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萨尔的战马在李天郎面前以一个很怪异的后蹲动作猛然止步,肥壮的马臀几乎擦着地面,飞溅的尘土在强健的四蹄下狂浪翻动。“将军,斥候来报,距此四十里,发现黑姓突骑施人的营寨,贼子们正纠众列队,准备偷袭前方辎重。”战马被缰绳狠狠拖住,龇牙咧嘴地连喷响鼻,“如何迎敌,请将军决断。”
“呵呵,来得这么快?贼子军马几何?斥候可被其发现?”李天郎也有些惊诧,刚出山口便遭遇敌军,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圈套?不,应该不会,山口是设伏的绝好地区,在那里既然没有发现任何敌情,那只能说明这是一场凑巧的遭遇战。
“全部众有近万人,但见骑马兵士,不过四千。斥候擒得该族一家老小,得知是准备北上合族的黑姓突骑施拔泥塞干部,照属下看来,贼子对我大军尚无察觉。”
“好啊,既然那么想偷袭辎重,那本将军就来个将计就计,以急袭对急袭!”李天郎在坐骑上挺挺身子,“叫儿郎们披甲亮剑,准备杀他个片甲不留!”他扬手一挥,“各团统军头领,速速过来听令!”
中军的号角呜呜吼了两嗓,干涩而急促,犹如头狼发出的狩猎嚎叫,所有的士卒仿佛喝了提神的烈酒,早将星夜兼程的辛劳抛到九霄云外。一阵金属铿锵之后,五团番兵迅速将行军队形转变为作战队形,各队旗头率先定位,余者从之。
“碰上贼子了!”
“要真干一场了!”
“好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横行沙场了!”
“站好!站好!急什么!注意听号令!”
“你腿抖个什么,是不是待会还要尿裤子啊?”
“你个獠贼,我那是心急,不是害怕!”
“你奶奶的,不把肚带扣紧,想他娘的摔死啊?”
……
交战在即,窃窃私语最多的是新兵,这不奇怪,第一次见仗谁都会有那么些紧张、兴奋和恐惧。队正们厉声关照的也是这些躁动的新兵,而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们则沉默寡言,手底下可没闲着,不慌不忙地检查马具兵刃,挑弓上弦,再轻轻安抚自己刨蹄甩颈的坐骑。
站在李天郎后面的赵淳之一颗心也砰砰砰地剧烈跳动,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可是他心里也暗暗气恼,杀人又不是没杀过,明明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手仍旧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只好用力抓紧缰绳,一次次地深呼吸。帮他穿戴战甲的张驴儿一捶赵淳之的肩膀,“好了,阿郎!”这副铠甲由非常精良的瘊子鳞甲和明光铠结合而成,护体之效奇佳,是父亲赵崇玭最为心爱之物,此次出征,父亲不吝赐之,一固是舐犊情深,二来也可见对己寄予厚望。
赵陵、野利飞獠、仆固萨尔、白孝德、马麟一一飞马驰来听令,他们一个个好威风,神情从容,只有真正的战士才会在大战前有如此的镇定沉稳。那个背了两个盛箭胡禄的一定是安西第一神箭手雕翎团校尉赵陵,听说他手里的挽天弓是高大将军赏的御用之物哪;留个髡发的除了那个叫野利飞獠的党项胡人还能是谁,只有他的战马有沉重的马铠,好神气;对了,这个叫仆固萨尔的回纥校尉据说十个脚趾头在讨击朅师的时候给冻掉了一半,不得不在靴子里装硬物充抵,还只能骑战,下地就瘸;提着陌刀的那个是个怪人,头发肤色望去显是汉人,但高鼻碧眼却是胡人之像,呵呵,不过使陌刀的历来是军中狠角色,看他宽若熊腰的胸膛,想必传言非虚;赵淳之注意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马麟,不由得心生一股少年人的争强好胜之气,哼,也很年少么,居然能掌管一团人马,到时候瞧我的,堂堂疏勒守捉使之子,不信连个西凉白丁都比不过!
