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甘泉山最美的时刻。东方渐露的曙红,将远山近水装扮得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不一刻,陇原与青天连接处,燃烧起瑰丽的朝霞。于是,那山、那水、那树全都染上了一层酱紫色,在晨风中迎接那不凡时刻的到来。
终于,太阳像一颗成熟的蜜橘,跳出云海,跃上山头。于是,整个世界便立即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雾的氤氲在山谷间漂荡;
花的芬芳在溪水旁弥漫;
黄鹂的歌喉在枝头婉转;
鹿群的身影在林间出没;
坐落在甘泉山南麓的甘泉宫,宫殿依坡而建。站在坡上,便可以望见红墙碧瓦的殿堂鳞次栉比,环抱它的甘泉山,虽没有南方山水的钟灵毓秀,却因这黄土而具有苍凉厚重的气韵。
据说当年秦始皇曾为它的起伏逶迤和厚重苍翠而沉醉,遂在这里修建了林光宫。项羽进兵咸阳,帝都化为灰烬,只留下甘泉山深处的避暑胜地。
而今,旧宫依然栉风沐雨,新宫又琼楼叠翠,绵延数里。自刘彻登基以来,每年六月都会来这里避暑纳凉。
元鼎六年秋,甘泉宫忽然长出一株九茎灵芝,奇香馥郁,流光溢彩。有方士奏道,此草乃仙人所赐,皇上若趁此修建高楼,必可上达天庭,夜遇仙人。
刘彻立即诏令在长安筑蜚廉观,在甘泉宫筑益寿、延寿二观。三观均以《道德经》中所授之玄机构造布局,观中央建着一座高十数丈的台榭,上绘乾坤八卦图,每日香烟缭绕,以迎神灵。
后来,又有好事者说,神、人之间虽存感应,然下界须有路。刘彻于是又命人造一座通天台,上置各种祠具,等候神仙到来。
刘彻的心,经过这青山绿水的洗涤,去除了许多的烦躁和俗事,逐渐归于宁静。
昨夜,披着融融的月色,他同钩弋夫人临窗而坐,听夏夜的山风徐徐从窗前吹过,心境惬意极了。
借着月光,钩弋夫人的额头像玉雕一样平滑光洁,一双水波滋润的眸子衬托出青春粉嫩面容,是朦胧夜色掩饰不住的秀丽和端庄。
他有些不能自已地揽住了钩弋的纤腰,她有些不好意思,一任皇上拥着自己,就那么懒懒地靠在皇上的肩头,柔声道:“皇上……”
“与夫人在一起,朕甚快慰。”
“皇上还为太子烦恼么?”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立他?”
钩弋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大凡为一个人生气,就表明很看重他在心目中的位置,皇上如果真想废掉太子,还用如此艾怨么?
钩弋压根儿就没有让儿子取代太子的想法,更不愿意看到他们父子反目。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表面上看来,太子似乎有不合礼仪之举,可依臣妾观之,此正是太子忠诚可嘉之处。”
“哦?”这个平日从不过问朝政的女人,居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使刘彻感到新鲜,“何以见得呢?”
钩弋夫人微微一笑道:“以皇上之尊,诸位皇子,三公九卿,谁不畏惧呢?有些人为讨皇上欢心,总不免说些顺耳奉承的话,倒是太子,说话直来直去,显得真诚呢!”
她一手按着刘彻的手心,眼里流露出少有的成熟:“太子已在位几十年,屡次参与朝议,受皇上耳濡目染,自不会乱了方寸。再说,废立关乎国运兴衰,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愿皇上三思。”
这样的私房话说起来,要比御前会议的气氛轻松许多,尤其是出于他所爱的女人之口,就带了脂粉香,便悄悄抚慰了刘彻心头的不平。
月光下细细端详着这个可爱的女人,一件藕荷色的深衣,一对白酥的丰乳,像两座高耸的山峰,呼之欲出。刘彻便不安分了,他拉起钩弋的手,就朝殿内走去。黄门、宫娥们会意,很快就掩上殿门。
往常的日子里,都是宫娥们伺候夫人脱衣的,可今天钩弋的一番话引起了刘彻的兴致,他干脆把宫娥们拒之殿外。
“朕今日要亲自为夫人宽衣。”
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更愿夫人一点一点把美丽展现在自己眼前。他先慢慢地解开她的衣带,然后又轻轻拉下她粉色的护胸,于是一对玉兔似的双乳突兀地隆起在灯火下,浑圆而又坚挺。待整个衣襟解开,夫人平滑雪白的小腹微微起伏着,柔韧而又光滑。
这简直就是个玉人儿,从她眸子里荡出的每一丝波流,都炙烤着刘彻的欲望。他们遐想的风帆,在情爱的大海里游荡……
这是刘彻最舒心的日子。可人在尘埃中,是不可能超然事外的,真是忙来发愁,闲来也发愁。尽管行前总是一再对丞相和太子表明,他想找一僻静处,安心静养几天。可是,没过几天,他就觉得不问军国大事,是一种折磨。于是,御前会议也搬到甘泉宫了。
大臣们了解皇上这脾性后,干脆什么都不做主,都拿到御前廷议。何况今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
只是这样来来去去,办事效率就明显降低了,刘彻又焦急起来。
今晨到延寿观焚过香之后,他就匆匆地来到紫殿,看看有没有消息。
苏文早已命人将紫殿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知道皇上在批阅奏章时,有一个焚香静心的习惯,于是,他特地选了上好的香料,燃出袅袅的青烟。刘彻一进门,便禁不住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
然后,他在案几后坐下,呷了一口茶问道:“有否让朕快意的消息啊?”
