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征高丽成了杨广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场噩梦。
连续两年,发兵两百多万,耗费资财无数,国库为之一空,天下萧然,民生凋敝,可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只有——盗贼成群,烽烟遍地,世家大族离心离德,整个帝国伤痕累累。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杨广百思不得其解。
是要坦然承认失败,从此把目光转向国内,发愤图强收拾烂摊子,还是要再接再厉、愈挫愈勇,不灭高丽誓不罢休?
杨广最终选择了后者——他要整兵再战,三征高丽!
大业十年(公元614年)三月十四日,杨广率领三征高丽的大军向辽东出发。一路上,士卒纷纷逃亡,屡禁不止。七月十七日,杨广终于带着这支充满恐惧和抵触情绪的军队进抵怀远(今辽宁辽中县)。同时,来护儿的水军渡过渤海,在毕奢城大败前来迎战的高丽军队,并乘胜渡过鸭绿江,兵锋直指平壤。
此时的高丽,表面上还在顽抗,实则早已精疲力竭了。此前的两次大战固然拖垮了隋帝国,可同时也让小小的高丽元气尽丧。面对卷土重来的隋朝水陆大军,高丽王高元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只好低头妥协。
七月二十八日,高元遣使前往隋军大营,向杨广奉上降表。如果是前面两次,杨广一定会断然拒绝,并且亲自攻进平壤,活捉高元。但是这一回,杨广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高丽的请降,并即刻传令来护儿班师回朝。
杨广为何答应得这么痛快?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隋朝天下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繁荣富足的太平盛世了,面对风起云涌的叛乱和分崩离析的江山,杨广岂能再漠然置之?现在,只要能让高丽臣服,只要能把丢掉的面子捞回来,杨广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三征高丽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落下了帷幕。
对于杨广来讲,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或许足以抚慰他那受伤的心灵,可对于多数将领来说,这种充满自慰色彩的精神胜利却让他们感到极为难堪,甚至是感到万分耻辱——一征高丽大败而回,二征高丽无果而终,三征高丽不了了之,这他奶奶的算哪门子胜利?!
对此,老将来护儿就曾当着部众的面扼腕长叹:“大军三出,未能平贼,劳而无功,吾窃耻之!”(《资治通鉴》卷一八二)
大业十年十月底,杨广命令高元按照臣藩之礼入朝觐见,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高元居然把他的诏令当成放屁,一点反应都没有。杨广发现自己被耍了,顿时暴跳如雷,对着满朝文武发出怒吼——老子要四征高丽!
然而,杨广还能四征高丽吗?这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隋帝国,还能经得起他的疯狂折腾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此时的国库已然空空如也,再也不可能让杨广随心所欲地往高丽这个无底洞里砸钱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杨广郁闷难当。为了消除自己的郁闷,杨广决定北巡——第三次北巡。
四征高丽的钱花不起,三次北巡的钱他还是花得起的。
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八月初五,杨广向帝国的北部边境出发了。此时的杨广并不知道,一场比三征高丽更让他难以想象的噩梦,正悄悄匍匐在道路的前方。
准确地说,它匍匐在雁门郡。
大业十一年八月十二日,杨广的御驾抵达雁门郡(今山西代县)。此时,雁门以北的大地正滚过一阵剧烈的战栗——四天前,东突厥的始毕可汗已经率领数十万精锐骑兵从塞外呼啸南下,此刻正风驰电掣地朝雁门扑来。
他的目标是——杀死杨广。
杨广到达雁门的第二天,东突厥数十万铁骑就已将雁门团团包围。隋朝君臣惊恐万状,开始手忙脚乱地组织防御。此时,虽然雁门共有军民十五万人,足以抵挡一阵子,但问题在于——城中囤积的粮食只够食用二十天。
突厥人的攻势异常凌厉,短短几天便把雁门郡下辖的四十一座城池攻克了三十九座,只剩下杨广所在的雁门和齐王杨暕(jiǎn)驻守的嵉县。突厥人彻底扫清外围之后,开始集中兵力猛攻雁门。战斗十分激烈,一支流箭甚至射到了杨广面前,只差几步就把他射了个对穿。
杨广心胆俱裂,一把抱住幼子杨杲(gǎo)纵声大哭。
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一个帝王刻意维系了大半生的骄傲和尊严瞬间坍塌,剩下的,只有与常人毫无二致的恐惧和软弱。
面对突厥人的强大攻势,宇文述力劝杨广挑选数千精骑拼死突围。可他的提议却遭到了重臣苏威、樊子盖等人的反对,他们认为,突厥人擅长野战,突围之策太过冒险,而今之计,只有一方面死守城池,一方面紧急发布勤王诏,命四方军队前来增援。
