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狼,也就是被称作蛮、夷、戎、狄的华夏周边少数民族。这些民族其实与华夏同源,他们之所以被称谓区隔开,不是因为血统和DNA,而是生活文化方式,只有坚定地遵从周礼周文化,才是华夏正统。
文化有区别没关系,求同存异嘛。问题是现在这些狼,趁着春秋乱世政局动荡,屡次侵入中原,严重威胁了华夏民族的安全。当初西周覆灭,就是西北犬戎民族作祟。后来,犬戎族被诸侯赶跑,北方另外一支山戎民族(也就是后来东胡、鲜卑族的祖先,当时生活在今天河北省东部一带)又崛起了,他们比犬戎更强大,也更凶悍,诸夏中位置靠北的燕、邢、曹、齐、鲁等国均深受其苦,却又都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可以说,山戎就是悬在诸夏头上的一柄利剑,不把它连根拔去,不仅天下永远得不到安宁,恐怕就连华夏文化,都有可能因此而断绝。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世界四大古文明,除了中国,其他三个都消亡了,且都亡于比他们更落后的文明。
按道理,这个时候周天子应该勇敢地站起来,率领诸侯驱逐外虏,保卫家园。但是很可惜,现在的周天子实在很疲弱很不争气,他既没有这颗勇敢的心,也没有能力办成这件大事儿。所以理所当然,历史选择了天下首任霸主齐桓公,代替周天子完成这项历史使命。
面对历史的选择,齐桓公毫无惧色地站了出来,仰天长啸,振臂高呼,他决定远征千里,独入险境,力驱群狼,为诸夏除此大患,将“中国不绝若线”的危局彻底扭转。这,也就是他称霸天下大战略的另外一半——攘夷!
在齐桓公看来,诸夏之间交相攻伐,说到底还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一家人再怎么闹腾,也不过床头打架床尾和而已。但异族侵我中原,这却是诸侯们共同的大敌,大家必须团结起来同御外虏才对。
整个春秋时代,齐桓公所提出的“尊王攘夷”就是它的主旋律,如果有哪一天这四个字变得不合时宜了,那么就表示春秋已经进入了战国。
齐桓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64年),山戎大举侵入燕国,燕国国君燕庄公抵挡不住,赶紧向齐桓公哭诉求救。
燕国的先祖燕召公奭,与齐国的先祖姜太公,鲁国的先祖周公旦,都是辅佐周王室灭商的重臣,拥有深厚的传统友谊,只是由于燕国离中原太过偏远(都城蓟,位于今天北京一带),所以大家很多年没有交流了,但燕国毕竟是华夏血脉、周室宗亲,于情于理于义,齐桓公都必须前去救援。
于是,在这一年冬,齐桓公与鲁庄公在济水之畔进行了一次非正式高端会晤,商讨救燕事宜。然而鲁庄公最终因为畏惧道路险远而没有出兵,齐桓公乃单独率军前往,实为捍卫华夏之第一壮举。
正如鲁人所言:“师行数千里,入蛮夷之地,必不反矣。”齐桓公此去伐戎,内无因国,外无从诸侯,而越千里之险北伐山戎,其实凶多吉少,然而,他还是必须得去。
霸主不是那么好当的,他必须大义凛然,不畏艰险,带好头,领好路,这样才能成为诸侯表率。
齐军在第二年的春天出发,大军一路向北,历经险阻,终于来到燕国都城临易(即今天河北雄县,由于山戎入侵,燕国在三十多年前从蓟城南迁至此)。面对齐桓公的强力战车部队,山戎步兵不堪一击,纷纷退却,没多会儿的工夫就逃了个无影无踪。
在北京平原地带,步兵是永远打不过装甲战车部队的,所以山戎部队决定逃回北方山区,借助有利地形,再与齐军周旋。
现在怎么办,至此而返吗?也许这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齐桓公不这么认为,山戎一触即逃,实力并未受损,恐怕齐军一走,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到时候燕国又危险了。
在这种情况下,齐桓公断然决定,继续北征,把山戎彻底打趴下,为燕国永除大患。
燕庄公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急人之难,什么叫做华夏大义,什么叫做伟大的国际救援主义精神。
于是,齐国大军在临易稍作休整,然后继续往北进兵,以最快的速度杀至山戎第一大本营令支城(今河北迁安县西)。
山戎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难缠的中原军队,结果一战下来,山戎大败,只得抛弃令支城,继续往北,逃往山戎第二大本营,孤竹国(今河北卢龙县一带)。
孤竹是一个古老的王国,早在距东周一千年前,这里就是商王朝的重要封国。商朝末年,孤竹国的两位国君继承人伯夷和叔齐互相推让,争着不肯当国君,全撂挑子跑了,后来商朝灭亡,这俩小子又坚决不肯吃周朝的粮食,结果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上。他们是争得了千古美名,然而孤竹国就惨了,没多久就被异族占领,成了山戎人的根据地。
伯夷叔齐是远古赫赫有名的大贤人,齐桓公当然也听说过这个故事,所以他决定趁此机会,灭掉孤竹,赶走鸠占鹊巢的山戎人,为伯夷叔齐报仇,也为华夏民族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惊弓之鸟的山戎人见齐军又追来了,吓得赶紧再逃,孤竹君逃得慢,被齐军抓住砍了头,剩余败兵,如鸟兽散,其中部分主力竟又转往大夏(今山西太原一带)方向跑了。
齐桓公屡战屡胜,热血翻涌,竟然又率军向西转战,对山戎穷追不舍。
但是要到达遥远的大夏,必须翻过崇山峻岭的太行山,齐军的战车过不去,怎么办?
