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率大军北上的消息传到越国,句践一蹦三尺高,马上召集群臣商量灭吴大计。
句践说:“老几位,夫差这小子老实了一年,终于坐不住要去跟晋国争霸主了。如今吴国的精兵大都已随夫差北上,国内空虚,此天赐良机,我们也该跟吴国正式摊牌了吧!”
文种说:“十年过去了,伍子胥死了,我们也兵精粮足、弓强马肥。越国不再是从前的越国,吴国也不再是从前的吴国;越国再也没有必要继续做吴国的附庸,我们也再不用做吴国人的奴才,打吧,我赞成!趁吴国国内空虚摆它一道!只是我们伐吴之前当在全民中搞个公投,一则可以体现民主,二则可以体现我们讨伐吴国的正义性——只有老百姓跟我们一条心,我军方可战无不胜。”
句践转过头又问范蠡:“范大夫,你怎么看?”
范蠡道:“我基本同意文种大夫的意见,打是一定要打的,但什么时候动手还要慎重考虑。现在吴国大军刚刚离开吴国边境不远,如得知我们乘虚偷袭,随时可能掉转头来增援。咱们不如等夫差到了黄池再出兵。”
句践点头道:“范大夫言之有理,那咱们就暂缓出兵,先搞个公投再说!”
春秋时代,国家体制刚刚形成,还保有大量的氏族残余,所以很多国家,尤其是小国在实施关系国家命运的重大决策之前往往都要召集国人投票表决,不过这个国人指的只是贵族和自由人,奴隶当然不包括在内,这一点我们要和现代民主严格区分开来。
据《吴越春秋》记载,越国这次“全民公投”进行得异常顺利。越国的老百姓们显然把句践的仇恨当成了整个越国的仇恨,苦苦哀求句践一定要去攻打吴国,他们说:“当年夫差使我们的大王在国际中蒙受耻辱,而长期被天下人耻笑。现在越国富得流油,大王却勤俭节约爱民如子,真是让我们太感动了。所以请允许我们为大王报仇雪耻。”
句践心花怒放,却还装模作样地推辞:“不行,当年我遭受侮辱,都是寡人一个人的错。像我这样一个有不良记录的国君,怎么敢劳累全国人民为我报仇呢?身为一个爱民如子的国君,寡人不能这么做。”
国人们又再次请求:“既然大王爱民如子,那么我们这些国人就都是大王的儿子。儿子为老爸报仇,天经地义,又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句践见戏演得差不多了,就开开心心地接受了国人的请求。
公元前482年6月的一个清晨,越王句践起了个大早,来到了山阴城西北面的“飞翼楼”,今天他要在这里举行誓师大会,鼓舞士气,大举攻吴。
十年了,十年的“阴谋”终于可以转为“阳攻”,十年的韬光养晦终于换来了晴空万里,句践心潮澎湃。
天气很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晓风轻轻地吹着,抚过每个战士激动的脸庞。
越军此时的士气很强,因为越王句践将山阴城外鸡山和豕山养的每一只鸡和猪以及独妇山上每一个寡妇都送给战士们作了慰劳品,真是太够意思了。
句践的心情也跟这天气一样好,他在想,夫差此时一定在黄池跟晋国争霸争得不可开交吧,他绝对不会想到,寡人现在就要在他背后狠狠地捅一刀,作为他即将荣任“中原霸主”的最好礼物。
句践的眼神缓缓划过城楼下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越军方阵,这都是他越国的子弟兵,也是他卧薪尝胆十年生聚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全部老底——习流(水军)二千人,教士(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四万人,君子(越王王族部队,相当于近卫军)六千人,诸御(负责辎重的后勤部队,也有人说是高级军官)一千人,共约五万精兵——大声地训话道:“现在,吴王夫差坐拥重甲步兵(春秋时重甲,指的是水犀牛皮甲)十三万,还嫌自己的兵不够多,四处抓壮丁,搞得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上天是不会庇佑他的。是,我们的军队人数比他们少,武器也不如他们先进,但正义在我们这边儿,天道在我们这边儿,我们一定能够胜利,所有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但是,我不希望你们逞匹夫之勇,而希望你们军纪严明,进则思赏,退则避刑,只要大家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胜利就一定是属于我们的!战士们,用你们的鲜血,让敌人心惊胆战吧!”
城楼下传来越军山呼海啸般的战歌声:
大王起义兵,
壮士磨戈矛。
你我同仇恨,
仇恨似火烧。
吴人再强横,
我军如波涛。
扬起五湖水,
翻江怒海潮!!
