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中裂,绝壁千仞,有路如槽,深险如函,是谓崤函古道也,此道乃关中到中原的必经之路,因此,无论称雄关中或入主中原,都因其险固和交通之艰难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秦军要攻打郑国,就必须走这条险要无比的崤函古道,他们自雍都出来,须先从茅津渡过黄河,经潼关、函谷关(这些关隘都是秦国后来在战国时所建,当时还没有建筑物),再出硖石关(崤山所在地),经渑池(列位记得蔺相如大出风头的“渑池会”否?)、义马、新安(西楚霸王项羽坑杀20万秦兵的地方),最后过了洛阳,才算是终于走出了这条天涧,之后一马平川,就可横行中原了。崤函古道之险,就在于其大半处于崇山峻岭之中。巍巍崤山西接秦岭,东连邙山,南合伏牛,北滨黄河,逶迤盘桓约三百六十余里,像一条横亘在黄河岸边的巍峨长龙,屏蔽着中原与关中的交流。在没有铁器火药水泥钢材、没有开山辟路的工具的年代,古道只能沿河川而行。道路沿河川而行,还有个重要原因,是便于就近取水,满足行人和牲畜的需要。就算是如今,这一地区对于一些建设部门来说,也是头疼不已的一个地方,310国道,连(云港)霍(尔果斯)高速公路,陇海铁路,郑(州)西(安)铁路客运专线,都需要或多或少地经过这条古道。如果大家有机会,可以沿着古道一路访古,其间不知流淌了多少古代战士的鲜血,和平年代的我们,是不可能真正体会战争的残酷的。“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或许,只有当你走在古道的某个宁静的古战场上,捡起一支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箭矢,或者是偶然发现一个不知是何朝何代无名战士的古冢,才会慨然叹息:一将功成万骨枯,古今多少豪杰,也终究逃不过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千秋伟业,只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
而就在这么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一条长长的队伍就走在这条长长的古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古道险峻处两边悬崖排列,昨晚下了一场大雪,山石峭立,白皑皑绵延在路旁,抬头只有一线蓝天,古道并不平坦,因为修路太艰难,再加上昨晚的大雪,道路极其难走,战马吃力地喷着粗气,很多甲兵只好下来推着战车帮助行进。
西乞术揉了揉有点冻僵了的面庞,强打精神说:“老哥,我们都在这鸟不拉屎的破路上走了近十天了,怎么还没走出去,再这样下去,我都快疯了!”
白乙丙刚跑到队伍后面将一群掉队的秦兵赶上来,也是疲惫不堪,他一边喘气一边说:“快了,我听附近的山民说,这里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崤山了,过了崤山,再走上五六天,到了周天子的洛邑,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西乞术看了看头顶的一线蓝天,叹道:“崤山?果然是个险要的地方,如果在这里埋伏一支精兵,居高临下攻击,恐怕谷底下一个人都无法活着走出这个山谷,父亲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不会是真的吧!”
一旁的主帅孟明视听到这句话,连声责骂道:“咄!咄!说什么晦气话!晋国老帽怎么会想到这等妙计,再说山谷设伏,哪有那么简单,我军的侦察兵是吃素的吗!再说这等扰乱军心的话,小心我拿你军法从事!”
西乞术见主帅动怒,遂不敢多言,只好将这个想法深埋心底,催车快进。一路无事,大军又行了五六日,终于走出了崤函古道,进入了周天子的地界,洛邑。
春秋时期,周天子虽然可能谁都打不过,但因其身份地位却超然于列强之上,所以但凡有路过的军队都要下车免胄卸盔致敬,否则就是大不敬。于是当秦军路过周王城北门的时候,除了必须驾车的御者外,所有的车左、车右都一齐跳下车来,脱去盔甲,朝王城方向敬礼。前哨牙将褒蛮子骁勇无比,才刚过王城城门,不等车停,就迫不及待地平地飞身而起,一个纵身,跳到战车上,一时间,掌声雷动。(果然是个蛮子!“蛮气”十足。)
褒蛮子负手站在战车上,得意洋洋地显摆说:“怎么样,刚才的动作是不是干净利索帅呆啦!哈哈,我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不好意思,我先走啦!你们在后面吃灰吧。”说着转身大笑三声,绝尘而去。
众将士见褒蛮子如此出风头,心中不爽,于是争先恐后地飞身上车,御者们见此情景,也激动得大喊起来:“快,快上车,谁跳不上车自己走路去郑国!”
