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被动的兵变造就了后周王朝。如今又一场兵变却终结了它。只是,这一场新的兵变出于主动。无论被动还是主动,兵变对于乱世中的人而言已经司空见惯,只是陈桥兵变和随之而来的新王朝,却给后人留下更多的记忆。)
而赵氏家族两个女人在兵变前夕的言谈举止,恐怕比赵氏兄弟策划兵变的能耐更绝更妙。
紧接着,在显德六年(公元959)十二月,赵匡胤派亲信韩令坤、张令铎等人率军去河北一带巡边,并于河北成德一带屯驻,在事实上将这一带置于控制之下。
然后,压轴戏出场了。
显德七年(公元960)正月初一,正当汴梁城里的皇帝太后官员百姓们喜气洋洋过大年的时候,十万火急的军报却从河北镇、定二州分头传来,令众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契丹人为报去年周世宗北伐之仇,趁此节日人心松懈的机会,勾结北汉,率军大举入侵!
两州同时报警,说的又是同样的内容,那是绝对错不了了。何况军情急如火,哪还有时间去搞什么调查研究,赶紧派兵是正经。不用说,无论军职高低还是历年战绩,赵匡胤是担当此重任的最佳人选。令宰相范质欣慰的是,赵兄弟毫无推脱之意,“危难之处显身手”, 毅然决定立即整兵亲征,为失去世宗的后周王朝打赢第一场大战。
正月初二,慕容延钊率前锋先行出发。
正月初三,寒风凛凛,旌旗猎猎,在小皇帝、符太后、范宰相的极目远望中,满脸肃穆之色的赵匡胤率主力大军出征了。
初三下午,主力军队到达距汴梁城仅四十里的陈桥驿。
接下来就是环环紧扣的精彩表演了。
这时接到消息:慕容延钊的前锋大军已经准时进入河北境内。赵氏兄弟当然心领神会,知道亲信们先后所领的军队都已经会合了。于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军中星相家适时粉墨登场。这位叫苗训的老兄宣称这天将要西沉的太阳之旁竟出现了另一轮太阳,两日互相争斗,黑光激荡。啥?那会儿大家赶着埋锅造饭没看见?不要紧,俺苗训当时也以为眼睛花了,特地喊了个叫楚昭辅的门吏来验证过,所以此事如假包换。
这消息很快就在整支大军中迅速传了开来。本来就对奔赴前线心里没底的将士们不禁越发人心惶惶,在某些人士适当的引导提点下,大家的议论很快就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主上幼弱,未能亲政,今我辈出死力为国家破贼,谁则知之?不若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晚也。”
五鼓时分,已经计较停当的军士们集于辕门,大喊要策立点检赵匡胤为天子。鼓噪声此起彼伏,赵点检的寝帐里却毫无动静。天亮后,终于忍耐不住的军校们终于冲进了中军大帐,当迟迟起身的赵匡胤一脸茫然状看着面前成群拿刀汉子时,听到了这样的话:“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不由分说,将一件黄衣披到他身上,然后就众人拜倒,高呼万岁了。
赵匡胤在此时表现得非常勉为其难曰:“汝辈自贪富贵,强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令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也。”“主上及太后,我平日北面事之;公卿大臣,皆我比肩之人也;汝曹今毋得辄加不逞。近世帝王,初举兵入京城,皆纵兵大掠,谓之‘夯市’。汝曹今毋得夯市及犯府库,事定之日,当厚贵汝;不然,当诛汝。如此可乎?”
于是众人都表示一支持,愿成就赵点检的仁义之名。见大家如此有诚意,赵匡胤这才“迫不得己”地带着大军迤逦而行,当然打契丹的事是不再提了,大家拔转方向,顺顺利利地返回了汴梁城。
眼见大军如此返回,汴梁城中的人们当然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人人面面相觑,此时的京城中,唯一有能力也有欲望反抗的,只有一向与赵匡胤格格不入的侍卫司副帅韩通,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一个叫王彦升的军校一进城就快马直奔韩家。一般认为王彦升的举动并非急切反应,因为据当年二月二日韩通下葬时的墓志记载,这位杀手抵达韩府便立即动手,被杀的是韩通夫妇及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韩家三岁的幼子和四个女儿都没有受到人身伤害。没照片可看的年月,王彦升对韩通父子乃至女眷们的面目年纪有如此清楚的认识,这场杀戮甚至有可能是在军队出征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赵匡胤在陈桥驿称帝,绝非《宋史》所云乃兵变被迫那样纯洁无瑕。
关于赵匡胤一手策划兵变之事,野史杂记不象《宋史》那么为尊者讳,都给出了充分的证明。
最绝妙的两条记载与赵匡胤身边两位重要的女人有关。
一条记载的主角,是赵匡胤的母亲杜氏。《东都事略》说,赵匡胤由陈桥驿返回汴梁并入宫篡位后,有人飞奔去赵府将这天大消息报告给杜老夫人:“点检已作天子!”杜老夫人听后虽然高兴却毫无惊诧之色,答云:“吾儿素有大志,今果然矣。”