李天郎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交代了战法部署,五人对不明之处略问一二即飞马归队。赵淳之竭力挺直腰杆,竖起耳朵听李天郎从容不迫地排兵布阵。真是有条不紊,深谙兵法,赵淳之一脸崇敬地看着李天郎,已经将他视作了自己今后追习的榜样,也许,我十年后也可以成为雅罗珊(战神)!突然注意到有目光在扫视自己,转首一看,是那个丑陋狰狞的胡人亲随,李将军怎么会找个这样的怪物当自己身边的别奏呢!赵淳之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那胡人也不生气,紧咬弓弦的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笑了笑,脸上的褶皱弯出一束束轻视小觑之意,手却没停,很利落地将那张大弓上好了弦,满手的指环很扎眼。赵淳之猜也猜得出他咕哝的是什么,无非是“乳臭未干”之类,这使他怒火乱窜,哼,待会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厉害!
行在队伍最前面的飞鹘团五百精骑在平整的西域荒漠上拉开了数道整齐的行军飞尘,他们的方向,笔直地伸向拔泥塞干部的营寨,仆固萨尔得到的将令不仅是突袭营寨,还要断了对手的后路。西凉团、雕翎团六百将士绕道右翼,待李天郎亲率铁鹞子和剽野团从左翼攻击来袭敌骑时,大家包抄合歼贼军。杜环领匠兵驮兽集合长行坊,以车阵硬弩自守。
“淳之,领本部人马紧跟杜长史,固守辎重,寸步不离!”李天郎从阿史摩乌古斯手中接过大枪,注意到赵淳之嘴唇翕动,满脸急切求战之色,“才开始,小子,你慌什么!”李天郎冲他笑笑,语气却不容商量,“听令吧!”
赵淳之咬咬嘴唇,羡慕地望望飞驰而去的轻骑,悻悻然行个礼,垂头丧气地率队随杜环去了。
“太阳还没有升高,趁天气还没有变热,尽快结束战斗吧,”李天郎提枪跃马,大吼道,“儿郎们,随我来!”
马铤和马锏激动得面红耳赤,他们一个高举安西军的蟠龙军旗,一个高举剽野团的大旗,紧跟着李天郎冲在队伍最前面,剽野团三百番汉陌刀手提缰策马以两列横队紧趋于后。在他们后面一百步外,是滚滚而来的铁甲鹞鹰。
李天郎想要的不仅是大振士气的首战告捷,而且想全歼这股敌军。此时能多杀一个敌人,也就会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减少一分压力。但是,瞬息万变的沙场没有那么循规蹈矩,突骑施人偶然的决定,使李天郎原定的三路合击计策没有能够完全得以实施。
多弥那逻可汗也想趁天气凉爽拣个大便宜,他只派出了五百人去解决那支小小的唐军辎重队,而自己则带着大队人马悠悠前进,后面还跟着七零八落准备搬运劫来辎重的老少族人。这样一来,突骑施人的攻击就比李天郎预料的来得快。
唐军带领辎重队的是擅长防御的白苏毕,本来有些惊慌的他从斥候处得知大军已到后,士气重新高涨起来,迅速以长行坊和橹盾围成环型战阵,固守待援。当杜环、赵淳之率兵赶到时,他们刚刚击退突骑施前军的第一次冲锋。众多的骡马骆驼在唐军士卒驱赶下冲乱了正在发起进攻的突骑施人队形,也使他们大吃一惊,只得稍退。但他们很快发现唐军援兵并不多,只是急急与友军汇合,重新封闭了车阵,并不敢前出追击,显然是因为人少而主动采取守势。镇定下来的突骑施人一边向后边的多弥那逻可汗禀报,一边再次发起了凶猛的冲锋。
寂静的荒野被突如其来的交锋戳醒,红色的裸岩,黄色的沙砾,青色的巨石,稀疏的陌草都瞪大了睡眼惺忪的眼睛,惊惶地在众多马蹄下挤成一团,一场骑兵与骑兵之间的战斗就此拉开了序幕。
轻敌的多弥那逻可汗得知唐军又有援兵到达,先是一愣,接着得知也是一支辎重队后,反而更加欣喜若狂。双倍的买卖啊,谁都会眼红。头脑发热的多弥那逻犯下了他数不清错误当中的一个:他没有全队压上围剿辎重队,而是又派出了八百骑连同前军,一起再次发起攻击,此举乃兵家大忌,正是人数居劣势的李天郎求之不得的。
“喔喔喔!”
