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和李世民比宇文化及先抵达中原。可还没等东都舞台上的逐鹿大戏开锣,李世民就决定弃权了。
因为他发现——此刻的东都与其说是一只肥鹿,还不如说是一个烫手山芋。
他和李建成于四月初率军抵达东都附近的芳华苑,立刻派人向东都朝廷表示增援之意,可越王杨侗不上这个当,始终紧闭城门。而李密的瓦岗军则试探性地和他们交了一下手,之后就各自按兵不动。李世民冷静地判断了一下当时的形势,得出了一个结论——现在夺取东都的时机还不成熟。
道理很简单:李密的瓦岗军总共有三十多万人,而且训练有素,都是百战之兵,具有很强的战斗力;东都的王世充虽然实力稍弱,但也算是隋朝军队中的一支劲旅;还有,宇文化及的十几万军队此刻也正朝中原扑来。这几大势力加在一起就有五六十万之众,如果硬要跟他们拼抢东都,就算获胜,也会极大地消耗自身的实力,即便是拿下东都,也不见得能守住。更何况关中刚刚平定,根基还不稳固,而他们兄弟二人以及各路远征军几乎把长安的所有精锐都拉了出来,万一西北的薛举和梁师都在此时乘虚而入、进攻长安,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李世民的想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暂时先班师,坐山观虎斗,等这几大势力互相绞杀、斗得N败俱伤之后,再出关摘取胜利果实。
李建成同意李世民的看法。四月初四,军队班师。拔营之前,李世民料定他们一旦撤退,东都必定出兵来追,于是在三王陵(洛阳城西南)设置了三道埋伏,严阵以待。
果然,军队刚刚西行,东都的段达就率一万多人一路尾追,结果遭遇伏击,大败而逃。李世民回军反击,一直把段达追到了洛阳城下,斩杀了四千多人。随后李世民又在东都附近设置了新安郡(今河南新安县)和宜阳郡(今河南宜阳县),命部将吕绍宗和任瑰镇守新安、史万宝和盛彦师镇守宜阳。这一北一南的两个据点互为犄角、协同攻防,一方面窥伺东都,一方面作为防守潼关的门户,其战略意义要远比直接占领东都重大得多。
世间已无杨广,所以很多人有事要忙。
后杨广时代的逐鹿游戏不会再欲说还羞、遮遮掩掩。
人人图穷匕见。
人人大干快上。
首先作出反应的是时任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太守的沈法兴。
当时沈法兴正在努力围剿东阳郡(今浙江金华市)一带的变民,一听说杨广被宇文化及诛杀,立刻起兵,以讨伐宇文化及之名,先后攻占江表(太湖流域及钱塘江流域)的十几个郡,自立为江南道大总管,同时设置文武百官。
这一年四月下旬,原来称梁王的萧铣也正式称帝,并迁都江陵(今湖北荆州市),随后派遣各路军队大举向南扩张。
原本一直在坚守城池的各地隋朝将吏听到杨广被弑的消息后,纷纷放下武器投降萧铣。
萧铣的势力迅速壮大,其版图东至九江(今江西九江市)、西至三峡(今湖北与重庆交界处)、南至交趾(今越南)、北至汉川(今汉水以南),成为当时南方最大的一个割据政权,并拥有常备军四十余万。
与此同时,杨广被弑的消息也传至长安。
这一天终于到来。李渊仰天恸哭,用一种伤心欲绝的口吻说:“吾北面事主,因关山阻隔而不能救,但实在不敢忘却悲哀啊!”
这场由李渊自导自演的“匡扶帝室”的政治秀,终于在这一抹煽情的泪水中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五月十四日,隋恭帝杨侑将皇位禅让给唐王李渊,回代王府居住。
五月二十日,五十三岁的唐王李渊在太极殿登基称帝;同时祭天、大赦,改元武德。
一个长达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王朝,就在此刻拉开了宏伟的序幕。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历史时刻。
自公元220年起,当大汉王朝在三国群雄的龙争虎斗中颓然倒地之后,神州大地就进入了一个分崩离析、征战杀伐的乱世。在此后的近四百年中,无数的英雄和枭雄们,始终梦想着建立一个长治久安、河清海晏的大一统帝国,然而他们的梦想转眼就被疯狂运转的战争机器碾成了齑粉。在魏、晋、南北朝直至隋朝的漫长的四个世纪中,华夏神州虽然也曾有过短暂的和平与统一,但皆如昙花一现。在脆弱的安宁与虚假的繁华背后,接踵而至的往往是更为残酷的分裂战争和更为暴烈的血雨腥风。
将近四百年了,这片古老的大地一直在黯淡无光的历史暗夜中沉沦,一个又一个世代的黎民百姓,一直在兵戈与战火的荼毒中呻吟和哀号,一直在群雄逐鹿的金戈铁马下流血和战栗!
