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中郎将司马相如从西南回来了。他没有辜负皇上的期望,西南诸夷,邛、筰之君纷纷归附。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急于向皇上复旨。
朝廷的恩泽就像春天的玉露,滋润了南疆夷族的民心,开启了藩国百姓的心智,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感受到文明的魅力,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南国的物产十分富庶,品种也十分繁多。稻米流香溢芳,果蔬甘甜如蜜,他们内附朝廷,以后这些物品转输京都将非常便捷……
他觉得要对皇上说的话太多了,在回来的路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口拙会影响对一路所见的描述,倒不如写一篇辞赋来淋漓尽致地描绘。但是当他铺开竹简,执笔在手,又觉得活脱脱的万象众生,一旦付之笔墨,便多了文字的艳丽,而少了原初的质感。于是,他决定当面陈奏,不加任何修饰,让皇上有一个真实直观的印象。
天刚蒙蒙亮,他就躺不住了,急着起来做进宫前的准备。
久别胜新婚。他刚刚动了动,就被卓文君修长的玉臂给钩住了,她趁势一拉,司马相如的胸膛就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了。那种温软的感觉,顺着血脉,朝着司马相如的情感深处蔓延。
不怨卓文君的缠绵和贪婪。当初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司马相如走在一起,就是图个卿卿我我,早晚厮守。但自从司马相如入朝为郎后,就一直在外奔波,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
这不,昨天刚刚回到长安,被窝还没有暖热,他又要出门,卓文君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她揽住司马相如的脖颈,那双杏眼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天色还早,你这就要走?”
“皇上还等着复旨呢!都腊月十五了,再有半个月就是春节了,那时候,我再陪夫人过一个清闲的节日。”
“夫君一走就是两年,妾身好不孤单,现在你回来了,也不睡一个安稳觉么?”
司马相如微笑道:“昨晚你折腾了一夜,还不累么?”
卓文君娇羞道:“哪能有个够呢?两年不能一夜就还了啊!”
“往后我就常常陪伴在夫人身边。”
可卓文君还是闭上了眼睛,只把两片红唇翘得老高,司马相如怎能不理解卓文君的寂寞和孤独呢?可他是男人,就应该为国家建功立业,让皇上见识自己的价值。他俯下身体,给了卓文君一个深深的吻,他感觉她那颗焦渴的心兔儿一样地跳动,忙道:“好了!我该起来了!要不然就迟了!”
卓文君还能说什么呢?他们多年来的情分都在一个“随”字上,她披衣下床,亲自为他束发挽髻,披袍系带,盛水洗面。她的手轻轻地抚过司马相如的脸颊时,那感觉真是惬意极了。
拥着这样一个男人,她这辈子没有白活,她与父亲的反目、她独守寂寞的日子都化为幸福的暖流,在胸间涟漪阵阵,绵延不绝。
打开门,他们都不禁“啊”了一声,原来就在他们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云雨之欢时,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洒落在了长安。卓文君赶快取了披风给司马相如披上,难怪今天的天色比平常明得早呢!
“瑞雪兆丰年!”司马相如掩不住心头的欣喜,回头给了卓文君一个温暖的微笑,“外面天冷,夫人还是快回去吧!”
卓文君娇笑道:“夫君从南国带回来的琴曲甚好,妾身也不想独自躺在榻上,该抚琴赋曲去了。”
看着夫君登上车驾,她又叮嘱道:“下雪路滑,路上多加小心!”
车驾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前是漫天皆白的画卷。纷纷扬扬的雪花,自由地在天地间飘荡。
司马相如张开手掌迎接雪花,让它一片片地被体温融化为亮亮的水滴。他感谢上苍无私和博大的赐予,让他拥有了千娇百媚的卓文君,让他能够辅佐一个雄心勃勃的皇上。
走上已清扫得很干净的司马道,他环顾道旁的风景,还是走时的模样。苍松碧翠,青竹扶疏,松枝和竹叶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雪,沉甸甸地弯着腰迎接他的归来。还是那依旧的墙垣,楼榭叠翠,碧水幽池,水面上都结了晶莹的冰花。
沿着司马道一路走来,居高临下,整个长安城都在眼底了。过去在京城时,司马相如每日都看这些风景,倒也司空见惯。如今两年不见,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亲切。
哦!前面不是东方朔么?
