造成一次真正的丑闻,一个对格尔家族声誉来讲将是一个抹不掉的污点。
一开始的时候,关于他未来的女婿莱昂内尔·克里姆,确实是有些传言。这年轻人确实是个很好的婚姻对象:单身汉,出身高贵,能干,聪明,又刚刚接受了一份丰厚的遗产。当然,他相貌稍稍平常了些,个头大而瘦削,眼神郁郁寡欢。这就使得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断言,他女儿之所以选上他,是因为他的眼睛好看。理查德·格尔爵士坚信,这是一派胡言。
流言开始出现,可能是在有人得悉某个叫皮埃尔·吉伯尔的人下榻在这家旅馆的时候,当时在大厅一角用晚餐的本店旅客中就有他。大家都知道此人是个职业骗子,很会勾引女人。他那诱人的魅力造成了好几起悲剧——在一些有名望的夫妇当中——从单纯的离婚到自殺。迄今为止,他还没落下任何把柄让人捉住。但他声名狼藉,甚至已越过英法海峡,这主要是因为他经常往来于伦敦和巴黎之间。应当说,皮埃尔·吉伯尔,这个三十许间、留着漂亮小胡子的棕色美男子是很迷人的,举止也讨人喜欢,特别是他那带酒窝儿的笑样更使夫人、太太们心荡神移。
艾丽思大概根本不了解这男人的底细。当时正奏着华尔兹乐曲,在最初几首曲子中,他只邀她跳了一曲,而没邀请任何其他宾客。于是,耸人听闻的猜测犹如导火索那般马上蔓延开来了。“上帝啊,要是这个男人真把美丽的艾丽思勾引到手……看来没有哪个女人能顶得住他呢!”加之人们还知道,这个法国人当晚是要动身去巴黎的。这一来,那些最富有想象力的流言便传开了:“您明白不,亲爱的,如果这该死的唐璜做到使这个姑娘和他一起上了床,那这造成的丑闻该有多大啊!”有些打赌讲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已传进了理查德·格尔爵士的耳朵:“瞧着吧,十有八九他今晚会带着她一起去巴黎!”
理查德爵士把朋友们此类不怀好意的话归咎于香槟酒。它品质上好,品味极佳,整个晚会期间要多少便上多少。他目光落在了未来的女婿身上,不无责备。年轻人正和一位老太太聊天,看来根本不知道这些传言。接着他一眼看见了晚会上的皇后——他为之非常骄傲的女儿,美丽的艾丽思。这天晚上她特别迷人,长长的金发编成了辫子,灵巧地翘在胸侧两边,使她模样很是可爱。爵士完全赞同一位宾客的说法,此人很确切地称她为“刻律涅亚山的金角牝鹿”。理查德爵士笑了。确实,从纯美学方面来讲,这对未来的夫妇并不真正相配:与他女儿光彩照人的美丽相比,朴实的莱昂内尔就显得黯然失色了。但他并不为他们担心。他知道他们彼此非常恩爱,心心相印。想到这里,理查德爵士很感安慰,一边用眼角打量着美丽的艾丽思。她正将新满上的鸡尾酒饮尽,又叫人再斟上一杯。看来她非常快乐,动辄咯咯大笑。他皱起眉头,心想是不是最好提醒她一下,让她多少节制一些。这时他看见一个侍者走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封信。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随后展开信纸读了起来,开始时表情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随后显得越来越惊讶。
理查德爵士觉得奇怪,便不动声色地走近她,然而无法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此时他见到她轻轻笑了。起初她笑着看了未婚夫一眼——他正专心和老太太谈话——跟着又是一笑,更像发自内心也更奇怪,在她脸上漾了开来。她把信塞进自己长袍裙的一个褶裥里。而……啊,真要叫人愣住了!这个微笑在皮埃尔·吉伯尔身上停驻,他正从旁边走过去。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笑,而且从这个勾引女人的法国人身上也得到了充分回应。见此情景,理查德爵士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是自己酒醉头晕了。凭借毅力,他还是让自己相信,这不过是平常的礼貌表示罢了,法国人的出现和那封信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个巧合而已。然而一个小时之后,他犹如被一盆冷水浇头。
