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大乱之时,最先暴起的陈胜军也已经乱得没了头绪。
短短两个月之间,陈胜军洪水一般淹没了淮北地带,在陈郡称王立国了。这种令人瞠目的速度与气势,极大激发了不堪征发的天下民众。一个八月,中原民众大股大股地流入陈郡汇入农军,陈胜军的总兵力不可思议地急速膨胀到了数十万之众,连统兵的吴广也说不准究竟有多少人马了。不独人力猛增,各方隐身的能士也纷纷来投。军旅出身者有周文、周市、秦嘉、田臧、吕臣、邓宗、蔡赐、李归、董绁、朱鸡石、郑布、丁疾、陈畔、伍徐、邓说、宋留、张贺等,文吏出身者有召平、公孙庆、朱房、胡武、房君、秦博士叔孙通、孔子八世孙孔鲋等大拨六国旧吏与流窜儒生。另外一批投奔者则是六国望族后裔,有张耳、陈余、魏豹、魏咎、韩广、武臣、赵歇等。一时间,陈胜军大有军力壮盛人才济济的蓬勃气象。
当此之时,包括陈胜吴广在内的所有张楚君臣,都是急不可待地高喊立即灭秦,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像江东项梁那样沉住气谋划根基。当然,同是躁动,各个圈子的初衷与归宿皆大不相同。陈胜吴广等举事头领,是在两个月的巨大战果面前眩晕了,料定帝国已经是不堪一击的泥雕而已,迅速占领咸阳而由陈胜做张楚皇帝,全然是唾手可得的。一班六国旧将则自感憋屈太久,急于建功立业,急于率兵占领一方至少做个郡守县令,耐不得在草创的张楚朝廷做个大呼隆的将士吏员。
一群六国旧吏与儒生博士,则急于在灭秦之后恢复封建诸侯,自家好在天子庙堂或各个诸侯国做丞相大臣。投奔张楚的六国世族后裔则更明确,力图尽快求得一将之职,率领一部人马杀向故国复辟旧政。如此等等人同此心,心不同理,却也立即酿成了一片轰轰然的灭秦声浪。
于是,陈胜称王之后,张楚政权立即做出了大举灭秦的总决断。
由谋士将吏们大呼隆酿出的总方略是:兵分多路,一举平定天下!陈胜立即拍案决断了,也立即做出了具体部署:第一路,以吴广为假王,代陈胜总督各军,并亲率五万人马进兵荥阳占据中原;第二路,以武臣张耳陈余为将,率军五万北向赵燕之地进兵,一举平定北方;第三路,以周市为将,率兵三万进兵旧魏之地,一举占据陈郡北面所有郡县,使张楚朝廷安如泰山;第四路,以周文为将,率主力大军正面进兵函谷关灭秦。
张楚的部署,只遗漏了齐楚两地。此非疏忽遗忘,而是对大势的不同评判。陈胜军发端于旧楚之地,且已占领了当时旧楚最富庶的淮北地带,立即向荒僻的岭南江东伸展,一者是鞭长莫及,二者是得不偿失,三者不是灭秦急务。是以,陈胜等不再将楚地作为重心,而将楚国旧地看做已经占据了的既定胜利。旧齐国则是另一番情形:八月震泽的六国世族聚会后,齐国王族远支的田儋、田横已经抢先举事,拥立田儋为齐王。这是六国老世族打出的第一个复辟王号,实力声势虽远不如此时陈胜的“张楚王”,然对六国老世族却是极大的激发诱惑。此时,张楚君臣们各图着灭秦、扩张、复辟三件事,没有一方主张立即处置王号并立这种权力乱象,几乎可说是无暇理会田儋称王。
进入九月,四路大军浩荡进兵。中原大地烟尘蔽天,各色旗帜各式战车各式兵器各式甲冑与各式牛马布衣交相混杂,铺陈出亘古未见的草创大军的怪异气象。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进兵一月之间,各战场情势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逆转,草创的张楚朝廷立即开始了大崩溃。
第一个遭受痛击的,是进兵灭秦的周文大军。周文军向西进发之时,兵力已达数十万之众,潮水般涌来,函谷关几乎是不攻自破。一路进兵秦东,经重镇下邽、旧都栎阳,竟都没有秦军主力应战。周文大为得意,决意先在骊山东面的戏地驻扎下来,歇兵旬日同时烧毁始皇陵以震撼天下,而后再进兵咸阳一举灭秦。在此时的周文看来,关中素来是秦人根本,关中无兵可发,灭秦显然是指日可待了。周文也知道,二世胡亥有屯卫咸阳的五万材士,然则区区五万人马此时已经根本不在周文眼里了。周文所专注谋划者,便是要在攻占咸阳之前做一件快意天下的壮举——焚烧掘毁始皇陵!在楚人的记忆里,秦昭王时的白起攻楚而焚烧楚国彝陵,是一宗奇耻大辱。而今楚军灭秦,始皇陵煌煌在前,岂能不付之一炬哉!周文没有料到的是,在他尚未动手之际,一片死寂的大秦朝廷突发奇兵——由多年不打仗的九卿大臣少府章邯,将二十余万工程刑徒编成了一支大军前来应战了。
“刑徒成军,章邯岂非送死哉!”
