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五年的朝政,似乎并不像与李妍在一起那样让刘彻激情和愉悦。
虽说废了三铢钱,更铸五铢钱,并且还找了一个响应朝廷、积极申报资财的卜式,又是封爵,又是赐官,可那些行商逐末之徒,至今仍然在观望等待,消极应付,更不用说捐财捐物以补府库之虚了。
可就在这个关头,郑当时却撒手人寰,抛下一大堆难题走了。
一场漠北战役打下来,国家财力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现任大农令严异一筹莫展,让刘彻一想起来就心烦。
严异是李蔡举荐的,可就在前日,有人举报李蔡竟与不法商贾勾结,盗卖先帝寝园外面的堧地。
虽说这只是一块空闲地,可因为它在皇陵旁边,有人就想借此沾点皇气,自然就寸土寸金了。
举报的上书是通过北阙司马投送的,恰逢张汤上朝路过这里,这文书自然顺理成章就落到他的手中。
面对这份举报,张汤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了一丝机会。
老实说,从公孙弘举荐李蔡为丞相那天起,他就在心底瞧不起这位李广的族弟。他认为这个丞相就该他张汤来做。
李蔡太过势利,不足成大事,这是张汤对他暗地里的评价。
好了!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张汤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意,自言自语道:“丞相大人,休怪下官冒犯了。”
他没有将上书呈给皇上,而是直接到了丞相府上。
“丞相大人!您身为当朝宰辅,盗卖堧地,下官真有些不可思议。”坐在李蔡的客厅里,张汤说道。
“御史大人怎可听信小人谗言,本官身为当朝丞相,岂可如此不知轻重?”李蔡一副吃惊的样子,但张汤却从中听出了色厉内荏。
张汤扬了扬手中的竹简说道:“这是有人给皇上的上书,不仅详述了卖地所得金数,而且细节清楚,人证亦在。”
李蔡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摸不透张汤手里究竟握有多少证据,他由辩解转而求助张汤。
“事已至此,皆系在下一时糊涂,还望大人念在同僚的分上,救在下一回。”
张汤没有给李蔡丝毫的回旋余地,道:“若是其他的事情倒好办,唯有这堧地一案,事关龙脉,下官猜测皇上一定会亲自审理的,下官纵有此心,也回天无力啊!”
张汤说着,就把大汉律令的相关条款念给李蔡听。听着、听着,李蔡就浑身发抖起来:“完了!我不该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啊!”
见此,张汤便起身告辞,临别时留下了一句话:“何去何从,大人好自为之吧!”
从相府出来,张汤没有回署中,而是揣着上书直接进了未央宫宣室殿……
案子发生在李蔡身上,让刘彻十分吃惊。
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对着大臣们怒吼道:“堂堂大汉丞相,竟然干出盗卖先皇寝园堧地的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接下来,他又斥责张汤道:“你身为御史大夫,负有监察之责,却听任李蔡胡作非为,该当何罪?”
张汤满脸的愧疚,说的话却充满了自责:“李蔡图谋不轨,臣察之久矣!然慑于他宰辅之位,臣是敢怒而不敢言啊!”
说完这些,张汤慢慢拉下笏板,悄悄观察皇上的表情。
果然,皇上的神色越来越严峻,最后只说了十分简单的几个字:“将李蔡依律下廷尉府审理。”
张汤掂量得出这几个字的分量,说起话来不免有些结结巴巴:“启奏皇上,李蔡他……”
“他如何了?”
“他……”
“说呀!”
“他……”张汤战战兢兢道,“李蔡昨夜于府上引鸩自尽了。”
张汤隐瞒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他在相府施加的压力和暗示。
李蔡一死,张汤以为仕途上的障碍搬掉了。
刘彻颓然地坐在了御座上道:“尚未审理,就先死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可很快他的思路就转过来了,“此乃李蔡自感难脱其罪,引咎自毁。”
面对情绪紧张的群臣,刘彻用训诫的口气说道:“李蔡曾跟随大将军屡建战功,在丞相任上也不可谓不尽职,然晚节不保,正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们要引以为戒。”
大臣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刘彻挥了挥手,算是翻过了这烦恼的一页。
“那个出使匈奴的任敞回京了么?”
