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想……想统兵。”桂祥不知是心虚还是心里紧张,满是皱纹的脸泛起朵朵红晕,期期艾艾道,“皇上,奴才闻得您要下诏与日夷宣战,不知——”
出颐和园倒厦门,因见门侧松柏旁捆着一人,远远地瞧不清,光绪便问:“那是哪个奴才犯了事?绑在这地方像什么样子?”“回万岁爷话,”王福瞅着光绪出来,长吁口气小跑着上前,躬身打千儿道,“是承恩公桂祥桂大人的公子德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桂大人亲自绑了来的。”
正说话间桂祥从门房里一溜小跑过来,见光绪攒眉横目,料是在里间遇了不顺心的事,忙不迭跪地请安,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不知圣驾——”
“别啰唆了!”光绪不耐烦地说道,“那奴才是你绑的?也不看看这甚地儿,嗯?!”“奴才有事见皇上,只园子那么大,怕错过了,故只好在这里候着。”桂祥趴着磕了个头,道,“这小杂种不守规矩,背着奴才三番五次逛窑子不说,还对总管妹子动手动脚,真无法无天了。奴才怕闹出个好歹,特捆了过来,看怎么发落——”
“是吗?”光绪睃着眼看了看德恒,冷哼一声道,“你可养了个好儿子,便老佛爷脸上也添彩了呢。”桂祥懵懂着一句话儿也回不出来,见光绪拔脚欲走,忙道:“皇上——”“这事儿朕管不着,也管不了。”光绪一边走一边冷冷道,“你自去说与老佛爷吧。”
“哎哎。皇上,奴才另有事儿的。”
“什么事?”
“奴才想……想统兵。”桂祥不知是心虚还是心里紧张,满是皱纹的脸泛起朵朵红晕,期期艾艾道,“皇上,奴才闻得您要下诏与日夷宣战,不知——”
“你这消息倒挺灵通的。”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不过,该派甚人朕都已委派了,你就好生待在府里享福吧。”
“不不,皇上,奴才食君禄,自当为君分忧的。奴才好歹是皇亲,总不能——”
“朕可不敢高攀你!”光绪冷冷插口。“这……这……”桂祥本就不善言辞,甫一出口便被光绪顶了回来,顿时怔怔地望着光绪不知说些什么是好。良晌,方开口央求道,“皇上,奴才求求您,就应允了吧。奴才愿……愿与您立军令状,若是奴才……”
“别别。”光绪望着桂祥那副尊容,忍不住“喷”地一笑,说道,“老佛爷就你这一个宝贝弟弟,你若有个好歹,那怎生是好?听朕的,回去好生歇着吧。这……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你就少费些心思!”说罢,光绪呵腰进了乘舆。
满腹惆怅地目视着光绪出了东宫门,良久,桂祥方颤颤地爬起身来,一步三停地踯躅进了园子。眼见得乐寿堂一步步近了,他的心直雷轰价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怕见慈禧太后,虽则她是他的姐姐。每看到她那总是阴沉着的面孔,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发颤!几个守门的太监兀自“雀儿牌”正玩儿兴头上,见是桂祥,也不起身,只笑着点了点头,道:“哟,桂大人来了,稀客稀客,来来来,陪咱家们玩几把,一块儿乐和乐和。”
狗东西,连你们也不将我放在眼里?!桂祥细碎白牙咬着欲发作,只犹豫了下却又止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几位公公乐着,我这还……还有事儿呢。敢问公公,老佛爷这阵子不知——”
“歇晌呢。”一个四十上下、羊尾巴似的发辫盘在脖子上、袖子捋得老高的太监边拣张牌打下边扫眼桂祥道,“桂大人真不常进来,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晓得。”见德恒粽子似沮丧着脸进来,那太监忍不住“哎哟”一声,“哟,您这玩儿的哪一出呀?莫不是也想来个大义灭亲、负荆请罪什么的?”
“这——”桂祥脸腾地红了半边,众太监见状,禁不住笑出声来。桂祥腮边肌肉急促地抽搐着,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咽口口水又忍了回去。
“混账东西!都活得不耐烦了怎的?嗯?!”这时间,崔玉贵忽然从里边踱了过来。众太监见状,忙不迭躬身施礼请安。
“几位公公闹着玩的,没甚大不了的。”桂祥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道,“崔公公就不必——”“这哪儿成?莫说这些混账东西吵吵犯了规矩,就他们敢于桂大人您处讨乐子也该重重责罚的。”他说着敛笑喝道,“还发什么呆?快与桂大人赔礼!”
众太监答应一声上前躬身打千儿赔了礼,心里想着就这么结了,不想崔玉贵仍旧不依不饶:“每人掌嘴二十!”
“公公,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掌嘴!”
“噼啪”声响中三人徐步进来。“这些狗东西,都是李总管宠得,竟连桂大人您也敢不放在眼里。”崔玉贵满脸谦恭神色,“回头看咱家再怎生收拾他们!”
“算了吧。这种事儿桂祥碰得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桂祥苦笑了声。“桂大人您——”崔玉贵顿了下,似有所感般长叹了口气,接着道,“不是咱家多嘴,您怎么说也是老佛爷亲枝儿,怎就忍得下奴才们作践呢?便咱家看着这心里头也咽不下这口气呢!”
“咽不下又能怎样?还不得往下咽吗?”
“阿玛您也太软了些,老佛爷就因着这方——”德恒忍不住开了口,只话到半截却被桂祥厉声喝止:“混账东西,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好生寻思着待会儿如何回老佛爷话,想指望谁为你求情,门儿也没有的!”崔玉贵似乎这才察觉德恒被缚着,惊讶地望着桂祥道:“桂大人,德贝子这是——”桂祥苦笑了下将事儿一一道了出来。
“我以为甚事呢。”崔玉贵不屑一笑,道,“也值得大人您这般?不是咱家多嘴,桂大人您在老佛爷心中多少分量?您这一进去,老佛爷能与您好脸色?”
“我……我这也没法子。李莲芜不吃不喝的,若她真有个好歹,老佛爷怎样且不说,便李总管那槛儿只怕便过不去的。”
“她自己寻死觅活,怨得着大人何事?”崔玉贵掩饰着内心喜意,干咳两声道,“娶了这么个人儿,也真苦了大人您了。咱家虽欲为大人您说些好话儿,只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呐。”
“公公能说这种话儿,我心中已是感激万分。”桂祥不无感动地拱手道,“哪还敢有甚奢望?桂祥生来迂讷,却也知道好坏。公公此情,桂祥定记了心上,日后有机会,定——”
“大人这不折煞咱家吗?大人何等人物,咱家又是什么东西?与您做事还不都是应该的吗?”崔玉贵躬身打千儿道,“当初让李莲芜去您府邸,咱家这心里便犯嘀咕来着,像她那种人儿,是好伺候的吗?如今果不其然。唉,咱家当初若能与大人提个醒儿,推了这档子事,又哪儿来的这么多烦恼?”