这段时间里皮埃尔·吉伯尔已经动身回家,有人看见他带着行李离开了旅馆。接着不久,人们注意到艾丽思也不见了,没人能够说出她在哪里,而且更糟的是,在最后那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她。这一来,她的失踪和法国人的动身便对上号了!这时有个人指出,经多佛尔去巴黎的最后一班火车约十分钟后在滑铁卢车站发车。于是理查德爵士和不幸的未婚夫急急跑上皮卡迪利大街,一眼见到有沿街揽客的出租马车过来就拦下。钟敲十一点时他们到了车站。但已迟了,去多佛尔的快车几分钟前刚刚开走。他们向还在车站上的站长打听,所得到的回答真让他们大吃一惊:
“哦,对,当然啰,我对他们记得很清楚……有个男人,穿着华丽,模样长得不错;女的呢,娇小可爱,挽着他胳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多迷人的孩子啊,金色的发辫,很难从她身边走过而不注意……”
两人像被打瘫在地的拳击手,勉强听站长说完对这一对儿的描述,他们无一不与失踪的一男一女相吻合。正在此时,一个穿着奇特的男子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是怎么回事。理查德爵士沮丧之极,不想说他多管闲事太无礼;而莱昂内尔,脸色发青样子可怕,则简要向他说明了一下情况。听到这里,那男子稍稍抬了抬遮住眼睛的狮头帽檐,若有所思地朝铁轨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对他们说:“别担心,朋友们,我会追上这列火车,理所当然要教训一番这个坏蛋,之后就把可爱的金角牝鹿给你们带回来……”他向铁道冲过去,起步飞跑。他们眼见那披着一张狮皮的身影迅速融进了站台大棚的黑暗中。
在场的一小群人确信是碰上一个疯子了,虽然此人显然是出于好心。随后理查德爵士报了警,称其女儿失踪。治安的维护者们很是为难,一方面发电报给多佛尔的同僚提醒他们予以注意,另外也尽力让理查德爵士明白,他女儿已经成年,有权自由行动,故而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阻止她跟这个法国人出走,不管此人有多卑劣。
理查德爵士及其近亲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饱受忧虑折磨之苦。他们时而怪罪艾丽思发疯犯傻,时而又痛骂那个勾引女人的卑鄙家伙,同时也在考虑这个丑闻的严重程度。第二天早晨他们依然没能合上眼。这时有人在大门口一个劲儿地按铃。刚开门他们还只看见一个人,就是在车站碰到的那个身披狮皮者。只见他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径直对他们说:
“不容易啊,不过我办成了……接过去吧!”
他向旁边弯下身,拽过来一个哼哼唧唧的人,将她推到宅主人的胳膊里,说道:
“可爱的金角牝鹿回来啦!她吃了不少的苦,不过身体很好。她会很快从这次艳事中恢复过来的……”
理查德爵士勉强抓住了女儿。她瘫倒在他怀里,哭哭啼啼,头发蓬乱,上面的雨水闪闪发亮。等到爵士抬起头时,陌生人已不见了。他又去了苏格兰场,告知警官们这一情况。他觉得自己经历了这番感情上的大起大落之后,确信事情就会到此为止了。然而令他吃惊的事并没有完,警方告诉他的情况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
尽管看来可能是不可置信,但这个身披狮皮的人竟然追上了去多佛尔的快车!在火车驶出半小时后,有位旅客几次瞥见一个人影在沿铁道飞跑,像是要追上这趟列车。将近午夜十二点半,在沿途唯一一个停车站停过以后,火车头正喷云吐雾加快速度,这时,无论是站台上还是火车上都有人看见,一个衣着怪诞的人正在最后一节车厢后面奔跑。半小时后,当火车经过一处隧道减速时,这个人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闯进了车厢。他是打碎过道一扇侧门的玻璃进来的,正好是皮埃尔·吉伯尔和他女伴所在的车厢。他当着惊恐万分的其他旅客,用一截粗短的木棍镇住法国人,发话说:
“好家伙,你的如意行程到此为止了!你作恶太多,我不会让你就这么便宜地溜掉……”
说着,他闪电般扑向法国人,用手中的武器猛击其头部。好些人惊叫起来,小艾丽思·格尔声音最高。这时,“野蛮人”拉响了车厢中的报警铃,随后拎起她的身子搁在自己肩上,仿佛轻如鸿毛。驮上人后,他回到过道被砸坏的门那儿,在紧急减速的一阵刺耳金属摩擦声中跳下了火车。外面夜色浓重,还下着雨。没有一个人起身追上去。不过想想,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而且又气势汹汹,还能怎样表示出自己的震惊来呢!
