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践等人不日来到吴国,马上被人带去姑苏台见夫差。
夫差满脸傲慢地坐在高台之上,摇头晃脑地听着吴国小调儿,正眼都不看台下的句践一下。
没有大王的吩咐,歌女们不敢停唱:“苏台高峻,房廊隐隐,青蛾红粉,打团成阵。千门花月笑相迎,香风满路笙歌引……”
句践强忍屈辱,拜伏在地,向夫差请罪:“东海贱臣句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自量力,辱王之士。大王仁慈,宽臣万死之诛,示以再生之路,使臣执箕帚以侍大王,诚蒙厚恩,不胜仰感俯愧。臣句践叩头顿首。”
夫差挥去歌女,上下打量了一下句践,问:“你就是句践?”
“正是贱臣。”
“长得够丑的!寡人越看你越像一只鸟!”
“是是是。贱臣确实长得不好看。”
“哼,当日你害死我父王,可曾想到过今天!”
“是是是。臣罪该万死,愿大王怜之!”
听到这儿,一旁的伍子胥又开始发飙了,只见他目如流星、声若雷霆,怒道:“臣闻飞鸟在青云之上,尚欲挽弓而射之,况闲游于池沼,近集于殿庭乎?之前句践躲在会稽山上,咱们治不了他。今幸入我厨灶之中,一个宰夫就能把他煮了。如此送上门的美餐,大王千万不可轻易放过!”
夫差说:“我听说诛杀投降的人,将会祸及三代。寡人不是个玻璃,并非因为喜欢句践而不杀他,寡人是害怕上天追究罪过呀!”
伯嚭在旁帮腔道:“大王圣明!伍相国啊,你不要这么生气嘛,生气就犯了嗔戒了!句践不过是死鱼一条,能掀得起什么风浪,你何必要把他说得天那样高呢?”
伍子胥直气得面如土色,白发冲冠,转身朝伯嚭大声喝道:“你这个小人,这里还轮不到你插嘴的份儿!先主临终的时候,嘱托老臣,要将吴国放在永远不败之地。刃悬头上,要知道危险;路走迷了,要知道回头!奸佞的妄语不可信,误国的计谋不可听。话已说尽头,老臣向大王告退。”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夫差咬牙道:“神经病!发什么疯!”
伯嚭奸笑一声,道:“也难怪伍相国当着大王都发这样大的脾气。他常对人说,大王从前能够立为太子,完全是他伍子胥一个人的功劳。”
“是伍子胥立我做太子的!谁都知道,要你在此地啰唆什么!”夫差只觉得心里有团烈火快要将自己烧炸了,伍子胥,是你立我做太子,难道你的话我就不能更改吗?你是天神吗?为什么你要时时刻刻像一片乌云似的罩在我的头上?成天把先主挂在嘴边,别忘了,现在寡人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专横而昏聩的老东西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寡人才是吴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王,全天下都将要像这个句践一样臣服在寡人的脚下,包括你在内!
句践跪在一旁偷偷地看着好戏,心里头乐得开花儿了一般,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静待吴王发落。
夫差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挥手道:“句践,既来之则安之,这样吧,寡人让王孙雒在这姑苏山下朝着先王墓的方向给你修一个石室,你在那里帮寡人养马驾车,对着先王的英灵静思己过吧!”
“是!”句践叩首再拜,小心翼翼地膝行而退。
歌女们鱼贯而出,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吴国小调来:“锦筵香雾氤氲,氤氲。华堂歌舞缤纷,缤纷。珠翠拥,暮云屯,灯火乱,晓星昏。洞房深处醉横陈。洞房深处醉横陈……”
句践于是在姑苏山下的石室中住下来,给吴王夫差当了一名马夫,不过他这个马夫可没有孙悟空的“弼马温”来的滋润,不但手底下一个小弟没有,上头还有个看守成日里对他们夫妇又打又骂。
唉,从前的越国之王,如今却成了吴国的一个最下等的奴隶。
好衣服是没得穿了,只能赤裸上身围个围裙,算是遮羞;帽子也没得戴了,只能扎个粗布头巾充数,免得披头散发吓到小朋友。君臣三人成日里蓬头垢面,叫花子一般,要不是伯嚭看在钱的面子上偶尔给他们送点米盐,句践夫妇和范蠡就算不饿死,也得折腾掉半条命去。
如果是身体上的苦楚倒也罢了,而让句践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心灵上的屈辱。
尊严,这个他往常最容易得到的东西,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此时此刻,他不需要王的尊严,他只求得到一个人的尊严。
但是对不起,没有。
那些日子,吴王每次驾车出游的时候,句践都必须牵着马走在前面为他开路,任由旁边吴国的老百姓指指点点:“这就是被咱们大王揍趴下的那个越王句践了,瞧瞧,一副衰样,生得就是当奴才的料!”
