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党,诸樊的弟弟,不过是庶弟。在所有的兄弟当中,公子党算是最勇猛的。不仅如此,公子党还是正儿八经的“海龟”,他曾经前往齐国学习现代战争。
公子党与楚国人交手的次数不算少了,多半是率领“游击队”与楚国人打游击。上次拦击楚军,活捉邓廖,就是他的功劳。在他看来,楚国人胆小怕死,行动迟缓,打仗完全仗着人多。
“嘿嘿,楚国人嘛,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的。这一次,让他们有来无回。”公子党说。他根本没有把楚国人放在眼里。
吴国人攻城能力一般,毕竟从前没有攻过,连用什么工具都没搞懂,所以攻城多日没有进展,公子党正恼火呢。如今楚国援军来了,双方可以放开手脚大战一场了,他非常高兴。
吴楚两军对阵,这是吴国军队有史以来第一次打正规战。
楚军阵地一面大旗,旗上一个大字:养。
“养由基?”公子党脱口而出。养由基他自然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即便是晋国人也对养由基敬畏三分。
“公子,养由基都老掉牙了,怕他干什么?”虎儿是吴国的勇士,现在是公子党的车右。一边说,一边指指点点,把养由基指给公子党看。
公子党顺着虎儿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养由基胡子眉毛都已经白了,确实是老了。
养由基看见对面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猜到了就是公子党,于是拈弓搭箭,非常吃力地拉开弓,一箭射来,只见那支箭在空中晃晃悠悠,画出一道并不美丽的弧线,坠落在了公子党的战车前。
“哈哈哈哈……”虎儿大笑起来,他觉得很好笑。
公子党的表情轻松了一些,但是他还是有些紧张,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独立指挥这样的战斗,手忙脚乱是可以想象的。
“那什么,鼓掌。”公子党下令。
“鼓掌?”虎儿没听明白,要打仗了,这时候鼓掌干什么?给谁鼓掌?难道齐国人冲锋之前要先鼓掌?
“啊,那什么,错了,掌鼓。”原来,公子党刚才太紧张,下错令了。
吴军开始擂鼓,准备冲锋。
按着规矩,楚军随后擂鼓。
吴军冲锋了。
公子党的战车冲在最前面,吴军一阵龇牙咧嘴地乱叫,亡命一般冲杀过去。
楚军看上去有些惊恐,他们并没有按照常规冲锋,而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掉转车头向后逃去。好在后面的步兵逃得更快,楚军的战车并没有冲撞到自己的队伍。
按照《左传》的标准写法,楚军在“奔”,吴军在“驰”,一个没命地跑,一个舍命地追。
公子党是学过兵法的,他有些担心狡猾的楚国人会布下埋伏。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追了一程,楚军果然设计了埋伏,埋伏的楚军让过了养由基的逃兵,然后截击吴军。可是,吴军势头正猛,直接将楚军的伏兵冲得七零八落。
“哈哈哈哈,楚国人真是不懂兵法,连埋伏也不会。”公子党笑了,吴军继续追击。
过不多远,又是一处埋伏,又被吴军冲散。
现在,公子党算是彻底看清了楚国人贪生怕死的嘴脸了。吴军已经不仅是“驰”,而是“奔驰”了,队伍拉得很开,跑得快的跑到了很前面,其余人远远地落后,队形已经完全不是队形了。
当“驰”变成了奔驰,问题就来了。
楚军的第三处埋伏终于出现了。
与前两处不同的是,这一处埋伏并没有从正面阻击吴军,而是从侧面拦腰杀来,将原本就已经松松垮垮的吴军拦腰截成两段。更加不同的是,这一队楚军由子庚亲自率领,十分勇猛,并不逊色于吴军。
随后,原先被击溃的两路楚军伏兵从后面杀来,而养由基的队伍掉转身来,从前面夹击吴军。
这个场景,令人想起城濮大战中先轸为楚军布置的口袋阵。
“公子,不要怕。”到了这个时候,虎儿依然不惧怕楚国人。可是,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支利箭带着风声向自己飞来,他来不及躲,只来得及用最后一眼看养由基有些得意的笑,随后便感到脖子一阵冰凉,栽下了战车。
