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大戟,三条人命。
权倾天下、横行中原的三郤如此戏剧性地被消灭了。这样说来,任何两个亡命之徒都可以置他们于死地。大戟穿过身体的时候,它所感受到的无非就是血和肉,最多还有骨头。卿或者屁民,红甲将军或者烂衣乞丐并没有区别。
任何人,看似强大,实际上都很脆弱。任何家族,看似不可动摇,实际上却可能因为一件小事而崩溃。
权力场上,其实人人都很危险,危险度取决于有多少人仇恨你。
三郤被杀,厉公的特使和卫队立即赶到,当场宣布三郤谋反被诛,随后将三郤的尸体拉到朝廷外示众。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了首都的各个角落,各族人民欢欣鼓舞,大家纷纷说“在晋侯的英明领导下,一举粉碎了三郤叛国集团”。
栾书和荀偃立即赶往朝廷,一来要撇清跟三郤的关系,二来要祝贺晋厉公的英明决策,三来还要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工作。两人高高兴兴,结伴而来。
来到朝廷门口,只见里三层外三层,数不清的不明真相的群众在围观三郤的尸体。
“开水来了,开水来了。”栾书和荀偃从人群中穿过,终于进了朝廷。
朝廷里,晋厉公已经正襟危坐,等待卿们前来。
“主公,破获了三郤卖国集团,恭喜恭喜啊。”栾书和荀偃急忙上前祝贺。
晋厉公张张嘴,没说话。
晋厉公没说话,旁边有人说话了。
“拿下。”是胥童的喝令。
大内卫士们一拥而上,将栾书和荀偃拿下了。
“这,这,这怎么回事?”栾书大吃一惊,弄了半天,怎么自己也成清洗对象了?
没人理他,卫士们直接将两个人押出去凉快去了。
“主公,杀了他们。”长鱼矫建议。
“唉,算了,我们已经杀了三个卿了,再杀两个,那就真是滥杀无辜了,放过他们吧。”原来,晋厉公实在是不忍心下手,他临时变卦了。
“主公,你不忍心杀他们,只怕他们忍心杀你啊。”长鱼矫说。
“你不要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来人,去把栾书和荀偃放了,让他们领军讨伐三郤家族。”晋厉公下令。
其实,晋厉公说得也有道理,郤家、栾家和荀家是晋国最大的三个家族,要是一并给杀了,连去抄家的部队都凑不够,如果三家联合造反,只怕自己的脑袋也要搬家。
问题是,早知如此,何必要抓他们呢?不抓,和抓了再放,绝对是两回事。
长鱼矫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第二天,长鱼矫带领全家出走,移民北狄去了。
『权力斗争金科玉律第二十三条:要么不做,要么做到底。』
三郤家族尽管家大业大实力大,但是三郤一死,群龙无首,乱成一团,随后栾书率领大军前来灭门,老百姓们纷纷声援或者幸灾乐祸,于是郤家死的死,逃的逃。用个《水浒传》里常用的词:作鸟兽散。
郤家后人四散而逃,纷纷改姓,后来的郄姓就出于郤姓,还有些人改成了谷姓和温姓。
基本上,郤家的灭亡是大快人心的。所以,社会并没有动乱。
八卿空出来三个位置,怎么填补?
胥童被任命为卿,还有两个卿的位置空着。
“爷爷,爹,我给你们报仇了。”胥童在家庙祷告,将好消息告诉了爷爷和爹。之后,昂首参加八卿会议去了。
看起来,胥家要复兴了。
干掉了三郤,栾书本来应该心情愉快,可是想到自己险些被清洗,他就高兴不起来。特别是看到胥童,感觉就更糟糕。如果灭了三郤仅仅是为晋厉公的“自己人”扫清道路,对自己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荀,咱们要商量商量了,从前三郤在,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他们太骄横跋扈,好处是他们是大家的关注点。如今他们完蛋了,好像大家的眼光就都在咱们两家身上了。主公除掉三郤,说白了是忌讳他们势力太大。如今他们完蛋了,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咱们两家了?”栾书悄悄找来荀偃,商讨当前的形势。
“元帅啊,你不找我,我还想找你呢。主公肯定是有心要除掉我们的,否则当初也不会抓我们。还有啊,胥童现在是主公最信任的人了,他跟郤家有仇,跟咱们两家也不是朋友啊,想当初神经病事件的时候,你爹和我爷爷也没为他爹主持公道啊,保不定他也恨我们呢。”荀偃跟栾书一个想法,都愁着呢。
“是啊,据说主公正准备把他那帮吃喝玩乐的随从们都任命为卿呢,咱们难道能够跟这些人共事?”
“元帅,咱们怎么办呢?”
