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石公主一脚踏进椒房殿,卫子夫就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宫中路长,孩儿是与表兄走着出去的。”阳石公主回道,便向母亲告辞。卫子夫拦住了她道:“你先坐下,娘有话要对你说。”
阳石公主就有些纳闷,她和霍去病刚出去的时候,母后的脸上还呈现出舒心的笑意,怎么刚过了一会,就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忧伤呢?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也许是太累了,要不就是哪个宫娥犯错惹得母后不高兴了,要不就是那些妃嫔、美人间永远扯不清的纠葛。唉!皇宫深苑究竟有什么好?自己若是个男子,绝不会被这些枝枝蔓蔓缠住手脚,早就像表兄那样建功立业去了。
卫子夫从果盘中拿起一个橘子,剥了皮,递到女儿手中道:“这是南方送来的贡品,尝一尝吧!”
阳石公主接过橘子却没有吃,而是问道:“母后,不知留下孩儿有何教诲?”
“据儿就要立为太子了。”
“这是朝野尽知的事啊!”
“你舅父作为重臣,注定是要担负起保护太子的重任。”
“这个孩儿也明白,除了舅父,没有人能担此重任的。可这与孩儿有何关系呢?”
“儿啊!”卫子夫将身子往前挪了挪道,“你姑母前日来宫中提亲了。”
“提就提吧!”
阳石公主沉浸在刚才与霍去病相约骑马的兴奋中,压根儿就没有将这件事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以姑母的地位,加上舅父身居要职,只要她愿意,公卿们一定会趋之若鹜的。”
“可她……”
“她怎么了?”
卫子夫长叹一声道:“可她却偏偏看中了你。”
“什么?”阳石公主觉得很好笑,也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滑稽。
她都十四岁了,可卫伉才六岁,阳石公主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喘气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跟孩儿提亲,这不是笑话么?”
“儿啊!你听我说。”卫子夫提高了声音,阳石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吃惊地看着母亲。
“长公主虽与你舅父是夫妻,可她更是皇上的姐姐。太后临终遗言,要你父皇善待长公主。她如果执意要定这门亲事,你父皇也是无可奈何的。”
“不!女儿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阳石公主眼中溢出的泪珠儿滴在卫子夫的手背上,热辣辣的。
卫子夫捧着阳石公主的脸,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找不到个头绪。她现在唯一能够告诉女儿的,就是要全力维护太子的地位。
“倘若你姑母在太子这件事情上闹起来……你一定不愿意看到娘就像当年栗姬那样,因为拒绝了阿娇和刘荣的婚事而被废掉吧!”卫子夫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母女俩的泪就流到了一起。
阳石公主从母亲身边站了起来,擦去腮边的泪水,咬了咬嘴唇道:“孩儿知道母后的难处,孩儿也知道据儿立为太子意味着什么?可是,母后……孩儿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婚姻当儿戏。姑母要是逼得急了,孩儿就向父皇提出,远嫁匈奴,永不回长安……”说罢,她就向卫子夫告辞,回自己的殿去了。
“蕊儿!”卫子夫追到殿门口,看着女儿在一群宫娥和黄门的簇拥下远去,心里像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似的,“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卫子夫神情有些恍惚,对春香说道:“扶本宫进去,本宫有些累了。”
她正待转身,却见从未央宫来的黄门进来道:“皇上口谕,宣皇后与皇子到沧池见驾。”
长乐宫与未央宫,一个坐落在长安的东南部,一个坐落在长安的西南部,两座宫城占去了都城面积的三分之一,它们中间隔着一条安门大街,从东宫到西宫,要横穿大街和漫长的复道。等到卫子夫乘着轿舆赶到沧池时,刘彻早已在那等着了。
“今日朕心中有些烦闷,就是想与皇后单独在一起说说话。”说着,刘彻便让包桑带几位黄门陪着刘据乘一舟,而他与卫子夫登上另一舟。临上船时,刘据却不依了,他甩开包桑的胳膊,跑到刘彻面前撒娇:
“孩儿要和父皇坐一条船,孩儿还要向父皇背诵《论语》呢!”