典属国低着头,不敢看着刘彻。他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害怕地说道:“启奏皇上,任敞被匈奴扣留了。”
“为什么?不是匈奴重启和亲之议么?”
刘彻说的是元狩四年秋天的事情,漠北战役后,伊稚斜慑于汉军的压力,也为了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他接受了赵信的建议,重提和亲。
刘彻曾下令廷议。汲黯、博士狄山等以为,连年战争,民生疾苦,应趁着匈奴大败之际,重开和亲,与民休息。丞相长史任敞甚至提出更大胆的设想,要将以往汉与匈奴的关系降格为朝廷与外臣的关系。从来没有邦交经验的他自告奋勇地向刘彻提出,要出使匈奴。
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任敞竟然被扣。
刘彻顿时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把气都撒到当初主张和亲的大臣们身上。
“任敞无能,有辱使命;你等昏庸,推波助澜,畏敌怯战,才致匈奴气焰嚣张,无视大汉国威,该当何罪?”
看着群臣一个个低头不语,他直接点了汲黯的名:“汲黯!你平日总是滔滔长论,言之凿凿,今日为何三缄其口?”
刘彻讽刺的目光直逼汲黯,站在一旁的狄山汗如雨下,六神无主,他暗暗窥视汲黯,不知内史大人怎样应付狂怒的皇上。
汲黯面无惧色,坦荡如昔,撩了撩衣袖,举起笏板,准备回答皇上的问话,却不料张汤插了进来。
刚刚还惊魂未定的张汤从皇上的声音中判断出,李蔡的风波已经过去,他现在需要把握机遇,既给政敌猛烈一击,又能迎合皇上的心意。
张汤充满了对汲黯的愤懑:“狄山愚儒,不足以与之论国政。而汲大人身为内史,位居九卿,却置大局于不顾,违逆圣意,强主和议,现在竟致我大汉国威受损,大臣被扣,依臣看来,汲黯当斩。”
此言一出,大臣中一片哗然,有埋怨张汤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也有人批评汲黯不识时务,锋芒太露。大家先看了看刘彻,又纷纷把脸转向汲黯。
而此时汲黯却分外冷静,似乎皇上的斥责早在他预料之中,张汤的进言他也不屑一顾,大臣们的议论好像也离他很远。
汲黯老多了,鬓边出现了隐约可见的依稀白发。可只要他说话,只要他的声音在舌尖上震荡,那眼睛顿时就犀利得让人不敢面对。
他举了举手里的笏板道:“臣以为匈奴出尔反尔,乃蛮夷之性使然,非和亲之错。”
“难道是朕错了?”
汲黯近前一步,站到与张汤平行的位置,继续阐述着自己的理由。
“政之失误,咎在臣下。前者浑邪王降汉,陛下为彰我国威,想在京畿征集二万辆车马,可官吏又不兑付贳贷,以致民怨沸腾,五百无辜百姓身首异处。试问御史大夫可曾与皇上分滴水之忧?可曾有一言半语的谏言?”
汲黯冷冷地盯了一眼张汤,话里就充满了讥讽:“御史大人倒是与丞相沆瀣一气,蒙蔽圣听,若说下廷尉诏狱,臣以为第一个该绳之以法的,就是这位巧言令色、鲜仁寡情的张汤大人。”
张汤从鼻翼间发出轻蔑的哼声,旋而又怒形于色道:“好个汲黯,名为指责同僚,实则非议皇上,该当何罪?”
张汤看了看身后的赵禹,示意他出班帮腔。
与张汤一起修订汉律的赵禹觉得,李蔡之后,张汤很可能成为丞相的首选,那御史大夫一职又该谁来接替呢?