“东方大人早!”司马相如紧走几步,向东方朔打招呼。
东方朔瞧见是司马相如,笑道:“司马大人是何时归来的?”
“昨日刚回京城。一路上看到关中大旱,在下真是心焦如火。郑当时大人督促民工抢凿渭渠,也许是感动了上苍,一夜之间,这雪就厚达盈尺,看来京郊的旱情可以缓解了。”
“是啊!瑞雪兆丰年嘛!”
“大人这是……”
“皇上有旨,要在下陪他赏雪呢!”
“皇上日理万机,难得有这样的雅兴。在下也要向皇上复旨,如此正好与大人同行。”
两人正说着,就见包桑匆匆赶来了。
“皇上现在何处?”
“正在复道上赏雪呢!”
两人跟着包桑上了复道,只见刘彻披着一身黑色披风,戴着裘毛的风帽,正望着漫天大雪出神。
司马相如与东方朔相视而笑,彼此都懂对方的意思。他们都有文士固有的傲岸和自矜,在他们的眼中,即便眼前的雪景再有诗意,宫娥和黄门们也是一个字也吟不出的,要触动皇上的诗兴,还是离不开他们的黼黻文章。果然,刘彻看了一会儿后,高声问道:“东方朔何在?”
“臣在!”东方朔紧走几步来到刘彻身边,不等皇上问话,便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道,“臣昨夜醒来,忽见大雪降临,一时兴起,遂作《雪赋》一篇,请皇上御览。”
刘彻接过竹简,迅速浏览,果然笔底雪飞,玉龙翻滚,气象万千。瞻万物而思纷,缘耳目而情驰,叹道:“爱卿果然是文随景出,倚马千言。赐酒!”
“谢皇上!”
东方朔正欲饮酒,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且慢”,原来刘彻已发现站在一旁的司马相如。“中郎将是何时回京的?”
司马相如急忙上前参拜道:“臣昨日回京,今天一早就来向皇上复旨。”
有了两位才华横溢的文士在场,刘彻喜不自胜,赏雪兴致大增,他立即要黄门取来金百斤,帛十匹。
“如此美景,爱卿如若无赋,岂不辜负了这场大雪。爱卿若能在半个时辰内作赋一篇,朕便将这金帛赐予你。”
司马相如眉宇间掠过一丝微笑道:“皇上知臣口拙,不善言辞。还是请皇上赐臣笔墨,臣在一边写,东方大人随笔诵之,若半个时辰内赋成,请皇上将金帛一分为二,赐予臣与东方大人,若赋不成,请皇上将赏赐尽归东方大人。”
包桑拿来笔墨,司马相如面对雪景,凝思片刻,然后饱蘸浓墨,那云涛雪羽便随笔飞舞而从东方朔口中倾泻而出了:
玉龙之生于云霓兮,欚然然而相逐反。瞻银甲之纷纭兮,周静而致下。忽极其之甚远兮,卬卬而咸蹇。玉树素装而傲立兮,犹竞艳于梅芬。入潺流而无迹兮,睹霜桥以鸿爪。垂“隋珠”于飞檐兮,凝“和璧”而鳞池。精微乎毫毛兮,其盈乎大寓。惽惫而通于大神兮,动静以为极。眺南山之被素兮,叹曲径而无寻;覆莽林之明霁兮,惟京都而深寒;思北国之壮士兮,枕兵戈而待旦。闻角声之连营兮,马蹄过而无痕。恩施于广畴,泽被于沃野。兆农桑之丰年,象紫瑞而东来,喜山河而锦绣兮,知帝恩之浩浩……
司马相如写到这里,笔触顿了顿,他抬眼远望,若有所思,却不意刘彻接过话茬,高声吟诵道:“德至厚而不捐兮,大参乎天地;功被天下而不私兮,嵬嵬乎以尧、禹。春至而归之元气兮,惟精神以广大。”
司马相如思路顿开,急忙伏笔疾书,一口气写完了赋的结尾,然后与东方朔不约而同地恭祝道:“皇上文思泉涌,绝妙至佳,令臣等汗颜,赏赐愧不敢当了。”
“朕也是触景生情,语不自禁罢了。今日这赋就权当君臣赏雪的唱和吧。”说完,他转身问包桑道,“可过了半个时辰?”