卫子夫一把拉住刘据责备道:“听父皇的话,坐到后面船上去。”
可刘据根本就听不进去,执意要上刘彻的船。刘彻的脸色就严肃了:“你将成为太子,还如此放纵,将来如何担得了大任?”
刘据想靠哭闹实现自己的要求,可当他看到刘彻一脸的威严时,哭声硬是憋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其实,在刘据童稚的心中,太子还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他还无法理解这是一件关乎王朝存亡继绝的大事,但父皇的严肃使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
“殿下!走吧。”包桑一边劝说,一边拉起了刘据的手。
刘据回头看着母亲,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那样子卫子夫看在眼里,心里很不好受,转过脸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刘彻心中就有些不悦,低声道:“如此柔肠软心,岂能带好太子?你就是少了些太后当年的刚强。”
“臣妾明白了,皇上也是为了据儿好。”
此刻,卫子夫与刘彻并肩站在楼船的甲板上,他们望着一泓池水,碧波荡漾,晃晃悠悠地映出环岸垂柳和宫阙的倒影。雾霭如纱,环绿绕翠,仿佛这船是在云彩间穿行。
有几只燕子在柳枝间穿梭,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引起卫子夫许多念想。人如果能像这燕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飞翔该多好,既不用处处顾及许多的关系,也不会让宫廷的礼制将个人的情感束缚。
卫子夫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刘据的船。她明白了,皇上今天这样安排,分明是要传达一个信息——刘据作为太子已成定局。这意味着他将获得一个独立的环境,不可能再像往日那样在母亲面前撒娇了。
看看!就连陪皇上游湖也与社稷大计纠缠在一起。卫子夫默默地想。
刘彻忽然问道:“朕是不是老了?”
“陛下说哪里话?陛下现在正当盛年呢!”
“朕忽然发现,近来总喜欢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情。”
“是不是卫青他……”
“他身为大将军,向来稳重老成、谦恭自律。作为外戚,他能做到这个分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比起朕的舅父,卫青强多了。”
“老丞相已薨殒多年,皇上怎么想起他了?”
“朕是因为立嗣油然想起了当年登基之时,太后曾对朕言说过,安天下者,窦、田、王也。朕依照太后旨意,以田蚡为太尉。朕只知道他平日不注重个人修为,喜欢拈花惹草,与窦婴争宠于朝,却不料到他会与朕离心离德,竟然在淮南王面前诅咒朕无后。”
船行到湖心岛附近的荷花旁,转了一个弯,朝拱桥下驶去。
刘彻转脸看了看身边的卫子夫,见她听得很专注,于是不无伤感地继续道:“若不是淮南案发,朕还一直蒙在鼓里。”
卫子夫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立刻意会到皇上在这个时候,专门提起田蚡与淮南一案的纠葛,绝不仅仅是发对往事的感慨。
“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皇上这一番往事追忆,仿佛一通惊鼓,让她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了更明晰的自醒。
卫子夫向皇上身边靠了靠,那脸上的温柔都化为了一种理智:
“皇上一番话,让臣妾惊鼓明心,警钟盈耳。臣妾也以为,朝中诸事,外戚当率先垂范。他们只有建功立业,尽忠竭命之责,而绝无恃权弄威之由。”
“皇后能这样想,朕甚欣慰矣。”
“河南大战后,皇上对卫青赏赐甚重,恩及三子;漠南一役,皇上又对去病赏赐甚重。臣妾闻之,甚感不安。诚恐他们不能一日三省,而惑于功勋,贪于利场。臣妾先后传卫青和去病进宫,严加训示,要他们严于自律,绝不可恃权弄威,横行朝野。”
卫子夫的话让刘彻隐隐地生了感动:“朕的姑母和姐姐若能如皇后这样想就好了。”
卫子夫没有回应刘彻的话,她信守进宫时就抱定的信条,既不为自己的亲人在皇上面前说情,也不在皇上面前说别人的是非。
这种夫妻间家常式的话语,像一爵含着甜味的酒酿,缓缓地流进血脉,不知不觉地化解了前些日子因为长公主的插手,皇上对卫子夫产生的心结。
可当皇上提到长公主时,卫子夫刚刚明朗的心境又转暗了。的确,长公主把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她知道如果这件事情处置不好,她往后的日子就更不能安宁了。
刘彻的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看着,只见刘据的船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地跟在后面。
刘据早已忘了刚才登船时的不快,听着包桑讲着逗乐的笑话,发出咯咯的笑声。
唉!真是个孩子啊!刘彻收回慈爱的目光,却见身边的卫子夫有话要说的样子。
“皇后想说什么吗?”