他迅速做出了回应:“臣也以为,汲黯目无皇上,诽谤朝政,非严惩不能正朝纲。”
朝臣中围绕汲黯的命运,很快分成对立的两派。
公孙贺、李息等虽然站在汲黯一边,却因为漠北之战中卫青无封无赏的缘故,到现在都在朝堂上硬气不起来了。
他们多希望卫青、霍去病两位大司马能站出来说话,可他们却奉了诏命,犒劳从北海班师的将士们去了。
他们也知道刘彻对汲黯的情感,很希望这老头能退一步,认个错,好得到皇上的谅解,其实,刘彻又何尝不想如此呢?
这么多年相处,他了解汲黯的性格,况且今天廷议的是和亲的是非,他不愿意看到耿介刚直的汲黯身陷囹圄。只要他能识时务,知进退,收敛身上的傲气,不为主张将他治罪的人提供口实,他就可以寻找台阶了结此事。
可眼前这位汲大人,哪里有认错的迹象呢?
他身体挺得板直,头扬得老高,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依旧在那里掰着指头历数元朔以来朝政的弊端。
刘彻听着听着,脸色由涨红转为蜡黄,又由蜡黄转为铁青,继而由铁青渐渐泛白。
张汤和赵禹等人交头接耳,准备再次启奏,发起对汲黯的弹劾。
公孙贺、李息的心悬到了半空,那种紧张丝毫不亚于临战前的气氛。
“皇上啊!请您大开圣恩,赦过汲黯吧!”两人正这样想着,就听见一声怒吼:“罢了!”紧接着,刘彻将手中的竹简“砰”的摔在地上。随之,便有一批大臣应声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臣请杀了汲黯。”
“杀了汲黯。”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公孙贺、李息的声音是多么的弱小。
站在一旁的包桑吃惊地看着跪倒在殿内的群臣,仓皇地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接下来,是雷霆之前恐惧的寂静。谁都知道,汲黯的命运系于一人。主杀者和主赦者,都迫切想从刘彻那里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声音。
时间一丝丝地流走,大家的心却在一点点地紧缩。在众人的心中,好像时间静止了,空气也停止流动了。
可许久之后,他们却从刘彻的口中听到了两个字:“退朝!”
接着包桑跟着喊道:“退朝……”尖细的声音终于给这个凝固的时刻带来了一点活气。
等到大家抬起头来时,皇上已经走了。
张汤等人彼此看着对方,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些颓然地垂下两只硕长的胳膊,朝着殿外走去。
汲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看了看御案,眼睛湿润了。
长安的桃花在三月开出一片云霞和浪漫。
出了灞城门,大道两旁,一簇簇的桃花挂满枝头。一株株垂柳柔枝轻舒,丝绦飘荡,从眼前一直绵延到数十里外,宛若一道翠绿的帘幕。
从烟霞里走出三匹马,一辆车驾。车驾里坐着一位妇人,一边走,一边用丝绢擦拭着泪水津津的眼角,还不时回头望望渐行渐远的京都,眉梢充满了眷恋。
马上的三位则放任马儿的蹄子敲打着春日的大道。
“不管怎么说,皇上那天匆匆退朝,实在是圣明之举。”说话的是李息。
“是啊!说到底,皇上还是不忍降罪于大人,皇上从内心还是喜欢汲大人的。”接着李息的话茬,卫青说道,“只可惜在下那天不在,否则,绝不会让这个张汤兴风作浪的。”
汲黯打心底感念皇上的宽容。
要说他来京城已有多年,每每在朝堂冲撞皇上,从来没为一己私利,他相信皇上也明白这些,所以才一次次的不与他计较。那天要不是皇上退朝,那局面会不堪设想。
汲黯甩了一下马鞭,对卫青说道:“这也怪不得大人,大司马也是奉了皇上的诏命去办事了。”
其实,汲黯那天真的没有打算活着走出未央宫前殿。
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就愁没有机会置他于死地呢!
