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真的是礼仪之邦吗?真的是。
不过,既然礼崩乐坏已经是大势所趋,鲁国就能独善其身吗?
泥沙俱下的时候,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在鲁国,普通百姓对于烦琐的周礼早已经不耐烦,而士们也很讨厌各种各样的等级制度。其实,不仅仅社会中下层对周礼越来越不感兴趣,就是卿大夫乃至国君,对于周礼也并不严格遵守。
《左传》及《国语》中都记载了鲁国君臣的一些“违礼”之举,如隐公到棠地观渔,桓公取郜大鼎于宋而置于太庙,桓公与夫人姜氏一道到齐国去,庄公到齐国观社,庄公丹桓宫之楹而刻其桷,等等。
对于礼仪之邦来说,关起门来守不守礼其实都无所谓,可是,在外人面前一定要摆出一副知礼守礼的架势来,要不,怎么贩卖文化?就像如今的英国人,在国内怎样酗酒怎样裸奔不要紧,在外国人面前一定要摆出一副英国绅士的架势来。
问题是,时间久了,鲁国人连在外国人面前做做样子的功夫也不愿意做了。
俗话说:周礼尽在鲁矣。
现在来说说周礼。概括讲来,周礼的内容应该包括礼义、礼仪或礼节、礼俗三个层面。礼义是抽象的礼的道德准则。礼仪或礼节是具体的礼乐制度,可大致分为吉、凶、军、宾、嘉五大方面。细分之,有所谓“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之说,真可谓“繁文缛礼”,大而至于政治、军事,小而至于衣冠、陈设,无不有义。这些礼仪都是本着忠、孝、信、义等准则推衍而来,目的是为了“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礼俗即周人的社会风俗与道德习惯,它较礼节更细且繁,只是并无硬性规定。就主次而言,礼仪、礼节、礼俗是从属于礼义的,因为礼的根本目标是维护等级制度,这才是其本质所在。
在所有诸侯国中,鲁国是“周礼之父”周公的封国。因此,鲁国初封时不仅受赐丰厚,而且还得到了不少特权。《礼记·明堂位》记载说:“凡四代之器、服、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传之久矣。”周成王明确规定,周公的祭祀享受王的待遇,鲁国可以“郊祭周公”。
因此,鲁国天然就是周礼的模范国家。即便是王室,在经历了西周变东周的动荡之后,在周礼上也已经不如鲁国这么齐备了。再加上鲁国不仅有天子之礼,而且有诸侯之礼,对于诸侯更具有示范作用。
“周礼尽在鲁矣。”这是当时全世界对鲁国的评价,似乎也是事实。
礼仪之邦,绝对的礼仪之邦。
正因为鲁国是礼仪之邦,各国诸侯要了解周礼也往往到鲁国学习。从前是中原诸侯国家,如今,就连秦国和楚国也派人来学习,他们也想早日甩掉蛮族的帽子,玩一玩文明牌。
鲁国有专门的机构对外国人进行周礼培训,靠这个每年能挣到大笔的收入。
看看如今的大英帝国靠文化输出、文化旅游来维持经济,靠老祖宗留下的那点遗迹来支撑门面,这一点与当年的鲁国是何其相似。
贩卖文化,鲁国人在贩卖文化。
转眼间,鲁僖公鞠躬尽瘁了,于是鲁文公继位。而臧文仲年岁渐高,执政一职就交给了鲁僖公的弟弟公子遂,因为他的封邑在曲阜东门之外,又叫做东门襄仲,是东门这个姓的得姓始祖。
与臧文仲相比,东门襄仲的学问可就差得太远了。
鲁文公四年(前623年),卫国的宁俞来鲁国聘问。按照鲁国的习惯,同姓国家来的客人都是兄弟,接待标准要高于异姓国家。当然,齐国虽然是异姓国家,可是那是姥姥家,接待规格与同姓国家相同。所以,宁俞来到,接待规格很高。