没有人知道,在这求出无期的四百年中,曾经有多少鲜花般美丽的孩童,未及绽放就在浓烈的烽烟中夭折枯萎;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多少初为人妇的妙龄女子,为一去不归的征人哭干了一生泪水、望穿了一世眼眸;更没有人知道,曾经有多少白发苍苍的老人,临死前一次次向苍天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乞求来世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苍天缄默,大地无语。
直到时光的车轮无情地碾过这一切,缓缓走到公元618年的这一天,几十个世代的凄风苦雨才出现了渐次消歇的迹象,四百年的混沌暗夜才悄然露出了一丝朦胧的曙光。
纵然,此刻的大地战火频仍,纵然此刻的天下烽烟未熄,但是历史的如椽巨笔,已经为这个新生的王朝描绘了一个光芒万丈、如日中天的未来。
是的,短短十几年后,一个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黄金时代,就将跨越四百年的时空,向遥远的大汉王朝致敬;短短十几年后,一个世界历史上享有盛誉的盛世帝国,就将横空出世,傲然屹立在天地之间!
与李渊登基同日,唐政府将隋朝的郡县制改为州县制,命现有管辖范围内的各郡太守一律改任州刺史;并按五行关系推演,推定唐朝属“土德”,以黄色为最高贵的颜色。
五月二十八日,李渊命裴寂和刘文静修订律法,并设置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招收生员三百多人,命所属各州、县同时置学招生。
六月初一,李渊任命李世民为尚书令,裴寂为右仆射、知政事,刘文静为纳言,萧瑀、窦威为内史令,裴晞为尚书左丞,李纲为礼部尚书、参掌选事(即兼吏部尚书事),窦琎为户部尚书,屈突通为兵部尚书,独孤怀恩为工部尚书,陈叔达、崔民幹为黄门侍郎,唐俭为内史侍郎,殷开山为吏部侍郎,韦义节为礼部侍郎,赵慈景为兵部侍郎,李瑗为刑部侍郎。
同日,唐朝政府废除隋朝律令《大业律》,另行颁布新朝律法。
六月七日,李渊立李建成为太子,封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其他宗室诸人李孝基、李道玄、李神通等也在这一日全部封王。
六月十日,秦帝薛举出兵进攻唐朝所属的泾州(今甘肃泾川县)。李渊命秦王李世民为元帅,率八道总管出兵御敌。
在唐朝建立仅仅四天之后,即五月二十四日,东都的留守官员王世充等人也拥立年仅十五岁的越王杨侗登基称帝,改元皇泰。
同日,杨侗任命段达与王世充同为纳言,段达封陈国公,王世充封郑国公,与元文都、卢楚、皇甫无逸、赵长文、郭文懿等七人共同执掌朝政,时人称为“七贵”。
东都朝廷的老少爷们虽然集体升格了,但东都的形势却比以前更为严峻。
因为前面有虎后头有狼。一个李密就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居然又来了一个宇文化及!
该怎么办?
有一个叫盖琮的人向杨侗上疏,建议招降李密,共同对付宇文化及。内史令元文都和卢楚等人商议说:“而今我等大仇未报(指杨广被杀一事),且兵力不足,如果赦免李密,命他攻击宇文化及,让他们互相残杀,我等便有机可乘。等到宇文化及败亡,李密必定也是疲惫不堪,再加上他的将士贪图我们的官爵赏赐,到时候就容易离间,连同李密都能手到擒来!”