“皇上,好事多着呢!这些竹简奴才昨晚就为皇上整理好了。”苏文回道。
刘彻先翻开一卷竹简,大略浏览了一遍,眉头就兴奋地飞动起来,那是李广利和霍光发来的战报。
战报上说,匈奴右大都尉卫律所部遭李广利伏击,损失惨重。李广利乘胜追至范夫人城,匈奴远遁;而另一路霍光所部还未接战,匈奴闻听霍光乃霍去病胞弟,便先自怯战,连夜撤退了。
这消息让刘彻为之一振。
“李、霍二人果然不负朕望。拿酒来!”
苏文有些不安道:“夫人说皇上不可多饮。”
刘彻笑了笑道:“不可多饮,非是不饮,朕今日心中高兴!”
苏文拿来酒,刘彻举爵一饮而尽,又翻开了第二卷竹简。
那是桑弘羊呈上来的奏章,说是白渠题词碑已经刻好,揭碑典礼那天,白渠边锣鼓喧天,万民欢腾。黎民百姓深感皇上圣明,祝福皇上千秋万岁。
这消息有如三伏的凉风,拂过刘彻心头。国以农为本,特别在边陲宁静的岁月里,他一直关注农桑,兴修水利,将浩荡皇恩撒向民间。
刘彻又一次击节称快,对苏文道:“公公也来一爵,与朕对饮如何?”
苏文忙辞谢道:“谢皇上隆恩,奴才怎敢与皇上对饮呢?这折杀奴才了!”
刘彻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殿内就留下他爽朗的笑声:“传旨!免渭北旱原赋一年。”
接着,他又俯下身体批阅案卷,这一次却没有刚才的兴奋。
在众多的奏章里,他没有看到江充独具风格的笔迹。这个在他眼中处事干练的御史大夫,为何此次如此拖沓?
“御史大夫这两日为何没有消息?”
苏文一听这话,心里便打起鼓来,他本想将江充临行时交给他的锦囊托出,可他当时分明说,不见人不拆囊,而那应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想到这里,苏文道:“横桥相别时,记得御史大夫曾向皇上禀奏,一旦有了结果,便会来报。奴才想,不久就会有消息的。”
苏文也许说得对,查案必须做到取证准确,需要花些时间的。
眼见日近中午,刘彻从案头站起,舒了舒筋骨道:“朕腹内空空,让膳房弄些吃的来。”
两人走出殿门,听见从墙外的校场上传来喊杀声。
烈日下,金曰磾穿着一件黑色战袍,手持一把利剑,劈杀斜刺,激起阵阵掌声和喝彩。
旁观的羽林卫将士中,有几人颇有些胆量,上前要和他比试。金曰磾也不拒绝,校场上一来一往,没几个回合,那些人便觉体力不济,拱手称服了。
刘彻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人生是多么离奇,当年的休屠王太子何曾想到,他后来不仅成了汉朝的一名将军,而且在长安娶妻生子。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带领河西匈奴军与霍去病大战的少年了。刚到长安时,他的身体尚有些单薄,数十年过去了,他完全变成一名健硕的将军。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都让他与刘彻之间关系更密切了,甚至超越了汉人之间的信赖。
从骏马监到驸马都尉,刘彻让侍中官员教他大汉礼仪,并为他取了一个叫“翁叔”的字。他举止有度,刘彻喜欢他的忠诚,更喜欢他的木讷。他常常入侍左右,出则“骖乘”,以致朝廷贵戚对他十分嫉妒,暗地里都埋怨皇上得一胡儿,反贵重之。
孰料刘彻知道后,反而赏之愈厚。这份情感让金曰磾终生记挂在怀。这次他自请随驾到甘泉宫,就是为了护卫皇上。
“疾风而知草之劲矣!”刘彻由衷地感慨。多年来,许多人与他离心离德,而金曰磾却依然如故地忠诚于他。
刘彻看得入神,竟然忘记了午膳。苏文在一旁看了,不得不上前提醒。
“哈哈哈……”刘彻仰天大笑,遂要苏文将御酒拿来犒赏练武的将士。
等一切安排妥当,钩弋夫人和小皇子已等候多时了。
傍晚时分,常融出了太子宫,匆匆向尚冠街走去。
御史大夫的府门紧闭,常融上前轻轻叩击,须臾门里透出一个人影:“哦!常公公到了,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进得府门,从萧墙绕过去,是一株枝繁叶茂的黄杨,夜色给小径留下斑驳的树影。远远地瞧见江充手握竹简,站在门口,很热情地打招呼:
“常公公到了,有请!”