鲁文公亲自请客,六卿作陪。不过,臧文仲请了例假。为什么说是例假?因为老爷子年岁太大,身体不好,这种迎来送往的事情照例就不参加了。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例假成了月经的代名词。
国君请客,那可不是胡吃海喝,那是有讲究的,吃什么喝什么奏什么音乐都不是乱来的,都是按照周礼来的,一来表示郑重,二来也是文化展销。这一次,按照东门襄仲的布置,伴奏音乐是《湛露》和《彤弓》两首诗。按照规矩,宁俞就应该在席间答谢或者吟诗作答。可是没想到宁俞只管吃,什么话都没说。
“哎,宁俞据说很聪明啊,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来到礼仪之邦,一点礼也不讲啊。”鲁文公有点不高兴,不过他觉得一定有什么原因。
于是,散了席,文公就派东门襄仲去问问宁俞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门襄仲不去,因为他自己心里没底,他把这活改派给了司马公孙敖,公孙敖是谁?庆父的儿子。
“老宁啊,我家主公让我问你呢。怎么吃饭的时候我们奏了音乐,你没什么反应呢?是我们什么地方失礼了吗?”公孙敖来问宁俞。他这人大大咧咧,也没有拐弯抹角。
“你不知道吗?”宁俞反问。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还来问你?”公孙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我问你,你们奏的是什么音乐?”
“什、什么音乐?我也不知道啊。”公孙敖说,他是真不知道。对于周礼这套东西,他根本没兴趣。
“你不知道?怎么会?鲁国不是礼仪之邦吗?你怎么这都不知道?”宁俞吃了一惊,传说中的鲁国不是人人懂礼的吗?鲁国的卿怎么会连这个音乐都不懂?
“嗨。”公孙敖笑了,“什么狗屁礼仪之邦啊,那只是个传说,那套东西早过时了。哈哈哈哈……”
“啊,我听说各国都派人来鲁国学礼啊,那不是什么都学不到?”宁俞不敢相信。
“那也不是,我们专门有人接待各国留学生啊,他们学到的都是正宗的周礼。嘿嘿,挣点文化钱嘛。”公孙敖说的都是实话。
“唉。”宁俞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了。
“老宁啊,别光叹气,说正事啊。”看见宁俞叹气,公孙敖有点尴尬,要不是鲁文公一再叮嘱要问清楚,他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我告诉你吧,那两首音乐一首叫做《湛露》,是天子宴请诸侯的,另一首叫做《彤弓》,是天子奖励功臣的。鲁侯不是天子,我也不是诸侯,奏这样的音乐,我怎么有资格答谢呢?所以,我只好装作没听见。”宁俞说完,公孙敖这才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音乐选错了,该唱《辣妹子辣》的时候,放了《好日子》。
(《湛露》和《彤弓》均见于《诗经·小雅》)
公孙敖回去把事情一汇报,大伙都很尴尬。鲁文公满脸通红,他觉得太丢人了。
“嗨,没想到,没忽悠住他。”公孙敖没当回事,还挺高兴。
所有人都瞪了他一眼,虽然人人都知道鲁国的礼乐不过是在忽悠全世界,可是在家门口出错无论如何也是件丢人的事情。再说,事情要是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忽悠?
“不对啊,记得上次吃饭的时候,咱们还用过这两首曲子啊,还是臧老定的啊。咱们能用,怎么宁俞来了就不能用?臧老弄错了?”东门襄仲有点不服气,感觉宁俞是少见多怪。
第二天,东门襄仲前去臧文仲家中讨教这个事情。
“唉,人家宁俞是对的,可是我也没错。”臧老爷子说了。
“那,那就是我错了?”
