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0年4月26日,吴王夫差的病果然如句践预期般的痊愈了,于是,夫差在这一天处理完政事后,按照原先的承诺在文台(吴宫台名)为屎壳郎句践先生摆下酒宴饯行,并传下命令:“今天要为越王安排北面的座位,群臣一律须以客礼事之。”
这个命令意义极其重大。从这一刻开始,句践正式脱离了卑贱奴仆的身份,而得以重新恢复越王的地位。
眼见着句践今非昔比,成了吴王跟前的大红人,群臣们马上转变态度,对他客气起来。他们争先恐后地跟句践套近乎,似乎全忘了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将句践当成一堆臭狗屎。
伍子胥看到这一幕,心里那个不痛快啊——要我将句践这个阴险小人当成贵宾对待,对不起,办不到!他越想越气,忍不住站起身来一拍桌子,拂袖而去!
果然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脑袋。伍子胥越老越固执,凡是他认准了事情,保准“一条道走到黑”。他永远不懂得做人情搞关系,永远不懂得妥协将就,还永远一副怒气冲冲好像别人欠了他多少钱的样子,从来不管时间地点。
酒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群臣面面相觑,端起来的酒愣在半空中,不知该放下,还是该喝下去。
夫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心中早将伍子胥那个不识相的老家伙骂了数百回。
伯嚭见气氛不对,忙笑道:“奇怪啊,如此美好欢乐的气氛,怎么有人会离席逃走呢?伍相国外徒刚狠,内欠厚道,我猜他大概是看到大家都这么仁义,心中惭愧,所以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吧!”
夫差也哈哈一笑,道:“嗯,太宰之言有理。别管伍子胥那个败兴之人了,来,咱们接着喝酒!”
众人纷纷赔笑,句践和范蠡也见机站起身来,给夫差敬酒,祝词是在临席前早就挖空心思拟好的:皇在上令,昭下四时,并心察慈,仁者大王。躬亲鸿恩,立义行仁。九德四塞,威服群臣。于乎休哉,传德无极。上感太阳,降瑞翼翼。大王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果然会拍马屁,句句都拍到点子上,夫差不由大为开心,是日尽醉方休,命王孙雒送句践回宾馆,说:“三日之内,寡人当亲自送你回国!”
冻僵的蛇终于躺进了农夫的怀抱,脸上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第二天,伍子胥一大早就急匆匆地闯进宫来,叫起宿醉未醒的吴王夫差,说:“昨天大王以客礼待仇人,这是不对的!句践这个人阴险得很,表面上对您温顺恭敬,甜言蜜语,内里却是一肚子坏水,是个虎狼来的。豺狼的话怎可相信,猛虎的情怎可当真。现在大王你放着我这个忠臣的话不听,而去听那些小人的谄谀之语,非要执著于妇人之仁,而放过那沥血之仇。这好比把毛发放在炭火之上,而侥幸于其不焦;把鸡蛋放在千钧之下,而希望其不碎。这是极其危险的做法,要不得要不得啊……”
夫差冷笑道:“寡人病了三个多月,也没见你来探问过我一次,就连水果都没有送来半个,可是人家句践为了寡人的病情,连我的屎都肯吃,这一点你做得到吗?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句践是小人,我看你才真正是个不忠不仁自私自利的小人!”
苍天啊,你夫差夜夜笙歌,不理国事,一切都是我伍子胥在帮你打理,我想去看你,我也要有空啊!你现在居然不辨忠奸说我是小人,你要摸摸你的良心!罢罢罢,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我也不解释了,可是为了吴国,我绝对不能把句践放回越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一定要把你的弯绕过来!
于是伍子胥说:“为什么大王您老是听不进老臣的话呢?狐狸缩起它的身子,是为了放松猎物的警惕;老虎摆出低伏的姿势,是为了发动进攻做准备;野鸡,两眼发花,才会被罩入罗网;游鱼,贪图诱饵,而死于钓钩。越王就是那老虎、那狐狸,而把大王当成了那野鸡、那游鱼。他从下饮尝大王您的尿粪,实际上是为了向上吃大王您的心肝。大王您一旦放虎归山,到时社稷丘墟,宗庙荆棘,咱们再后悔可就晚了!”
看来伍子胥平常应该很喜欢打猎,什么都拿动物来打比方。
可惜夫差不吃他那一套。
“伍子胥,老是这套陈言滥调,你烦不烦哪!寡人之意已决,你不要再说了,退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伍子胥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见他痴痴地站起身来,也不跟夫差拜辞,转过身大笑而去。
“这堂皇的宫殿啊,难道我真的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它变成一片池沼吗?哈哈哈哈……”
伍子胥凄凉的笑声在空旷的宫室中不断回响着,孤独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
从那天开始,伍子胥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祥林嫂”,时不时地就跟人抱怨说:“我真傻,真的。早知道当初我就不应该让先王去攻打越国,如果先王没去越国他就不会死了,如果他没死就一定会听我的忠言,我的境遇就不会这么糟了。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你想想,吴王夫差的身边有这么一个“祥林嫂”整天在身边唠唠叨叨,他能不烦吗?于是,夫差渐渐地就将伍子胥疏远了,很多事情都不再找他商量,就算有些大事不得不放在朝堂上讨论,也大多不听伍子胥的意见。当年威震天下的白发魔男,今日竟然沦落成为吴国政坛上的边缘人物,可悲,可叹哪!