“让大人久等了。”
尽管常融在东宫当差,伺候的是当朝太子,可第一次这么近地与御史大夫说话,心中也不免有些慌乱。
屏退左右,江充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常融,很谦恭地说道:“公公整日伺候太子,功在大汉,本官在这里谢过黄门了。”
这话若放在包桑、苏文身上,倒也不算什么,可对年仅二十岁的常融来说,不禁让他有些受宠若惊,更有些承受不起。难道御史大夫不知道他在宫中的地位么?
“大人折杀咱家了,伺候好太子,是咱家的职责和本分。”
精明的江充早已从他不安中觉察到一种卑微和怯懦。苏文说得对,这样的人最好利用,也最好掌控。他随之大笑起来,于是常融便越发感到不自在了。
大笑之后,江充恢复了平和,连连邀请常融喝茶。
“公公来本官的府邸,就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无须如此戒备!本官今日请公公来,是因为皇上行前反复嘱托,让本官照顾好太子。因此本官想问问太子的情况,也好尽一份职责。”
常融一听此话,就在内心问自己是不是太谨慎了。不就是问太子读书、吃饭和参与朝政的事么?当他把这些择要点叙说了一遍后,江充不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同时也流露出些许的不满足。
“太子平日里都结交些什么人呢?”
“这……”常融拉长了说话的语调,“不瞒大人,咱家平日只想着伺候太子,替皇上分忧,却不曾留意宫中来人之身份。不过,依咱家猜想,来人不外乎皇亲贵戚,王孙公子。”
“哦?”江充因势利导地问道,“公公可曾听到他们聚到一起时,说了些什么吗?”
这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使他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呵呵……”常融打着哈哈,眼睛却暗地在江充脸上窥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幽深得见不到底。一进门他就与自己有说有笑,可这笑里总觉得有让他猜不透的东西。
“每一次来了人,太子就让咱家退到外面,因此无法回答大人……”
常融的这点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江充呢?他依旧全神贯注地听着,依旧笑容可掬地点头,仿佛两位知心朋友间的夜话。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只要他继续诱导下去,就一定能获得自己所要的东西。
江充端起茶杯,再次邀请常融喝茶,而且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前些日子钩弋宫的御前会议。
“听说钩弋宫御前会议后,太子埋怨皇上不让他西征,可有此事?”
常融很吃惊,急问道:“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江充微微一笑,不谙世故的常融终于顺着自己的思路来了。可他并不急于追问,他继续创造着宽松的气氛,老于世故地笑道:“父子间发生一些争论,本属常理,何须大惊小怪?”
常融的心理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松弛了。虽然他所说的都是些零碎的东西,可对江充来说,几乎每一件都是有价值的,都可以与他正在查的巫蛊案联系起来。
看着时间不早了,江充起身道:“公公稍坐,本官去去就来。”
常融忙也站起来道:“大人请便。”
可江充这一去便过了许久,常融等得十分焦急,正要向府令询问,却见从门外冲进来几个廷尉府役模样的人来,不由分说就将常融压倒在地。
“你们竟敢私自绑架太子府黄门,难道不怕死么?”
“哈哈哈……”
他听见厅外一阵大笑,江充便进来了。
他已是另外一副脸色,眼里充满了轻蔑,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嘲笑:“你是太子府的黄门么?竟敢私议太子,论律该斩!把口供拿了他看!”
府役捧着笔录,常融粗粗浏览一遍,浑身筛糠般地颤抖个不停,那上面记录的不是别的,就是刚才他所谈的有关太子议论皇上的细节。只要这口供到了太子手里,他必死无疑。
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预设的陷阱,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一切都与他那个奉为义父的苏文有密切的关系。他冷汗淋漓地看着江充,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
在他画押之后,江充立即让府役们放开常融,说话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和气,几乎每一个字都含着对这位年轻人的关爱。
“本官知道,公公与苏总管情同父子,本官怎会加害朋友的义子呢?至于刚才所言,本官暂且放到这里,你只要按照本官嘱咐去做,不但毫发无损,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像司马迁那样,也弄个中书令干干。好了!这次让公公受委屈了。本官还有事要处理,具体事宜府令会向你说明白的。”
听见江充出门的脚步声,常融颓然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