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定公七年(前523年),郑国发了大水,人们在荥阳南门外的大水坑里发现两条龙在打架。
郑国人民马上产生了联想:发大水,是不是这两条龙打架的原因?于是,人们纷纷提出要求,希望政府祭祀这两条龙以便消灾。
“祭个屁,救灾还来不及呢。”子产断然拒绝,还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我斗,龙不我觌(音敌,看的意思)也;龙斗,我独何觌焉?禳,则彼其室也。吾无求于龙,龙亦无求于我。”(《左传》)
简单翻译:我们人打架,龙从来也没来劝过。龙打架,凭什么我们要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再者说,水坑就是人家的家,咱们祭祀就能让他们离开?我们没什么求到龙的地方,龙也没什么求到我们的地方,管他们干什么?
子产,是真的牛。
郑定公八年(前522年),子产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去世之前,子产认真考虑了接班人的问题。综合考虑之后,他认为游吉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游吉常常质疑自己的做法,可是他正直无私。
于是,子产确定了游吉接班,经过郑定公同意之后,子产派人把游吉请到了家里。这个时候,子产已经卧床不起了。
“游吉,看这样子我是不中了,郑国今后就交给你了。”子产尽量说得直截了当。
“叔,那您有什么吩咐?”游吉是个实在人,并没有假装推托做高风亮节状。
“我知道你个性宽和,对我的严厉管理方法始终有意见。不过我要告诉你,只有具备高尚德行的人才能够用宽松的管理让老百姓顺从,我们这样的才能必须用严厉的政策才行。就像火,就因为炽热而让人畏惧远离,因此很少有人被烧死;而水很柔顺,人们就喜欢玩水,所以就经常有人淹死。所以,宽松的管理是很难的。”子产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游吉点点头,不过很迟疑的样子,子产知道,游吉并不认同自己的看法。
“你有什么疑问?”子产问游吉。
“我想问问,该怎样对待邓析?”
“邓析?你按照你的方式就好了。”子产回答。
邓析是谁?为什么游吉要专门提出这个人来?
几个月之后,子产去世了。
子产家里很穷,去世的时候家无余财,无法按照卿的规格下葬。郑国人于是纷纷捐赠财物,子产的儿子很有骨气,按照父亲的遗嘱,一概不收。不过郑国人不管这些,都放在子产家的院子里,金银珠宝熠熠生辉。子产的儿子将这些金银财宝都扔进了河里,河水因此金光闪闪,这就是郑州市金水河的来历。
最终,子产的儿子用牛车将子产的遗体送至陉山,挖坑垒石埋葬,除了生前衣物,没有任何陪葬品。用个时髦名词,这就是裸葬。
一个官员是贪是廉,看看他的葬礼就知道了。
如今,在新郑市与长葛市交界处的陉山山顶有一座子产庙,庙前,有一个不高的土堆,这就是子产的墓。几千年来,无人盗墓,不知道是太佩服子产还是因为知道盗墓也盗不到财宝。
“文革”时期,墓碑被毁。
公元2010年3月,墓上出现大洞,有人盗墓未遂。
游吉担任了执政,没有人反对。
果然,游吉采取了宽松的管理。可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宽松的管理使得犯罪率迅速上升,强盗开始兴起,短短几个月过去,强盗们竟然在崔苻这个地方啸聚,为害一方。
到了这个时候,游吉才不得不承认子产的高明。
“叔啊,我要是早听你的,怎么会这样呢?”游吉彻底服了子产,于是出兵讨伐崔苻的强盗,这一次没有心慈手软,把强盗们全部杀死。随后,恢复子产的严厉管理方式。
对于这件事,孔子有一段著名的论述。
“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讫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母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达,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竟不俅,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左传》)
这段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好啊!施政宽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严厉措施来纠正;施政严厉,百姓就会受到伤害,百姓受到伤害就用宽和的方法来舒缓。宽和用来调节严厉,严厉用来调节宽和,政事因此而和谐。《诗·大雅·民劳》中说:‘民众辛苦又勤劳,企盼稍稍得安康;京城之中施仁政,四方诸侯能安抚。’这是施政宽和。“不能放纵欺诈者,管束心存不良者;制止抢夺残暴者,他们从不惧法度。”这是用严厉的方法来纠正。“安抚远方和近邻,用此安定我王室。”这是用和睦来安定国家。又说:“既不急躁也不慢,既不刚猛也不柔,施政温和又宽厚,百种福禄全聚拢。”这就是和谐社会啊。