在即将离开长安的时候,汲黯一想起朝会之后皇上对他的单独召见,仍然铭感五内。
在宣室殿,皇上的目光是多么的复杂。
那是惜其刚而不能柔的怨;伤其峣而不知折的怒;是用之扎手,弃之不舍的哀。
按理说,皇上比汲黯小了许多岁,可那会儿倒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每句话都是语重心长。
“你这个内史大人呀!这些年来,你真以为朕怕你么?朕是喜你憨直忠贞,从不腹诽,才处处容忍你,可你却不知进退,越来越不像话。朕虽素来不提倡黄老,可有时候觉得老子之言也不无道理,你难道不知水至柔而又至坚的道理么?非得每次都要弄得剑拔弩张才痛快啊?你叫朕如何说你呢?”
看着汲黯低头不语,刘彻又缓了语气道:“你在朝中结怨甚多,再待下去,不仅你处处难受,朕也不好处置。朕考虑,京城已非卿久留之处了,你赴淮阳如何?”
汲黯一愣:“皇上之意……”
“朕决定任你为淮阳太守。”
汲黯心中掠过一丝悲凉,早年在东海太守任上的情景瞬间涌上心头。
那时候他年轻,学黄老之言,好清静无为,又善择官用人,各县县令都是经他亲自推荐才得到朝廷任命的,所以,他虽然没有耗费多大气力,辖内却河清海晏,一派升平。可看看眼下的自己,鬓发斑白,牙齿脱落,就算到了那里,还会有什么作为呢?
汲黯跪在地上道:“谢皇上隆恩。可今非昔比,臣已经老了,皇上倘若认为臣衰朽无用,臣可以辞去内史,归家养老。而淮阳乃楚地之郊,地僻路遥,臣恐……”
刘彻看着汲黯,心中也不好受,在他的印象中,这是自汲黯进京以来,第一次说软话。
“唉!爱卿误解朕的意思了。朕外放爱卿,非因爱卿年老之故,实在是淮阳民风刁悍,私铸钱币之风甚盛,历任太守,禁而不止。朕欲借重于卿,卧而治之。当然,爱卿到了那里,也可以避避锋芒,待有机会,朕还要召爱卿回来的。”
话说到这个分上,汲黯还能再说什么呢?毕竟自己是和亲的倡导者,而单于爽约伤了皇上的自尊。
汲黯也是个知难而进的性格,皇上一提推行五铢钱所遇到的障碍,他就有些坐不住了,就有了一种责任感。
“皇上圣恩,臣感激涕零。臣什么也不说了,打点之后,即可赴任。”
当天,刘彻在宣室殿小宴,破例地为汲黯践行,又传了李息作陪。席间,大家谈到右内史的继任,刘彻认为义纵较为合适。
汲黯还是不改直言的性格,说义纵生性怠惰,沉湎酒酿,还望皇上多加提醒,话里的君臣情意让刘彻十分感慨。
“难得爱卿如此中直敢言,朕将会以爱卿为楷模,时时训诫于他的。”
现在,皇上话语的余温尚在,他却要启程离京了。
看着眼前草长莺飞、桃烟柳雨的情景,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
往年,这正是皇上郊祀踏青的季节,右内史的责任就是整顿民风,清扫道路。那个义纵,会把这一切安排好么?一想到这些,他又感到几分焦虑。
好在卫青送行,他的那点烦恼也只是春夜疏雨一般,瞬间即去了。
前面就是无疆亭,亭外一丛翠竹,新笋破土,几枝桃花,娇艳欲滴,间有垂柳两棵,新枝婀娜,平添了几分野趣。
卫青赞道:“此端好景,正是叙话的好去处,昨夜在下备了些酒菜,不妨就在这里小酌几杯,也好说说话。”
“一切听从大司马。”
卫青于是命人在亭子间的石案上摆了酒菜,又请汲夫人下车同饮。
卫青先举杯敬汲黯夫妇。汲黯十分惶恐,道:“大司马乃三军统帅,中朝砥柱,下官何德何能,能承受得起如此厚意?”