桂祥满是感激地望着崔玉贵,嘴唇翕动着,只不知是不想说抑或是不知说些什么,终没有开口。崔玉贵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诡笑,见已至乐寿堂前,遂道:“大人您先候着,咱家进去禀与老佛爷。”说罢,拾阶推屋门轻手轻脚进去。
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听得屋内动静,移目微扫了下也不言声。崔玉贵嘴唇翕动下犹豫着终没有开口,只满腹狐疑地望着慈禧太后。半晌,慈禧太后趿鞋下炕,径自至窗前将一溜儿青纱窗统统支了起来。房子里阴沉、窒息的气氛立时一扫而尽。
“你说得不错,是我一时大意了。”慈禧太后长长舒了口气,转身扫眼李莲英,说道,“不过,这也没甚大不了的。先时不也说过这种话吗,他又怎样了?回头告诉刚毅几个,多长着些心眼便是了。”
“老佛爷,如此——”李莲英沉吟着说道,“只怕还不妥帖。如今比不得先时了。”“行了。”慈禧太后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哼,我不信他能弄出甚花样!”
“那是那是。万岁爷究竟稚嫩,又怎敌得过老佛爷睿智?”崔玉贵这方躬身堆笑讨好道,“总管您多虑了,再说老佛爷不已有准备了吗?宫里有甚动静能瞒得住?到时候即便真有甚不利老佛爷的事儿,便不用老佛爷出面也摆得平的。万岁爷身边除了翁同龢与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有谁?就他们——”
“你懂甚?!”李莲英睃眼崔玉贵,插口道,“自古成大事者靠的什么?靠的就是那些草民叫花儿!这些人平日里看着个个都是顺民,但只要稍给些好处,他就会拼了命地为你做事。万岁爷里边外边是没什么人,但若他将这些人鼓动起来,那可就大大地麻烦了!知道吗?”“就这些人能成什么气候?官兵一到,还不都是惶惶过街老鼠?”崔玉贵这时方真的明白了李莲英何以能那般讨慈禧太后欢心,虽心知讲起这些大道理来绝非李莲英对手,只嘴上却依旧道。
李莲英三角眼绿幽幽地闪着光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崔玉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莫要小觑了这些‘顺民’。朱元璋什么人儿?叫花子一个!他何以能夺了元朝江山,嗯?!”
“这——”崔玉贵一时没了词儿,大嘴张着支吾道。慈禧太后端奶子呷了口,嫌苦,终皱眉咽了下去,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冷哼一声道:“说得不错。”崔玉贵扫眼李莲英,复移目望着慈禧太后。慈禧太后转身踱着碎步,“皇上这阵子一会儿赈济灾民一会儿减免赋税,为的什么?只怕就是为了拉拢民心,对付我!”
“老佛爷,皇上他……他没那个心思的。”静芬葱绿长袍镶着水红边儿,皓腕翠镯,洛神出水价艳丽惊人,只脸色却遍是阴郁。闻听开口道,“皇上之所以敢顶撞您,都是因着怜惜珍妃的。”“说得多好听!”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等我让他打入冷宫,你是不是——”
“不不不,老佛爷,臣妾说的都是实话儿。皇上虽说脾气急躁了些,只他心肠还是挺好的。”
“你和他也就一夜欢喜,对他怎的如此了解?”慈禧太后攒眉盯着静芬,冷冷道,“莫不真应了那句老话,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静芬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低头嗫嚅道:“臣妾虽……虽和皇上处得时日短,只臣妾眼中看的、奴才们私下里议论的,都是——”
“你相信你那眼睛,相信奴才们议论,却不相信我,是不是?!”
“不不,臣妾——”
“闭嘴!我这般思那般想为的甚?还要我再说与你吗?!”慈禧太后铁青着脸,厉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见着皇上,又心动了不是?是,整日陪着我这老婆子哪有陪着心上人欢喜,可你也不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人家可压根就没对你动过情的!”静芬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来,只身子却秋风中落叶似瑟瑟抖着。慈禧太后扫了眼,又道,“你方才私下让奴才见小寇子,以为我不晓得吗?说,你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臣妾甚也没……没说。”静芬细眉不禁皱了下。
“想掌嘴吗?!”
静芬望眼慈禧太后,忙不迭低垂下头,低声颤道:“臣妾求……求皇上带臣妾回……回宫里去,只皇上他……他没应允。”“还好,你还有点良心。”慈禧太后张臂伸个懒腰,在大迎枕上复斜倚着躺了,道,“不过,莫说皇上不应允,便他真应允了,我也不会答应的。”说罢,她按烟点火深吸了一口。“因为你还没有像我想象中那般。放你回去,我这心里还搁不下呢!”
“老佛爷——”
“不要说了!”见慈禧太后放了烟枪,崔玉贵忙不迭斟杯茶呈了上去。“这还像个奴才样,以后多长着些心眼,别木桩子似的。”慈禧太后说着望眼李莲英,“选进宫里的那些奴才尽快安排过去。回头你亲自跑一趟,一要人精灵,靠得住;二要想法儿将他们派了要紧的地儿,放那不痛不痒的地方,屁用也不抵的。”
“嗻。”
“行了,道乏吧。”慈禧太后说着闭上了双眼。崔玉贵犹豫着打千儿小心道:“老佛爷,承恩公桂祥在外边候旨见驾,您看宣还是不宣?”
“甚事儿?”
“奴才……”崔玉贵眨眨眼,道,“奴才不晓得。”“不见,有事儿问了,回头奏与我就是了。”崔玉贵答应一声打千儿道安,转身正欲退出,忽听慈禧太后道,“算了,叫进来吧。”
片刻工夫,承恩公桂祥揭帘轻步进来。偷眼慈禧太后,貌似平静的面皮下隐隐透出浓浓的阴郁神色,桂祥一颗心顿时拉得如弦一样,不无求助地扫眼崔玉贵,却见崔玉贵向着自己缓缓摆着头儿,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细汗。深吸口气竭力按定突突乱跳的心,桂祥双眉紧蹙,跪地叩头请安:“奴才桂祥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微眨了下眼皮,闭目道:“事儿筹备得怎样了?”
“差不多了。”
“差不多?甚叫差不多?!”慈禧太后睁眼睃了下桂祥,“说你上不了墙,你便稀泥一般。这么大人了连话儿都不晓得怎生回?”桂祥没想到正事儿没张口,慈禧太后便这般样子,满脸惶恐地伏在地上,嘴唇虽翕动着,却只一句话也道不出来。慈禧太后扫眼犹自站立一侧的静芬,冷冷道,“叶赫那拉氏有你们这等子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银子够不够使,嗯?!”
“还差着些。”桂祥已经通身是汗,豆大汗珠顺面颊扑扑淌着也不敢拭下,回道,“不过六爷说他会想法子的。”
“没银子使还说差不多?你告诉奕,这事儿若是办砸了,有他好看的。你也不例外,知道吗?”