战斗很快结束,吴军全军被歼,公子党被楚军活捉。
这一仗,是吴楚交战以来楚国的第一场大胜,由司马子庚指挥。
吴军大败,整个吴国震动,好在楚军并没有乘胜追击。
吴王诸樊非常害怕,于是找来巫狐庸商量对策。
“大王,我错了,我单知道要找楚国人报仇了,疏忽了楚国人的实力。”巫狐庸上来先认了错,倒不是为了求得原谅,而是确实反思了。
“算了,老巫,这不怪你。现在我们大败,如果楚国人来进攻,形势就不太妙了。所以我想,我们要向晋国人求援了,请求他们的帮助。”诸樊是真的害怕了,想到了这样一个主意。
原本,诸樊以为晋国人巫狐庸会支持这个想法,可是,这一次他又想错了。
“大王,大国都是没有什么信用的,他们只会利用别人,不会帮助别人。我看,咱们还是靠自己吧,晋国人靠不住。”出乎意料的是,巫狐庸表示了反对。
“不会吧?他们不是很希望跟我们合作吗?而且我们一直也在配合他们攻打楚国啊,他们会见死不救?不会,他们是文明人,跟楚国蛮子不同的。”
诸樊终究还是没有听巫狐庸的,派人前往晋国通报战败以及请求支援。
晋国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决定在第二年的春天在宋国的向召开联合国大会,商讨怎样帮助吴国。
“嘿嘿,看来,组织还是靠得住的。”诸樊很高兴。
原本是准备派巫狐庸去参加这次会议的,巫狐庸以痔疮发作,受不了舟车之苦为由拒绝了。于是,诸樊派自己的弟弟馀祭前往参加联合国大会。
鲁襄公十四年(前559年)春天,也就是晋悼公十四年,这时候,晋国中军帅和中军佐是荀偃和范匄。
联合国大会如期举行。
馀祭提前一天来到,他有些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会议,他怕自己会出丑。临行之前,他跟弟弟季札学了些周礼,但是心里还是没有底。
不过让他略微放心一点的是,晋悼公没有来,甚至晋国的中军帅荀偃也没有来,这次主持会议的是范匄。相应地,各国都是上卿或者公子来参加会议。
其实,这样的会议规格已经决定了不可能产生什么有意义的决议。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馀祭是一个职业外交家,他就应当明白,晋国人根本没有诚意帮助他们。问题是,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他职业,每个国家的代表都看出来了,只有馀祭没有看出来。
馀祭安顿好了之后,范匄派人来请,说是要提前沟通,以便在明天的会议上有的放矢。馀祭非常高兴,觉得还是晋国人想得周到。
“范元帅,真是感激不尽啊。”馀祭首先表达了感谢。
“咳,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我们华夏人的传统美德嘛。再说了,我们还是盟主呢。”范匄假惺惺地说。
两人寒暄之后,开始进入正题,就晋国以什么方式支援吴国进行了深入探讨。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晋国向吴国提供一百乘战车,并且派出军事顾问团。同时,晋国在宋国南部驻军,随时支援吴国。
“对于晋国无私的帮助,我们没齿难忘啊。真是血浓于水啊,那什么,我走了。”馀祭激动得一塌糊涂,说完这些,觉得事情既然都办好了,可以走了,于是起身告辞。
“哎,慢着慢着。”范匄急忙拦住了,心说这蛮子就是蛮子,亲戚帮忙就不要报酬了?再者说了,普天之下,谁跟谁不是亲戚啊?这门子亲戚算个屁。
馀祭有点激动,他以为范匄要留他吃饭。
“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吧。你也知道,晋国的事情就是荀偃元帅和我说了算,支援吴国呢,也就是我们两人一句话的事。临出来的时候荀元帅交代过了,说是听说吴国有许多宝物,托我带几件给他,嘿嘿,不知道公子带来没有?”范匄倒挺直爽,也没有拐弯抹角。
“这?”馀祭一愣,弄来弄去,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啊。“范元帅,还真没带,我,我不知道还要带这个啊。”
