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王被送回郢都的第二天,大臣们都聚在朝堂里迎接叛乱后的第一个早朝,他们原以为庄王经过这次的磨难后一定会痛心疾首整顿朝纲,没想到庄王居然迟到了,大家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见到了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庄王。
“这次寡人大难不死,真是多亏了列位卿家啊,好在如今已经没事了,所以寡人决定放假七天,开party庆祝,大家一起happy吧,哦耶!”
群臣们面面相觑:有没搞错,被人家像小鸡崽一样给绑架了,不去反省不去整顿,居然还大肆庆祝,庄王该不是吓糊涂了吧!
贾道:“主上新立,就逢此乱事,而且如今国事艰难,百废待兴,放假庆祝,恐怕不妥吧!”
“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寡人前些日子担惊受怕,现在好好地享受一下,有什么不对?你们这些老家伙做你们的事就是,不要唧唧歪歪的,烦死人了,走走走,都给我出去,寡人还约了美人喝酒呢!”
这句话一出来,大家伙全愣了,有的人在暗爽,有的人在冷笑,有的人在叹息,有的人在摇头,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大失所望。
“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出去啊,难不成你们也想参加我的party?那可不行,我的party不欢迎老年人,只欢迎辣妹!”
群臣们只好转身摇头而出:唉,楚国的先王一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怎么轮到这个臭小子,就变成了这副德行,悲哀,悲哀啊!
群臣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身后,庄王已经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默默地注视着群臣的背影,若有所思,沉静而睿智的双眼目光炯炯,嘴角边浮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楚庄王继续扮演着他的嬉皮士,三年来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每天寻欢作乐。(古代没有电视也没KTV,所以贵族们要找乐子无非就是四件事:女色,美酒,音乐,田猎;没有一个不是体力活,也亏得庄王的精力如此充沛,看来每天装孙子把他给憋坏了!)庄王为了不让老家伙们唧唧歪歪,他还在宫门口挂起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有敢进谏的格杀勿论!”至此,无人敢于进谏,唯恐惹祸上身。
当然,楚国的大臣们也不全都是胆小鬼,既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这时有个叫伍参(伍子胥的曾祖父)的老同志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伍参找到正在开party的庄王,说有事求见。
庄王右手抱着郑国小弟送给他的美女,左手抱着蔡国小弟送给他的辣妹,大大咧咧地坐在一群歌舞乐师的中间,醉醺醺地说:“大夫们这次来,是想跟寡人喝酒呢,还是来陪寡人听歌啊?”
伍参笑道:“非也非也,臣是见吾王每日里喝酒听歌,肯定也有些厌烦了吧,恰好臣前日听说了一个谜语,正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来请教一下吾王,希望吾王能帮臣解除这个疑惑。”
庄王一下子被吊起来胃口,大悦道:“大夫你真是找对人了,寡人天资聪敏,打生下来还没有什么脑筋急转弯能难得倒我呢!这么说吧,像我这种人不参加‘开心辞典’实在太浪费了!”
伍参于是把这个谜语说了出来:“有一只五色大鸟落在楚国的高阜上,三年不飞不鸣,这是什么鸟呢?”
庄王知道伍参这是暗喻自己呢,不由大笑道:“我当是什么难题呢,原来就这个啊,告诉你吧,这只鸟别人不认识,寡人却跟它熟得很,这鸟可是只不一般的鸟,它名叫‘南天神鸟’,它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大夫你就等着瞧好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庄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两眼精光四射,气势逼人。
伍参一下子被庄王这句豪言壮语给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庄王不耐烦地说道:“寡人已经解了你的谜了,大夫你还傻愣着干吗?回去吧,寡人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着不再理伍参,转身嬉笑道:“嘿嘿,美人儿,别管这个老头啦,咱俩接着喝酒,来,我喂你!”庄王突然又恢复了从前玩世不恭的模样,和旁边的美女调笑起来。
伍参只好头晕晕地退了出去,他有些糊涂了,他感觉自己真的是看不透这个满身酒气的年轻人:这究竟是他酒醉之后心血来潮的胡话,还是大家统统都看错了他?搞不懂,真搞不懂,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
接下来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让心存一丝希望的伍参彻底绝望了,庄王不但没鸣没飞,反而变本加厉,更加的淫乐放纵,跟晋国的晋灵公比着赛地玩儿花样。(晋灵公,晋襄公之子,是个昏君,不过跟庄王不同,这个昏君是真的昏,后来被赵盾一家给干掉了,文公和赵衰地下有知,当大哭三声!)楚国的忠臣们心里拔凉拔凉的,想劝谏吧又不敢,话到嘴边吧又统统缩了回去。这当口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提溜着脑袋进谏呢?
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从来不缺少忠介耿直的死谏之士的,在这个关键时刻,大夫苏从勇敢站了出来,他要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作最后一搏!