法国人迅即被送往医院,但死在了路上,没能说出一句话。警方为了找到凶手线索,很是把希望寄托在艾丽思·格尔小姐身上,何况她又是唯一一个能澄清这个不同寻常晚会上那些事情的人。有好几天时间,她因受到这次凶杀的震动,神经大受刺激而无法开口说话。然而她后来的证词却令人大为失望,她最最关心的是要让未婚夫原谅她这次难以启齿的行为。她将此事归罪于喝了酒,还说是因为一时失掉理智,然而这方面她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是像他之前的许多女人一样,也一下子就屈服在这个法国人的魅力之下;接下来,在读到他的信后,便感到自己的意志有如阳光下的雪融化了。跟着他去车站的,已经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复身,是她个性中的阴暗面,还在火车行程中听着这个人动听的甜言蜜语。她记得“野蛮人”的突然袭击,也记得随后野蛮的凶杀。但后来,直到她回到家门口在父亲怀里抽泣,这段时间在她的记忆里却是很大空白。
年轻的莱昂内尔似乎也同样受到这场惨剧的打击,但最后还是原谅了未婚妻的出走。他们两人都竭力要驱除这次晚会惨痛的记忆。这是他们夫妇生活中一场意外的风波,幸而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这件事的余波中留下的谜团,则引起了不同的看法。对警方而言,陌生人的介入完全是一起谋杀,干得沉着冷静,该当死罪。艾丽思呢,一直回避去想起那些痛苦的时刻,因此很少谈自己的感受。相反,理查德爵士和莱昂内尔则不禁表示,此人的行为并不完全负面,因为这个涉案的野蛮人替王国清除了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而且在法律无能为力之处确切有所效果。至于大家所想到的一些问题,也就是这个“蛮汉”的动机和身份,却谁也无法回答。还有,此人此举也特别令人不解:一个人,不管他体格如何健壮,身手如何敏捷,又怎能跑着奔着就追上了一列火车呢?
为了讲得更清楚些,同时,对我们自己在整个探查期间各处收集到的一些蛛丝马迹和证词,也不希望读者去作繁赘的考证,所以我在这里对这起要追溯到去年十一月份的悲剧事件作个完整的叙述。我在叙述中丰富了细节,也充实了一些个人的看法,那是当时报刊文章里所无以及欧文那天晚上对我所作的评论中所没有的。当然,他也着意强调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之后还千篇一律地问我:
“那么,阿喀琉斯,您现在还没看清楚些吗?”
“看清楚?在这一团乱麻当中?您得承认您在笑话我!您给我讲的这些,是疯人们的荒诞故事,一篇科幻小说,一则仙女童话……”
“然而,要是我们认为报上所言不虚,它可是千真万确发生了的。不过我们此刻还是先把这个案子不清楚的地方放一放,且来把它和另外那两个案子比较一下。”
欧文止住话头,点燃我刚才递给他的一支雪茄,朝上喷出几个烟圈,随后等着我开口。
“联系嘛,显然是有的,”我耸耸肩,答道,“就是那个身披狮皮的人……”
“这一点,我们现在已经是知道的了。好啊,阿喀琉斯,振作起来,看在我们老交情分上别让我失望。我们面对的是这么一个人:他正在做一些令人瞠目的壮举,就像您那位著名的同名人,伟大的阿喀琉斯,一位本质上是被神话了的英雄,如同我刚才向您提到过的珀耳修斯。英雄啊,他似乎完成了一系列业绩,从击倒一头‘狮子’开始,为的是披上它的皮;随后又虏获了一头作恶的克里特公牛,再接着是一头金角牝鹿……”
“赫拉克勒斯!”我忽然大叫道,“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
“总算明白了,”欧文舒了口气,“刚才我真的有些担心了。”
“上帝啊,不可置信……”
“我也是这么想的,知道吗?您和我都会承认,就我们目前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不大可能说这是一连串的巧合。您回忆一下,英雄赫拉克勒斯所做的第一件苦差吧:他肩负使命,去杀死在涅墨亚城四周散播恐怖的那头可怕的狮子。他扼死了它,剥下它的皮,披上它,之后在他完成其他所有功绩时再也没有离过身。这和麦克劳德少校案子的相似之处就不用多说了。在‘克里特公牛’这一功绩中,赫拉克勒斯不必将它杀死,而是驯服它,因为它所到之处无不饱受肆虐,一片恐怖。可以说,在伊莱亚斯·扎金托斯这个克里特大块头身上所发生的情况就是这样。而在‘金角牝鹿’这一功绩中,赫拉克勒斯同样也只限于将其捕获,而没有伤害它……他飞跑紧随其后,花了一些时间赶上它,将它搁到肩上,之后又将它送回老家。可爱的艾丽思·格尔所发生的事也完全一样。您看出来了吧,阿喀琉斯,哪一点都没随便放过。这几起插手干预的事件完完全全是在模仿英雄赫拉克勒斯的那些功绩。”
我不得不勉强同意。
“那……您的结论是?”