既然大家有共同的忧虑,事情就好办了,谁也不用说服谁,直接就讨论对策了。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达成共识:要想活得安生,就要干掉晋厉公的那帮“自己人”。要干掉那帮“自己人”,首先就要干掉晋厉公。
以两家的实力,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做到。
长鱼矫,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惜,再也没有他的下落。
过了一个月,十二月二十六日。
十二月二十六日不是早就过了吗?很巧,那一年是闰十二月,两个十二月。
这一天晋厉公心情很好,于是出了城,来到了宠臣匠丽氏在郊外的别墅游玩。
栾书和荀偃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出现,他们绝不会像当初赵穿一样明目张胆攻击国君。接到线报之后,两家各自出兵五百,包围了匠丽氏的家,然后扣押了晋厉公。
这件事,简称为“匠丽氏事变”。
没有人去救晋厉公吗?宫甲一共才八百,怎么去救?以栾家和荀家的实力相加,谁是对手?
晋厉公的“自己人”们本身实力就有限,如今长鱼矫跑了,其余人都没有主意。别说别人,连胥童都装孙子了。
扣押了晋厉公,栾书和荀偃发现又来了一个问题,谁来下手杀人?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那年头还挺注重名声,谁也不愿意承担弑君的坏名声。
怎么办?两人一商量,干脆,忽悠别人动手吧。
春秋的时候通常是这样的,如果要灭哪一个家族,就要忽悠所有的其他家族并肩而上,算是大家合伙干的,今后谁也别说谁。灭先家、赵家和三郤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如今要杀国君了,也是这个路子。
栾书和荀偃两人算了算,三郤被灭了之后,现在,晋国的大家族就只剩下栾家、荀家、士家和韩家了。
“忽悠士匄吧,这小子年轻气盛,说不定一冲动就干了。”栾书和荀偃一商量,觉得这个主意挺好。
于是,荀偃去找士匄了。
“小士啊,这个,栾元帅和我把那个昏君给捉起来了。你知道,这个昏君宠任小人,荒淫无道,还想把我们都给害死。这么说吧,他是恶贯满盈了。我们决定处死他,栾元帅跟我一商量,看你前途无量,人又正直,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一定要交给你。小士,你可不要推辞啊。”荀偃开始忽悠。
士匄一听,好嘛,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这个,按理说,这样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应该去完成。可是,我爹去世还没满三年呢,三年之内,别说杀人,杀个鸡都犯忌讳啊。老荀,谢谢你,另请高明吧。”士匄说得挺客气,就是不上当。
士匄没有忽悠住,没办法,只好去忽悠韩厥。忽悠韩厥这个老滑头,栾书和荀偃都觉得很困难。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老韩,你看,我们把那个昏君给捉起来了。您知道,这个昏君宠任小人,荒淫无道,还想把我们都给害死。这么说吧,他是恶贯满盈了。我们决定处死他,可是我们资历不够啊,算来算去,就算您是个元老了,除了您,别人谁也不配啊。老韩啊,您可不要推辞啊。”基本还是这个套路,栾书和荀偃一起来忽悠韩厥。
韩厥笑了,心说老子忽悠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忽悠我?你们还嫩点。
“两位,别忽悠了。我从小在赵家长大,当初灭赵家的时候,只有我没有出兵。俗话说:宰杀老牛,无人做主。家里的老牛养时间长了,还不忍心杀死它呢,何况杀死自己的君主呢?两位,这份荣耀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吧。”韩厥一口回绝,倒把那两人弄得个大红脸。
谁也不是傻傻鸟。
从韩厥那里出来,荀偃很恼火。
“元帅,韩厥这个老油条太可恨了,要不,先办了他?”荀偃有点气糊涂了,要杀韩厥。
“别介,咱们找人动手不就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吗?这要是无缘无故把韩厥给杀了,那不也是坏名声?这老油条人缘好着呢,咱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栾书当即否决了,骨子里,他是个不愿意滥杀无辜的人。
背黑锅这个事情,做不好,就是替罪羊;做好了,就是见义勇为。
俗话说:当小弟的最高境界,就是为老大背黑锅。
这个黑锅,有人不愿意背,有人却要抢着背。
“元帅,让我去吧。”程滑,一个比下大夫还低一级的小官主动请缨了。他看到了机会,因此不在乎背黑锅。
栾书有些犹豫,有人愿意背黑锅是好事,可是,这么重的黑锅,程滑实际上是背不起来的。倘若是韩厥杀了厉公,史官的记载是“韩厥弑厉公”,如果是程滑杀厉公,史官的记载将会是“栾书、韩偃弑厉公”或者“栾书、韩偃使程滑弑厉公。”
“程滑愿意去,可是他级别太低了,现在提拔又来不及,你看怎么办?”栾书找荀偃来商量。
“是啊,他不行。”果然,荀偃也觉得不合适。
“可是,除了他,别人也不愿意干啊。要不,咱们干脆把主公给放了,跟他订立一个不秋后算账的盟约。”栾书有点动摇了。
“元帅,千万别。要不就别抓,抓了就别放,放了就等于等死啊。要实在不行,程滑就程滑吧。”在这个问题上,荀偃比栾书要坚定。
商量半天,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程滑去杀,总比自己动手强些。
“那就他吧。胥童呢?要不要也顺便办了?”栾书问。
“元帅您觉得呢?”荀偃把球踢回来,他不是一个喜欢负责任的人。
栾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栾书和荀偃召开了一个八卿会议。当然,实际上只有五卿。
“各位,今天,我们讨论一下胥童的问题。”栾书开门见山,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什么都定了。
“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啊。”胥童很害怕,自从厉公被扣押,他就一直很害怕。不过,他显然没有长鱼矫的胆略,还心存侥幸。
“你害死了三郤,虽然他们有错,但是罪不至死,都是你在挑拨离间,公报私仇。”栾书很严肃地说。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顶帽子能扣到胥童的头上。
“开玩笑吧?郤至里通外国不是你揭发的吗?”