卫青将酒爵举在胸前,那话语中满含浓浓的情意:“大人何出此言,在下的感激之情都在酒里了。”
卫青说罢,饮了爵中的酒:“在下以骑奴之身,能有今天,不敢忘记大人之恩。”
汲黯饮下一爵,忙摆了摆手说道:“大司马何出此言,要说大人的前程,还是皇上天恩浩荡。”
“在下年轻鲁莽,带兵严酷,若不是大人指点迷津,恐怕也会像张汤那样的被人唾骂了,何谈建功立业呢?此等教诲,在下没齿不忘!”卫青说着,又为汲黯斟满一爵。
李息这时也站了起来,举爵为汲黯送行:“皇上也不过是为了暂避风波,将来还要召大人回京的。京都、南疆,气候殊异,大人还要多多保重。大人的子女皆已成人,各有所成,大人此去也没有多少牵挂了。”
卫青又转身向汲夫人敬酒。夫人的眼睛红红的,只是垂泪点头,却默默无言。卫青不忍再看,借与李息说话转过身去。
这些热心的话,说得汲黯心里暖烘烘的。他觉得这些年的京官没有白做,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么多知己。
情之所至,汲黯的话还是离不了为皇上分忧。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怕将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站起来给卫青和李息斟酒,眼里充满了庄重和忧虑,说出的话也含着酸涩和痛楚:“请两位大人饮了此爵,汲黯还有话说。”
“大人有话尽管说。大人与我情同手足,还用如此么?”李息道。
“大人若有事交代,在下肝脑涂地,决不推辞。”卫青也庄重道。
“不!你们还是饮了再说。”
汲夫人见夫君的倔劲又上来了,不免有些着急,暗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那意思是说,现在你都是离京的人了,还计较什么呢?
汲黯却浑然不觉,照旧梗着脖子道:“饮了再说。大人不饮,汲黯宁可不说。”
“好!”卫青看了看李息道,“饮了再说。”
同朝为官,大家知之甚深,以他的脾气,他们如果不接受这份沉重的情怀,只怕汲黯要把满腹的心事带到淮阳去。
现在,当卫青和李息端起酒爵,饮下晶亮的液体时,也把汲黯的嘱托和信任化进了自己的情感。
汲黯这才仰起脖子,饮了爵中之酒,话也就随之出口了:
“下官虽离京而去,可心却无时无刻不系于社稷……淮阳、京都,千里迢迢,下官不可能再参与朝议。虽然李蔡之后,丞相一职空缺。然以下官观之,张汤觊觎相位久矣。他为人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奸之语,辩数之词,他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为了社稷,为了天下,而专以逢迎皇上为能事。只要皇上不愿意,他就千方百计的诋毁;只要皇上高兴,哪怕是错的,他也会指鹿为马,颠倒是非。”
汲黯站了起来,扶着亭子的廊柱,双眼透过巳时的阳光,朝着长安望去,只有天边的浮云,只有夹道的杨柳,不见城头的大旗,不见未央宫的阙楼。
“下官如今一去,最担心的就是像张汤这样的人,内怀奸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大司马常在皇上左右,李大人位居九卿,还请时时提醒皇上早除之,否则,奸佞得势,公等……”
汲黯这番话让卫青和李息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千钧巨石,他们急忙执手扶着汲黯道:“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在下与李大人定不负大人期望,定会为大汉社稷扶正祛邪,绝不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
汲黯紧紧地握着卫青和李息的手,说话时喉头有些发颤:“如此!下官纵然老死淮阳,亦无憾了。”
四人同时举爵,饮下了最后的送行酒,汲黯传来府令,服侍夫人上车,拱手与卫青和李息告别道:“下官就此告别了,二位大人保重。”
汲黯正准备离去,只听卫青道一声“大人慢行”,便松了手中的缰绳,只见卫青从道旁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来到马前,递给汲黯道:
“在下多次出征,每每离京,司马相如总是吟《诗经》中的诗句折柳相送,时间长了,在下也记下了,正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大人拿上这柳枝,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长安就在大人身边了。”
“大司马……”汲黯只觉得眼睛潮乎乎,热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