成语“宽猛相济”,出于这里。
有了这个教训,游吉转而完全按照子产的思路来治理郑国,也按照子产的方式来处理国际事务。
在外交上,游吉像子产一样坚持国家原则。
郑献公二年(前512年),这一年晋顷公薨了。盟主薨了,小弟国家们自然要来送葬。郑献公刚刚断奶,自然不能前去,于是游吉自己去了,先吊唁后送葬。
这个时候晋国的中军元帅已经是魏舒,早就想找机会教训郑国人,总算有了机会。为什么魏舒对郑国人这么大意见呢?因为在晋国,赵家和韩家是世代结盟,魏家与这两家关系都不好,而此前子产和赵武关系很好,游吉和韩起也是莫逆,魏舒就感觉到郑国人跟赵韩两家是一伙,因此对他们很不满意。
游吉来到晋国,魏舒拒绝接待他,反而派了士景伯去质问他。
“当年我们悼公薨的时候,你们是来了子西吊唁,子乔送葬,怎么这次只来你一个人一勺烩了?瞧不起我们晋国人是吗?不给魏元帅面子是吗?”士景伯劈头盖脸呵斥游吉。按说,游吉是郑国上卿,士景伯不过是晋国的上大夫,怎么说,士景伯也没有资格这样说话。
这个时候,游吉的脑海里闪过子产的高大形象,子产与晋国人斗争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闪过。“XX的晋国人,纸老虎,老子不怕你们。”游吉暗暗骂道,同时激励自己对晋国人不能低三下四。
“诸侯之所以归顺晋国,是因为晋国讲究礼法。礼法呢,就是小国事奉大国,大国爱护小国。小国事奉大国呢,就是要随时听从大国的命令;大国爱护小国呢,就是要多多体恤小国的难处。像这样的葬礼,我们郑国怎么会不知道怎样去做呢?先王的规矩是:诸侯的葬礼,士来吊唁,大夫来送葬。只有朝会、聘问、宴享和战争才会派出卿。从前晋国遇到丧事的时候,只要郑国国内安定,我们的国君都会来吊唁送葬;但是如果恰逢国内有事,那可能就连大夫和士都派不出来。大国对与小国的爱护就表现在,如果小国在立法上偶尔不周,大国也能够体谅,只要大体具备礼仪,不可求具体的数目和级别,就认为是合乎礼数了。周灵王去世的时候,我们的国君和上卿恰好在楚国,于是我们只能派出少卿印段,人家王室也没有责备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如今呢,你们非要说我们怎么不按从前的规矩办,那我问你,从前我们有高于常礼的时候,也有低于常礼的时候,我们该比照哪一种?现在我们的国君刚刚断奶,无法前来,那么我来了还不够吗?”游吉说话也没有客气,一通话下来把士景伯说得哑口无言。
士景伯回去,把这番话学给魏舒听。魏舒一听,这游吉分明是得了子产的真传,算了,还是放过他算了。
就这样,魏舒再也没有为难游吉。
总的来说,游吉做得不错,在历史上的名声也很不错。他尽管没有子产那样的开拓力和远见,但是很勤奋而且很无私,因此基本上能够守住子产的改革成果。
《史记》中子产被列入“循吏列传”,这样记载: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儣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尽管对子产的评价不低,可是太史公对子产对中国历史的贡献还是低估了,严重低估了。
子产铸刑鼎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公开的成文法,在中国乃至世界法律史上都是一件大事,子产因此被奉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法家之一,在他之前的仅仅有管仲一人而已。
历史上,甚至有一些人将子产称为“春秋第一人”。
子产与管仲一脉相承,都属于法家的先驱。不过子产比管仲要不容易得多,毕竟郑国的国内国际形势都比当初齐国要恶劣得多。
我们不妨按照韩非子对一国首相的评价标准来看子产,按韩非子的理论,一个合格的首相,要懂得运用“法术势”三种手段。
子产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法家之一,铸刑鼎就已经奠定了他的地位,在法的运用上无懈可击。
与管仲受到齐桓公无限信任一样,子产之所以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与郑国的内阁制分不开。当国者子皮确定了子产执政之后,宣布所有人必须无条件服从子产,子皮的支持可以说是子产执政的基础。而郑简公同样对子产表态:朝廷的祭祀礼仪由我管,国家内政外交给你管,各司其责,不得互相干预。
内阁制,是子产能够实行法治的基础。
子产的权术玩得炉火纯青,在法治之外,运用权术扫除改革障碍,心黑手狠,并不亚于赵盾。不过,子产的权术都是为改革铺路,为了国家,与赵盾的权力欲完全不同。
当法和术解决所有问题之后,子产已经不需要用势这个手段了。在韩非子的理论中,子产就是一个完美的政治家和执政者。
在国际事务中,子产坚持一个“守礼”的原则,真正做到了不卑不亢。所以,即便晋楚两个大国的国君和权臣也都对他敬佩有加,其个人魅力无与伦比。
能够让郑国在恶劣的国内国际环境下活得有滋有味有尊严,子产堪称伟大。翻看中国历史,有几个人能和子产比肩的?