就算是死,他也要唤醒这只沉睡的“南天神鸟”!
于是有一天,苏从不顾侍从们的拦阻,二话不说冲进宫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又是烛之武那一套,看来男人眼泪的杀伤力不比女孩子差。)
庄王问:“苏大夫哭得如此伤心,所为何事啊?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寡人给你做主!”
苏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呜呜呜,臣今天就要死了,楚国也快亡了,你说我能不伤心吗?”
庄王不解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你怎么会死呢,楚国又怎么会亡呢?”
苏从道:“臣想对君王您进谏,您听不进去,就会杀了臣,臣死了,楚国就再也没人敢进谏了,没有人进谏,君王您就会越发放纵而不理朝政,如此一来,楚国离灭亡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苏从话音未落,庄王那睡眼惺忪的双眼突然精光暴涨,他满脸含笑地俯身问道:“苏大夫,你是傻了还是老糊涂了,你难道没有看到我的诏令吗?”
宫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庄王眼中的寒意,忍不住打起哆嗦来,因为他们明白,在庄王这个亲切的笑容下面,隐藏着可怕的杀机。
苏从的脸上却毫无惧色,他平静地答道:“臣不但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庄王突然站了起来,“锵”的一声拔出所佩宝剑,架在苏从的脖子上,厉声道:“既然你知道不准上谏的命令,却还在上谏,难道你不怕死吗?”
苏从斜眼看了看那把明晃晃的宝剑,从容言道:“如果臣的死能让吾王幡然悔悟,振作图强,那臣情愿一死!请吾王将此剑赐予为臣,臣当刎颈于王前,不劳主上动手。”
庄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从,若有所思。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庄王却突然收剑入鞘,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寡人等了整整三年,终于盼到了像你这样的忠臣,大夫你说的话句句都是忠言,寡人立刻照办!”
原来,这三年所有的事情,统统都是庄王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想他少年即位,既没有丝毫的根基,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政治班底,再加上楚国内忧外患,局势未明,哪些人可以信任,哪些人必须防备,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所以,他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昏君,暗中观察朝中这些大臣们的一举一动,谋定而后动。
大丈夫做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忍”字,晋文公十九年都忍了,他楚庄王忍上三年,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庄王于是马上开始着手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计划,而所有的这些举措,都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雷厉风行”。
第一,罢淫乐。所有的钟鼓乐器统统丢掉,所有的歌舞乐师统统走人,所有的美女送回老家,所有的party暂停举办。
第二,立樊姬。这三年来,庄王表面上装出来很淫荡,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自己正宫夫人的人选,那就是一代贤妃,樊姬。当初,在庄王最放纵的时候,宫内所有的嫔妃都想方设法地讨好他迎合他,只有樊姬经常地劝谏他。她为了劝阻庄王不要沉迷于田猎,竟发誓从此不再吃鸟兽之肉。(白居易诗《杂兴三首》说樊姬“三载断鲜肥”,就是指此事。)所以,庄王将樊姬立为正宫夫人,还称她为自己的“贤内助”。(“贤内助”一词典出于此。)
第三,或诛杀或罢黜了一百多个奸佞小人,包括潘崇、里史以及大批若敖族人。当然,他还不敢对若敖族的首脑人物轻举妄动,现在他这只“南天神鸟”的羽翼未丰,还不是跟他们翻脸的时候。
第四,提拔重用了一百多个重要干部,作为自己的政治班底,以此制衡若敖族的权力。其中主要人物包括伍参、苏从、贾、屈荡(四大家族最末一位的屈氏大家长),楚穆王太师潘崇之子潘尫等等。
庄王这一番暴风骤雨般的整顿和改革,让所有的国人顿时对他刮目相看,列国诸侯也都不由大跌眼镜,一夜之间,天就变了,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了点吧,这还是当初那个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的浑小子吗?阴谋,看来这全是楚庄王处心积虑安排的一场政治阴谋。三年筹划,一朝勃发,年轻的楚王果然演技高超,忍功非凡,厉害,太厉害了!