“嘿,我们晋国虽然是盟主,也不能无缘无故为别人干活啊。其他国家都要向我们进贡的,知道不?”范匄的脸色一沉,很不高兴地说。
馀祭本来就有点失望,见范匄这么说,忍不住脱口而出:“元帅,话不能这么说吧?心勿拉肝浪(吴语,形容忘性大的人)。你们晋国让我们吴国在东面打击楚国人,我们就三天两头跟楚国人干,什么时候朝你们要过报酬?如今为了你们,我们被楚国人打败了,请你们帮忙,你们就要这要那,你,你,你寿头码子(吴语,意为不知好歹的人)。”
这一番话,范匄没有听太明白,不过猜也能猜出来对方说的不是好话。眼看再这样下去要吵起来,没办法只好忍住火,挤出一点笑容来:“嘿嘿,公子,你再回去好好考虑下,明天会上见。”
馀祭气哄哄地走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晋国人。后来他知道,这就叫腐败,而范匄叫腐败头子。
第二天会议举行之前,范匄又派人来找馀祭索要贿赂。
“去你的,没门。”馀祭直接把来人骂了回去,还竖了中指。昨晚上他想了一个晚上,越想越想不通,正憋着火呢。
会议开始了。
一通简短的开场白之后,范匄简单介绍了召开这次联合国大会的目的。
“这次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吴国被楚国击败,我们要不要救援吴国的问题。大家说,救,还是不救?”范匄提出问题。
没有人说话,因为大家都听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也都看到范匄脸上的怒气。而且,原本通知大家的议题是“怎样救援吴国”,可是现在成了“该不该救”。大家都是老油条,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大家都不说话。
文明人就是这样,心里明白,就是不说。
“救,怎么不救?不救叫我来干什么?外香骨头臭啊(吴语,意为暗地搞鬼)。”见大家都不说话,馀祭有点急了,高声吼了起来。
大家都看看他,然后叹一口气,不知道是觉得他很野蛮还是觉得他很可怜。
没有人应声。
范匄清了清嗓子,说话了。
“吴国被楚国击败了,按理说,吴国是我们的盟友,我们责无旁贷,应当救他们。可是,吴国人为什么被楚国人击败呢?因为吴国人在楚国人的国丧期间进攻楚国,这是不道义的。《诗经》说得好:‘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如果上天认为你不善,你的动乱就不会停止。对于这样不道义的行为,我们身为文明国家,难道要帮助他们吗?我们晋国,历来是以道义服人的。”范匄说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唾沫星子横飞,说到这里,伸手指指馀祭,大声说道:“公子馀祭,请你回去转告你家大王,凡事绕不过一个理字,尽管咱们是兄弟,尽管我们很想帮你们,可是,不合道义的事情我们晋国绝不会做,在座的国家也都不会做。现在,请你离开。”
馀祭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回了一句:“我们吴国虽然野蛮,可是我们也没有你这么不要脸啊,你个暗毒老虎(吴语,意为阴险狡诈的人),帮你们打楚国你们不给报酬,求你们帮忙就索要好处,当我们民工啊,老子走,不靠你们了行吗?”
盛怒之下,馀祭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赶走了吴国人,范匄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处没捞到,还被骂了一顿。回晋国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去向荀偃交差,怎么向晋悼公汇报呢。
“嘿嘿……”有人笑出声来,随后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事情确实很好笑,原本来商量怎样救援吴国,结果会议一开始就先把吴国人赶跑了,这会还怎么开?