杨广也认为这样比较保险,可要命的是:突厥人已经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勤王诏怎么送出去?还有,粮食在一天天减少,虽然实行了压缩配给,但存粮已经不多,如果不赶紧把勤王诏送出去,大家很快都会饿死。
所有人绞尽脑汁地想了十天,始终一筹莫展。到了第十一天,杨广终于大腿一拍,想到了一个主意——浮木传诏。
八月二十四日,数百根浮木被抛到流经雁门的汾水河上,迅速漂向下游的各个郡县,每根浮木上都绑着一道用黄帛写就的勤王诏。
随后的日子,汾水下游的一些郡县长官相继接获诏书,于是纷纷募兵奔赴急难。然而,仓猝之间,各郡县募集的兵力都很有限,就算在最短时间内赶到雁门,恐怕也不一定打得过兵强马壮的突厥人。当时,有一支勤王队伍的将领叫云定兴,他手下有个十七岁的小兵,就针对这个问题献上了一计。
这个小兵的意见是:让队伍携带大量的军旗和战鼓,一路上大张旗鼓,虚张声势,借此迷惑敌人。他说:“始毕可汗胆敢以举国之师包围天子,必定认为我方短时间内难以集结大军。所以,我们应该大张军容,白天旌旗招展,夜晚钲鼓齐鸣,让敌人以为我方援军已大量集结,迫使他们闻风而遁。否则敌众我寡,万一突厥倾巢来攻,我军恐怕难以抵挡。”
云定兴觉得很有道理,当即欣然采纳。
这个献计的十七岁小兵,就是李世民。
在隋末乱世的舞台上,这是史书有载的李世民的第一次亮相。虽然他现在的身份还很卑微,但作为一个即将在几年后纵横天下的军事统帅,其见识和谋略已在此初露端倪。
杨广除了浮木传诏外,还采纳近臣萧瑀(萧皇后之弟)的建议,派密使从小道潜行至突厥王庭,向义成公主(与突厥和亲的隋宗室女)求救。义成公主闻讯,马上给始毕可汗送了一封急报,上面写着:北方边境告急!
始毕可汗不太相信,却又不敢断然否定。因为连日来,已经有斥候(侦察兵)不断回报:隋朝东都及各郡援军已大量集结,并正往雁门方向迅速移动,前锋已进抵忻(xīn)口(今山西忻县)。也就是说,如果短时间内打不下雁门,就有可能反过来被隋军包了饺子。
始毕可汗越想越不安,不得不在九月十五日下达了撤军的命令。突厥人一撤,杨广如释重负,立刻派出两千骑兵一路尾追,在马邑攻击并俘虏了两千多名突厥的老弱残兵,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屈指一算,杨广在雁门总共被围了三十三天。
突厥人撤退之日,城中的粮食刚好告罄,杨广和所有人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悬!
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正月初一,杨广在东都举行新年朝贺,天下有二十余郡的贺使缺席。这是隋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而之所以出现这种事,原因不外乎两个:要么是郡城已落入变民之手,要么是特使在中途被变民所杀。
杨广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派遣十二路招讨使分赴各地,负责征调军队镇压叛乱。到了五月,杨广在朝会上向大臣们询问叛乱的情形。宠臣宇文述等人都表示,大部分叛乱已被平定。杨广问叛贼还剩多少,宇文述从容奏答:“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
杨广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满朝文武中,只有老臣苏威硬着头皮对杨广说:“对于叛乱情形,各地奏报多不属实。臣在此仅举一例:从前叛贼据有长白山,距洛阳一千余里;而今却近在汜水,距洛阳仅一百余里。请陛下想一想,如果叛贼越来越少,又怎么可能离东都越来越近?”
杨广闻言,勃然大怒,随即找了个借口罢免了苏威,并把他子孙三代的官爵全部罢黜,贬为庶民。
大业十二年,四方叛乱愈演愈烈,隋朝的文武百官都对此心知肚明,却无人敢言。因为,杨广更愿意相信宇文述的话——天下的盗贼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
换句话说,杨广宁可相信天下无贼。
这年初秋,为了让自己忘却三征高丽和雁门被围的耻辱,杨广决定南巡,三下江都(今江苏扬州市)。
一些有良知的官员再也不忍心保持沉默了。右侯卫大将军赵才第一个站出来劝谏:“今百姓疲劳,国库空虚,盗贼蜂起,政令不行,愿陛下早回西京,安抚万民!”
杨广不由分说地把赵才扔进了监狱,随即下令龙舟队扬帆起航,毫不迟疑地离开了烽火连天的中原,朝着歌舞升平的江都翩然而去。
途中,大臣任宗、崔民象、王爱仁相继劝谏,却无一例外地掉了脑袋。龙舟行至梁郡(今河南商丘市),当地百姓联名上书:“陛下若执意南巡江都,天下将不再为陛下所有!”杨广二话不说,命人将他们全部砍杀。
从此,再也没人能阻止龙舟一帆风顺地驶向江都。
同时,再也没人能阻止杨广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
离开洛阳时,杨广曾作诗向后宫嫔妃告别,其中一句是:“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杨广所说的江南就是江都。他曾在江都坐镇十年,对这座繁华富庶又风情万种的城市怀有很深的情感。相比于洛阳,他显然更喜欢江都,也一直将其视为灵魂的故乡。这几年,杨广感觉自己走了背运,没有一件事情顺心,所以他满心希望,美丽的江都能够抚平他的焦虑,疗治他的创伤,成为他生命中又一个崭新的起点。
然而,历史很快就将证明,这只是杨广的一厢情愿。
因为,江都不是一个崭新的起点,而是一个可怕的终点——终将把属于杨广的一切全部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