另一条记载的主角,则是赵匡胤的姐妹。司马光的《涑水记闻》说,当时柴宗训(周恭帝)年幼,军政大事多由重臣裁决。在大臣中,赵匡胤英武有度量,多智略多战功,将士归心。早有右拾遗郑起等人上书宰相范质,说不宜再用赵匡胤掌管军队。范质虽然没买郑起的帐,但官员百姓们却都认为范质说得有道理。因此一听说赵匡胤将带兵北征的消息,京城里就轰传说:“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赵匡胤及其伙伴都是有心人,因此上流言一出他就立刻知道了,不禁大惧,跑回家偷偷和家人商量:“外间若此,当如之何?”他的姐姐——此处记载应有误,因为他亲姐姐“未笄而夭”早不在了。倒是他妹妹在嫁给米福德后早寡又回了娘家居住,因此应该是他那个后来再嫁高怀德的妹妹。啥,可能是堂姐?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反正,这位“赵氏”当时正好在厨房里不知干啥,听见家里人跑来找她转告这事,立即脸色发青(面如铁色),顺手提着根擀面杖跑进屋子,追着赵匡胤直打,边打边骂曰:“你一个男人大丈夫,面临如此大事,既然拿定了主意就自己按心意干去,如今事到临头却跑回家来恐吓我们妇道人家干什么!”(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胸怀,乃来家问恐怖妇女何为耶!)赵匡胤被骂得无言以对,只好默然而出,自去做安排了。
这两条记载反映出一个事实:赵匡胤想做皇帝,想取后周而代之,这件事在赵家早就不是秘密了,别说兄弟,就是家中的妇女同志们都清楚得很。
另三项记载则同见于《资治通鉴长编》。
其一:周世宗显德年间,有方士私下里告诉张永德说,赵匡胤乃是“受命之符者”,要张永德顺应天命。于是张永德存心结纳,不但平日大加提携,特别是当赵匡胤元配贺氏去世继娶王氏,想要大摆场面增加身份却苦于经济实力还不够时,张永德还慷慨解囊,主动拿出数千金帛助赵家行聘纳采。果然在赵匡胤称帝后,张永德“恩宠优渥,无与比者”。
其二:乾德元年二月,赵匡胤之弟赵光义的老丈人、天雄节度使符彦卿来朝。赵匡胤一见亲戚的面格外高兴,符彦卿既是赵光义的岳父,算是赵氏兄弟的父辈,关系当然不同一般。于是赵匡胤打算让符彦卿执掌军权。这打算刚一提出,赵氏兄弟的心腹谋臣枢密使赵普就极力反对,认为符老先儿德高望重,不可以又加多兵权在手。但是赵匡胤主意已定,不顾赵普的反对,还是发下了任命书。谁知赵普早有防备,半路将任命书给截下,赶去见赵匡胤。见面之后,赵普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通闲事,看头儿的防备之心已经消退之后,才冷不丁地将那封任命决定亮出来。赵匡胤瞠然:“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小子还是为这事来的。说吧,我发的红头文件怎么会被你藏起来了?”赵普说:“我可是一番好意,希望给陛下你再多一次机会考虑清楚,免得你到时后悔。”赵匡胤大惑不解:“你干嘛非要疑心符彦卿会造反?再说我对老符那么照顾,老符又是我家亲戚,怎么说也不可能辜负我的。”赵普反问:“那么,周世宗对陛下你也不薄,你还不是一样辜负了他。”赵匡胤默然。当即改变了让符彦卿掌兵权的打算。——这番话明来直去,实际上将当初“陈桥兵变”背后赵匡胤早有谋划安排的情形间接地展现了出来。
其三:后周右拾遗浦城杨徽之曾经向周世宗柴荣进言,说赵匡胤太有人望,不宜掌管禁兵。赵匡胤登基后,就找了个岔子要诛杀杨徽之。总算皇弟赵光义(即赵匡义,避讳改赵光义)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劝道:“此周室忠臣也,不宜深罪。”赵匡胤毕竟还是有帝王气度的,想想确实是自己理亏,于是在乾德元年十二月将杨徽之免死,贬放天兴令。周世宗死后曾经向宰相范质提醒过同样话儿的郑起,也同时因小故贬放为西河令。这大约也是因为两人这番进言正中命门,当时想必惊出赵匡胤一身冷汗,想了无数方法遮掩,因此他多少有些衔恨在心。
总之,赵匡胤陈桥兵变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基本可以确定。
当做好了充分准备的赵匡胤带着大军返回汴梁城时,整个汴梁城都已经在事实上被他所完全控制。这时候宫中早朝还未退,几个军校便冲进宫中将宰相们拉去见赵匡胤,当宰相范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他奔下殿,抓着另一位宰相王溥的手泣不成声:“仓卒遣将,吾济之罪也!”紧张之下用力极猛,指甲掐进了王溥手里,几乎流血,王溥也被唬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蒙在鼓里的范质不知道,面前的王溥其实早已经向赵匡胤“阴效诚款”,被拉拢上船很久啦)。范质虽然为了一己权力私欲被赵匡胤所利用,总算还对后周王朝有些情份,见到赵匡胤后质问道:“先帝养太尉如子,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就忍心做这样的事情?” 愧心未泯的赵匡胤毕竟与五代十国那些狂燥型的帝王是两码事,情急之下也涕泪交流,当然还没忘了勉强给自己辩解:“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
什么叫将若之何?五代十国时人世动荡,当兵的动不动就搞兵变给人披黄衣,那都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被人披上黄衣却宁死拒绝的,也不是没有过。赵匡胤既办不到,那还有啥可说的。
其实事已至此,范质自己也知道没啥可说的了。眼看着自己的搭挡王溥上前向赵匡胤行君臣之礼,他也没了法,也只能跟着行礼了事,认可了赵匡胤的帝王身份。
大局已定。
“禅让”的节目再一次在中国历史上重现。这一次舞台换在了汴梁城内的崇元殿上。孤立无援的后周小皇帝和他的年青寡母,不得不“颁下”了禅让诏书。在一通隆重的必须过场之后,赵匡胤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宋”,改纪元为建隆元年。七岁的柴宗训由后周小皇帝变成了大宋“郑王”,符太后被称为“周太后”,母子俩凄凄惶惶地迁居西宫。
从这一天起,历时一百八十余年的北宋王朝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