范匄恼羞成怒了。
“务娄,你笑什么?”范匄大声呵斥,他看见莒国的公子务娄在笑,决定拿他出气:“告诉你,不要以为你们私通楚国人的事情没人知道。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关起来。”
这一回,轮到公子务娄瞠目结舌了。
是辩解,还是不辩解?
辩解也没用。
公子务娄明白,性命无忧,只是又得破财了。
公子务娄老老实实地被押了下去,他相信,自己绝不是唯一的一个倒霉蛋。
公子务娄猜对了。
范匄的火气还没有消,而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拿齐鲁这样的国家开涮的,怎么办?范匄扫视一圈,最后把眼睛停留在了戎子驹支身上。
“你过来,野蛮人。”范匄说话一点没有客气,驹支是一支戎人部落的首领,居住在晋国南部的荒山野岭中,有的时候也来参加晋国的会议。“从前你们祖先吾离被秦国人从瓜州赶出来,身穿蓑衣、头戴草帽来投奔我们的先君。那时候我们是惠公,结果我们惠公可怜你们,把南部的土地给你们居住。如今,诸侯们侍奉我们不像从前那么小心了,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挑拨,不用说了,肯定是你们。你呀,明天不要来参加会议了,否则把你也抓起来。”
驹支一听,心说你这不是摆明了欺负老实人吗?该贿赂你的也贿赂了,还拿我们开刀?驹支愤愤不平,也不去想后果了,直接开始反驳。
“祖先的事情就不说了,我们始终心怀感激。我们现在那块地方,豺狼出没,鸟不拉屎,可是我们直到现在也没有二心。范元帅你摸着良心想想,但凡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什么时候我们落在后面了?如果诸侯离心离德,恐怕是贵国自己出了问题,怎么赖到我们头上呢?我们戎人的衣食语言都跟中原各国不同,平素也没有往来,我们能做什么坏事呢?我们怎么可能挑拨离间呢?即便不让我们参加会议,我们也问心无愧。”驹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还念了一首《诗经》里的“青绳”。
“青蝇”原诗不录,是什么主题呢?就是说谗佞小人像苍蝇一样到处嗡嗡乱飞,挑拨离间,用来奉劝范匄不要听信谗言。
驹支背完了诗,大家忍不住又笑了,因为这个挑拨离间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范匄。再说了,连野蛮人都会背《诗经》了,说明这世界上人不太容易被忽悠了。
笑声让范匄十分尴尬,因为这代表大家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你,你说得有道理。坏人的谗言确实不能相信,好了,没事了,明天你继续参加会议吧。”范匄作出一副有过则改的样子来。
“范元帅真是胸怀广阔啊。”有人拍起马屁来,于是,大家纷纷开始拍马屁。
联合国大会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只不过没有任何成果。当然,范匄的收获不少。
馀祭回到了吴国,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诸樊这才知道巫狐庸是对的。
“老巫,你是对的。狗日的晋国人,忽悠我们。”诸樊说起来,很是气愤。
“不奇怪啊,国家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亲戚啊。大国都这样,别看他们人模狗样衣冠楚楚,动不动还念首诗。用得着你的时候,你就是朋友;用不着你的时候,你就是狗屎。”
“可是,现在晋国人指望不上了,怎么办?”
“没什么啊,别说晋国人靠不住,就算能靠住,我们也不能永远靠他们啊,任何时候,我们都要靠自己。”巫狐庸并没有得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怎么靠自己?”
“虽说庸浦一战我们损失惨重,但是也并没有伤筋动骨,眼下,我们一面派遣精兵准备迎击楚国人,一面训练新兵。据我推算,一旦楚共王下葬,楚国人就会来攻击我们。阵地战我们不是楚国人的对手,还是用游击战来对付他们吧。”
“你说楚国人会来打我们?”
“一定会。”
“什么时候?”
“秋天,秋收之后。”
巫狐庸猜对了,秋天的时候,楚康王命令令尹子囊讨伐吴国。
这一次,战争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