突骑施人冒着长行坊后射来的箭雨蜂拥而上,火箭嗖嗖点燃了几架大车。数百骑手翻身下马,挥舞着刀剑扑向橹盾防守的车阵缺口,也有抛绳叼刀,攀爬长行坊的。阵中唐军纷纷舍了弩机长弓,抽出横刀与敌肉搏,双方混战。车阵中的牲畜开始惊恐地嚎叫暴躁,好几辆中了套索的长行坊被突骑施人纵马扯翻,人潮涌涌的突骑施人从这些缺口跳进来抢掠更多的财物,杜环不得不全力用弓弩将他们挡回去。
围拢过来的突骑施人越来越多,后面骑马的放箭压制阵中唐军,前面的下马徒步冲击,唐军到底人少,防线眼见有动摇之危。激战中的赵淳之完全找到了征战沙场的感觉,他劈手砍翻一个扑到杜环身后的敌军,挥刀冲自己的手下大喊:“张驴儿,上马!统统上马,跟我冲出去!”杜环大骇,连声呼喝不住,五十骑已从橹盾后狂泄而出,顿时将步战的突骑施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本就不善步战的突骑施人人仰马翻,被赵淳之他们杀伤不少,围攻的压力立缓。杜环和白苏毕立刻调整人手,重组防线。
“这小家伙,有胆识,就是太冒失!太冒失!怎么不赶紧回归本阵!”白苏毕张弓射倒一个刚刚爬上长行坊的突骑施人,对杜环叫道,“长史赶紧叫他归阵,我嘱人以强弓硬弩掩护!”
“怎么叫,这个毛头小子!咳!不知轻重,只知妄呈骁勇,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向他父亲交代!”杜环恨声道,“都尉本来叫他跟着我少些凶险,哪知……嘿嘿!急死人了!还不回阵,想找死么!”
杀得性起的赵淳之率队绕车阵穿行一周,有效地遏制了突骑施人的攻击,但醒悟过来的对手立刻重新上马编队,分出一彪骑兵将这一小队唐军团团围住。在赵淳之的刀前,满是蠕蠕攒动的皮帽、刀枪和血红的胡人面孔,他几乎是不分青红皂白挥槊猛砍乱刺,全然不顾自己的盾牌被敌人戳成了筛子。狭路相逢,唯勇者胜!勇者胜!
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和赵淳之的马槊硬碰硬,喀嚓一声将槊柄砸成两截,赵淳之双臂发麻,虎口震裂,虽飞快地去拔横刀,但一时间居然拿捏不住。见主子危险,张驴儿横身拦在那使狼牙棒的突骑施人马前,一槊刺穿对方肩膀,自己也随即身中两箭,“哇”的一声倒下马去。赵淳之大怒,迎面一刀结果了弃棒欲逃的突骑施人,又借他挡了几支冷箭。未等他喘口气,“噗”的一声闷响,身边的一个家奴被长矛穿脑而过,从马背上后仰跌落,死卡住脚的马镫使受惊的战马拖着尸体狂奔开去。赵淳之猛然发现五十骑所剩无几,他这才一惊,糟了,忘了早些归阵!不过晚了,只有硬拼,这样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众多羽箭破空的声音好像石磨碾谷,陷入困境的五十骑虽有阵中箭矢遥助,但他们的浴血奋战淹没在密密匝匝的突骑施人呐喊中。赵淳之的头盔被对手一杆长矛削飞了,一汪不知谁喷射而出的鲜血兜头淋下,弄得他头昏眼花,耳朵轰鸣。“完了,我命休矣!”赵淳之的瞳孔满是猩红,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下意识地伏下身来,将脸在马脖子上乱蹭。
一排硕大的长箭从狂吼乱叫的突骑施人身后激射而至,那是太习箭!