“还不到呢!”
“将这金帛一分为二,赏给二卿。你们与朕同到温室殿,朕还要听爱卿西南之行的见闻呢!”
大家走下复道,却见有人站在温室殿前,原来是即将赴任的会稽太守严助。
京城十几年的生活,让严助早已习惯了北方的寒冷。弹指一挥间,当年与董仲舒、赵绾一起参加策对的他来长安都十二年了。董仲舒被外放任江都相,后来因为高庙火灾,妄言天人感应而险些丢掉了性命,出狱后闲赋在家;而赵绾早在建元二年就自缢了。
如今,朝廷新人迭出,且不说那个平庸的薛泽在丞相的位子上终日无所事事,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有用的话;就是那个担任城防中尉的张敺,都做到了御史大夫;更不必说上谷一役后,卫青青云直上,皇上赏赐有加。只有他仍在中大夫位置上徘徊,这让他感到十分尴尬。
严助渐渐动了归乡的心思,因此,有一天皇上问他未来的打算时,他以想早日回乡尽孝为由,曲折地表达了归去的愿望。他原以为皇上会挽留的,未料到诏书很快就下来了,任命他为会稽太守。
严助清楚,他的离去代表着建元以来曾追随皇上推行新制的人都走了,而代之而起的是元光年间的儒生,这是新老更替的必然,也是皇上的用人方式。因此,离京前他的心境是五味杂陈的,说不清是眷恋还是失落。
的确,自会稽北来后,毕竟皇上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这让他一想起来就对皇上怀着深深的感恩。他从来不敢心生怨愤,可看着别人一步步升迁,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本来他是要立即启程的,可这漫天的大雪留住了他。他想着这样的日子,皇上一定是在温室殿,所以……
看见刘彻过来了,严助急忙上前参拜。
“天气寒冷,爱卿不必拘礼!”
“臣是向皇上辞行来了。”
刘彻看了看大雪迷漫的天空道:“天气如此恶劣,恐怕连飞鸟都过不了蓝关,何况爱卿乎?朕看还是等到来春再走吧!你既然来了,就一同进殿听听司马相如的西南之行如何?也许对爱卿治理会稽会有借鉴。”
严助便不好再说什么。
四人进了温室殿,顿觉春意融融,兰香盈室,与窗外的寒冷相比,俨然两重天。包桑早要御膳房在殿中温了酒酿,又备了果品佳肴,君臣依序坐了。
刘彻举起酒爵,意气昂扬地说道:“为二卿的《雪赋》,大家满饮此爵!”
司马相如很不好意思:“臣之赋虽张扬奔放,但终无皇上雄视八荒、俯瞰苍穹的境界。此赋若少了皇上参天地,观人生的指点,一定是平庸之作。因此,臣以惶恐之心,敬皇上一爵。”
“爱卿的盛意朕领了。”
大家看着刘彻喝了酒,才举起面前的酒爵。
暖气合着酒香,打开了大家的话匣。
司马相如放下酒爵,侃侃而谈:“皇上,臣奉旨前往西南,宣我大汉惠德。沿途六夷、七羌和九蛮的君长百姓,闻听汉使到来,纷纷走出石室,要一睹中原人的风采。及至看到臣与他们一般无二,只不过少了文身和散发而已,霎时觉得亲近了许多。”
“他们可愿归附?”
“臣与副使先到蜀郡,从那里船载币物,进入西南诸夷所处,厚与其部族君长。他们久居山野,茹毛饮血,何曾见过大汉之物?及至受之,爱不释手,纷纷要求归顺朝廷。因此,诸族现皆为我大汉臣民。他们各部族之间,拆除边关,从沫水、若水到牂牁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已皆为汉地。”
刘彻的神思随着司马相如的叙述而在南国广袤的土地上纵横,及至司马相如收住话头,刘彻情怀激荡地举起了手中的酒爵,在胸前绕了一圈,一腔感慨便涌上舌尖了:“卿于大汉,功莫大焉,朕要重赏你!”