有办法,《管子》一书中记载了四个字“束马悬车”(把马脚裹起来,把车吊上山去)。从中可知,齐军此行可谓艰险之极。
但这还不算最艰险的。
据《韩非子》一书记载,齐军打了胜仗后回程时,在西北流沙之中迷失方向,左转右转,结果走不出去了。
这可真的很惨,你想想像齐桓公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但见茫茫的大漠上,沙尘蔽日,地暗天昏。齐桓公吃了好几天的灰,满身脏臭无比,没有洗澡水,没有歌舞秀,没有冰镇饮料,更没有珍馐美食,只有永远刮不完的风永远走不完的路。齐桓公从失望到绝望,从失常到变态。《管子》一书记载,齐桓公伐山戎期间精神几乎崩溃,甚至产生幻觉,以为自己看到了鬼。
还好,还好齐桓公手下拥有天下顶尖博学者管仲。管仲编了个瞎话,说只有霸主才能见到那种鬼,安慰了齐桓公,并很快想出了条妙计——老马之智可用也。
这就是经典成语“老马识途”所出之处了。管仲利用老马天生的动物本能,终于带齐军走出迷途,寻到了回家的路。
然而齐军迷途十数日,带出来的水已经喝光,坚持走出流沙进到山林,仍然没能找到水源,齐桓公绝望地仰天长叹:“天不佑齐,今寡人死于此矣!”
不用担心,你的历史使命还没完成,上天怎么会这么快让你死呢?这时,齐桓公手下第二博学者站出来了,他就是齐国“外交部长”隰朋。
隰朋给齐桓公出主意:“蚁冬居山之阳,夏居山之阴,蚁壤一寸而仞有水。”
齐桓公大喜,当时正是夏天,他赶紧派人在山的北面找到一个蚂蚁窝,顺着挖下去,不一会儿,喷泉飞射而出,齐军欢呼震天。齐桓公隰朋管仲三人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齐声发出了孩子般的大笑。
他们终于得救了!
齐军回到孤竹,又将藏在附近各处的残余山戎揪出来,一扫而尽。
至此,强大的山戎族彻底灭亡了,只有少数余部逃到辽西一带,从山地民族转化为游牧民族(也就是东胡),再也不敢滋扰中原,直到三百年后的战国赵武灵王时期才恢复元气。
谁能想到,几匹老马,一窝蚂蚁,竟然拯救了燕齐,拯救了历史,拯救了华夏民族。
20世纪80年代,中国考古队员在北京延庆县一带发现了大量的山戎墓地,在出土的随葬物中,有锋利的青铜短剑,有精美的虎纹腰带饰牌,还有大量耳环,以及黑白色石珠、绿松石珠和各色玛瑙珠项链。至此,这些差点将燕国从中国历史上抹去的山戎族人的形象已经非常明晰了,他们身材高大(身高一米八左右),头戴耳环,颈挂项链,腰系胡带,身佩短剑,十分之彪悍勇武。
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强大而好战的部族,可惜,他们碰上了巅峰时期的齐桓公,真倒霉。
齐桓公北伐山戎,不仅将燕国从灭亡边缘挽救了回来,而且使燕国往北扩地五百余里,捡块馅饼一跃成为北方大国。说句齐桓公是燕国的再生父母,并不为过。
对此,燕庄公感动坏了:一个别国国君,毫无利己的动机,不远千里来到燕国,把燕国当成自己的国家来保护,这是怎样一种高尚的情操?我若不知感恩,岂为人类?
于是,齐桓公凯旋回国之时,燕庄公具礼相送,千恩万谢,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齐桓公送入齐国境内五十里,仍然依依不舍。
齐桓公也很感动,他表示:“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按照周礼,除了天子,诸侯相送是不能出境的,否则就是无礼,那么怎么办呢?大方的齐桓公当即宣布,燕庄公进入齐国境内的五十里土地,全部割让给燕国。
燕庄公大急,赶紧摇手拒绝,受了人家救命之恩,还要拿人土地,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齐桓公坚持要给,燕庄公坚持不要,两人在路上推来让去,折腾了老半天。
面对燕庄公无休止的客气,齐桓公终于变了脸色,他严词命令燕庄公不可拒绝自己的好意,并命他从今以后要重修召公之政,跟中原诸侯一道每年按时向周天子进贡,要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不能再捣蛋了。燕国在成康(西周成王、康王执政时期)之后就再没向天子进过贡,甚至在十余年前(公元前675年),还曾与卫国兴师伐周,立王子颓为王,迫使周惠王流亡在外两年之久。如此大逆不道,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齐桓公一番恩威并施,燕庄公终于彻底臣服了,他痛心疾首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表示将坚决服从霸主齐桓公的领导,紧密团结在以周天子为首的华夏联盟周围,同攘四夷,共奖王室,修明法度,尽职尽责,以不辜负先祖召公的遗训,以及齐桓公的谆谆教诲。
另外,燕庄公在收下齐桓公赠给他的土地后,在此筑城,名曰“燕留”,以纪齐德。
《史记》记载,此事过后,齐桓公德布天下,诸侯闻之,皆从之。
有句话说得好:只要找到方向,全世界都会给你让路!
齐桓公高举“尊王攘夷”的伟大旗帜,至此终于大获成效。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继续切准时代脉搏,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走下去,从胜利走向胜利,从辉煌迈向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