“奴才晓……晓得,奴才一定尽力办好这差事。”慈禧太后看了一眼浑身瑟缩的桂祥,道,“你真似那——”不知是不忍说还是说得太多腻得慌,慈禧太后戛然止住,转身背着桂祥,不耐烦道,“有甚事儿,说吧。”桂祥拣便儿抬袖拭了把汗水,满是企求和渴望的目光望眼静芬,叩头道:“奴才教子无方,有负老佛爷嘱托,请老佛爷责罚。”
“说明白着些!”慈禧太后身子不易察觉地动了下,复转过身来,“德恒他又怎的了?”
“回老佛爷话,那东西屡教不改,每每游戏风月场所,这阵子奴才忙于寿诞一事,无暇顾及家中,不想他更是为所欲为——”
“莲芜呢?她难道看着不管?”
“莲芜说着呢,只那畜生非但不听劝,反而——”桂祥说着怯怯地望眼李莲英,“莲芜羞愤之下,不吃不喝快两天了。奴才费尽口舌,只她不理不睬,奴才已将这畜生亲自缚了过来,请老佛爷处置。”桂祥说着簇青的脑门儿直贴到了地上。虽然看不清慈禧太后脸上神色,只从那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空气中,他隐隐觉着一丝不安、一丝惶恐。慈禧太后脸上的皱纹有点像晒蔫了的青瓜皮,轻轻抽动一下,端起杯来喝,茶水却烫得灼嘴,甩手摔了地上:“当初我怎生交代你的,可还记得?”
“奴才记……记得。”
慈禧太后扫眼李莲英,但见他面色平淡,静静地望着殿外楹柱,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拈花惹草、偷鸡养汉,虽不敢说已是种风气,只在富家大户却是家常便饭,谈不上甚稀奇,便高高在上的慈禧太后,又何尝不曾耐不住寂寞寻欢取乐?只此次慈禧太后却有些犯难。处置重了,她心里不忍,虽说这父子二人一个迂讷至极,一个无知透顶,只他们却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处置轻了,李莲英心里不满意。他虽只是个奴才,但随着她这二三十年,单就感情上而言已远远超过了奴才的界限。他不仅将她服侍得周到称心,更要紧的是他能在关键时候为她出谋划策,这绝非一般人所能代替。想当初若没有李莲英,她又怎能那般顺利地联络上恭亲王奕,一举击溃肃顺等顾命大臣而登上这至高无上的位子?眼下,她又面临着一场生死搏斗,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她离不开这个奴才!
“记着便好。”慈禧太后攒眉沉吟片刻,开口道,“莲英,你发什么呆呢?”
李莲英身子颤了下,似乎真的不知所云价躬身打千儿赔罪道:“回老佛爷,奴才正寻思着方才的事儿。奴才一时失礼,还请老佛爷——”
“行了。这事儿你有甚想法说出来吧。”
“老佛爷您是说——”
“莫与我打马虎眼。”慈禧太后摆摆手,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莲英,“你那点花花肠子,蒙得了别人还蒙得了我?说吧。”李莲英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神色,低头干咳两声定了心神,抬眼望着慈禧太后打千儿道:“奴才一切听老佛爷的。”
“我看这样,你回头过去劝劝,实在不行先接了回去也成。待她气消了,由我做主,便嫁与德恒吧。”慈禧太后说着移眸望着桂祥,“桂祥!”
“奴才在。”
“回头将那厮送了内务府,告诉那些奴才,该怎样便怎样,谁若敢徇情儿,小心我打折了他双腿!”慈禧太后轻咳两声道,“要他好生在里边收收那野性子,甚时改了甚时再说出来,若狗改不了吃屎,那就一辈子给我待那里边!”
“嗻。”
慈禧太后呷口茶含在嘴里,移眸时却见窗外德恒那满是期盼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没有开口,沉吟片刻,摆手示意李莲英退下。桂祥犹豫了下,躬身打千儿道:“老佛爷,奴才还有件事儿——”
“又有甚事?!”
“奴才受老佛爷隆恩,内心羞愧万分。”桂祥搜肠刮肚,小心道,“眼下我朝与日夷交战,奴才想……想统兵……”
“便你?”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冷笑着开了口,“别与我丢人现眼了!好生待在京里,别动那些花花肠子,你不是那块料的。”
“奴才……奴才……”
“老佛爷。”崔玉贵在一侧静静听着,这会儿沉吟着开了口,只刚唤了声便被慈禧太后顶了回去:“想替他说话?趁早闭上你那嘴!”“老佛爷且听奴才说说,若没道理奴才愿领责罚。”见慈禧太后没有反应,崔玉贵干咳两声咬嘴唇道,“依奴才意思,若派了桂大人出去,起码有三条好处。这其一呢,可以堵堵下边奴才口舌。老佛爷您或不晓得,下边奴才都议论着桂大人是沾着您和皇后主子的光儿,还说甚老佛爷您任人唯亲——”
“放肆!”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掌嘴。”崔玉贵说着抬手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这……这都是下边奴才乱嚼舌根,奴才怎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儿——”
“是吗?”
“一点不假的。老佛爷您不出园子,李总管呢,又——”崔玉贵犹豫片刻,咬牙道,“又都拣好听的说与您。其实外边奴才议论还多着呢。老佛爷若信不过奴才,派个奴才去外边走走便知道了。”
“桂祥。”
桂祥兀自胡乱思索着什么,闻声忙不迭打千儿道:“回老佛爷,外边是……是有些议论的。”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了两下,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圈,吁口气忍住胸中怒火,望着崔玉贵道:“你虽然不是六宫都太监,位分不高。但你朝夕在我跟前侍奉,其实比那还要紧。”
“这都是老佛爷抬爱,奴才——”
“不说这个。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以后但这种话儿,听着便告诉我,一次赏你十两银子,只若有半点假话——”
“老佛爷放心,奴才万不敢的。便银子奴才也不敢收的,与老佛爷您做事,还不都是奴才分内事儿吗?”崔玉贵满脸堆笑,打千儿道。
慈禧太后端着茶一边呷着,一边说道:“这种事看似小事,实则不然。谣言,可以将一个人彻头彻尾给毁了的。你随我这日子也不算短,我脾性怎样你也知晓,这里就不多说了,你接着说吧。”“嗻。”崔玉贵答应一声,咽口唾沫润润嗓子道,“桂大人此次若出去,多少可堵堵下边奴才议论,这是其一。其二,依奴才看,桂大人之所以办事那……那个了些,终究是因为闷在京城里,见少识浅。若出去一趟,定能大长见识,说不准回来后真的能称老佛爷您的心思呢。这三嘛——”
“说。”
“李总管侍奉老佛爷,那没得说,可谓劳苦功高。只奴才们私下里都觉着李总管心眼似乎太……太小了些。”崔玉贵暗暗长吁口气,小心道,“此番出了这事,奴才怕他心里多少放不下的。桂大人待在京城,这就少不得有碰撞。”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这倒说得也是。只是——”说着,她扫了眼桂祥,“只这奴才想来还不敢那般放肆的。”她虽怒桂祥不争,但要将他派了战场,却还是舍不得的。
“这奴才说不准。只方才便守门的奴才们也都在桂大人处讨乐子。”
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望眼桂祥,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你……你瞧瞧你那窝囊样,我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将那些奴才每人抽五十篾条,统统赶到皇庄做苦力!”