突骑施人还在大喊大叫,不过已经不是得意的呐喊,而是惊慌失措的狂呼。
突骑施人对辎重队的攻击比料想快,人数也比预料的多。企图侧翼包抄的赵陵比李天郎更快地发现了这一点。
“全体准备冲锋!”赵陵扬起了手,“雕翎团两列横队,西凉团后侧两纵队,全力冲锋!”
“赵校尉,李都尉不是叫我们听他命令么,他们还没有发起攻击,”马麟有些迟疑,“我部一动,李都尉的合击之计就全数失算了,这……”
“贼军来势甚急,攻势凶猛,如此时不动,辎重队顷刻即亡,即使合击成功,我方损失也大,得不偿失也!”赵陵试了试手里的硬弓,“李都尉常道:战机瞬息万变,必因变而变,此用兵之神也。此时我等奋勇而下,击破贼军,都尉可顺势兜后袭之,必可全歼,又可解辎重之危,应为决算也!”他嘿嘿笑了两声,右手手指间已夹好了上弦的羽箭,“我既决定,后果自由赵某承担,你且听令便是。呵呵,要是李都尉这点变势都把握不了,他也不会被人叫做雅罗珊了!”
谁会对雅罗珊丧失信心呢!在众多战士眼里,李天郎几乎就是胜利的化身。马麟点点头不再犹豫,也高举右手马槊发出准备冲锋的号令,“你前我后,待齐射后照老规矩两翼散开,由我西凉团冲击贼军正面!”
“好!走!”赵陵大吼,“前进!冲啊!”
六百精骑齐声嘶吼,如平地里乍起的一股狂风,带着犀利的号叫刮向围攻辎重的突骑施人。赵陵鸣镝一响,一身披铁甲的突骑施头领背心中箭,应声落马,未等其余的突骑施人作出反应,更多的重箭挟风而至,薅草般刮倒更多的突骑施人。雕翎团在前,西凉团在后,两团呈一斜线从左至右由侧后席卷千余突骑施骑兵。猝不及防的突骑施骑兵根本无法抵挡两团精骑的冲击,西凉团林立的长枪像一把细长的剔骨刀,将整个突骑施马队开膛破肚。为西凉团冲击让开道路的雕翎团边放箭边从两翼包抄开始溃散的突骑施人,唐军的打击不仅凶猛,而且快捷。乱哄哄的突骑施人队形被两团人马像圈羊一样赶在一起,挤成一堆。
发蒙的突骑施人见突如其来的唐军大队攻势凌厉,以为被彻底包围,阵脚立刻大乱,如炸窝的羊群般仓皇后撤,辎重重围立解。白苏毕趁势率队出击,斩杀惊慌失措后撤的突骑施人。正起劲抢掠辎重的突骑施人慌忙弃了还未捂热的战利品,撒腿奔向自己的坐骑,未等上马,从车阵中飞出一幕箭雨,引发此起彼伏的惨号。连坐镇指挥进攻的突骑施头领也被乱箭射死。突骑施人丧失了有效的指挥,更加混乱,根本无法组织反击。亡命抵抗的,不是丧命就是被杀散。留有几分神的,无不策马狂奔,一窝蜂向唐军尚未合拢的包围圈缺口冒死突击。外围的雕翎团一时阻挡不住,居然让他们冲出去不少。这些人已彻底成惊弓之鸟,看也不看唐军的人数,头也不回地向多弥那逻可汗大队方向舍命奔逃。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败退的突骑施骑兵迎头和多弥那逻可汗的后队相遇,两军相互蹬踏,乱成一团。
被战马掀翻在地的赵淳之又被死马压腿,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只得缩身于马尸之下假死,躲避四周的突骑施人。也算他命大,遭到赵陵突然袭击的突骑施人四散奔逃,纷纷从他头上跃过,竟没有伤到他半根汗毛。直到白苏毕带人从车阵中杀出,这才将他拖了出来。
“可汗,前军中了唐军埋伏,大败而回了!”狼狈万状的败军头目在可汗面前依旧惊魂未定,“我们中计了!快传令撤退吧!”