然而,正当庄王同志雄心勃勃,想放手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时候,上天却突然迎头给他来了一棒,打得庄王措手不及。
这一年,楚国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地处秦、巴、楚三国之间、具有较强军事实力的庸国趁楚国内忧外患,联合群蛮(楚国境内“苗蛮”各部落的统称,上古黄帝时期三苗部落的后代)作乱,另外,麇国(今湖北郧县、岳阳附近)也率领百濮(古族名。古代元江称为濮水,就是因为濮人居于水域而得名。百濮包括许多属于濮的部落,正像群蛮一样,氏族林立,没有统一,经常迁徙,不易固定于一个地点,从湖北北部山区到江汉流域,都有濮人的活动)聚集在选地(今湖北枝城市东南),也准备攻打楚国,楚国北方的门户申、息两邑北门紧闭戒严,防备晋国等中原诸侯趁火打劫。霎时间,楚国蛮兵四起,饥民遍野,形势严峻到了如此地步,年轻的庄王真是始料未及。
这是上天赐给庄王的一个考验,过得了这个坎儿,你就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南天神鸟,过不了,你就是飞不起来的杂毛野鸡。
庄王于是召集了紧急御前会议,商讨应对之策。
楚国的大夫们一片慌乱,有的建议坚守城池,不要出战,有的建议迁都到阪高去(今湖北当阳县东北二十里长坂,也就是三国时那个著名的长坂坡战役所在地),大臣贾力排众议,说:“此策不妥,我们能去,敌人也能去。与其消极避让,不如主动出击,攻打庸国,敌人见我们虽遭荒年,仍能出兵,一定会害怕,百濮散居各处,在这种情况下肯定各自散伙,谁还有空来打别人的主意!”贾的意见很明确,庸首先挑起了这次叛乱,只要全力攻打庸国,群蛮百濮自然慑服自退,这就是后世唐著名军事理论家杜佑在《兵典》中提到的“示强”了。
贾的战略和庄王不谋而合,楚国于是出兵攻打庸国,出兵刚十五天,闹事的百濮果然害怕了,收拾包袱一哄而散。这群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一夜之间,跑了个精光。“说好了一起造反的,咋到关键时刻全溜了呢,太,太没义气!”庸国国君气坏了,只得联合仅存的群蛮,转攻为守,积储力量准备即将到来的决战。
楚兵从庐地(今湖北省襄樊市南漳县)出发以后,由于当时粮食匮乏,庄王命令每到一地,就取出官府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分给作战的士兵,并和他们吃同样伙食,同甘共苦,楚军于是士气大振。不久,楚军进军至句澨(澨,水边;句澨,今湖北丹江口市均县镇)驻扎下来,先派庐大夫戢梨率一部分地方部队对庸人进行试探性攻击,兵抵庸城,遭到庸人的猛烈抵抗,楚将子杨窗被俘。三天后,楚将子扬窗逃了回来,他报告说,庸人与群蛮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不如再发大兵,同时出动最精锐的王卒,合兵后再行进攻。大夫潘尫反对,他建议援用先君蚡冒征服陉隰的骄兵之计,使彼骄我怒,而后可克。楚庄王采纳了这一意见,派少量军队与庸人接战,先后七次遭遇,均佯败而退。庸人果为所惑,以为楚军不堪一击,遂只派了裨、儵、鱼(都是百蛮部落名)三邑的人追赶楚兵,他们大言道:“楚国已不足与一战了!”于是庸国就放松了警惕。先示强,后示弱,楚军活用兵法,别说是“庸”人,就算是不“庸”的人,也斗不过这等对手啊!
正在句澨督战的楚庄王见反攻时机已经成熟,立刻坐着临时驿车,率楚军主力急行军至临品(今丹江口市东南)与先遣军会合。庄王命令所有大军兵分两路,斗越椒自石溪(今丹江口市六里坪官山河)、大夫子贝自仞地(今湖北十堰市伏龙山以北)夹击庸国,同时,庄王还采用外交手段,说动秦、巴两国也来助拳,庸国的盟友群蛮见势头不对,马上翻脸不认人,和楚军一起攻打庸国,在楚、秦、巴、群蛮的联合攻势下,庸军土崩瓦解,庸国也被庄王一举灭掉。
从此,庸国变成了楚国的一个县,名为上庸(三国时期上庸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啊,玩三国游戏的人都知道),春秋时代又少了一个古国的名字。直到今天,湖北竹山县文丰乡皇城村的古庸方城遗址的城墙历经三千余年风雨仍然屹立,而千百年来一代代的英雄霸主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此战,楚军以骄兵之计攻敌不备,成为中国军事史上分进合击的早期战例。此次大胜,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楚庄王的杰出的军事才能,它不仅使楚国转危为安,声威大震,还对楚国日后的称霸中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楚国从此进一步巩固了后方,既加强了与巴、秦的联系,又消除了北进争霸的后顾之忧,得以全力与晋争夺中原霸权。所以国学大师梁启超曾说:“楚庄王即位三年,联秦巴之师灭庸,春秋一大事也。巴庸世为楚病,巴服而庸灭,楚无内忧,得以全力争中原。”而清朝经史学大家顾栋高也说:“灭庸而楚内乱夷矣,连巴秦而楚之外援固矣,灭庸以塞晋之前,结秦以挠晋之后,斯不待陆浑兴师,而早知其有窥觎周鼎之志矣。”
由此可见,灭庸之役对楚国的命运有多大重要性,年轻的庄王能够临危不惧,连消带打,将一场可怕的危机消灭于无形之中,还让楚国平添了一个军事重镇和两个强大盟友,小荷虽露尖尖角,但楚国的国人们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威震天下的盖世霸主就要横空出世了!
这一年,楚庄王年方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