“嗻!”
慈禧太后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价不是滋味,端着烟枪“吧嗒吧嗒”猛抽了几口,吐烟圈道:“你既有这心思,我成全你,回头让奕想法子。出去该注意些什么下去多问问。这差使倘若办砸了,我——”说着,她重重哼了一声。
“奴才定竭忠尽力,好生干个样子出来,以谢老佛爷恩典。”桂祥不知是心酸羞愧抑或是感恩,说话间两行老泪竟夺眶而出。
“省着点力气,你那点能耐我心里清楚。出去后只要不添乱子与我,便算谢恩了。”慈禧太后冷冷道了句,扫眼静芬,道,“你不是待这闷得慌吗,回去散散心,府里事儿帮着料理料理。小崔子,你送你主子过去,该做些什么心里有数吧?”
“奴才明白。”
“道乏吧。”
“嗻。老佛爷安详,奴才告退。”
一阵一阵的风吹过,吹得满山红叶哗哗作响。静芬站在丹墀上,仰脸望着天,想着方才慈禧太后渗入肌肤的话儿,良晌方吁了口气。
“主子,奴才再与您取件夹衣?”崔玉贵堆笑脸道。
“不必了。你去我那边,将我常穿的那几件衣裳带着。对了,别忘了把药带上。”桂祥心中余悸方自散去,闻听身子抖了下,望着静芬喃喃道,“皇后娘娘,您身子骨——”
静芬淡淡一笑:“没甚大不了的,只偶然受了些风寒罢了。太医院配了些药,挺管用的,顺便带了过去。”说着,抬脚前行。桂祥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瞅着静芬身子消瘦得一阵风儿便能刮走,心里只觉一阵酸楚,嘴唇翕动着欲说些劝慰的话儿,只搜肠刮肚愣是想不出句合适的话儿。兀自脑子糨糊般乱哄哄间,却听身侧德恒期期艾艾开口道:“主子,奴才——您就与老佛爷说说,别让奴才待那里边——”
“你想待哪儿?家里?就你那性子,阿玛管得住?更何况他如今要出去——”静芬边走边道,“那地方虽是苦着些,只于你却有莫大好处的。”说着,她长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该争口气了。阿玛这么大年纪还要出去,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着你?”
“奴才知错了,奴才以后一定改了过来。只——”
“混账东西,还有脸说?!”桂祥白了眼德恒,斥道,“快点回去准备,皇后主子住处就选在西跨院刚盖的——”
“不必麻烦。我还待原先那屋子便是。”
“皇后,您现在可不同往日了,住那种地方莫说于礼儿不合,便外边奴才们也会说三道四的。”
“就原先那儿,我住惯了的。德恒,你就先回去吧,记着不要大动干戈,我不喜热闹的。”静芬摇头吩咐句,直德恒离了箭许里地,方发泄胸中闷气价长吁了口气,苦笑着望眼桂祥,说道,“名儿上是与往日不同了,可又有谁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但能住得舒心,管那么多事儿做甚?”静芬喉头抽动了下,眼中泪花闪烁着只硬生生忍着没有掉下来,“再说,我也待不了多久的……”
“老佛爷既有话儿,主子就多待阵子吧。”桂祥语音嘶哑着道,“奴才不晓得主子您过得究竟怎样,只看着主子您较往日更消瘦了许多,奴才这心里便直刀割一般难受。您多待些日子,奴才给您好生补补身子,这样子下去不成的。”
“我也想着多待些日子的,住在这外表金碧辉煌,实则牢笼一般的地方,我闷都要闷死了。”静芬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只一切都要看老佛爷的。她让崔玉贵那奴才跟了过去,你以为真的为着服侍我?她是不放心我。”
“恕奴才愚钝,那老佛爷她为何又要主子您过奴才那儿呢?”桂祥诧异道。
“她是怕李莲英那奴才会难为你,让我过去看着的。”静芬说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扪心自问,我又做错了什么?阿玛,我过得真难受极了,我好想以前的日子。若是我没有被选进皇宫,做了这貌似尊贵的皇后,那该有多好呀。”
“主子,您别说了,奴才晓得……奴才晓得您心里苦的。”桂祥不无忧虑地扫眼四下,颤声道。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生活在那两堵高墙夹缝中的滋味的,有时,我真想一了百了——”
“主子,您可万万不可呀。”桂祥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脑子“嗡”的一声涨得老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似连连叩响头道,“奴才求求您,千万想开着些——”“起来,这样子奴才们瞅着甚看相?”静芬虚抬了下手,仰脸长吁了口气道,“你不用担心。因为我连这种权利也没有的。要知道——”兀自说着,却见崔玉贵从远处行了过来,静芬犹豫下道,“你方才可于那奴才处——”
“没……没有。”桂祥会过意来,忙不迭辩道,“这都是他自个说的。奴才先时被那些把门奴才——也是他解的围,奴才这心里也犯嘀咕呢。”
“没有就好。这些人别看只是个奴才,可于官场上种种把戏再稔熟不过的。你若与他们相往,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静芬脚下放缓了步子,“他之所以为你说话,只为着和李莲英那奴才在老佛爷面前争宠的。”
见崔玉贵已近跟前,桂祥没有言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满肚子心事回到紫禁城,安置好珍妃,光绪方径自回转养心殿。甫进月洞门,远远便见殿前一官员,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服,油光水滑的发辫在屁股后晃悠着,低头来回踱着碎步。光绪脚下不由加快了步子:“你便是宋庆?”
“嗯?”那官员直听得光绪声音,方醒过神来,仰脸观望,却见光绪已至眼前,忙不迭“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地请安道,“奴才宋庆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
“罢罢,进来说话吧。”光绪笑着摆了下手,进了东阁,盘膝坐了炕上,见宋庆进来行礼,光绪略点了下头,问道,“你甚时进的京?”“奴才未正时分进的京,在兵部投了帖子便递牌子进了宫。”宋庆脸上不无惶恐神色,柱子价侧立一旁回道,“按日程奴才本该昨日亥时进京的,只一路上阴雨绵绵,道路泥泞难行,故迟了大半日光景,还请皇上恕罪。”光绪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宋庆。却见他方脸权腮,黑里透红的脸膛上两道半苍的眉毛微微上翘,看上去煞是威猛精悍,只一双眼睛眯着,好像总在眨巴。“这时候能赶进京已经难为你了。”光绪咽口奶子,淡淡一笑,“一路上可还好?”