欧文脸上掠过一丝捉弄人的微笑。
“让我们那位英雄再从奥林匹斯山上下来,在我们古老而可爱的地球上作一番清理,是吗?不,您放心,这些所作所为的后面显然有一只人的手……”
“然而艾丽思·格尔所发生的事,可不会让人这么认为啊!即使我们承认,这个家伙成功地找到了一个天才的方法来追上一列开动着的火车,可又怎么想象他介入的那个时机,这也太难以叫人相信了吧?难道他事先就知道,有个勾引妇女者要路过,而且那天晚上也一定会使一个姑娘在她自己订婚时大动芳心?这种事是无法预见的,您明白吗?如此这般去策划、精心准备一个前后呼应的情节是很难的,尽管它很天才。”
欧文认真地点点头。
“这我知道,我的朋友。我和您一样,当然也注意到这显然难以做到,可惜无法回答。”
“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欧文又用雪茄喷出一个个的烟圈。一般来说,这预示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了。
“在我们思考这个问题之前,”他说,“我想提醒您注意事情的时间顺序。‘涅墨亚狮子’之死是去年九月,因此和我们所知一致,它对应着我们古代英雄所完成的第一件功绩。‘金角牝鹿’捕获金角牝鹿是十一月,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三或第四件功绩。近期刚发生的‘克里特公牛’一案,若我记得不错,是他的第七件苦差。换句话说,剩下的那几个月里,我们这位神秘的‘英雄’很可能做出了另外一些功绩……”
到达翠径庄园时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是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对此她心知肚明,整个旅途中都在想这件事。从伍德霍尔村穿过去不久,车夫便将马车停在了入口栅栏前,这时她的感觉愈发清晰起来。那天天气相当阴沉,这无助于使年轻女子感到安心。此刻她眼中见到的这座宅第,无疑有某种怪异之处,但她又无法确切说出怪在哪里,笼罩在栎树丛上空的灰蒙蒙的云层也说明不了一切。她深深吸了口气,从车里走了出来。
车夫已下了车,准备帮她拿手提箱,但她回答说自己完全可以对付。这是她唯一的一件行李,大旅行箱已在两天前叫人寄走,应该已经到了。
马车驶走以后,她踏上了小径,两边种有紫杉树。她身上穿的是苏格兰羊毛套装,粗硬但很暖和。她原先并不习惯穿它,结果一路上弄得很不舒服。走了不多几步她便感到一股湿气,它渗进了身子很不好受,而她上衣毛糙的领子又将脖子刺得很痛。她越来越憎恶这种又闷又热的感觉了,这总是会勾起她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在小径拐弯处的右边,她看到了那幢古老的建筑,它的一侧加修有殖民地风格的平台,这和有人对她讲述过的情景一样。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了起来,既高兴眼前所见与她想象的一样并得到了证实,又为自己看到了这个地方而不安。她在这里即将扮演一个奇怪的角色,这个角色将打乱她的生活,也包含着危险。不过她会全力以赴担当起来的。以前她一直对自己说,生活,只有人在充分享受到它时才不枉来世一遭。
蓦地,她停住脚步,打量着四周,很是惊讶。小径两边的树篱有好几码长的一段统统给清除掉了。这些地方又补种上一些,但它们树高仅及胸部,与其“大哥们”相比就显得不起眼了。她还注意到,围墙后面的树篱也有同样的奇怪情况,她能肯定。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植物的某种病害,有着很强的选择性而只为害一部分吗?不,不可能,砍伐的痕迹清晰可见,而且它们在路的两边非常对称。
诧异中她重又起步,试图抑制住脑中闪过的这些想法,尽力将念头转移到自己的脚步上去,它们踩在砾石路上嘎吱作响,一步又一步。脚步越来越沉重了,它们正在缩短她和新生活的距离,不可抗拒。她力图控制住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忧虑,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她感到自己的直觉和相互矛盾的一些意识,已将她弄得不知所从。她被自己第一次见到的这座宅第深深吸引住,而同时,心里又想打道回府,快快逃走。
这像是在做一场噩梦啊……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正带着她向一个凶险非常的方向走去,而它已经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了。尽管也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状态,可她还是在朝前走,无力反抗。燥热愈发厉害起来,似乎她正靠近一个巨大的炼铁炉……熔化中的金属发出淡红色的微光。它灿烂起来了,随之几乎照亮了整个身前身后;而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则弥漫着一股紫色的雾气。她瞅见青龙正冒将出来。她一鼓作气把它赶跑了……她下意识地整了整将脖子弄得痒痒的上衣领。当她手指接触到皮肤时,全身一阵冷颤……她脑中现出了一张脸……她站在宅子的大门前,这时她意识清醒了。她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把抓住沉重的橡木门上的门环,使劲叩打起来。不一会儿,有个仆人出现在门口,眼神傲慢,用例行公事式的口气问道:
“夫人,我该如何通报?”