“是啊是啊,长得跟个鸟一样,他以为他是鹦鹉啊!”
“我还听说句践为了活命,把老婆都送给大王睡了,嘻嘻……”
“真的吗?他怎么那么贱哪!”
“句践句践,如果他不够贱,又怎么会叫够贱(句践)呢?”
“哈哈哈哈……”
兀的不痛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
可是句践不回嘴,也不恼怒,只是低头自顾自地牵着马:没啥大不了的,就当自己是在遛狗好了!
苦啊,这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可是句践似乎是个天生的“忍者”,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他竟然挨了下来。句践夫妇,男的每天剁切草料喂养马匹,女的则每天担水、除粪、洒扫——任劳任怨,三年下来,脸上居然没有一刻露出过恼怒怨恨的表情——凡成大事者,皆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从古到今,莫不如是。
当然,句践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脆弱的一面,虽然他在人前总是装出坚强认命的样子,不让监视他的无数双眼睛发现自己的真实心思,可是无数个夜晚,午夜梦回,句践曾一个人面对冰冷的石墙,默默发狠:夫差,此仇不报非君子!我句践在吴国所受的这些屈辱,总有一天会让你加倍偿还,你等着!
句践夫妇在吴国受尽了苦楚。难能可贵的是,在这种艰难的情状下,随侍同来的范蠡对他的主子不离不弃,居然也没有变节。有一次,吴王夫差在宫中召见句践君臣,句践跪在前面,范蠡随后站着。
夫差对范蠡说:“寡人听说‘好女不嫁穷郎,贤士不仕亡国’。今句践无道,国之将亡,你和你的主子都沦为奴仆,关在一个小小的石室里,难道你就不觉得耻辱吗?不如这样吧,只要你肯改过自新,放弃你的旧主子,以后跟着我混,寡人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
句践听到这儿,忍不住涕泪交加,伏地痛哭:好你个夫差,不但侵略我的国家、抢掠我的子民、折磨我的身心、禁锢我的自由,现在还打起寡人爱臣的主意来了,你好狠!
夫差得意地笑了。
嘿嘿,这世上是没有人能抵抗金钱与权力的诱惑的,伍子胥不是说你句践能忍辱负重吗?我现在倒要看看,当你最心爱的臣子投入到寡人的怀抱里后,你是否还能保住你那点可怜的自尊与残念。句践,寡人就是要让你失去所有的一切,让你生不如死,这将比一刀杀了你要有趣得多。
可是范蠡却偏偏不吃夫差这一套,说:“臣也听说‘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不能辅越王为善,致得罪于大王。幸大王洪恩浩荡,使我君臣得以保住性命,心中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敢奢望什么富贵。”
“你可要想清楚了,曾经有一份富贵摆在你的面前,你没有珍惜,以后可不要追悔莫及!”
“臣想得很清楚。”
范蠡确实想得很清楚,夫差并不是真的欣赏自己,他不过是想利用自己来打击句践罢了,一旦目的达到,他就会像对待一只破鞋一样将自己丢在一旁——范蠡多精明的人,这种明得利暗吃亏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干!
“那你就回你的破石室去吧!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夫差恼怒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句践感动地握住范蠡的手,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深情眼神:“范大夫对寡人之情何其厚矣,寡人保证,复国之日,越国当与君共享之,如果非要在这个保证上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范蠡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