但见偌大个殿内鸦雀无声,走来走去的太监们也都蹑手蹑脚,宋庆直觉着处处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压抑得头也抬不起来,偷袖揩把鼻尖上的汗说道:“托老佛爷、皇上洪福,奴才一路上甚好。”
“坐着说话。亏你也是行伍出身的,怎连那些文弱书生也不如?”见他一脸紧张神色,光绪笑着指指一侧雕花瓷墩,说道,“随便着些,难不成朕会吃了你?”说罢,吩咐王福,“你给这奴才弄碗大红袍来,酽着些。”一碗酽茶喝下去,宋庆直觉得满身疲惫荡然无存,谢恩归座,恰翁同龢抱着文书进来,忙欠身点了点头。“你也在这,朕还有话问的。”光绪说着,低头翻那些折子,“其他的都照那意思办,李瀚章这事儿先压阵。”
李瀚章,那可是李鸿章兄弟呀,他会有什么事?宋庆满腹狐疑地望着翁同龢。只这时光绪停了手,站起身来,“橐橐”踱了两步,脸像石板似的毫无表情,问道:“你一路上可都听到些什么?”
“皇上是说——”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光绪似笑非笑地说道,“比如说各地阴雨旱涝了,庄稼收成了,还有——”光绪顿了下,踱着碎步道,“眼下咱和日夷这事儿,外间有些什么议论。”宋庆这时已渐渐镇静下来,躬身回道:“就奴才沿途看,大多省份今年丰收是铁定的。只进入河北后阴雨不断,庄稼怕是要损着些,但温饱想还不成甚大问题的——”
“是吗?!”光绪止步凝视宋庆,黑漆漆的眸子中寒光一闪,道,“那这折子上说河北今年庄稼顶多五成收获看来是有假了?!”
“这——奴才也不敢说。”宋庆咽了口口水,小心道,“奴才路上看到听到的的确是如此,绝不敢欺瞒皇上的。”光绪瞟眼翁同龢,道句:“银子先莫急着拨,再严旨责问那奴才究竟怎样。”复望着宋庆道,“你接着说,不要顾忌什么。”宋庆暗暗吁口气,眼睛眨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光绪,沉吟着道:“和日夷冲突,百姓们议论不多,有的只盼着能与日本好好打一仗,出出这么多年的恶气。”
“是吗?还有些什么议论?”
“还有……还有……”
“说。”
“嗻。”宋庆答应一声,咬嘴唇嗫嚅道,“还有就是对老佛爷六旬寿诞多有异议,说……说眼下这局面紧张,正是用银子的时候——”“朕知道了。”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摆手道,“再有呢?”
“再没了。”
光绪直直地望着大殿门外苍黄的天穹,深邃的目光闪烁着,良晌,方吁口气转过身来,凝视宋庆足盏茶工夫,开口说道:“朕原不打算见你的,只听奴才们议论你治军有方——”
“皇上抬爱,奴才万不敢当的。”宋庆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笑色,轻咳一声躬身道。
光绪抬手指指雕花瓷墩,于炕前退鞋复盘膝坐了,说道:“不是朕抬爱你,是你官做得好。因着这,朕才下旨令你速速进京的。就方才,宣战的诏书已经颁下去了。你想必也听到了吧?”“奴才方听到了。”宋庆坐在雕花瓷墩上略一躬身,说道,“皇上此举,足令天下苍生兴奋不已。”
“这些都不必说了。”光绪轻挥了下手,“眼下最关紧的还是怎生打好这仗,莫要让天下人空欢喜一场。”说着,他呷了口奶,接着道,“就丰岛牙山冲突看,日夷来势凶猛,显是蓄谋已久的了。我军这么多年怎样朕不说你也心里亮堂,眼下我陆军集于平壤一线,兵力总在一万人以上,足以与日夷一较长短。只统兵之将——”
“皇上信得过奴才,奴才愿担此重任。若不能击溃日军,收复失地,奴才愿受军法处置!”宋庆单膝跪地,朗声道。
“统兵之重任朕已交了叶志超。”光绪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只朕这心里总有些放不下。一旦平壤我军为日夷击溃,则我军再无可依之险。倘日夷乘势长驱直入,我大清社稷之根基将——”他没有说下去,长吁口气道,“临阵换帅,朕思量了,不妥的。朕意以你帮办北洋军务,你意如何?”
“皇上隆恩,奴才敢不竭忠尽力?!”
“你在京稍事休息便去天津。李鸿章阅历较你胜出许多,又于夷务颇多稔熟,遇事要多与他商量着办,不可因一己之私欲而误了朕的大事。”光绪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对那奴才,敬当有,然理亦不可全丢了,不对的事儿要敢与他辩论。难决之事可直接回朕。”他顿了下,“这没你的事了,回头你也不用进来跪安,径自过去便是了。朕千叮咛万嘱咐,无外乎一句话:我大清眼下实实在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你好歹要给朕争回这个脸来!”“嗻。”宋庆起身长跪在地,仰着脸听完,“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大声应道,“皇上放心,奴才定不负圣望!”
“你跪安吧。出去见见你六爷,看他还有甚说的,去吧。”光绪说着摆了摆手。待宋庆躬身退出,光绪转脸望着翁同龢,道,“师傅,战事一起,粮饷最关紧的。朕意由奕担着。对了,他可进来了?”
“奴才来时还未见进来,这阵儿怕已进来了吧。皇上可要——”
“不必。这事你也担着些。”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望着翁同龢,尽量用平缓镇定的语调说道。
“嗻!”
仿佛就在头顶,沉沉一记响雷。光绪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酉时,苍穹上黑云翻搅、电走金蛇,豆大的雨点“刷刷”一阵紧过一阵砸了下来。沉吟了下,光绪说道:“桂祥请战一事,朕寻思了,派了山海关驻守,回头你拟个旨传下去。”
“皇上,此事——”翁同龢身子颤了下,移目望着径自着衣的光绪,道,“山海关乃南下中原之咽喉要塞,将如此重要之地交于桂祥,奴才怕——请皇上三思。”
“朕何止三思了?”光绪边扣着扣子边道,“你说得不错,眼下这局面,不惹老佛爷方为上上之策。桂祥主动请战,其心思怎样正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朕不答应他,他必会求了老佛爷,到头来还不是——”说着,他两手一摊,“至于那地方,眼下还不关紧,真到时候换了就是。既要送这个人情,就索性大方着些。你说呢?”
“皇上心思缜密,非臣所能及。”
“对了,原议拨往各地的赈灾钱粮莫急着拨过去,回头你派些可靠的奴才下去看看再说。”说罢,光绪抬脚出了养心殿。一股贼风挟着雨点迎面袭来,光绪下意识地摸了摸双肩,似乎在倾诉,又似乎在喃喃自语,“今天这天冷得可真够邪乎的——”王福将酱色绸面夹袍轻轻披了光绪肩上,打千儿道:“可不是吗?万岁爷,您还是在屋里养养神吧,待雨小了奴才——”
“不用了。不要叫乘舆,你撑了雨伞陪朕过去就成。”
“万岁爷,这——”
“去吧。”见三格手拿伞也不撑着便从雨中急急过来,光绪遂道,“看你那样,大雨天也不晓得张着伞?”“奴才这身子骨硬朗着呢。”三格拾级近前,头上雨水顺颊淌着也不去拭,打千儿躬身道,“万岁爷,恭六爷外面候旨见驾,您看叫不?”