此时此刻,句践百感交集,吴国的三年囚徒生涯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划过,那些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命运,将由自己主宰。
这时候,范蠡捧着一盂虎血走了上来:“启禀大王,衅鼓的时辰到了。这,可是猛虎的鲜血。”
句践接过虎血,大笑:“好,以虎血衅鼓,更加令人勇壮。”
群臣与所有士兵齐刷刷跪下。句践捧盂过顶,举了三举,祝告:
击鼓蓬蓬,外御强凶,
赫赫威武,六军之雄。
击鼓蓬蓬,且击且攻,
声威烈烈,歼彼元戎。
——曹禺《胆剑篇》
朗诵完毕,句践将虎血洒在鼓上,振臂高呼:“击鼓,发兵!”
老虎终于收起假笑,亮出满嘴寒光四射的獠牙,朝主人扑去。
公元前482年6月11日,越王句践对吴国发动了突然袭击,五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范蠡和曳庸率领,沿海岸上行至淮河,切断北上吴军的归路;一路由越军先锋畴无馀、讴阳率领,从吴国南境直逼吴都姑苏城。
螳螂身后的黄雀行动了。太子友闻报大慌,忙和部将王子地、王孙弥庸、寿於姚等人率军从胥门出城乘舟至泓水(今江苏苏州横山越来溪),观察敌情。
王孙弥庸一眼望见从前他父亲被姑蔑人(姑蔑,今浙江衢县龙游镇,越地;据专家考证,姑蔑族当为臣服于越国的一个部族,畴无馀可能就是此族一部族首领)俘杀后夺去的旗帜,大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跟那些姑蔑人拼了!”果然是一段复仇的历史,连没多少台词的小配角都有一段辛酸的往事。
姑苏留守军总指挥太子友不同意:“敌众我寡,不可轻战。我们还是坚守城池,等父王率大军回来以后再报仇不迟。”
本来,太子友这个决策是吴国守军目前最正确的选择。姑苏城乃伍子胥当年苦心营建,城坚池固,在缺乏有效攻城武器的春秋时代,吴国守军守上一年半载没有问题,再等到夫差从黄池回来,内外夹击,吴越双方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惜王孙弥庸此时已被仇恨蒙住了双眼,不顾太子友的劝告,私自和好友王子地带了五千部曲贸然出击,于6月20日和越军先锋队在姑熊夷(今苏州市西南横山附近)展开了激战。
在吴国的铁蹄下忍辱负重了十二年之久的越国,终于在这一天反噬了。两国压抑了多年的敌视与仇恨,集体爆发。
第一战,吴国人的仇恨占了上风,王孙弥庸大败越军,畴无馀、讴阳两个先锋官均遭擒获,吴军大喜,上下笼罩在一片轻敌的可怕气氛之中。
原来越国人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也许不用等父王回来我就可以轻松搞定他们了,太子友想。
太子友错了,先锋畴无馀的姑蔑部队并不能代表越军的实力,他们只不过是句践临时拉来壮声势的杂牌部队而已。
第二天,越王句践亲率的中军主力逆江(即吴淞江)来到姑苏城外,太子友不再坚持从前坚守待援的保守战法,只派王子地守城,而亲自率一万吴军出击。
结果,太子友遇到了真正可怕的对手,一仗下来,全军覆没,他和他的两个副将王孙弥庸、寿於姚也被越国人擒杀了。
6月22日,越军在消灭吴国留守部队主力后,继续前进,直逼姑苏城下。姑苏守将王子地这时候兵力一千不到,不敢应战,一面当缩头乌龟,一面派人赶紧去向夫差告急。越王句践遂尽占姑苏外城,将太湖上的吴水军大小船只,连同夫差给西施造的特大游艇,一齐缴获,又派人一把大火将姑苏台馆娃宫烧成灰烬,火势冲天,数月不熄。
这冲天的大火,就是越王句践心中熊熊的复仇烈火,当年吴王夫差就是在这姑苏台上,对自己颐指气使、百般凌辱的;这个伤心地,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许一把火烧了它,能稍稍平息一点他内心的痛苦。
老虎的獠牙终于刺进了主人的肌肉,鲜血与流涎滴了满地。
两代吴王为了彰显自己功业而兴建的、凝结了无数吴国百姓智慧与生命的伟大建筑——姑苏台,就在句践那扭曲变态的仇恨心理下付之一炬了。它那短暂的一生,见证了吴国的崛起,也见证了吴国的衰亡。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了它在烈火之中哭泣。
姑苏台、阿房宫、圆明园。为什么,为什么,当胜利者踏上失败者的土地,往往都要将对方的宫殿楼台付之一炬呢?他不知道这是对人类文明的一种野蛮践踏吗?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伟大的建筑往往都毁灭在了兵燹与战火之中?为什么,为什么,人类那么多伟大的遗迹遗失在了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难道人性的根源,就是隐藏在文明外衣下的野蛮本质么?
悲剧啊悲剧,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了给人们看,这是历史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