“皇姐昨日进宫来了。”
“呵呵!皇姐近来与皇后相处甚悦,朕乐见其事。”
“可皇姐有话呢!”
“哦?”
“皇姐请求将蕊儿许配给伉儿。”
“什么?皇后说皇姐请求将蕊儿与伉儿……”
卫子夫点了点头。
“哎!朕的这个阿姐啊!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刘彻不以为然地跺了跺脚,那船就摇晃起来,惊得几个划船的黄门一头冷汗,两边合力使劲,才使船稳定下来。
卫子夫因为惊吓,整个的人都靠到刘彻身上,口中连连呼唤皇上!待她定神看去,只见刘彻目览湖波,镇定自若,才安下心来。
“伉儿与蕊儿,年岁相差甚远,怎么可以呢?”
“臣妾还以为皇上知道了呢!”
刘彻明白长公主与卫子夫的关系,知道这事一定让她为难了。如果自己不出面,以长公主的性格,皇后是应付不来的。
“朕预料此事皇姐是一定会禀奏的,皇后不必为难了,朕知道怎样回应她。”
卫子夫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忙道:“臣妾谢皇上了。”但她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阳石公主近来的变化还是不断地拨动着她的心弦。
“不过,蕊儿人大了,心思就多了。”
“呵呵!怎么了?”
“臣妾看她对去病倒很在意的。”
“哦?”一提到霍去病,刘彻的眼睛顿时亮了。
自从漠南之战后,霍去病在刘彻心中的分量大大增加了。近来,他一有时间就喜欢把这个年轻人传到宣室殿议兵。前些日子到雍城,也带着霍去病。
卫子夫的话让刘彻十分惊叹阳石公主的目光!不由得在心里高兴。她还真承继了朕的品性哦!显然,他对霍去病与女儿联姻很感兴趣:“呵呵!这倒是天作的一对哦!只是蕊儿还小。”
“去病也只有十八岁啊!”
“待立嗣大典后,朕找个机会问问去病,若是他有意,到蕊儿十六岁时,朕就玉成这桩婚事。”
船只驶出柳荫,卫子夫觉得头上的太阳分外的鲜明,回眸身后,池心亭的亭脊,被阳光照得闪亮。刘彻示意掌舵的黄门,掉转船头回去。
“皇上!”卫子夫轻轻地呼唤。
“皇后还有话要说么?”
“这……”卫子夫眼睛流露出彷徨和为难的神色。
“有话就说么!”
“皇上!”卫子夫整理了一下深衣,接着又理了理被春风吹起的发鬓,这样踯躅再三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道,“臣妾有一不敬之情,还请皇上恩准。”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立嗣大典前,臣妾想到长门宫去看看皇后姐姐。听说她近来身体越发沉重了。”
刘彻眉头皱了皱,淡淡地问道:“怎么又想起去看她呢,立嗣大典与她有何关系?”
“皇上!”卫子夫发现刘彻没有恼怒的迹象,就近前一步说道,“臣妾是想,巫蛊案过去多年,皇后一定也自省了吧,臣妾也听说她设了香案,天天都祈祷皇上平安呢!”
唉!同是女人,为何如此相异呢?刘彻看着卫子夫月亮一样的明眸,那里面荡漾着太多的温柔、善良和宽厚。这些年了,连他自己都渐渐忘记了阿娇的模样,而卫子夫却想在这个时刻去看看她,刘彻的心也被她捂热了:“好!朕就准了。”
“臣妾谢过皇上!”卫子夫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
刘彻挽起她的手,目光中涌动着爱怜。春日阳光下的卫子夫,出了些香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益发端庄俏丽了。刘彻早年的激情似乎瞬间又回来了:“前面该靠岸了,朕就与皇后在这边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