有些“谦谦君子”本来不想失礼跳车的,但又怕真的要自己走路去郑国,只得也跟着跳上了车,当然,三百乘一起跳车,难免有跳错的,不过这个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上车补票就是。
于是周王城下,一时间乱成一团,颇有几分现如今火车春运的热闹景象。
真可谓“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近三百乘战车都上满了乘客,马蹄声震如雷,战车奔驰而过,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
与此同时,在周王城北门的城墙上站着两个特殊人物,他们就是周天子襄王派来观察秦军的王子虎和他十岁的小儿子王孙满,等到秦军都走了后,他们就将秦军飞车党的这些奇怪行径全都禀告给了周襄王。
襄王听了他们的报告,俯身问道:“照你们看,秦军此去胜负如何?”
王子虎叹了口气说:“秦军来去如风,骁勇无比,此去必然大胜,唉,郑国人要倒霉了。”
王孙满却含笑摇头,不以为然。
襄王笑着问道:“小满,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王孙满知道爷爷这是在考自己呢,这个“小大人”于是立即收起笑容,正色道:“这群飞车党轻而无礼,此去必败。”
“何出此言?”
王孙满自信满满地说:“轻则寡谋,无礼则缺少警惕心,一旦碰到险境,秦师就玩完儿了!”(可怕的小孩儿,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这番见识,可见春秋时贵族们的政治教育真是从娃娃就开始抓起了,可怜我们在他这个年纪,恐怕还在痴迷于“魂斗罗”什么的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襄王颔首笑道:“嗯,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结局如何,我们还是拭目以待吧,小满,要是真被你说中了,寡人就把我那把心爱的宝剑送给你!”
王孙满一蹦三尺高,又恢复了小儿神色,欢叫道:“哦耶!这次我一定赢!”
二十二年后,南霸天楚庄王借征伐陆浑之戎为名,问鼎于周王室,我们的政治天才王孙满同志说出了“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的精妙言辞,一言逼退了雄心勃勃的楚庄王,从此名震天下。
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在这个乱到极处却越乱越有精神的春秋时代,不但王侯将相可以建功立业大出风头,就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逮到机会,也可以凭着自己的机智和勇敢,风风光光地露一下脸,也正是因为他们,历史才变得更加有趣。
而郑国的商人,就是最早开始在历史中崭露头角的一群自由的爱国志士,他们所能发出的能量,绝对不容小觑。
早在公元前806年,周宣王封其弟友于宗周畿内咸林之地(今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是为郑桓公。另外,宣王还大方地把一批买卖人,属于商族后裔的商业奴隶分给了他。多事之秋周幽王时,郑桓公见天下将要大乱,便率领着这些商人远迁到“洛之东土,河济之南”以避祸,刚到那里时是一片荒野,郑桓公便率领这批商人披荆斩棘,共同开发,创立了郑国的基业,并称这里是新郑。为了报答商人们在创业中发挥的作用,郑桓公不仅解除了他们的奴隶身份,归还了他们自由民的身份,而且还给他们一定的经营自主权。当时郑桓公与商人订立了一个盟约:“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只要商人不背叛公家,公家就不强买或夺取商人的货物,不干涉商人的经营。商人有值钱的宝物,公家也不过问(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自由身份的“资产阶级”了)。因为这个盟约,所以这些商人地位超然,对郑国甚而中原的政局都很有影响力。其实老园丁烛之武从前没当园丁之前,就在秦国做过蜡烛生意(所以才那么了解秦国的政局),也算是郑国商人的一员。(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商人从政的记录了吧。)
郑国因为处在当时“天下”的中心,而且商业鼎盛,因而西到周,北到晋,东到齐,南到楚,到处都有郑国商人的足迹,所以秦军刚从洛阳出来,就碰到了这么一个爱国志士,郑国商人——弦高。
弦高是一个牛贩子,从前咱们不是说过周王室有个王子颓很喜欢拿牛当宠物吗?这个弦高就是靠着卖牛给王子颓大赚了一笔,变成了一个暴发户,王子颓倒台后,周贵族们受王子颓的影响,对宠物牛的热情丝毫不减,弦高便继续做着贩牛生意,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这一次又买了几百头牛要去洛阳卖给一些王公贵族,恰巧在路上碰到了秦国的军队。爱国商人弦高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明白郑国一旦陷入战争,自己的生意也必然受到影响,到时股票大跌,他就亏大了,于是他苦思冥想了整晚,决定不惜老本也要阻止这场战争的发生。
于是,他一面派人星夜奔告郑国,要他们早作准备;一面挑选了十二头肥牛,并以四张熟牛皮作为引礼,装成郑使前往秦军犒师。
很快弦高在滑国附近拦住了秦军,他高声叫道:“东道主郑国有使臣在此,愿求一见!”
