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可以说是夏商周三代除了商纣王以外最奢侈最爱享乐的国君了,虽然没有到“酒池肉林”的地步,不过也差不多了。
我们来看齐桓公到底有多奢侈?管仲就说他:“今君之食也,必桂之浆;衣练紫之衣、狐白之裘。”墨子则说他“高冠博带,金剑木盾。”意思是说齐桓公喜欢戴高帽,穿紫衣,着狐裘,系大带,佩金剑;甚至连喝水都不喝普通白开水,要喝桂花汁……瞧瞧这形象,简直高调奢华到了极点,堪称是春秋第一时尚人士。
所谓上行下效,齐桓公极尽奢华,齐国的百姓也竞相攀比不落人后,据《韩非子》记载,齐桓公穿衣喜欢穿紫色,于是一国尽服紫。放眼望去,整个临淄城,变成了紫色的海洋,就跟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一般,浪漫、神秘、诱惑,美得如梦似幻。
从此,紫色变成了世上最尊贵的颜色,唐宋两代甚至规定,三品以下官员服朱,三品以上高官则服紫。所谓“红得发紫”,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但是别忘了,古代紫色染料极其珍贵,在当时,五匹最好的生绢也换不到一匹紫色的练布;齐国人喜欢穿着打扮,号称“冠带衣履天下”,由此可见一斑。以桓公为首的齐人,凭借自身发达的经济与巨额的财富,完全把临淄打造成了时尚风靡之都,把齐国变成了当世最奢华的享乐天堂。这种全民狂欢纵欲的时代,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
齐桓公还喜欢喝酒。《管子》一书中说他嗜酒如命,以至“日夜相继,诸侯使者无所致,百官有司无所复。”《韩非子》上还说他有次喝酒醉到把代表自己身份的“冠冕”(帽子和帽子上的垂饰,春秋时只有贵族可戴冠,只有天子及诸侯冠上才有冕)都弄丢了,以至羞得三天不敢上朝。另据《说苑》记载有次齐桓公请大夫们饮宴,管仲被罚酒,却只喝一半,桓公还因此发了小孩子脾气。
大凡生性豁达之人都爱纵酒,所谓半醉半醒间,最易忘却忧伤烦恼,桓公概如此也。
齐桓公还喜欢田猎,《管子》书中说他经常出去打野鸡打到天黑了都不肯回宫,非满载而归绝不罢手。
除了喜欢饮宴田猎,齐桓公还是个音乐发烧友,据说他珍藏有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的“号钟”。“号钟”本为演奏过“高山流水”的著名音乐家俞伯牙之琴,此琴乐音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后来有人将它献给桓公,桓公对其爱不释手。
此外,除了吃喝玩乐,齐桓公对“住”这一块也非常注重享受,他有一座华丽的行宫,叫做柏寝,据《汉书》颜师古注,因“以柏木为寝室于台之上”而得名。另据《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载:“齐侯与晏子坐于柏寝,公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据传,柏寝当初高达三丈许,方圆四十亩。台上殿宇壮观,台周翠柏苍郁,台的东侧还修有宽约丈余的台道,可见其耗资之重,靡费之巨。
经过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在今天的山东省广饶县桓台村西南,柏寝台遗迹仍存,不过只剩下断垣残碣一丘墟,殿宇宫室则全没了。
这世上并没有永垂不朽。
最后我们来说说齐桓公的好色。前面的内容一直说齐桓公很好色很好色,他究竟有多好色?《韩非子》上说:“桓公被发而御妇人,日游于市。”意思是齐桓公他竟然经常披头散发,载着妇人光天化日地就在临淄大街上亲热。看来齐桓公不仅像段誉,也有点像东邪黄药师,满身邪气不畏名教,真是有够惊世骇俗的。
还有更惊世骇俗的。
《管子》有云:“桓公谓管仲曰:‘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姑姊妹有未嫁者。’”
《晏子春秋》有云:“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先君桓公淫,女公子不嫁者九人,而得为贤君何?’”