“不了,叫他明儿一早进来。”光绪说着顿了下,冷哼一声道,“要他雨中待阵再过去,他那脑子近来发热,该清醒下了!”说罢,光绪抬脚下了丹墀。甫出隆宗门,冷不丁一人泼风价奔了过来,光绪移脚欲躲时已是不及,顿时硬生生撞了个满怀。
“该死的东西,你——”光绪踉跄后退两步方站稳身子,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张口怒喝着,只话到半截便戛然止住。望着满身泥水泥猴儿一般的寇连材,他怔住了,一股不祥的感觉打内心深处徐徐泛了起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知是奔得急气喘不上来抑或是心里害怕,寇连材跪地叩响头,语不成声道,“请万岁爷恕……恕罪。”
“甚事儿?快说!”
“回万岁爷,奴才陪……陪着老福晋回府,一路上好端端的,不想到府里没多久,老福晋她便——”
光绪紧张得额头上渗出密密细汗,急道:“她便怎样?”寇连材拣空深吸了口气:“她便浑身热炭团一般,人也昏迷了过去。府里郎中看不出个究竟,奴才方于太医院唤了陈太医过去,万岁爷您看——”
“吩咐备轿!不,备马!快些与朕备马!”光绪脸色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王福,你去太医院将那些奴才都唤了过去!”
“嗻。”
于隆宗门外上马,光绪直恨不得肋下生着双翅飞了过去,一路泼风价狂奔,抵得醇王府时,却仍已是酉末戌初时分。不待王福众人上前服侍,光绪径自翻身下马,一路小跑着便进了五楹倒厦门。
“奴才载沣给皇上——”闻得外间马蹄急促声响,醇亲王载沣忙不迭奔了出来,在月洞门处迎着光绪,躬身打千儿请安,只话到半截却被光绪止住:“混账!不在里边侍奉着,跑出来做甚?!”
“奴才——”
光绪睃眼载沣,强抑着内心悲伤直趋后院。几个郎中兀自在檐下窃窃私语商榷着处方,猛听得“橐橐”脚步声响,抬眼时但见光绪已上了正房台阶,忙屏息一齐跪下。光绪也不理会,带着王福、寇连材和几个太医进来。叶赫那拉氏面色潮红地仰躺在炕窗旁边,病骨支离,委顿不堪。乍见之下,光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就是晌午还好端端的额娘吗?
一阵贼风透过门隙吹进来,光绪身子哆嗦了下,大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喃喃道:“额娘……额娘……”说着,泪水已自走线儿般顺颊淌了下来。
叶赫那拉氏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光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叶赫那拉氏,张嘴欲言语时,身边传来声音:“奴才桂祥恭请皇上圣安。”移目观望,光绪这才看见桂祥也在这里,虚抬了下手,轻声道:“起来吧,来多久了?”
“约摸一个时辰了。”
“朕额娘她一直这般样子?”
“是——”桂祥说着看了叶赫那拉氏一眼,泪水夺眶而出。却这时,房门响处,太医院太医陈沁如行了进来,打千儿正欲请安,光绪挥了挥手,问道:“究竟患的什么病?”“回皇上,”陈沁如攒眉蹙额,沉吟着道,“据奴才看,老福晋是心情郁闷,受着惊吓,且又偶感风寒方病倒的。”
光绪腮边肌肉抽动了两下,细碎白牙咬着道:“如何医治,你心里可已有谱?”
“奴才——”
“到底有还是没有?”
“回皇上,老福晋这病情复杂,脉搏紊乱,怎生医治——奴才心中尚没个主见。”陈沁如躬身小心道,“只奴才方配了剂药,皇后主子正亲自煎着。”
“你……你先下去吧。”
“嗻。”
光绪泪水淌着,踉跄至炕前,两手紧紧握住了叶赫那拉氏枯瘦的双手,满是焦虑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水……水……”许是为这份殷殷深情打动,叶赫那拉氏嘴唇翕动着喃喃道。
“额娘她说话了……说话了!”光绪激动得语不成声,一手兀自轻摇着叶赫那拉氏,一边手伸了道,“水!快与朕端水过来!”静芬捧着药碗进来,闻声忙放了案上接过王福手中杯子呈了前去。光绪望眼她嘴唇翕动了下终没有言语,拿起勺子呷了口,伸手轻轻托起叶赫那拉氏,一口一口喂下。
“额娘!额娘!”
叶赫那拉氏在昏昏沉沉中听得呼声,徐徐睁开了双眼。她昏花的眼睛迟钝地搜寻着,见到光绪时倏然闪了一下:“你……你是我的湉儿……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是朕,是朕来看你了,额娘。”
叶赫那拉氏枯瘦的身躯动了下,似乎想动,光绪忙按住了她:“额娘不要动,就这样。”
“这不……不合礼。”
“不管,额娘。”似乎怕叶赫那拉氏挣脱了似的,光绪双手一紧,道,“朕现在是你的湉儿,不是皇上。”叶赫那拉氏点点头,犹豫了下颤抖着抬起手,只到半空中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光绪怔了下,忙不迭握了她手贴在自己脸上。叶赫那拉氏尽情地抚摸着,两行老泪于眼角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光绪满是深情地望眼叶赫那拉氏,低头深深扎在了她的怀里。
“皇上——”叶赫那拉氏两手似欲推开光绪,只犹豫着吃力地扫眼四下,道,“瞧你浑身湿漉漉的,莫不是外边下雨了?”
“嗯。”
“怪不得我方才梦中——”叶赫那拉氏说着戛然止住。光绪会心一笑,问道:“额娘做什么梦了?”“没,也没什么的,这会儿也记不清了。”叶赫那拉氏挤出一丝笑色,“看你,都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怜惜自己,快换了身干衣服,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额娘,没事的。”
“听话,快点换了干衣。对了,前阵子我还与你做了件褂子,就……就放在窗边第二个柜子里,你试试合不合身。”叶赫那拉氏轻轻摇了摇头,“芬儿,你去取了与你主子换上。”光绪三下五除二急急换了衣,忙又至床前紧紧拉着叶赫那拉氏的手。“都七尺男儿了,还小孩子一般。”叶赫那拉氏一寸一寸地轻抚着光绪面颊,笑道,“也不怕奴才们笑话。”
“朕便长八尺九尺,也不还是额娘的孩子吗?”光绪抿嘴一笑,道,“额娘,你身子骨觉着怎样?好些了吗?”“也不知怎的,回来院子坐着便没了知觉,这会儿觉着好多了。”叶赫那拉氏说着咽了口唾沫,“这说来还都因着你,若不是你来,只怕我——”
“那朕日后闲着便过来与额娘请安。”光绪笑着道。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叶赫那拉氏的眼眶中又涌出晶莹的泪花:“好,但不可误了国事。”她顿了下,扫眼一侧珠泪涟涟的静芬,接着道,“皇上,额娘求你个事儿。”
“额娘交代的事,朕能不答应吗?”