“然西南诸夷乃蛮夷之地,不习大汉礼仪。虽已归附,然随时反复,亦未可知。故依臣之见,皇上需德威兼施,方可稳定人心。”司马相如并未接过皇上的话头,而是继续建议道。
“哦!爱卿如此一说,倒让朕想起了一个人。不知爱卿此行,可曾听说文翁其人?”
“臣听说了,蜀郡百姓说起文翁时,都称颂其大兴学宫,功德无量无不表示赞扬。”
“文翁任蜀郡太守时,朕还是太子。卫太傅曾多次跟朕提到,文翁在蜀郡开兴学之风,声名远播。他派人到京城学习儒家经典和律令,学成后回蜀任教。他还免除了入学者的徭役,优秀者都委以郡县职位。蜀郡因此风俗清雅,民知礼仪。朕即位后,他又上奏朝廷,谏言兴办官学。朕多次请他回京,他却执意致仕后留居蜀郡教化吏民。朕甚感之,多有褒奖。”刘彻娓娓而谈。
“西夷开化,非效文翁之举不可。”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待明春朕就在那里设郡,选尚法隆礼之臣为太守,以法驱邪除暴,以德收拢人心。朕还要诏令蜀郡太守,选派文翁之徒,往西南办学,教化边民。”
“皇上圣明。”
严助听了司马相如的讲述,愈发地感到自己与其在京城徘徊,不如回故乡去造福桑梓,为父老多做些事情。于是,他离座来到刘彻面前,向皇上敬道:“一等雪住天晴,臣就要起程,即使蓝关不通,臣也要绕道南下,早日赴任。臣当以文翁为楷模,兴学教化,移风易俗。”严助说得很诚恳,刚才皇上与司马相如的一番对话,使他心中的失落淡了很多。
“爱卿既然去意已决,朕就借这酒为你送行。”司马相如、东方朔见状也急忙起身,君臣相饮,同僚作别。
东方朔任何时候都改不了诙谐的本性,他见严助泪水津津的,就上前打趣道:“若是在下有一天到会稽去找大人射覆,输了可是要罚酒的啊!只是大人说的那吴侬软语,在下是怎么也听不惯的。”说完,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惜别的悲切一下子散去了不少。
“皇上!臣就此告别了。”严助跪倒在刘彻面前,行了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大礼。这时候,包桑喜冲冲地跑进殿来,带给刘彻一个期待已久的喜讯——卫夫人生了。
“是男是女?”刘彻迫不及待地问道。
“丹景台来人说,生了一位小皇子。”
司马相如、东方朔和严助听到皇上得了一位龙子,几乎同时喊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刘彻已听不见三位大臣的恭贺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卫子夫抱着婴儿的情景。他不及披上毛氅,就快步朝外走去。包桑跟在后面,尖着嗓子喊道:“皇上,天冷……”
等三位大臣追出殿外,刘彻的轿舆已在黄门和宫娥的簇拥下,出了未央宫北阙,消失在茫茫雪中了。
望着飞舞的雪花,严助在心里想:天留人,人亦留人,皇子这一降生,恐怕一时也回不了会稽了。
卫子夫躺在床上,还有些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想想刚才的一幕,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每一声呻吟,每一次努力,儿子可否听见呢?那撕裂般的阵痛,儿子可否感知呢?
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她整个人也瘫软了。
阵痛从黎明就开始了,当那种喜忧参半的疼痛不断密集时,她在心里呼唤的就只有皇上。但是她却让春香不要惊动皇上,她不愿因此影响皇上打理朝政,也害怕再生一个小公主而使皇上失望。可是当她剧痛难忍的时候,她多么希望皇上能够听到她的呼唤。
卫子夫并不是一个没有分娩经历的人,她已经为皇上生下了三位公主。可是,她们都无法继承这万里江山。尽管秦素娟曾暗地告诉她,她很可能怀的是一位皇子。可她仍然处在惶恐中,万一生下的是个女孩呢?
之后的几个月中,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她都要一个人焚香独处,祈求上苍赐给她一个皇子。这种折磨,直到刚才秦素娟抱着婴儿进来,才得到了一丝放松。
看着身边熟睡的婴儿,多少年的期盼,多少年的等待,多少年的辛酸,一时间都化为含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儿啊!你救了为娘啊!卫子夫在心头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