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栾家被灭之后,晋国就只剩下了六大家族,六卿配六大家族,倒是个绝配。这下好了,从前坑少萝卜多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每家保证都有一个卿的席位。
问题是,这样一来,卿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世袭制了。
既然大家都有了世袭的卿位,利益冲突一时就小了很多,于是,晋国出现了多年不见的和谐局面。
所以,和谐与否取决于坑和萝卜的数量。
晋国这个时候的六卿分布是这样的:中军帅韩起、中军佐赵成(赵武之子)、上军帅中行吴、上军佐魏舒、下军帅范鞅、下军佐智跞。
其中,韩家和赵家是世交,韩起和赵成的关系很铁;中行家和范家也是世交,中行吴和范鞅也走得很近;智家和中行家是同宗,再加上智跞岁数小,一般也就跟中行吴交往多一些;魏家是后进的家族,再加上魏舒当年和栾家关系比较近,所以魏家略显单薄,魏舒也很小心地与各家保持着距离。
六卿当中,赵成比较老成,身体也不好,所以一向比较低调;魏舒不用说,处处小心,能不出头就不出头;范鞅自从栾家灭了以来,收敛了许多;而智跞岁数较小,身体也不太好,因此遇事能躲则躲。
弄来弄去,六卿当中也只有韩起和中行吴出头了。
韩起,家教不错,在乎名声,但是骨子里很贪;中行吴,典型公子哥儿,能力一般,喜欢扮酷,还喜欢搞搞新意。
基本上,这段时间,晋国就靠这两位来折腾了。
韩起有很好的家教,所以他懂得谦让。
赵武能够当上中军帅,就是因为韩起的谦让。所以在赵武去世的时候,点名要韩起接任中军帅。实际上,作为中军佐,也该轮到韩起了。
在楚灵王登基的那一年(前541年),韩起成了中军帅。
第二年春天,韩起前往鲁国访问。这是一个惯例,新任中军帅会去几个最亲近的国家聘问,以表达对友邦的尊重。
韩起首先来到了鲁国,在鲁国,韩起参观了鲁国太史的家,看到了《易》、《象》以及鲁国的史书《鲁春秋》,感慨“周礼尽在鲁矣”。
随后,鲁昭公和季文子分别设宴款待韩起,席间,双方各自吟诵《诗经》,韩起举止得体、谈吐大方,所用的诗都很恰当,因此受到鲁国人的高度评价。
从鲁国出来,韩起又去了齐国。
齐国同样是安排了两场宴席,一场由齐景公宴请,另一场由卿大夫们宴请。
在卿大夫的宴席上,子雅和子尾分别把自己的儿子子旗和子强叫来,请韩起看看。
“嗯,你们这两个儿子都保不住自己的家族。”韩起观察了一阵,得出这样的结论。
子雅和子尾都有些尴尬,齐国的大夫们则对韩起的判断嗤之以鼻。
“韩起是个君子,君子心诚,他说的是有道理的。”只有晏婴一个人支持韩起的判断,实际上,他有同样的判断。
至少在这个时候,韩起还是个君子。
可是,这个君子,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从此之后,韩起还是个君子,不过,是个伪君子了。
韩起从齐国回来之后不久,又去了一趟齐国,这一趟是迎亲去了,晋平公娶了齐景公的女儿少姜做夫人,因此派上卿去迎亲。
少姜到了晋国,深受晋平公喜爱。可惜的是红颜薄命,没几个月,竟然中风死了。晋平公伤心欲绝,而齐景公听说了,决定再把一个女儿嫁过去。
就这样,第二年,韩起又去齐国迎亲了。
如果说前两次来的那个韩起还是个君子,那么,这一次来的韩起就已经是伪君子了。
在赶走了庆封之后,子雅和子尾成了齐国最有权势的人,而子尾和韩起的关系不错。
韩起去迎亲,齐景公派了子尾去送亲。于是,韩起和子尾两人带着齐景公的女儿,从齐国出发到了晋国。
进入晋国,齐国送亲的人纷纷回去,就只剩下了子尾。到这个时候,子尾有话要跟韩起说了。
“元帅,有事跟你商量下。”子尾来到了韩起的帐篷里,提着两个大包,把包打开,里面都是财宝。
“这,你这是什么意思?”韩起有些吃惊。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你太客气了。”韩起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韩起是个聪明人,在齐国的时候,子尾就对自己非常客气,而且已经送了不少东西。如今又登门送礼,肯定有什么事情要求自己了。
果然,子尾堆着笑说:“元帅,承蒙你不把我当外人,我真是好荣幸好荣幸。有件事情,我想请你给我拿个主意。”
“什么事,你说。”
“咱闺女今年不是十五岁了吗?论长相那是没得挑,再加上咱家的地位,说实话,一般人家来求亲,咱看都不看他一眼。”子尾突然说起了自己的女儿,韩起一听,心想这是要向我提亲?可是我儿子都大了,孙子还太小,不合适啊。
“那,要不,我帮你物色物色?”韩起觉得这个事情倒不难,晋国六卿家族肯定有合适的,到时候自己还能赚一笔媒婆钱。
“嘿嘿,元帅,那就不用麻烦了。其实啊,我已经物色好了一家。”
“啊,恭喜啊,哪一家?”