叶赫那拉氏叹了口气,说道:“额娘想要你待皇后娘娘好着些。”
“朕没曾亏待过她呀。”光绪移目望眼静芬。
“是吗?”叶赫那拉氏摇了摇头,“皇后她不是……不是老佛爷那般人的。她满精神个人儿如今整日价霜打了似的,你就忍心看着吗?相信额娘,她绝不会做那种对不住你的事儿的。这孩子性子是倔了些,只跟着桂祥那种人儿,不那样能行吗?”“额娘说得许有道理。”光绪似乎不忍面对母亲那满是渴求的目光,移目望着窗外道,“只眼下朕还是不……不能不小心着些。”
一口痰涌上来,叶赫那拉氏的脸涨得绯红,吭吭地咳了两声,只说不出话来。光绪惊呼一声,半伏在炕前,揉腰捶背好半日方吐出痰来,瘫软地偎在光绪臂弯中,轻轻喘息两声,叶赫那拉氏低声道:“这话怎……怎的说来着?”光绪暗吁了口气,道:“眼下与日夷交战,关系深远,倘有个闪失,朕一身折了是小,我大清只怕也就完了,额娘。”
“你是怕她与老佛爷——”叶赫那拉氏沉吟片刻,叹息一声道,“那你就陪陪她,说说话儿,好吗?那孩子也太苦了些。”
“好,儿答应额娘便是了。”
“现在就过去吧。”
“额娘,急也不在这会儿工夫。”光绪似笑非笑,说道,“你身子骨这般虚弱,朕实在放心不下。”“我这不好好的吗?”叶赫那拉氏微摆了下手,“再说就这院子,有动静皇上能听不见?去吧。”
“额娘——”
“去吧。”大约说话太多耗神,叶赫那拉氏屏息了一下呼吸,勉强一笑道,“听话,去吧。”目视着光绪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叶赫那拉氏无力地瘫在了炕上,怅然若失地淡淡笑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她的脸色渐渐转色,变得又灰又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闪着亮儿直往下淌……
虽说只申时过着一刻,只天阴沉沉的直黄昏一般,牛毛细雨亦变得绿豆般大小。坐在簇新的八人抬绿呢大官轿内,徐用仪直觉着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隔轿窗远远看见巍峨矗立的李府,便用脚轻轻蹬轿命停。呵腰出来,跺脚前行,但见汉白玉石阶上的倒厦大门紧紧闭着,只两盏气死风灯在哨风中瑟瑟晃悠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移目四下,见西侧角门虚掩着,昏黄的烛光隔门射出来,徐用仪遂上前推门进去,道:“烦劳通禀一声——”
“您还是改日再来吧。总管今儿有要事在身,吩咐下来,甭管是谁一概不见。”徐用仪伸手从袖中摸块碎银隔窗丢进去,说道:“烦劳通禀下,就说徐大人有事求见。”
“甚徐大人许大人,明儿再来吧。”
“是徐相爷!”徐用仪一双刷子似的扫帚眉抖了下,不由抬高了声音。半晌,屋门方“吱”地一声开了条缝,一个二十上下、满嘴酒气的家人探出头来,眯缝着双眼观望了好一阵,方道:“哪……哪位徐相爷?”
“本官。”徐用仪点点头。
“徐相爷——我怎的不曾听说过?”
“今儿老佛爷方补的。你还磨蹭甚?!”眼见得一个门房也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徐用仪不由心中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那家人不知是新来的还是被他言语骇住,犹豫了下探身出来,打个寒噤道声:“相爷先候着,我这便进去通禀。”转身奔了进去。
徐用仪这方透门隙极目四望,但见得院内绣阁参差,文窗窈窕,不由得瞠目结舌。兀自发怔间,里边传来“橐橐”脚步声响。“徐相爷吗?稀客,真是稀客呀。”人未到声先至,徐用仪听着,几乎小跑着迎上前,拱手道:“这早晚了还来讨扰总管,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相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咱家欢喜还来不及呢。”李莲英笑着打千儿回礼,说道,“只不知徐相爷莅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多多包涵才是。”说话间将手一让径自进去。
彼此让着并肩进屋。一碗热酒下肚,徐用仪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身上寒气亦是一驱尽净,抬袖拭把脸,说道:“本官能有今日,全仗着总管鼎力进言。本当略备薄酒与总管致谢,只总管每日无时无刻不随着老佛爷,难得闲暇之时,今儿我便先与您道声谢,回头再略备薄礼以表谢意。”说着,徐用仪起身打个千儿。“相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大礼,咱家怎生受得起?”李莲英起身略弯下腰,笑道,“相爷荣补军机,全是老佛爷抬爱,咱家可不敢贪功。再说就咱家一个奴才,又能做什么?相爷要谢,还是谢老佛爷吧。对了,相爷可曾见着老佛爷?”
徐用仪寒暄几句,捋山羊胡道:“还没呢。本官打算明儿一早进园子谢恩的。”
“嗯。这俗话说得好,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乃做人之本分。”李莲英轻点了下头,干咳两声说道,“相爷可莫要忘了,你如今这等荣耀可全是老佛爷她老人家赐予的!”“那是那是。”徐用仪赔笑脸道,“这不老佛爷寿辰快到了,我也不晓得备些什么好,特地来总管处讨个话。”说着话,徐用仪从袖中掏出沓银票放了桌上。
李莲英黄板牙咬着下嘴唇,望眼徐用仪:“老佛爷那要甚没有?咱家怕这忙是帮不上相爷了。”
“哪里哪里。总管客气了。总管侍奉老佛爷这么多年,老佛爷欢喜甚,总管能不知道吗?好歹总管帮了本官这个忙,回头——”
“相爷如此说也太抬举咱家了。这样,咱家这帮你寻思着,你呢,也琢磨着些。可好?”
“成成,但有总管这话儿,本官这心也就放下了。”兀自说着,屋外“橐橐”脚步声起,移眸时二人已自进了屋。
“儿成武见过父亲。”
“仲华给总管请安了。”
眼瞅着二人有事,徐用仪客气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徐相这是——”见荣禄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李莲英虚抬了下手:“行了。事儿办得怎样了?”“回父亲,都办妥了。”李成武躬身道,“总共四个,按您的吩咐,两个年长的,两个年轻的,父亲可要唤来见见?”
李莲英三角眼凝视着窗外,犹豫了下:“我这还有事要回园子的,不用了。仲华,你看那几个奴才可靠不?”
“嗯?”荣禄似乎在寻思着什么,闻声移目时,见李成武右手四个指头向自己晃着,愣怔片刻忙不迭道,“那四个奴才,两个老的都是畅春园与老佛爷做多年差的了;两个年轻的,一个是保定府新进的,一个是皇庄上做苦差的——”
“做苦差的?”李莲英眉棱骨抖落了下。
“原先在养心殿做杂役的,后来因着嚼舌根被发了皇庄上。”荣禄点了点头,“我寻思着他呢一来不怎么起眼,二来宫里情形也熟络些,做起事来——”“不行!这种事慢着点没关系,只一点闪失都不能出的。这万一有个差子,谁担得起?”李莲英摆手断然道,“另外那个也先查清底细了再说。至于那两个老的,可以拣空儿送进去。”
“哎。这两个送进去放什么地方?”