众人都觉得这是拯救东都的上上之策,于是奏请杨侗,任命盖琮为通直散骑常侍,让他携带皇帝诏书前去游说李密。
宇文化及进入中原后,虽然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东郡,但是此地有限的粮食储备显然不足以养活他的十几万军队。
所以,必须找一个粮食充足的地方作为根据地,他才能在中原长期立足。
宇文化及很快就把目光瞄向了东郡北面不远的一个地方。
那就是徐世勣驻守的黎阳仓。
这一年六月末,宇文化及擢升东郡通守王轨为刑部尚书,命他驻守滑台(东郡郡治所在地,即今河南滑县),然后留下所有辎重,亲率大军北上,渡过黄河进围黎阳仓城。李密得到消息后,立刻率两万步骑进抵清淇(今河南淇县东南)。
可他却不急着与宇文化及开战,而是深挖壕沟、高筑营垒,与徐世勣烽火相应。每当宇文化及发兵攻城,李密就从背后攻击他,牵制他的兵力,让他无法全力进攻。
有一次,李密与宇文化及对峙于淇水(古黄河支流),两个人隔河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李密一开口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他:“你们宇文家族本来是匈奴(鲜卑)人的家奴,姓破野头,到后来才跟了主人的姓。父兄子弟,皆受隋朝厚恩,富贵累世,举朝无二。主上失德,你不能死谏倒也罢了,反而擅行弑逆、欲图篡位,此举天地不容,你还想逃到哪去?不如速来归我,尚可保全子孙后嗣。”
李密骂完以后,感觉十分酣畅。他估计宇文化及一准会以牙还牙地回敬他几句。
不料却是一阵沉默。
宇文化及把头埋得很低,不知道在酝酿什么豪言壮语。默然良久,宇文化及突然抬头,怒目圆睁地大喊一句:“我和你谈的是厮杀,又何必搬弄一套书上的话?”(《资治通鉴》卷一八五:“化及默然,俯视良久,瞋目大言曰:‘与尔论相杀事,何须作书语邪?’”)
李密大笑着对左右说:“宇文化及蠢到这个地步,还异想天开要当帝王,我拿一根棍子就可以把他摆平!”
接下来的日子,恼羞成怒的宇文化及大举修造攻城武器,发誓一定要拿下黎阳仓。徐世勣不与他正面决战,而是深挖壕沟,令他寸步不前,此后又挖掘地道,偷袭宇文化及的军营。宇文化及猝不及防,被打得大败。徐世勣随即焚毁了隋军的所有攻城器具。
东都朝廷向李密抛出橄榄枝后,立刻得到了李密的热情回应。
一见到盖琮带来的杨侗诏书后,李密大喜过望,当即拟就一道奏疏,请求归降。
双方一拍即合。杨侗随即下诏任命李密为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封魏国公,命他先讨平宇文化及再入朝辅政;同时任命徐世勣为右武侯大将军。
在诏书中,杨侗极力褒扬了李密的忠诚,同时宣布:“其用兵机略,一禀魏公节度!”(《资治通鉴》卷一八五)也就是说,东都军队今后的一切军事行动都要听从李密指挥。
成功招抚李密之后,段达、元文都等人大为兴奋,认为东都从此太平,随即在上东门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众人赋诗饮酒、载歌载舞,闹了个不亦乐乎。
只有一个人在宴会进行的过程中始终阴沉着脸。
他就是王世充。
王世充很愤怒。因为在招降李密这件事情上,他是最大的受害者。
大家都很清楚,王世充在东都朝廷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与李密抗衡。李密一日不死或者一日不降,他王世充就一日不可或缺。可如今李密居然降了,二话不说就降了!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了仅次于皇帝杨侗的第二号人物,反倒骑到他王世充头上来了。瞧瞧那诏书是怎么说的:“一禀魏公节度!”老子从江都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为东都抛头颅、洒热血,和李密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到头来居然成了他李密的手下,要“一禀魏公节度”?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世充盯着得意忘形的元文都等人,最后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竟然把朝廷的官爵送给盗贼,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此时此刻,元文都正在翩翩起舞。
他看上去专心致志、旁若无人,可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从王世充的脸上瞟过。
元文都很清楚王世充在想什么,可他拿不准王世充会干什么。
王世充会不会一气之下转而投靠宇文化及?
难说!
就在某个转身的刹那,元文都与王世充的目光无意中碰到了一起。
几乎只在十分之一秒间,两个心事重重的政客就各自给了对方一个温柔的笑容。
元文都朝王世充亲切友好地点点头。
王世充也朝元文都亲切友好地点点头。
都说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这世间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亲切友好的笑容。
在这种耐人寻味的相视一笑之后,历史的剧情通常会很血腥。
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