周文哈哈大笑,似乎看到了自己一举成为灭秦名将的煌煌功业。
章邯大名,曾身为项燕军视日的周文自然是晓得的。在灭楚两战中章邯正在当年,其强兵器械弓弩营的巨大威力,曾使天下大军谈章色变。然则,章邯已老,秦政已乱,刑徒又远非九原秦军精锐之师,周文何惧哉!如此盘算之中,周文很具古风地给章邯送去了一封战书,约定三日后决战骊山之东。章邯在战书上只批了一句话:“可。卜吏等死而已。”周文一看这七个大字便红了脸,章邯公然呼他这个将兵数十万的统帅为“卜吏”,分明是蔑视他曾经的视日吏身份,更有甚者说他是等死而已,竟全然没将他周文认真待之。周文大怒之余,还是多少有些忐忑,便特意细心地察看了天际云气征候。是日,秦军营地上空盘旋着一团红云,状如丹蛇,蛇后大片昏红色云气弥漫。依据占候法则,这是“大战败将”之云气相。周文最终断定:秦军必败,章邯必为楚军俘获。此心一定,周文大喜过望,聚集众将部署道:“我军败秦,云气征候已有预兆,诸位只奋然杀敌便是!部伍行次:战车在前,步卒随后,飞骑两翼。但闻战鼓,一举杀出,我必大胜!”
如此部署,周文也是不得已耳。农军轰然聚合,既无严酷操练,又无精良兵器,只是将所占城池府库中的老旧战车老旧矛戈悉数整出,大体仿效春秋车战之法,一辆战车带百数十步卒。号为飞骑的将近八万骑兵,也是从未经过演练更未经过战阵搏杀,马匹多是农家马或所占官府的运输马,骑士多为农夫会骑马之人,根本不可能训练骑术与马上战法。如此部署,所能起到的全部作用,便是战车、步卒、骑兵都知道了自己的作战位置。至于打法,只能是一体冲杀,若要演变梯次,只怕连自己人都要相互纠缠了。周文虽自知楚军情形,但对秦之刑徒军情形更是低估。周文确信,一支由罪犯徭役与奴隶子弟编成的大军,无论如何不可能强于气势高涨的张楚农民军,楚军的胜局是必然的,天定的。
这一日,两方大军如约列阵会聚了。
关中大地阴云密布,秋禾收尽,平野苍茫。两支大军在渭水南岸摆开了战场。背靠骊山陵的是章邯的黑色兵团,两翼各五万铁甲骑兵,中央主力是十万重甲步卒摆成的整肃方阵。方阵中央“章”字大旗下,白发章邯怀抱着令旗金剑一脸冷漠。与秦军相距一箭之遥的东边原野上,是周文的难以确知数目的数十万大军。这支大军服色旗帜各异,战车、骑兵、步兵三大块汪洋无边人声喧嚷,人人都惊讶好奇地指着鸦雀无声的秦军大阵纷纷议论着。中央一排旧式战车上,“周”字大纛旗下是手持长戈身披斗篷的周文。
列阵一毕,周文催动战车直驶阵前,遥遥戟指高声道:“章邯老将军!你若降了张楚,不失封侯之位!若执意一战,本帅将一举灭秦,其时玉石俱焚也!”章邯冷冷高声道:“周文,你一个占卜小吏也敢统兵战阵之间?作速回去告知陈胜,早早归乡耕田。否则,老夫今日教你知道,甚叫尸横遍野。”周文不禁大怒,长戈向后一招,大喊一声杀,骤然之间鼓声动地,张楚军呼喝喊杀漫无边际地淹没过来……
章邯手中令旗向下一劈,军前大鼓长号齐鸣。两翼骑兵在杀声中如两片乌云卷过原野,向张楚大军包抄砍杀过来。中央大阵则踏着战鼓节奏,前举黑色铁盾,恍若一片刷刷移动的黑森森树林,直向张楚大军中锲了进来。与此同时,秦军阵后万箭齐发,骤雨般扑向张楚军。两军相遇轰然相撞之时,张楚大军立即大显乱象。战车一辆辆跌翻,车后士卒蜂拥自梧纠缠,大呼小叫相互践踏,面对肃杀压来的军阵惊慌得全然没了章法。两翼骑兵有自己落马者有中箭落马者有相互碰撞翻倒者,未进敌阵便倒下了一大半,冲杀不能四野弥漫的自家人潮堵住了退路,变成了一团肉墙任秦军步卒方阵砍杀推进。短短半个时辰,及至秦军黑色铁骑兵冲杀进张楚军漫无边际的汪洋人海,张楚军终于轰然崩溃了……辽阔的原野上,张楚军四处弥散奔逃着。周文的战车也跌翻了。周文夺了一匹战马,在一队骑士保护下拼命东逃了。