“这——”李莲英顿了下,接着道,“都放了御膳房吧。要他们先都安分着些,能探得讯儿最好,探不到也没关系,只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出来。要露了马脚,咱家——”
“父亲!父亲!不……不好了……”这光景,三子李福康大声喊着泼风价奔了进来。
“混账东西,还有没有规矩,嗯?!”
“父亲,儿——”李福康乃李莲英大哥李国泰之子,字路声,四兄弟中数他最不得志,平日里拈花惹草、吃喝嫖赌不说,却还时不时与李莲英惹麻烦上身,故而李莲英对他很少有好脸色,而他呢,遇着李莲英也老鼠见了猫一般。见李莲英脸上挂层霜价冷,李福康两脚不由打起颤来,哆嗦着嘴唇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
“没出息的东西,是不是又在外边惹祸了?!”
“不……不是,是……是姑姑她……她悬梁自尽……”
“你……你说什么?”李莲英握着茶杯的手抽筋价颤抖着,茶水溅了手上火辣辣疼亦似浑然不觉,怔怔地望着李福康喃喃道。
“这……这不关我事的。”李福康声音不由得又颤抖起来,“是姑姑她自己——”见李莲英额头皱纹折起老高,直欲破皮而出,李福康忙又道,“亏得丫头们发现早,姑姑还……还有得救的。”“废物!一群废物!”李莲英疯子价怒吼一声,脚步“橐橐”夺门而出。
李莲芜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瀑布般泻在绣花枕上,夜风透过门窗隙处吹进来,吹得石青褶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那俏丽优美的线条,一切依旧是那么地诱人,只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上一双弯月眉紧紧地蹙着,仿佛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她心中的怨与恨。看着她雪白脖颈上那道刺眼的勒痕,李莲英发狂地狮子价吼道:“没用的东西,服侍人也不会吗?嗯?!”
“老爷,奴婢——”
“滚!都给咱家滚!”李莲英怒骂一句,扫眼李成武,“成武!”
“儿在。父亲,您——”
“告诉底下奴才们,谁若敢乱嚼舌根走漏了风声,我灭他全家!”李莲英腮边肌肉抽搐着,恶狠狠道。
“嗻!”
“嗯——”许是李莲英炸雷价吼声起了效用,李莲芜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眸,迟疑着环视周匝,喃喃开了口,“你们……我……我这是……”“你还没死呢!”李莲英长吁了口气,只额头皱纹依旧折得老高。“想死,是吗?你死了老佛爷那边怎生交代?嗯?!”
“我……我不愿嫁与那厮。”李莲芜怔怔地望着李莲英,半晌忽然张口喊道,“都是你,要不我又怎会落得今日这局面?!”
“混账东西,这等话儿你也说得出口?!”李莲英按捺不住胸口怒火,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你……你打我……你……”
李莲英似乎亦为自己的举动惊住,两眼木然地望着右手,只转瞬间便回过神来,冷冷道:“打你?便你这般样子,打你还是轻的呢!告诉你,这可是老佛爷的意思,由不得你!”
“这——”李莲芜两手抚着火辣辣生疼的面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茫然地望着李莲英。
“这是怎的了?”随着话音,李老夫人被两个丫环搀着进了屋,“莲芜,你——”
“娘——”李莲芜长呼一声,泪水顺面颊走线儿般扑扑淌了下来。“好莲芜,不哭了。都怨娘,是娘不该带你进这北京城的。”李老夫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李莲芜如云的秀发,眼中的泪水亦夺眶而出,“明儿娘便带你回乡下——”
“娘——”
“闭嘴!她还不够苦吗?!你要看着她死了,心里才高兴、才痛快,是吗?!”李老夫人怒声喝止李莲英,“要她死,容易。你便将我这老婆子也一并打发了!”“娘,儿怎敢有这等心思,儿——”李莲英说着俯身欲搀母亲,只却被母亲抬手拂开。“滚开!我没你这个儿子!”许是气的,李老夫人说着连咳了两声,“小红小翠,你们去收拾行李,明儿一早咱还回乡下去。”
两个丫环怔怔地望着李老夫人,旋即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李莲英。“娘,”李莲英斟杯茶双手奉上,“儿错了,是儿惹您老人家不快,儿该死!您就莫要回乡下了,好吗?”
“莲芜呢?”
“莲芜是我妹子,我能不疼她吗?”不知是真的动了感情抑或是造作,李莲英眼眶淌出了两滴泪水,“只这婚事是老佛爷亲点的,莲芜就再怎般不愿意,儿这也没有法子呀。”
“你会没法子?!”
“儿真的没法子的。您老人家想想,但惹恼了老佛爷——”李莲英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你……这……”李老夫人怔住了。她心疼李莲芜,但要她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受牵连,她更不忍!沉吟良晌,李老夫人移目望眼李莲英,吩咐道,“你下去吧。”
“娘——”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先下去。”说着,李老夫人移眸望着李莲芜,抬手轻轻拭下她颊上泪花,说道,“莲芜,心里想开着些,你做那傻事儿,娘这心里好受吗?”
李莲芜泪眼模糊地望着母亲,哽咽着道了句:“娘,儿实在是……实在是不愿嫁与那厮……”便一头又扎在了李老夫人怀中。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体会到人间那最最宝贵的真情。然而,这种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好了,不要再哭了。你这一哭,娘心里也刀割价难受。”李老夫人喉头抽动了下,“你也莫怨你哥,他这也是为着这个家的。”
“他心中压根便没我这个妹妹,他——”
“瞎说。谁家哥哥能狠心舍了妹妹?”李老夫人淡淡一笑,“娘知道你心里闷,想带你回乡下,只方才你哥那般说起——”
“娘,我——”
“甚都不要说了,要怨就怨娘吧,是娘不该带你来这是非之地的。只娘不能看着这一大家子人——你能体谅娘的难处吗?”
“娘,您——”李莲芜黑黝黝的瞳仁深不可测,仿佛要穿透厚厚夜色价久久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天穹。“我知道了。”她的语气很淡,似一泓淡淡的秋水,让人无法揣摩是真是假。李老夫人凝目注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良晌,长吁了口气说道:“你能说这话儿,娘心里甚是欢喜。其实,你过去也不会受委屈的。那厮虽说野着些,只有老佛爷照应,料他——”
“娘,你不要说了,儿甚都知道的。”
“这便好,这便好。时辰不早了,娘该去礼佛为你哥祈祷了,你也早点歇着,娘明儿再来看你。”李老夫人说着站起了身,复望眼李莲芜方在丫环侍奉下出了屋。
凝视那模糊的影子消逝得无影无踪,李莲芜慢慢踟蹰着,徘徊着,亮纱窗上时不时掠过她倩丽的身影。忽然,远处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窗缝里袭进一股阴森森的凉风,李莲芜不禁浑身一颤。徐徐踱步窗前,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李莲芜脸上浮出一丝凄凉的笑意,轻轻抚摸着那如云的秀发,良晌,只见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桌前,缓缓却又不容置疑地抓起明光闪亮的剪刀,随着几声单调的“咔嚓”声响,满头亮丽的乌发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一根,两根……千丝万丝,数也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