“唐人来了多少人?是哪支人马?”多弥那逻可汗皱紧了眉头,“那个该死的摄浮罗俟利发呢?”
“不知道,可汗,我只看见唐人像乌鸦一样飞腾而来,转眼间就啄瞎了勇士们的眼睛……他们,他们,拿着的是有大鸟的旗,”禀报的头目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摄浮罗俟利发,摄浮罗俟利发战死了!唐人的箭……”头目的眼睛可怕地鼓了起来,多弥那逻可汗顺手将手中的刀直插入他的胸膛,直至没柄!
“居然连对手的面都没见着,还有脸回来!”多弥那逻可汗的刀在血柱中猛然拔出,“哪里会有那么多唐人,吓破胆的狼连兔子都不如!”
“谁也不能退!退者死!”多弥那逻可汗提着血淋淋的弯刀大吼,“后退者死!那瑟斗!叫附离们砍死所有后退的懦夫!”
“可汗,看,看那边!唐人兵马追来了!”
冲天的烟尘滚滚如席卷一切的石碾,隆隆而来,烟尘中飞扬着红色鹖鸟旗!
“是雅罗珊!”附离统领那瑟斗声音有点变调,“是雅罗珊的人马!”
雅罗珊!
多弥那逻可汗心头一紧,额头沁出了细汗!雅罗珊!腾格里(苍天)会这样对待我么!
“可汗,我们撤退吗?”那瑟斗小心翼翼地问,“先撤一撤吧。”
“不会那么快!那么巧!要是雅罗珊亲率的大军,怎么会让前军顺利逃脱!”多弥那逻可汗瞪大眼睛向来袭唐军张望,多年的征战经验使他很快从烟尘中估算出了对方大致的人数,他弯了胡子,冷笑道,“虚张声势!嘿嘿,奸诈唐人的小把戏!”
惊怒交加的多弥那逻可汗令自己的附离拿刀斩杀后退部众,还没稳住阵脚便与尾追而来的雕翎团和西凉团发生遭遇战。慌乱之间,多弥那逻可汗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仍旧没有意识到唐军强悍的战力,不相信这么快就有一支从地底冒将出来的重兵,更不相信有什么埋伏。唐人大军还远在拓折城呢!绝对不可能从那里回来,只可能是小小的一支人马!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于是他没有后退集结,而是暴怒下令,率全队迎击唐军。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雅罗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神,为什么不可以和他一决雌雄!我多弥那逻可汗手里到底还有数千劲骑!
挟威而至的西凉团和雕翎团如高山泄洪,一头扎入突骑施人的大军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毫不示弱的多弥那逻可汗也调兵遣将应战。唐军虽然勇悍,但人数确实逊于对手,但挟胜而至,威力自是扩大数倍。一方人数众多,一方士气如虹,双方顿成胶着之态。
对方人数甚至没有过千!多弥那逻可汗的胡子快活地翘起来,局势似乎正合自己的判断,我很快就能反败为胜!多弥那逻可汗令自己的一千精锐附离展开擅长的两翼包抄战术,准备将这支不知死活的唐军一口吞掉。
正当多弥那逻可汗在为自己正确的判断自鸣得意之时,有人惊慌地叫道:“可汗,我们的营寨!我们的营寨好像起火了,看那烟!”