“嘿嘿,元帅,虽然我物色好了这一家,可是还需要元帅批准啊。”
“我批准?伙计,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只要元帅同意,咱女儿就能嫁过去,这一辈子就算衣食无忧,幸福美满了。元帅,怎么样?同意吗?”
“同意,当然同意。”韩起顺口说道。
“那,那什么,既然元帅开了金口,那我就说了。”子尾啰啰唆唆,终于到了正题:“这不是你们国君就喜欢齐国的夫人吗?我想好了,我女儿嫁给你们国君就最合适了。”
到这里,韩起才知道子尾竟然打起了晋平公的主意。
“可是,上次少姜嫁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了媵,这次没有媵了。”韩起有些为难,上次少姜嫁过去的时候带了两个媵,少姜死了,两个媵还健在,所以这次就没有媵。虽说是多送个媵也不吃亏,可是不合礼法啊。
“什么媵啊?咱闺女能做媵吗?我的意思,把咱闺女顶替我们国君的女儿嫁过去。”子尾的话一说出来,把韩起吓了一大跳,这不是掉包吗?这怎么行?
“那,那你们国君的女儿怎么办?”韩起问。
“不瞒您说,我原来已经给我女儿订了一门亲事,是宋国的,我们国君的女儿就送到宋国不就行了?”子尾想得还真周到,让自己女儿去晋国做国君夫人,国君的女儿送到宋国做宋国大夫的儿媳妇。
“这……恐怕不行吧?”韩起原本要断然拒绝,可是看着地上的礼品,又有些不忍心。
“怎么不行?元帅,咱们可是好朋友,这个忙一定要帮啊。再说了,我女儿也不比少姜差啊,我带在路上了,现在就在门口呢,我叫进来给你看看。”子尾说完,也不等韩起回答,对着大帐外面就喊上了:“闺女,进来吧,说妥了。”
帐门打开,带着一股大葱味,子尾的女儿走了进来。
韩起一看,子尾的女儿长得确实不错,禁不住点了点头。
“元帅,怎么样?咱闺女长得不赖吧?咱们的关系,我闺女就是你闺女,今后咱闺女当了夫人,就等于元帅当上了国君的老丈人啊。闺女,来,给你韩爹行个礼。”子尾也不管韩起同不同意,直接给女儿认了干爹。
“干爹,女儿有礼了。”子尾的女儿挺机灵,一点没有害羞,上来行礼叫爹。
韩起看看,礼也收了,爹也当了,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偷换了子尾的女儿,韩起开始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以至于睡不好觉。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吃得香、睡得熟,没有一点后遗症。
“嗯,看来我还是有潜质的。”韩起很高兴,他知道自己完全具有成为腐败分子的潜力,实际上,自己已经腐败了,也并没有感到惭愧。
既然开始了,索性继续吧。
州县当初是栾家的地盘,后来栾家被灭,范匄、赵武和韩起都瞄上了这块地,三个人还为此争吵过,最后大家都没要,还给了公室(见第四部第一五一章)。现在,范匄和赵武都没了,韩起成了老大,就又想起这块地来了。
直接去找晋平公要?那就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听说晋平公娶了新夫人,郑简公急忙带着公孙段(伯石)来到了晋国当面祝贺。除了祝贺,还有一件事情要请示,那就是楚平王登基之后准备搞联合国大会,郑简公不去吧,怕得罪楚平王;去吧,又怕得罪晋平公,因此前来做个请示。
郑简公就住在了国宾馆里,公孙段没有,他住到韩起家里来了。想当年的时候,公孙段的父亲子丰和韩起的父亲韩厥关系很好,所以,子丰家族的人到晋国来,都会住到韩家。
看见了公孙段,韩起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伯石,你们的难题,我能帮你们解决。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韩起设宴招待了公孙段,一边喝酒,一边说。
“元帅,有什么你尽管吩咐,只要能做到的,刀山火海也敢上。”公孙段当然不能推辞。
“咱们两家的关系,帮忙也不能让你吃亏啊,这个忙啊,双赢。”
“那敢情好。”