一口气逃出函谷关,周文收罗残军在曹阳驻屯下来。喘息稍定,周文不敢大意了,立即飞书禀报陈城的张楚王陈胜与进兵荥阳的假王吴广请命定夺。孰料陈胜朝廷根本不相信如此大败是自家战力不济,反而号令周文余部驻屯河内,寻机再度灭秦。如此月余之后,章邯秦军大举出关追击,周文残军再次大败。逃至渑池,又遇秦军紧追不舍,这支张楚大军终于被彻底击溃。周文实在无颜再逃,遂在最后的战阵中自杀了……周文的主力大军惨遭灭顶之灾,是张楚军的第一次大败。然则,这次巨大的主力失败,并未使陈胜政权清醒,各地的混乱大战仍然在灭秦声浪中延续着。事实是,直至陈胜本人死于战场,张楚政权的攻势方略都没有丝毫改变。
张楚军的第二次致命损失,是吴广的遇害与吴广大军的溃灭。
吴广以“假王”名号进兵荥阳并总督各部,一开始便节节艰难。荥阳属三川郡,郡守是丞相李斯的长子李由。基于父亲在朝局中的艰危情势,李由不能再丢城失地而累及家族,遂亲率郡卒县卒编成的守军死守荥阳。吴广军久攻荥阳不下,又遇周文军迭次大败,面临章邯秦军与李由军的内外夹击,情势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无奈之下。
吴广只有请命退兵。然则,此时的陈胜已经被张楚朝廷的一群无能宵小臣下哄弄得伞然没了决断力,非但不赞同吴广退兵,反倒派出使臣督战,说是诸侯联军攻秦,战必胜之。吴广素爱士卒,实在不忍士兵们硬打这种分明无望的攻城战,便屯兵不动了。但是,吴广身处鱼龙混杂的草创政权,根本无法制约部下那群野心勃勃且各有“通天”路径的将军,其最后的灾难几乎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将军田臧与陈胜的特使朱房,密谋了这场杀害统帅的行径。
田臧对密谋者们昂昂说出的主张是:“周文军已破,章邯秦军旦暮必至。我部久围荥阳不能下,章邯秦军杀来,必遭大败!张楚军中,我部最为精锐。目下最好的方略是:以少部兵力围荥阳,以精兵迎击章邯,方可脱困。惜乎假王骄横,不听陈王军令,更不听我等谋划,若不诛杀假王,大事必败,谁也没有功业!”这群原本便各有勃勃野心的将军们,立即被说动了。便在当夜,田臧六名将军冲进幕府,声称奉陈王之命问罪吴广。吴广正与书吏会商对陈胜上书,方问得一句田臧何事么,便被田臧突兀一剑刺倒。吴广中剑倒地大骂,又被六人抢上前来一顿刺砍。吴广终于倒在血泊之中,圆睁着双目毙命了。田臧抓起案上之书狠狠撕碎,又从将案上捧起大印高声道:“诸位,田臧暂摄兵权!以待王命!”随从五将齐声应命。田臧立即割下吴广头颅,让朱房带回陈城。
吴广遇害,给张楚政权带来的真正损失,与其说是失去了这支相对最具战力的草创大军,毋宁说是使这个农民集团失去了唯一一个在此时尚能保持清醒的首领,使陈胜成为孤绝的农民之王,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走向了最终的失败。