确实,伍子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白发魔男了,他老了,老糊涂了,老得都有点老年痴呆症了,其实他大可不必整天唠唠叨叨地跟夫差说要杀句践,这不是自讨没趣吗?要是换作年轻的伍子胥,他绝对不会这么干,找个刺客把句践偷偷干掉不就得了,一了百了!句践虽是一国之君,但沦为一个手无寸铁的阶下之囚时,杀了他不就跟捏死只蚂蚁那么容易!从前王僚厉害吧,庆忌厉害吧,还不是被伍子胥轻松干掉?杀个句践又有何难,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任何证据,夫差能拿伍子胥怎么样?就算事情泄露,也大不了被夫差骂一顿,难道他真会为了个囚徒跟堂堂相国翻脸?最后也只能接受现实罢了!
三天之后,到了句践归国的日子了。吴王夫差带领群臣亲自在姑苏城南蛇门之外为其置酒送行。
夫差语重心长地对句践说:“兄弟,再会了。希望你回到越国之后,痛改前非,真心对吴,好好工作,天天向上,要只记得寡人的好,忘记寡人和你的不愉快。”
句践叩首,肉麻地说道:“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大王。苍天在上,贱臣勾践若背义忘恩,天诛地殛。愿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说完心中又加了句“才怪”。
“君子一言为定!好了,你干了这杯酒,就上车吧,再会!”
句践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做依依不舍状。
夫差感动地扶起句践,亲自推他上车,范蠡执鞭一声“驾!”马车绝尘而去。
“再见!珍重!……”两人不停地挥手,亲热得好似一对惜别的恋人。
戏要演完,还要演足。作为一个出色的演员,句践深明此道。
待到夫差的影子看不见了,句践这才放下手臂,朗声笑道:“哈哈哈哈,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范蠡也大笑:“是呀大王。从今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越国的臣民,又有希望了!”
吴国壮丽的山河不断从句践眼前掠过,他负手站在车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放声高唱:“天心渐转兴衰运,笑颠倒几年豪杰。请看今日山河,定是谁家宫阙。”
至此,夫差为自己埋下了一颗毁灭的种子。
时过境迁,从我们现在的角度来看,夫差的所作所为真是太傻太天真,其实这都是事后诸葛亮。我们如果处在他那个时代,也会认同夫差的观点。在春秋时期,毕竟争霸才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而一个大国的君主想要称霸,光靠杀掉几个人,灭掉几个国家,是没有用的,你必须人品好讲道德重言诺,还必须在灭掉小国后搞套“兴灭国,继绝世”的仁义之举,这样才能得到诸侯们的拥护,你的霸位才会得到周天子的承认。从前的齐桓公、楚庄王都是这样做的,不然像唐国、蔡国、陈国这样的小不点早就不知被灭了几百回了。在春秋时期,一个大国拥有好几个附庸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一定非要把它们灭了,可同样的道理,为什么到了夫差这儿就行不通了呢?第一是因为越国不同于陈蔡等小国,其国土面积并不比吴国小多少,拿这样一个中等国家当附庸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二是因为到了春秋战国之交,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经过连年的战争,诸侯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讲信义了,周天子说话也不像从前那么算数了,而春秋时代以树立权威为目的的争霸战争,也有逐渐朝战国时代以攻城略地为目标的称雄战争过渡的趋势,可是吴王夫差还苦抱着教条主义的错误路线,没有认清楚那个大时代大环境的细微变化,最终导致越国在自己眼皮底下逐渐崛起。这是他的历史局限性,他是不可能超越他的时代看问题的。
确实,我们不能以现在的眼光看待历史问题。比如鸿门宴,后人都嘲笑项羽存妇人之仁放走刘邦。试问坑杀秦军二十万的项羽真的有妇人之仁吗?项羽之所以不杀刘邦原因是当初楚怀王已经有言在先,先入关中者为王。试想如果项羽真的杀了刘邦,那么项羽在诸王眼中就是一个不讲信用之人,就会遭到诸王的反对,甚至会遭到诸王的联合进攻。至于后来刘邦做大,消灭项羽那是谁也不会料到的。
吴王夫差的另一个错误,在于对待句践问题上的不理智。要不将他软禁起来不要折磨他,要不就彻底地去折磨他。你一会儿把人折磨个半死,一会儿又感情用事把人给放了——哦,你一个劲地欺负人家,又想别人不会对你产生怨恨,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还是当年吴王阖闾看自己儿子看得准:夫差这个人智商不高,妇人心性,孩子心肠,根本成不了大事!
却说句践一行一路策马飞舆,不日回到钱塘江畔,望见隔岸故国山水,景色依旧,人事已非,不由仰面向天,叹然歌道:“春雷地奋,愁云风卷,寒暑人间流转。年年梁燕一回家,笑几载不归的句践。江山不改,容颜全变,试问愁眉深浅。一朝羁鹤透笼飞,还又到故国江畔。”
近乡情更怯,句践此时的心境,大概就是如此吧。
没想到,我句践还能活着回到此地……
句践哭了,痛定思痛,反更伤心,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划过,不堪回首。
“范大夫啊,寡人在吴国忍屈受辱三年,颜色憔悴,志气隳颓。今日虽得还乡,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
范蠡道:“大王所言差矣,咱们脱身虎窟,已非几上之肉。蜕骨龙潭,岂是池中之物。今吴庭虽远,家山尚遥,速宜前行,恐有他变。”
是啊,谁知道吴王夫差那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会不会突然反悔,还是先渡过江去回到自己的地盘比较保险。
于是句践他们赶紧渡过江去,文种带着群臣和百姓们早在岸边迎候多时,看到老主子终于回来了,无不欢天喜地,吹喇叭,放鞭炮,夹道欢迎。
句践转忧为喜,连连颔首道:“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呀……走,咱们回家!”
老虎终于擦干眼泪,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