当时,韩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公孙段听得喜笑颜开。
第二天,韩起带着郑简公和公孙段去见晋平公。按着惯例先要把礼仪程序走完,无非是你拍马屁我唱赞歌,你当小弟我当大哥。
公孙段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不仅恭敬有礼,而且应对得体,连《诗经》也运用得炉火纯青。
“哎呀,这小子打鸡血了?”郑简公大吃一惊,因为公孙段这人一向就很粗俗,今天怎么这么出色呢?他自然不知道,这些都是头天晚上韩起帮着准备好的。
别说郑简公,连晋平公也感到意外,怎么以前没听说郑国还有这样的人才啊?禁不住对公孙段刮目相看。
“主公,公孙段是个人才啊,当年他父亲就是著名的亲晋派,如今他又这么尊重您。我看啊,州县这个地方与郑国接壤,干脆就封给他算了,这样,郑国人民一定更亲近我们。”韩起当着郑简公和公孙段的面,提出了这个建议。
韩起亲自开口,又是当着人家的面,这要是不答应,在场的四个人都没面子。再说,韩起说得也有道理啊。
“好!韩元帅不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啊。”晋平公眼都没眨一下,当即把州地赏赐给了公孙段。公孙段也没有推辞,拜谢之后,算是把州地拿到手了。
趁着大家伙儿都高兴,郑简公又提个问题出来:“楚国天天派人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朝拜他们的新国君,烦死了。可是,如果不去,又违背了当年在宋国订立的盟约;去吧,又怕您会认为我们有二心了。那倒是去,还是不去?想请您给个指示。”
晋平公一听,这还真是个问题,想了想,没想明白,问韩起:“元帅,那你说说,倒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韩起也假装思索了一下,然后对郑简公说:“这个,可以去。如果您心向我国,去朝拜楚国又有什么呢?无非是实践盟约而已。如果你们心中没有我国,就算天天来朝拜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去吧,去楚国朝拜吧,只要心中有我国,朝拜楚国也等于朝拜我们。”
韩起的话,充满哲理而又感人至深。
但实际上,都是利益交换。
郑简公很感动,晋平公也很高兴,而韩起和公孙段对视一眼,会意一笑。
四年之后,公孙段去世,去世之前,特地叮嘱子产把州县还给韩起。注意,还给韩起,而不是还给晋国。
韩起拿到州县,假模假式去找晋平公,说是郑国非要把州县给自己,自己大公无私,想要还给国家。晋平公被搞得很感动,当即宣布“既然人家给你,你就当仁不让了吧”。
就这样,韩起拐了一个弯,曲线拿到州县。不过,韩起担心被人说,索性再转一个弯,用州县交换了宋国大夫乐大心的原县。
关于晋平公把州县送给公孙段,《左传》上的“君子”这样评说:礼,其人之急也乎!伯石之汰也,一为礼于晋,犹荷其禄,况以礼终始乎?《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其是之谓乎。
简单翻译过来是这样的:礼这个东西很重要,公孙段平时吊儿郎当,偶尔一次注意了礼,就得到了晋平公的赏赐,那么自始至终讲究礼的人呢?《诗经》写道:“人要是不懂礼,还不如快点去死掉。”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吧。
《左传》里的“君子”实在是个老实人,类似这样被人骗还要给人唱赞歌的事情还真不少。
以韩起为首的六卿领导下的晋国不敢对抗强横的楚国,但是对于周边的盟国甚至周王室都很不客气,典型的欺软怕硬。
晋平公二十二年(前536年),也就是楚国灭陈国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块地方叫做阎,原本是王室的地盘,后来给了晋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王室的甘大夫跟晋国阎地大夫阎嘉为了阎地的一块地争起来了。