“木已成舟啦。”她想道,一边动作有力地整了整头发。随后她坦然一笑,答道:“我是内维尔·劳埃德的养女……”
客厅里只有薇拉和她丈夫——迈克尔·诺韦洛,一个身材中等、眼神活跃的男子,正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他的黑发理得很短;肤色有点灰暗,这是西西里岛一位他从未见到过的祖母所传下的纪念。总的来讲,他显得深奥莫测、不多言谈,但情况需要时他马上就能施展出自己的辩才,往往还伴之以有力的手势。有好几年,他在伦敦的一家银行做证券经纪人,结识过各种各样的富豪大款。结婚后不久,他的几笔明智的投资,曾使他有了一定程度的发达,他和妻子得以在切尔西购下一幢舒适的住宅。但后来一系列的证券交易挫折,使他们不得不又卖掉了房子,随之过着拮据的日子。由于境况没有改善,他们在理查森上校死后就住到翠径庄园来了,从此没再离开过。过去的诸般不爽在夫妇俩的脸上反映出来,郁郁寡欢,而且还没到头。不过两人都不是那种听任自己一蹶不振的人。在薇拉身上,从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倔强下巴便可看出这一点;而她丈夫,他的一双黑眼睛活泛机灵,尤其表明此人很有潜力。
“春天这么开头可不好啊。”薇拉在一扇窗子后面坐了下来,说道。
迈克尔很少听到她会体己地谈谈天气,因此有点惊讶。他把目光转向妻子。
“我倒希望今天天气能稍许好点。”
“为什么呢?”
“小丽塔·德雷珀呀,她是应当今天到的。”
迈克尔·诺韦洛摇摇头。
“可不是吗,但你弟弟却不在。所以我看不出这件事会改变什么。对了,他人呢?”
“不知道,亲爱的。你很清楚,他自鳏居以后便养成了习惯,会接连好几天不见人影。他就是这么个脾气,随他的便吧。”
“有朝一日,他再也不会回来啰……”
“别这么说,迈克尔,求求你!”
“然而这并非不可能。每当我想到他继承下来的那整整一笔钱,还一直犹犹豫豫不肯交给我来让它生财,真蠢!肌肉发达,不错; 脑瓜呢,不行!”
“要耐心,亲爱的……”
“耐心?”他大声说着,将摊在膝上的报纸扔到沙发上,“要知道,我的耐心快到头了!从他和我们说起要立愚蠢的遗嘱这件事后,更其如此。只要想到这份遗产的总数就让我难受!还有,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个男人要把遗产传给他,传给了他呢……”
“你为这事发牢骚吗?你很清楚,要是没有这笔遗产,妈妈恐怕已经把这个宅子卖掉了,而我们……只有上帝才晓得我们此刻会在哪里!”
“这依然解释不了事情的原委。”
“罗伊·拉塞尔是家里的一位朋友。他没有子女,因此想到自己特别钟爱的什么人也是很自然的事。”
“那为什么想到的不是你呢?”