《荀子》有云:“齐桓,五伯之盛者也,前事则杀兄而争国,内行则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
陆贾《新语》有云:“桓公不分亲疏之别,淫诸姑姊妹,不嫁者凡七人之事。”
所有记载无非说了一件事儿,齐桓公的情妇中间,竟然有七个或九个是他未出嫁的姑姊妹。当然比起齐襄公淫乱自己的亲姊妹,桓公还是有所收敛的,不过这也够过分了,光人数一项就吓死人。
此外,还有《战国策·东周策》记载说:“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意思是说齐桓公宫里竟有七百个女户聚居处,好生夸张。
不过,这些女子并不全是为齐桓公提供性服务的。据清代褚人《坚瓠续集》里说:“管子治齐,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此即花粉钱之始也。”看来这些性工作者也是对外开放的,而且还为刺激消费、吸引游士商贾、增加齐国财政收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有无聊人士研究,管仲开的官办妓院乃世界首创,比西方政治改革家梭伦创立的雅典大妓院还早五十年。
据说由于这些个原因,管仲便成了中国妓院行业的祖师爷,逢年过节要摆出来当神拜的,俗称“老郎神”。证据便是清人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娼族祀管仲,以女闾三百也。”不过这些资料毕竟只是清代文人笔记,据春秋年代久远,恐怕只是一些穿凿附会的民间传言而已,并不可信。
另据《论衡》记载,有传言说齐桓公曾跟猪八戒背媳妇一样背着妇人会见诸侯,说是为了治疗背上的疽疮。这就更加不可信了,齐桓公应该还不会离谱到这种程度。
齐桓公丧失了进取精神而贪于享乐,这并不出乎我们的意料,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的亲密战友与人生导师管仲居然也堕落了。
《列子·杨朱》篇云:“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管仲他竟然跟齐桓公比赛着奢侈起来。桓公建柏寝台,管仲就建三归台(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齐桓公“树赛门”,管仲也“树塞门”(指大门内的照壁,按照周礼,只能诸侯才可以有);齐桓公“有反坫”,管仲也“有反坫”(指接待宾客时放置空酒杯的土台子,这也只能诸侯才可以有);另外,管仲还使用镂簋(在器物上雕刻花纹)、朱紘(指的是系在颔下的帽带用红色的)、山节(将建筑物的斗拱叠得很高)、藻棁(指的是建筑物的梁柱装饰华丽),这更加只有天子才能染指。如此奢侈僭礼,连孔子都忍不住跑出来骂:“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当然,孔子也不得不承认,管仲的功业还是很大的。“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如”就是相当于的意思,孔子说管仲不是彻底的“仁”,而是相当于“仁”,其言语颇显尴尬暧昧。
其实孔子大可不必如此矛盾纠结,管仲以布衣入相,治齐四十余载,为齐国创造了数不尽的财富,桓公给他高工资是应当的。这样才能符合他的贡献,这样才能体现他的价值。司马迁在《史记》上说:“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外国之君。”又说:“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他有的是钱,来路正当,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在市民享乐风气盛行的齐国,人们并不认为他这很过分。就像我们现在的袁隆平,大家再仇富,也不会仇到他的头上去,倒是一些尸位素餐贪污腐化的人民公仆,还请你们稍微注意一下你们的言行与形象。不当人民的仆人也可以,正常一点,别把人民当你们的仆人就行。
孔子的门生子夏尝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管仲替齐桓公分担舆论上的不利,主动追求享受,这表现了他作为政客的妥协性一面以及小德上的缺失。人无完人啊!
然而,无论大德小德圣人凡人,都不可能逃过时间的追杀。终于,到了齐桓公四十一年(公元前645年),为齐国奉献了四十余年青春的“春秋第一相”管仲,终于在他八十多岁的高龄上油尽灯枯,走到了他伟大一生的尽头。
齐桓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于是赶紧来到管仲府中看望他,见他最后一面。
两个亲密无间合作了大半辈子的老战友,即将生死永诀,他们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然而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管仲也是时候交代后事了,于是齐桓公问道:“仲父之疾甚矣,若不可讳也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将安移之?”