是,一股巨大的黑烟从营寨方向升起,确实是营寨!坏大事了!多弥那逻可汗心下不禁着慌,但尚能保持镇定,而不少部众尤其是后队的老少族人,已经开始惊呼哭号,不顾可汗下令便返身后退,企图回去保护家人和私产。
虽然战斗并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展开,但同样看到黑烟升起的李天郎敏锐地认识到,决定胜负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他见赵陵提前发起攻击,猜到辎重那边定有变故。而如此一来,突骑施人的后军便自然成为攻击的重点,关键是,什么时候是出击的最佳时机!攻击早,很可能与其硬碰硬,加上歼敌完毕的赵陵挥军合击,十有八九打成击溃战,不能有效歼灭敌军主力,弄不好,赵陵还可能被前后夹击,还生生被反咬一口;打晚了,突骑施人要么后撤结阵拼死抵抗,要么逃之夭夭,使整个讨击大计因走漏风声而徒增诸多艰难。
野利飞獠和白孝德看着李天郎闭着眼睛挺立马上,气定神闲。两员悍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闹不明白李天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激战如炙的沙场一言不发。杀声震耳,近在咫尺,两人虽心里猫抓般难受,但谁也不敢先轻言请战。喊杀声更响了,雕翎、西凉团健儿在收缩队形,他们整齐沉稳的蹄声虽然远不比对手密集,但步步为营,可圈可点。突骑施人的马蹄声和呐喊声很鼓噪,但显然缺乏章法,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赵陵这小子几年来没白摔打,俨然有统兵独当一面之能了!
有些沉不住气的白孝德眼都不眨地望着战场的方向,咽了一口又一口唾沫。太阳越升越高,亮得晃眼,一滴汗水淌过白孝德的睫毛,他用力一眨,汗水刺痛了眼睛。白孝德低低咒骂一声,左手一擦,右手的陌刀击打在马镫上,“叮”的一响,李天郎的耳朵闻之抽搐了几下,但身体依旧不动如山。
直到天边升起了黑烟!
李天郎抽抽鼻子,咧嘴笑了,他猛然睁开眼,喃喃说道:“差不多了,该来了!”
“都尉!”所有待命的唐军士卒都仰着脖子看到一匹大汗淋漓的快马飞跑过山坡,箭一般向这里跑来。骑马之人扯直了嗓子吼道:“都尉!我们端了贼子老巢!”是飞鹘团的斥候!
李天郎的瞳孔骤然变大,“好!全军随我来!”蹄声隆隆,七百骠骑离开隐蔽的山坳,整齐地爬上了山岗。
起伏的山岗被唐军骑兵勾勒出骇人的曲线,在中央高高飘扬的,是“李”字大旗和安西军的蟠龙军旗!看到下面的厮杀,所有士卒都热血沸腾,拔刀上弦之声不绝于耳,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战马刨起了蹄子,烦躁地将衔铁嚼得嚓嚓响。
“擂鼓!!”李天郎下令,手里的大枪冲天竖起,他的眼睛已经锁定了多弥那逻可汗的狼纛,“乌古斯,想不想取了那狼纛?”
阿史摩乌古斯龇牙嘶嘶吐气,闷声道:“主子想要,乌古斯便给主子拿来!”
“剽野在左,铁鹞在右,三番齐射后,全力冲击!”李天郎在战鼓声中将大枪往前一指,“杀!”铁骑从山上滚滚而下,烟尘大起,草石迸飞。以李天郎亲率五十骑为中军,剽野、铁鹞为两翼,唐军如一只展开双翅的嗜血隼鹰,向突骑施大军呼啸卷去。
“可汗!唐人!更多的唐人!唐人的骑兵!在我们左边!”几乎是哭号声,“可汗,赶快后退吧!”
多弥那逻可汗脸色煞白,我的腾格里,这是哪里来的唐人大军!
呜呜呜!唐人进攻惯用的号角,撕心裂肺的号角!
他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唐军骑兵正从自己侧后的山岗上泥流而下,金色的龙旗眨眼间便扑到了眼前!蟠龙军旗!安西军的蟠龙军旗!在安西谁都不会不认识它!难道高仙芝真的回来了?还有那个传说中的雅罗珊?