孔子和叔向一样强烈反对子产铸刑鼎,但是,这不影响孔子对子产的崇拜之情。
《孔子家语·辩政篇》里孔子说道:“夫子产于民为惠主,于学为博物,晏子于民为忠臣,于行为恭敏,故吾皆以兄事之。”孔子认为子产博学而爱民,自己把他看成兄长。
《论语·公冶长》中记载: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到子产去世的时候,孔子在鲁国听到消息,潸然泪下,说道:“古之遗爱也。”
能让孔子落泪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孔子与子产的政见不同。大致,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了。
在《史记·循吏列传》中,除了孙叔敖和子产之外,还有三个人,都是春秋时人,顺便作一介绍。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也就是儒学研究比较高明的人。由于才学优异做了鲁国国相,至于那时候谁是国君,太史公也没有说,我们也就不知道。
公仪休这人奉公守法,他命令当官的不许和百姓争夺利益,做大官的不许跟小官争利。
有一次,有人给公仪休送鱼来了,因为这人听说公仪休爱吃鱼,特地来巴结。
“不行不行,我不能收。”公仪休拒绝了。
“听说您爱吃鱼啊,嫌我这鱼死了?没有啊。”送鱼的当然不肯就这么拿回去。
“正因为我爱吃鱼,才不能接受啊。现在我做国相,自己还买得起鱼吃;如果因为今天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谁还肯给我送鱼?所以我决不能收。”公仪休说了自己的道理。
说来也奇怪,春秋时期公仪休讲的道理,后来再也没有人讲过了。看来,《史记》的这段记载很失败。
公仪休吃了家里中的蔬菜,感觉味道很好,于是就把自家园中的菜都拔下来扔掉了。他看见自家织的布好,就立刻把妻子赶出去旅游了,自己在家里把织机给砸了。
“爹,你这是干什么啊?”儿子觉得奇怪,于是来问。
“干什么?我都说了,当官的不要跟老百姓争利。你说当官的家里如果都种好菜织好布,人家农民和织妇把他们的产品卖给谁啊?”公仪休的自我要求非常严格,而且很自觉。
石奢是楚昭王的相国,为人非常正直。
有一天在路上发生了一次斗殴杀人事件,恰好石奢路过,于是驾着车去追赶凶手。眼看追上了,石奢跳下车来,拦在凶手的面前。
“大胆凶手,还不束手就擒?”石奢大喝一声。
“嘿嘿嘿嘿,你敢抓我?”凶手一点也不害怕,笑呵呵地说。
石奢抓他了吗?还真没抓他,让他走了。这是什么人?石奢他爹。
放走了凶手老爹,石奢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刻,他想起了孙叔敖,想起了子产,又想起了公仪休,他感到惭愧。
于是,石奢让人把自己绑了起来,前去见楚昭王。
“相国,这是干什么?”楚昭王大吃一惊,这个国家,除了自己,谁这么大胆敢绑石奢啊?
“我爹杀了人了,要是杀我爹吧,那是不孝;不杀我爹吧,那又是不忠。所以啊,我放了我爹,自己就犯了死罪。”敢情石奢来认罪来了。
“算了算了,这不能怪你啊,你还当你的相国。”楚昭王一听,这不是小事一桩吗?“来人,给相国松绑。”
松了绑,楚昭王又发了话,石奢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了。可是,他没有。
“大王宽赦我,是大王的恩典;可是,我要伏罪,那是我的职责。”石奢说完,拔出剑来,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一挥剑,一道血光。
石奢就这么自杀了。
李离是晋文公的大理,也就是法院院长。
有一次,因为偏信了一面之词,杀错了人。李离十分懊恼自责,于是判了自己死罪,让人把自己拘留起来,等待处死。
早有人向晋文公报告了,晋文公一听,这李离一向很正直,就算错了,也不至于就判自己死罪啊。就凭这一点,也不能处死他啊。
晋文公亲自前来看望他,宣布赦免他。
“算了,这事不怪你,都是你手下工作不细。就当交了一次学费吧。”晋文公安慰。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长官,权力没有分给手下,薪水也没有分给手下,如今犯了错误,怎么就让手下承担呢?这不是太不要脸了吗?”李离拒绝赦免,坚持认为自己有罪。
“你这么说,那我不是也有罪了?”晋文公还要劝。
“按照我们的法律,法官判罚不当,必须承担责任,用错了刑,则自己要受这个刑;杀错了人,那就要偿命。这是法律,跟主公您有什么关系?您别劝我了。”李离不为所动。
“那我就命令谁也不能杀你。”晋文公很爱惜他,要来硬的。
“既然这样,我自己来吧。”李离抽出剑来,也是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一挥剑,一道血光。
李离就这么自杀了。
正直的人往往死于正直,不是被杀就是自杀,要不就是被自杀。所以,正直又被称为死亡性格。
所以,正直是正直者的耗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