“赫拉克勒斯一直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呀。”
薇拉说这些话时语气不喜不怒,像是仅仅说明一个事实而已。她对自己的弟弟曾经有过些许的妒忌,但很少表露出来。家里这种情况她早已习惯了——赫拉克勒斯最小,因而得到疼爱。她同样很喜欢罗伊·拉塞尔,那是她父亲在上海时认识的朋友。此人相貌英俊,个子高大,一头金发,很能给人以好感。他英气逼人,竟至他在中国时,麾下的一些士兵都将其视若神明。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但事实是人人都欣赏他的魅力。他是一位贵族的独生子,然而他很早就放弃了去过一种也许会很安逸的生活,而是参军入伍做了一名普通士兵。这大概是出于他渴望旅行和冒险之故吧。理查森太太年轻时就认识了他,但后来完全忘了。直到有一天,她丈夫、已故的约翰·理查森上校从上海回来,和她提起了这个人,还说这个人在中国已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有几年时间,上校休假时总有拉塞尔做伴。他对朋友的这个家庭、对他的子女,尤其是对刚刚出世的小赫拉克勒斯显得非常喜爱。上校退休后,他的到访一年年稀疏下来。后来有一天,大家获悉他去世了,因为他染上了侨居所在地的一种疾病。那是一九〇六年,是在理查森上校悲惨死去的前一年。但最让人意外的,显然是他决定把赫拉克勒斯当做他唯一的继承人。罗伊·拉塞尔此前不久刚继承其父的遗产,因此变得十分富有。他的确有些远房堂表兄弟,但他却选择了朋友的儿子来接受全部财产遗赠。
对理查森家庭来说,这份遗产来得正是时候,因为理查森上校五花八门的花头已经渐渐地、也明摆着挥霍掉了自己的财产。一家人从这份意外继承的吃惊消息中重新平静下来不久,上校却突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遗孀并不缺少自己亲人的安慰。她弟弟内维尔·劳埃德辞去了自己侍应领班的工作,来翠径庄园住了下来;接着又是薇拉和她的丈夫。
“家里的心肝宝贝,”迈克尔嘀咕道,“他现在成年了,也该明白这一点了,尤其是要有责任感!”
“你得承认,他发生的事并不可笑。”
“得了吧,薇拉,干吗总要替他找借口呢?”
“我特别想弄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过早失去了妻子,就算如此吧;但发生这种事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过上一段时间总会恢复过来的……”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亲爱的。”
“谢谢,薇拉。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行啊。但赫拉克勒斯的情况不同,因为他确实感到自己对她的死有责任,而这一点,多少也是我们的错……”
“讲明白些。”
“我们这里所有的人,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和这个帕特里夏·阿特金森交往。”
“那还用说。”迈克尔反驳道,他也将身子挪到了窗边。
“你认识她吗?”
“是知道她的名声,这没错。我在一次鸡尾酒会上远远见到过她一两次。老实说,她给我的印象是个可笑的荡妇!她的父母是喜剧演员,二流角色,同样也没太好的名声。”
“我知道。有人说他们有些奇怪的生活习惯,即使是在文艺圈里也都这么认为。但不管怎样,这姑娘是赫拉克勒斯选中的人,而且又爱得发疯。真是的,我们连他们的婚礼都没参加。”
“你没说明白,是他们没有邀请我们。”
“处在他们的地位,我恐怕也会这样做。我还要再说,自从他和她打得火热,大家对赫拉克勒斯多少都有些生气。你把自己摆在他的位置试试看:刚刚失去所爱的人,却既要受家里人的责备,又要对她的死负责……好像所有事都串通起来和他过不去。”
股票经纪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
“有时候我在想,他就真的没有杀死她吗……”
“得了吧,迈克尔,你很清楚他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即使是在他大发雷霆的时候?”
“细细想来,倒也是。”
“何况,这一点你照理应该明白:他生气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人挡着他。不是有好几次,他为一点鸡毛蒜皮的琐事就掴了你的耳光吗?另外一次,你回想一下,他把我吊在衣帽架上,只不过是因为我说了句他没教养!你这个弟弟呀,是个危险的蛮汉,真该当心才好!”
薇拉抿紧嘴唇。
“确实,是得不要惹他发火。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曾有过一颗善良的心。再说,他眼下的状态正好证明,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我尤其认为他有点疯疯癫癫,正是这一点让我担心。”迈克尔答道,将前额顶到窗格上,“他和阿特金森姑娘情投意合,这并不叫人奇怪!喔,我看到有人来了……”
有片刻功夫,他没说话,随后又一笑说道:
“我心有灵犀——这是内维尔舅舅的养女,丽塔·德雷珀小姐……”
薇拉走到丈夫身边,打量着正从小径走过来的客人,问道:
“你觉得她怎样?”
“看上去不丑……”
“有天你也是这么对我说过的,”诺韦洛太太伤感地提醒道,“不过已是多年前的事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