万能的腾格里,你怎么如此惩罚我们?
“后退!后退!”多弥那逻可汗在亲随簇拥下拨转了马头,刚刚鼓起士气的突骑施人重又陷入混乱之中,连包抄到一半的附离们也半途而废,没命地向多弥那逻可汗的狼纛靠拢。
最后三百步,蟠龙军旗连连摆动,那是袭步攻击的旗号,所有的唐军骑兵都叫嚣着连人带马扑向惊惶抽动的突骑施人群,一头扎了进去,立刻轰然炸裂开来。
横刀、马槊和骇人的陌刀在突骑施阵营中划开一道道血路,电光火石般的一个照面,交战双方便有数百骑倒下马去。刀剑格击,甲胄崩裂,血光飞溅,人号马嘶,杂乱的马蹄使大地不住地战栗,挤压出急促的气短喘息。队形散乱的突骑施人在平行展开的唐军面前遭到重锤之击,他们的阵脚被彻底冲乱,只能几十百骑地簇拥在一起,各自为战,相互之间既无法援救,也凝聚不成大队,完全丧失了骑兵应有的灵活和勇猛。而唐军则进退有序,协战一致,步骑兼合,是能以少击众,成功地削弱了对手的人数优势。尽管生性骠悍的突骑施人拼死抵抗,但大势已去,只能任由唐军从容割裂,逐个击破。失去战马的突骑施人等同于半个废人,下马搏战的西凉团、剽野团士卒正是抓住对手这个弱点,人人趋前奋击,先劈翻这些散兵游勇的坐骑,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一一斩杀。
李天郎身边的五十骑号“五十长骑”,是他亲自从新募丁壮中挑选的勇猛之士。要成其中之一必过三关:一是家世关,要么乃边城良家子弟,具勋官、勋官子或品子、品孙身份,要么为内附胡族忠勇之后,体格均过六尺,力量雄健;二是武艺关,弓马刀剑娴熟自不在话下,还必有其一为长;其三为文试关,人人能识文断字,机灵好学,这一条不知淘汰多少能骑善射之士。李天郎的初衷,并非仅仅要调教一支能战的亲兵,而是要带出一支能文能武,日后堪当大任的为将新秀。要是他们中哪怕只有一半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战将,那在安西,大唐便当有了数万雄兵!这才是李天郎的长远考量。此次虽是初经战阵,但五十长骑战力之强悍,令人瞠目,非“长骑”而堪“龙牙”之号也。
多弥那逻可汗亲眼看见这支高挚蟠龙军旗和“李”字大旗的五十骑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犹入无人之境,兵锋所向,势如破竹。他将他引以为傲的附离一队队派出去支撑战局,但他们都是有去无回,没有能够挡住唐人的犀利攻势。
该死的附离,白养活这帮狼崽子了!“嗖”的一声,旁边执掌狼纛的附离倒抽一口凉气,倒伏在马背上,狼纛顿时歪倒。
“嗖嗖嗖!”
狼纛旁惨呼一片,准备接旗的附离接连中箭落马,多弥那逻可汗缩了脖子,躲进了盾牌。
多弥那逻可汗真的冤枉了他的附离们,要不是他们拼死战斗,李天郎很快就会冲到他的面前。五十骑横贯了整个突骑施军阵,又回头再次冲击,如此三番,捣得突骑施中军七零八落,乱成一团。杀得性起的长骑们顺势就在马上割下对手首级,血淋淋地挂在马前,狼行鹘突,所向披靡。突骑施人肝胆俱裂,无不望风而逃。
“尊贵的可汗,先撤退吧!勇士们保护你!”那瑟斗叫道,“往北边去吧,去找毗伽大汗,为族人报仇!”