事实是,此时的陈胜已经昏昏不知所以了,尽管痛心于吴广被杀,却下了一道最为昏聩的王命:拜田臧为张楚令尹,行上将兵权进兵灭秦。田臧一群人顿时雄心勃勃,留下将军李归部围困荥阳,田臧亲率主力大军赶赴敖仓迎击秦军。孰料章邯秦军威势不减,一战击杀田臧,击溃了颇具战力的吴广旧部。章邯军再进荥阳,再度击杀李归,一举击溃围困荥阳的吴广旧部。至此,由吴广统率的这支最具战力的张楚主力军宣告溃散。
此后,章邯军横扫中原,接连击溃张楚的邓说军、伍徐军,大举进逼张楚都城所在的防郡。陈胜惶急,立即下书各自领兵“徇地”的六国世族将军回援。
陈胜根本没有料到,派出去的六国将军旧吏们早已经争先恐后地自立了,谁也不认他这个张楚陈王了。头年三个月内,便有三方背叛了复辟了:第一个背叛张楚而自立旧王号的,是派向北方的武臣,该部一进入邯郸,武臣立即自立为赵王,打起了赵国独立反秦的旗号。第二个背叛张楚,又再叛赵王武臣而自立旧王号的,是武臣派往燕国徇地的韩广,该部一进入蓟城,韩广立即自立为燕王,打出了燕国独立反秦的旗号。第三个背叛张楚自立的,是将军周市,该部借周文大军与吴广大军进兵关中与河外之时,进入旧魏地面,尚未攻下一座城池,便先拥立了老世族魏咎为魏王,打出了魏国独立反秦的旗号。次年春季,又有第四个背叛张楚的复辟者,是南下楚地的秦嘉。该部原本奉陈胜王命徇地,也就是收服尚未正式反秦的城邑,不料秦嘉也是野心勃勃,立即背叛了张楚,拥立了一个楚国老世族景驹为楚王,正式打出了楚国旗号。之后,又发生了第五次乱局,这次是背叛者又遭背叛的换马复辟:赵王武臣被背叛的部将李良所杀,张耳陈余又杀了李良,重新拥立赵歇为赵王,张陈两人自任丞相。
也就是说,到了章邯大军逼近陈郡之时,几乎所有的六国世族都背叛了陈胜王,楚、齐、燕、赵、魏五国全部复辟了王号。此时,这些六国老世族的后裔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家慷慨激昂宣示的反暴秦使命,没有施行一次任何形式的反秦作战,而只是全力以赴地以复辟旧王号为最大急务。他们抛弃了一切道义,既不惜背叛给了他们反秦军力的陈胜政权,又不惜背叛自己的进兵统帅,同样不惜背叛故国的传统王族,甚或不惜背叛同时进兵的故交同盟者,全然是以复辟旧国旗号为名目,全力图谋着自己的王侯大梦。当此之时,种种野心大泛滥,相互背叛,唯求称王,纷纭大乱汇聚恶变成了一股无可遏制的复辟狂潮。在这片弥漫天下的复辟狂潮中,除了陈胜的张楚力量仍然秉持着反秦作战的轴心使命,其余所有的举事者都陷入了争夺地盘争夺王号争夺权力的漩涡之中。这种亘古罕见的大乱象,激发了各种潜在势力以暴兵形式争夺利益。其中,楚国的势力旗号最多,有陈胜的张楚,有秦嘉景驹的景楚,有项梁的项楚,有刘邦的刘楚,有黥布的山楚,有彭越的盗楚。总归是,此时之天下,始皇帝平定六国之后的一统大文明气象已经荡然无存了。在烽烟四起的大乱大争中,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再听从陈胜这个草创王的号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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