管仲未答,却反问道:“公谁欲与?”
齐桓公道:“鲍叔如何?”
这样的安排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任何问题。鲍叔牙既是管仲的知己,也是桓公最尊敬的老师,无论从资历还是能力,他似乎都是最佳人选。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管仲却对此表示了反对,他说:“不可。鲍叔之为人也,清正廉直,善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不久矣!”
意思是说鲍叔牙廉洁奉公,疾恶如仇,是个眼睛里半点沙子都容不得的正人君子。如果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他如此地爱得罪人,又怎么可能长久地执政呢?
齐桓公很讶异,他本以为即便自己不说,管仲也一定会推荐鲍叔牙的,当初不就是鲍叔牙推荐管仲的吗?现在管仲投桃报李,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管仲看着齐桓公,会意地笑了,他知道齐桓公在想些什么,就像他知道决不能让鲍叔牙执政一样。如今齐国五公子争权,三小人乱政,可谓暗潮汹涌危机四伏,鲍叔牙生性耿直,不懂得玩弄阴谋诡计,自己死后他一定镇不住这些人的,反而有可能被这些人所害。这样自己才是真正违背了挚友的情谊啊……
齐桓公心里似乎有些明白管仲的意思了。但是怎么办呢?总得找个人吧。于是他又问管仲:“然则孰可?”
管仲回答:“要不,那就隰朋吧!隰朋为人,识见超凡而能不耻下问,侍君不二却又懂得变通,是个能掌大局的人才。主公如果实在没合适的人选,隰朋还是可堪一用的。”
说完,管仲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天之生隰朋,以为夷吾舌也,其身死,舌焉得生哉?”管仲认为隰朋是自己的舌头,预言自己死后,隰朋也一定活不长久。
说来说去,隰朋还是拿来应应急的。人才易得,相才难求,管仲始终找不到能真正代替自己的合适人选,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合适人选。总之,管仲死得一点儿都不放心,桓公既是他的国君,又是他的战友,也是他的学生,更是他永远放心不下的孩子,他就这么走了,留小白一个人挣扎在这危机四伏的乱世,他怎么放心得下。
过了一会儿,管仲又说,临淄城有三条狗,龇牙咧嘴,一天到晚准备咬人,是我用木枷锁住它们才没有得逞。这三条狗就是竖貂、雍巫和开方,主公您一定要远离他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齐桓公面露难色,心想你早知道他们是祸害,干吗不想办法早将他们除去,现在才说要寡人割心头之爱,这是什么意思?
管仲猜中了齐桓公的心思,叹道:“臣之不言,将以适君之意也。譬之于水,臣为之堤防焉,勿令泛滥。今堤防去矣,将有横流之患,君必远去。”
齐桓公这才明白了管仲的苦心,于是含泪答应,接着又问:“仲父还有何言?寡人必一一谨从。”
管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闭上双眼,黯然而去。
公元前645年某夜,齐国圣人管仲静静地走了,正如他静静地来,挥一挥衣袖,带走无数的遗憾与牵挂。据《公羊传》记载,就在这一年夏五月,天空再次发生了日食。
仲父去了,齐桓公顿时觉得心里像被挖了一块肉,痛楚遍及全身,他失去了内心强大的支撑,也失去了仅存的勇敢与力量,一股无力的感觉渐渐弥漫上来,让他空虚。
这就是真实的痛苦与孤独,它们会让内心撕裂,凹陷下去,将一切吸入,狠狠噬咬,撕成碎片,化为虚无。
那些痛苦的日子,齐桓公经常令宫人敲起牛角,自己则奏“号钟”与之呼应。牛角声声,琴音悲怆,闻者无不被感动得泣下如雨,莫能仰视。
伴着琴音,齐桓公想起了“号钟”的原主人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唉,高山流水,美则美矣,但唯一的知音已不在人世了,这琴还弹给谁听呢?
齐桓公于是将号钟永远封存,以纪念他永远的仲父。
凡人的遇合,自有定数,往往仇雠后成知己爱敬,以至合作亲密无间绝对信任,管仲之于小白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