“开什么玩笑?我是据实揭发,你是挑拨离间,事是同一个事,动机完全不同。”栾书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动机这东西说起来,谁说得清楚?
“你,你血口喷人!”
“胥童,你不仅害了三郤,还要害栾元帅和我,你罪大恶极,还要狡辩?”荀偃也站了起来。
韩厥没有说话,他回想起当年赵盾驱逐胥甲以及郤缺把胥克打成神经病的那两次会议,这简直就是那两次的翻版。
“同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祖孙三代的身上,真是不可思议。”韩厥暗想,他救不了胥童,也没有准备救胥童。
但是,胥童的命运比他父亲和爷爷还要糟糕一些。
“来人,将乱臣胥童拿下,斩首示众。”栾书高声下令,卫士们一拥而上。
胥童傻眼了,在这一瞬间,他思绪万千,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也许很坦然,因为他报了仇;他也许很后悔,明知道权力场凶险,还要混进来;他也许很懊恼,当初捉住栾书和荀偃的时候就该两刀砍死,不然自己怎么会有今天的下场?
坦然也好,后悔也好,懊恼也好,一切都已经晚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胥童被杀,族灭。
回想当初随同晋文公流亡的重臣,狐家、先家、赵家、胥家先后覆灭。还剩下哪一家?魏家。当初魏犨还因为不受重用而心怀不满,如今看来,真是因祸得福了。
数一数狐先赵郤四大家族,哪一家的富贵超过了三代?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
这句俗话应当是来自春秋。
六天之后,也就是转年的一月五日,程滑杀了晋厉公。厉公被草草埋在翼城东门之外,规格相当于下大夫。按照常规,晋国国君薨后,应当埋葬在曲沃祖坟。
史官果然没客气,这样记载:“栾书、荀偃使程滑弑厉公。”(《左传》)
厉公谥号厉,也是个很糟糕的谥号。
这里顺便简单介绍一下谥号的知识。
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高官大臣等死后,朝廷或者家族根据他们的生平行为给予一种称号以褒贬善恶,称为谥或谥号。具体方式就是用一两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作一个概括的评价,算是盖棺定论。
谥号制度之形成,传统说法是西周早期,即《逸周书·谥法解》中提到的周公制谥。谥号是周朝开始有的,但周文王、周武王不是谥号,是自称,昭王、穆王开始才是谥号。
谥号中,像文、武、明、睿、康、景、庄、宣、桓、穆、成等都是好字眼,悼有怀念、惋惜的意思,惠是没什么能力的,厉、灵、幽、炀、懿都含有否定的意思,而且基本上都是死于非命的那种,哀、思也不是好词,但还有点同情的意味。
大家可以回顾一下,各国的灵公、厉公、幽公、炀公、懿公都是被杀死的。
很多人在死前会留下一个愿望,要求后世给自己一个怎样的谥号。
《左传》记载,楚成王死后,楚国先给他的谥号是灵,谁知成王死不瞑目,后来改成了成,这才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而《国语》记载,楚共王临死前严重反省了一下,要求自己谥号灵或者厉,因为自己当王的时候先后被晋国人和吴国人打败了。到他薨了之后,大臣们认为谥号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功劳,之后才考虑过错。共王虽然打了败仗,但是也打了不少胜仗,楚国在他的领导下还是蓬勃发展的,而且他是个大度有为、善于反思的君主,并且不是死于非命,怎么说也不能叫灵王或者厉王,于是,为他谥号共,他就成了楚共王。
杀了厉公,谁来接任?
厉公还没有孩子,就算有孩子也不能继任,厉公的兄弟呢?
栾书不傻,厉公的兄弟都已经是成人了,不好忽悠了。
“我看,把孙周接回来吧,听说他名声很好。”栾书想起孙周来,弄来弄去,自己成了继承郤至的遗志了。
荀偃举双手赞成。
于是,全体通过。
为什么要把孙周弄回来?因为孙周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好忽悠。
栾书一定没有认真学习过历史,栾书一定不知道郑庄公的故事。
十三岁的孩子都那么厉害,十四岁的难道就不行?
如果栾书见过孙周的话,打死他也不会去迎孙周了。
不管怎样,栾书派出荀罂和士会的二儿子也就是士燮的弟弟士鲂两人前往伟大首都,迎请孙周回来继位。在这一点上,栾书是讲规矩的,迎请国君,应该是下卿级别的官员前往。
郤至没有杀害厉公把孙周弄回来,却是栾书杀害了厉公,把孙周弄回来了。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往往来揭发别人要做什么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