多弥那逻可汗张嘴还未答话,一支利箭激射而至,“嗖”的一声,雕翎箭羽挟风撩过脸颊,惊得他差点跌下马去。是不远处的那个唐人,那个飞马而来的唐军弓箭手!只见他一个镫里藏身伏下马去,待重立马上时,手里已上好了箭!“小心!可汗!”有附离应弦落马,还击的箭也在耳边嗖嗖飞出。可怕的还不是这个弓箭手,而是疾冲而至的唐军骑兵,那面蟠龙军旗!
“可汗快走!快走!”那瑟斗声嘶力竭地叫道,自己率领附离去阻击唐人。
惊魂未定的多弥那逻可汗被亲随一扯战马,护着往阵北角狂奔。
大枪把当面的弯刀一弹,枪尖一斜,“噗”的一声搠中旁边刚刚举刀扑上的骑手面门,不待其尸身落马,李天郎右腕一抖,大枪“呼”的回转,将对面的突骑施人的脑袋连同皮帽劈成了两半,再顺势往右下一扫,枪缨中的钢钩将一人肩膀钩住,枪杆借战马冲势一带,生生将其扯下马去。
腾腾腾,三人在血雾中鱼贯落马,闪出了一条直指伏马奔逃的多弥那逻可汗的道路。“杀多弥那逻可汗!杀多弥那逻可汗!”阿史摩乌古斯大吼,闪电般射出三箭,其中一箭正中狼纛旗手马臀,战马痛极蹶蹄,旗手连人带旗倒撞下来,顿时毙命。“快上去杀了贼子可汗,取了狼纛!”长骑们跃马挥刀,冒矢而进,直冲狼纛而来。
再狼狈的多弥那逻可汗也不会扔下他的狼纛不管,他勒住缰绳,拨转马头带着身边的附离去捡地上的狼纛。而哇哇乱叫的乌古斯也率领五十长骑蜂拥而至,双方立刻绞杀在一起。
多弥那逻可汗也算身经百战,但败得只剩下身边数十骑这么惨,还是第一回。尤其令他惊恐的是,就是这数十骑也正在急剧地减少。在他眼前出现的,是飞上半空的鲜血,落地的兵刃,还有腾空而起的首级!挑飞效死护旗附离首级的是那个使矛的唐人!那个杀千刀的唐人干的!狼纛被夺走了!那不仅是可汗王权的象征,更是整个部落的魂啊!那个鬼魅一样的使矛唐人,一个回合便将死战不退的那瑟斗挑落马下,他旁边的另一人则在马上挥刀割下那瑟斗首级。腾格里啊,忠实的那瑟斗和他换了帽子和衣饰,唐人肯定以为他们杀了我多弥那逻可汗!
多弥那逻可汗牙齿咬得嘎嘎响,但他也知道,现在只能逃命,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突骑施大汗,借助他的力量以求日后东山再起。也只有这样,忠诚的那瑟斗和他死去的附离们才死得其所。
“杀了可汗!多弥那逻可汗的头在这里!”五十长骑纵声狂呼,高挑着多弥那逻可汗的衣帽在阵中来回奔驰,唐军士卒的呐喊顿时惊天动地,军心大振。突骑施人突然看不见了可汗的狼纛,又看见挑在长骑马槊尖上的可汗皮帽。自然以为可汗真的陨命,原就涣散的军心彻底崩溃。“弃械下马者不杀!弃械下马者不杀!”唐军大喝,有人弃械乞降,接着是十几个,几十个,上百个……剩余的丢盔弃甲,在唐军追杀的箭雨中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不顾哭号逃命的老少族人,多弥那逻可汗拼命抽打坐骑,在一辆辆翻倒碰撞的马车间狂奔,而身后雷鸣般的喊杀声却毫不留情地越逼越近,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自己的部众彻底兵败如山倒了!前方又见滚滚烟尘,唐军旗帜猎猎飞舞,一定是抄了营盘的唐军!多弥那逻可汗环顾四周,只有四五骑,个个眼望亲人所在方向,满脸悲戚绝望之色。
完了!完了!
多弥那逻可汗猛抽一鞭,头也不回地往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