“就是,咱们鲁国可以用天子之礼,所以,关起门来,用天子招待诸侯的音乐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外国人来了,咱们的音乐就得降一级了,否则客人的级别就不对了,知道不?”臧文仲解释。原来,学问在这里。
“唉,看来,我们必须要摆正位置了,忽悠老外也不能用忽悠的态度了,必须有点技术含量了。”东门襄仲感慨,他对此感到有些羞愧。
“对于周礼,还是那句话:认认真真抓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臧文仲教导。
东门襄仲走了,臧文仲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唉,看来,东门襄仲这一辈都是些废材,鲁国在他们手上好不了。鲁国要有起色,恐怕要等到季孙行父掌权了。”
季孙行父是谁?季友的孙子,又叫季文子。
臧文仲说的东门襄仲这一辈实际上就是指东门襄仲和公孙敖,这两位是堂兄弟。相比于东门襄仲的不学无术,公孙敖则更加不思进取,撞钟混日。
宁俞走后日子不长,公孙敖家里出大事了。什么大事?老婆死了。
别人的老婆死了也就死了,不算小事但是也算不上特大的事情。可是公孙敖不一样,他对他老婆爱得死去活来。所以老婆死了,跟天塌了一样。他老婆是谁?
当初,公孙敖从莒国娶了一个老婆回来,名叫戴己;戴己的妹妹随嫁过来,名叫声己。两人各自为公孙敖生了一个儿子,大的叫孟孙谷,又叫孟文子,小的叫孟孙叔难,又叫孟孙惠叔。公孙敖很喜欢大老婆,对二老婆没什么感觉。如今大老婆戴己死了,把他伤心得够戗。
“我,我老婆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不想活了,老婆啊,你慢些走啊,呜呜呜呜……”公孙敖哭得挺伤心,真哭,不是装的。
“叔,人死不能复活,节哀顺变吧。”季文子安慰他。
“你小屁孩懂个屁,这么好的老婆,哪里再去找第二个啊,呜呜呜呜……”公孙敖骂了一句,弄得季文子不敢再说话了。
“算了,谁没有老婆啊?谁老婆不死啊?至于这样吗?我老婆前些天也死了,我也没这样啊。”东门襄仲的劝法跟季文子自然不一样,他一向就有些瞧不起公孙敖。
“兄弟,你老婆怎么跟我老婆比啊?”公孙敖悲伤过度,说话就有些过分。
东门襄仲听了,那叫一个恼火。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公孙敖的老婆那确实是兄弟们的梦中情人。
劝是劝不住了,大家大眼瞪小眼,也不好意思走,只好看着他哭。
公孙敖大概哭了半个时辰,也哭累了,抹抹鼻涕,不哭了。大家一看,好嘛,敢情不用劝就不哭了。早知这样,刚才劝他干什么?
既然已经不哭了,大家还待着干什么?众人正要走,就听见公孙敖说出来一句雷倒大家的话。
“不行,我还要娶一个老婆。”公孙敖很坚定地说。
大家都笑了,刚才还以为他是个情种,谁知是个多情种。
“一个跟戴己一样的老婆。”公孙敖接着说。
大家都不笑了,大家在思考,跟戴己一样的老婆去哪里找?
“我要去莒国求亲,让他们再给我一个像戴己的女人。”公孙敖继续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大家。
公孙敖为什么不把声己扶正呢?因为他死活看不上声己,他哭的时候还喊:“老婆啊,怎么死的是你,不是你妹妹呢?”
所以,声己恨死了公孙敖。
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到了门口,东门襄仲突然说:“各位先走,我还是再去劝劝他,省得他殉情什么的。”
看起来,东门襄仲真是很够兄弟情分。
说完,东门襄仲转回身来,回到了公孙敖那里。
“大哥,你看,我老婆也死了,你去莒国,顺便帮我也聘个老婆回来,行不?”东门襄仲对公孙敖说。敢情是干这个来了。
这回,轮到公孙敖笑了。
俗话说: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
公孙敖干别的不行,干这个还是很有效率的。
老婆下葬之后第二天,公孙敖就派人去了莒国,向莒国国君求亲。
戴己和声己都是莒国国君的侄女,像公孙敖这样的鲁国的卿,至少也要娶莒国的公族女子的。
“我家公孙的要求是,一定要娶个跟戴己一样的。”公孙敖派去的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什么?”莒国国君当时就不高兴了,一口拒绝,“戴己死了,就该把声己扶正了,周礼不是这样吗?鲁国还礼仪之邦呢,哼!”