说到这里,顺便说说阎姓起源。阎姓都出于姬姓,分别出于太伯、周昭王和晋成公,都以封地为姓。阎姓奉太伯的曾孙仲奕为得姓始祖,不过人数以晋成公后代为多。(《史记》:太伯无子。)
两边争地,韩起自然向着自己这一边,但是又不好出兵,于是命令晋国大夫梁丙、张趯(音替)从阴戎那里借兵,攻打了周王室的颖地。
周王很愤怒,于是派了大夫詹桓伯到晋国,找到韩起并指责他们。
詹桓伯说:“当初历代周王封自己的弟弟做诸侯,就是为了保卫王室。可是如今你们把王室当成帽子一样随便乱扔,还勾结戎人来打我们,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如果说这一套对赵盾这样的人不灵的话,对韩起这样要面子的人来说还是很管用的。
当时恰好周王室有人去世,韩起就派人去吊唁,顺便把阎地的那块地给了王室,把攻打颖地的俘虏也还给了周王室。
周王一看,这位改正错误还算及时,咱也要给人家面子啊,于是把甘大夫也给抓起来,送到了晋国。韩起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甘大夫恭恭敬敬又给送回了周王室。
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不管怎么说,韩起至少还是一个顾及面子的人。
到第二年,晋平公鞠躬尽瘁了,太子姬彪继位,就是晋昭公。
老国君去世,新国君继位,各个盟国自然都要前来吊唁和祝贺了。于是,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郑国上卿子皮前往晋国吊唁,除了吊唁,还准备把祝贺晋昭公继位的事情一块办了,算是二合一,省得再跑一趟。于是,准备了一百辆车的财礼。
“不要这样啊,哪有这两件事情一块办的?省省吧,就去吊唁,什么财礼也用不着。”子产来劝他,心说你这不等于边吃饭边拉屎吗?
“应该没问题吧?就算不能祝贺新君继位,再把财礼拉回来就行了。”子皮坚持,结果就带着财礼去了晋国。
到了晋国,各国上卿都到了,大家都带着财礼,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想要吊唁完了晋平公就去给晋昭公贺喜。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鲁国的叔孙婼,他认为这样的做法不合礼法。
谁是正确的?
“各位,吊唁已经结束了。大家现在提出来要为新国君贺喜,可是我要遗憾地告诉大家,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国君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如果换上礼服来接待大家,与礼不合,我们还在丧礼中;如果还穿着丧服来接见大家,那等于又一次接受大家的吊唁了。所以各位,这次活动到此为止,不留大家了,祝大家一路平安。”负责接待的叔向出来拒绝了大家向新国君贺喜的请求,一番话合情合理,让大家都无话可说。
打道回府吧。
来,容易;走,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除了叔孙婼,大家都是带着财礼来的,原本准备献给晋昭公的,如今献不成了,晋国的卿大夫们也不能让大家就这么回去啊。
于是,一家一家的,六卿和大夫们就都来看望各国使者了,说是看望,实际上是来看望他们的财礼来了,有明说的,有暗示的,有威胁的,有感化的,总之,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一把财礼留下。
子皮的一百车财礼,愣是一车也没拉回来,都被晋国人给搜刮了。子皮这叫一个后悔,回到郑国还到处说“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夫子知之矣,我则不足。”(《左传》)什么意思?知道道理并不难,难的是按照道理去执行。子产懂得这个道理,我就不行。
不过从那以后,全世界都知道晋国是个雁过拔毛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