秦军主帅孟明视不由大吃一惊,心想:“郑国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军的行踪了,糟糕,我军的偷袭计划岂不是要泡汤?”
这时弦高已经来到了孟明视的帅车之前,只见他从容一笑,躬身道:“我们国君听说您准备行军经过我国,特派小臣前来犒赏您的随从。咱国家虽然穷,但为了从前与贵主定下的‘东道主’盟约,只要你们待一天,我们就会预备一天的食宿。不过你们也别待太久了,你们一次来这么多人,久了我们可供应不起,况且敝邑地处列强之间,老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攻打我们,你们要是在这儿待久了,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们可没法跟贵主交代!”(弦高妙语,这种人不去当外交官,实在可惜了人才。)
孟明视心中还是有些不信,便诘问道:“郑君既然派你来犒师,怎么没有国书呢?”
弦高从容答道:“贵军去年冬天十二月丙戌日出兵,走了十几天的路,一定很累了吧,我们国君怕等写好国书,就来不及为你们接风洗尘了,故口授下臣,命臣速速前来相迎,失礼之处,还请将军原谅则个。”
孟明视见郑国连自己出兵的日期都知道得如此详细,这才明白自己军队的行踪已然全然暴露,便大声笑道:“贵国真是太客气了,其实我们这次来是去滑国旅游的,并没有计划去郑国,所以就不劳贵国破费了,贵使请回吧!”
弦高见目的已然达到,于是会心一笑,留下十二头肥牛,称谢而退。
待到弦高走后,孟明视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还是蹇伯伯深谋远虑,看来劳师袭远果然不智,现如今郑国连我军出发的日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定早已作了万全的准备,攻之则城固难克,围之则兵少无继,郑国这块肥肉咱们肯定是吃不上了,可是咱们要是就这么回去,也太窝囊了吧!”
白乙丙道:“是啊,军士们辛辛苦苦跋涉数千里,未立寸功就回去了,恐怕会多有怨言,我看咱们不如趁机灭了这里的滑国,也好抢点给养上路!”
孟明视颔首道:“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滑国国小民弱,也比郑国好欺负,对,咱们就灭了它出气!”
于是秦军连夜出兵,偷袭滑国,滑国不及防备,很快就被攻下,子女玉帛也被秦军抢了个精光,滑君只好逃到了翟国,当上了政治难民(郑国的替罪羊啊,好倒霉)。秦军离开后,滑城残破不堪,滑君无力复国,卫国遂趁机将滑国吞并,抹了抹嘴巴说,天上掉下好一块大馅饼!
与此同时,郑国的新任国君郑穆公也接到了弦高的密报,为了证明情报的真实性,穆公便派人去国宾馆探听杞子等人的行动,结果发现杞子等人果然早已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了,郑伯大惊失色,连忙派大夫皇武子去赶他们走,说:“大夫们住在这里这么久,我国都被你们吃穷了,没办法,我们养不起你们这些贵人,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吧,要不然你们去我们郑都北郊的山林里,采些野果,打些野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怎么样?”
杞子等人见事情已经败露,只好交出北门钥匙,狼狈地逃出郑国,他们无颜再回秦国,只好四散奔逃,一些人跟着杞子逃到齐国,另一些人跟着逢孙、杨孙逃到宋国。郑国的危机,就这么化解于无形之中了。郑穆公为了感谢弦高,不但让他当了大官,还送了他120头肥牛,以补偿他的损失(一赔十啊,弦高赚死了)。
这一连串的国际大事,很快传到了晋国那里,年轻的晋襄公和他的大臣们会怎么办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