得,一点面子也没给,还挺讲原则。为啥这样?因为莒国国君就喜欢声己,他就替声己抱不平。
“那,那公子遂也死了老婆,也想向贵国求婚,行不?”来人说话没什么底气了,估计这个也没戏。
“没问题,我给挑一个好的。”没想到的是,莒国国君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同意了,也不说什么周礼不周礼了。
自古以来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没办成,反而把顺便帮别人办的事情办成了。
转眼到了当年的冬天,徐国不知道为了什么攻打莒国,于是莒国来鲁国请求结盟并求援。
“公孙敖,你去趟莒国吧,顺便看望一下丈母娘。”鲁文公同意了莒国的请求,决定派公孙敖去莒国结盟。
公孙敖其实不想去,他还在生莒国国君的气呢,不过最高指示下来了,不去也得去了。
“大哥,顺便帮个忙,把我老婆给带回来。”东门襄仲拜托了他这件事,连聘礼也交给了他。
就这样,公孙敖带着两个任务去了莒国,结盟仪式完毕,就去接东门襄仲的老婆了。
“哇噻!”第一眼看见东门襄仲老婆的时候,公孙敖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哎呀妈呀,这比戴己还要迷人呀。”
强忍着口水,公孙敖把聘礼的事情给办了,东门襄仲新老婆一家把女儿交给公孙敖,送出了莒国。
到了鲁国境内,公孙敖的口水可就再也忍不住了。
“兄弟,我对不住你了。”公孙敖经过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下定了决心。
于是,公孙敖帮人帮到底,帮东门襄仲把入洞房的事也给办了。
所托非人哪。东西可以托人带,损坏了还可以再买;老婆千万不要托人带,就是兄弟也不行。
回到曲阜,公孙敖兜了个大圈子,绕到西门进了城。他不敢去见东门襄仲,干脆躲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东门襄仲家里刷墙扫地,晾被晒褥,就等着这个新老婆进门呢。谁知道公孙敖一回来就躲起来了,也不说把老婆给送过来,怎么回事?派人去问,这才知道,老婆被公孙敖给截胡了。
“据说,这个女子比戴己还迷人啊。”派去的人回来添油加醋。
东门襄仲没有说话,他本来就很生气,现在更生气。
“据说,公孙敖整天跟她腻在屋子里,连门都不出。”派去的人绘声绘色。
东门襄仲的脸色气得铁青,眼睛则有点发红。
“公孙敖说了,他愿意把聘礼还给你。”派去的人继续说。
“还,还,还他个头。不行,老子要讨个公道回、回来。”东门襄仲气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说完,东门襄仲气哼哼地找鲁文公了。
“大侄子,你可要给我做主啊。”东门襄仲来到朝廷,恰好鲁文公在。
“叔,什么事?”鲁文公一看东门襄仲着急上火的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上次在卫国人面前丢人也没见他这么急过。
“什么事?!老婆被人抢了。”东门襄仲脱口而出。
“什么?”鲁文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鲁国还有人敢抢东门襄仲的老婆?胆肥了。
东门襄仲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坚决要求出兵攻打公孙敖。”
鲁文公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说:“抢房子抢地,不能抢老婆啊。这不是抢老婆啊,这是偷老婆啊。抢老婆还算是好汉行为,偷老婆算是什么?通奸加强奸啊。咱们礼仪之邦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叔,我支持你。”
按鲁文公的说法,就算是同意出动军队讨伐公孙敖了。帮着亲叔打堂叔,倒也是亲疏有别。
为了一个女人,鲁国兄弟之间眼看就要动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