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季札是中国春秋时期唯一的文化使节,在世界外交史上也是第一个从事此一活动的外交人物,所以此事乃是春秋文化外交史上的一个重点,必须好好地介绍一番。
季札访问的第一个国家,是鲁国。
鲁国是个二等国家,在国际事务中并不重要。然而由于它是周朝标志性人物周公旦的封地,继承了周朝文物典章的正统,特别是在春秋社会大动荡时期,始终以礼乐之邦著称,是中原文化荟萃之地。季札选择这个国家作为他国事访问的第一站,是有其深意的。
经过数十天的跋涉,季札终于来到鲁都曲阜,见到了鲁国执政叔孙穆子。穆子很欣赏季札,两人相谈甚欢。季札提醒穆子说:“你要小心啊!我听说君子应该选贤择能,而你这个人心眼虽好,却不善于用人,再不注意的话祸患迟早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季札的话后来真的应验了,六年后,也就是鲁昭公四年(前538年),穆子被自己宠信的家臣竖牛幽禁,活活地饿死在了家中。
季札和穆子聊完天后,又提出要求,说想见识一下闻名已久的周乐。
所谓周乐,就是周朝大圣人周公旦所制作的礼乐,是周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包括虞、唐、商、周各代乐舞。这些都是周天子的礼乐,在吴国这样的偏远国家根本听不到,而鲁国沾了周公的光,应有尽有。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周乐就相当于现在京剧、歌剧之类的高雅音乐,不像流行歌曲,没有一定文化水准的人根本欣赏不了。
季札之所以突然要求欣赏周乐,一则是为了表示自己向往中原文化,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而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文艺青年;二则是为了显摆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和艺术修养,从而打响自己的知名度。
一句话,季札想红啊!所以他想靠周乐来炒作一下自己,同时借此提高吴国的国际地位。
季札首先欣赏了“革命歌曲”《周南》和《召南》。
周朝的歌曲有两种,一种叫弦歌,一种叫徒歌。弦歌有伴奏,徒歌没有伴奏。《周南》和《召南》是《诗经》的头两篇,属于弦歌,所以都有伴奏。因为这两篇乃是周礼奠基人周公旦和召公自北而南从岐周传到江、汉之地的,所以名为《周南》和《召南》。
季札摇头晃脑地品评起来:“美哉!瞧这歌词写的,多好哇!周朝的王业开始奠定基础了,还没有完成,然而百姓还是勤勤恳恳没有怨言。”
果然是牛人,闻弦歌而知雅意。
鲁国人碰到了知音,大喜,接着又为他演唱了《邺风》《鄘风》和《卫风》。邺、鄘、卫这三个国家的地方本来是殷纣王畿,后来都并到了卫国之中。
学问深厚的季札又一下子猜中了正确答案,他说:“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我听说卫康叔、卫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大概就是《卫风》了吧!”卫康叔、卫武公是卫国的两个著名君主,康叔是周公的弟弟,开创了卫国的基业,武公则曾经在褒姒之难中帮周平王赶走过犬戎,两人算是卫国革命先辈。
鲁国人接着又为他演唱了《郑风》。
季札皱着眉头说道:“美哉!但是它琐碎得太过分了,百姓是不能忍受的。这大概就是郑国要先灭亡的原因吧!”
郑国民风开放。《郑风》大多都讲的是男女之间情啊爱啊之类的琐事,有关政治极少。按照孔夫子的说法,那叫做“郑声淫”。所以季札认为,这靡靡之音就是亡国之音。郑国风化如此败坏,迟早是要亡国的。
季札的这个看法就有点片面了,其实郑国之所以灭亡,和它的地理位置有重要关系。处在晋国和楚国这俩大火药桶子中间,那能有它的好吗?
“叮咚,答对了,加十分!”鲁国人夸奖季札一番,又接着为他演唱《齐风》。
季札忍不住大声叫起好来:“美哉!泱泱乎!这是大国的音乐啊!作为东海表率的,大概就是姜太公的国家吧?嗯,这个国家前途不可限量。”
鲁国人接着又为他演唱了《豳风》《秦风》《魏风》《唐风》《陈风》《小雅》《大雅》《颂》等一系列诗经歌曲,季札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美哉美哉一番,完了又要求观赏舞蹈。
鲁国人被季札高昂的兴致烦到不行,但又不好意思被人家说小气,只好继续满足他的好奇心和表现欲,接着配合下去。
周乐中的舞蹈可不像现在的蹦迪,可以随便乱跳,那可都是严格规定了动作和伴奏的祭祖舞,跳错了不但会被人耻笑,而且有辱先王,问题十分之严重。从前齐国大夫高厚就是在一次诸侯会盟中跳错了舞,而被晋国盟主认为“有异志矣!”导致列国联兵攻齐,齐国差点被灭了。
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季札又怎么肯放过呢?
鲁国人于是为季札先表演了《象箾》《南籥》。
所谓象,就是象舞,属于一种军舞,舞者手执武器作战斗状,是一种十分威武雄壮的舞蹈。所谓箾,其实就是乐器中的古箫。所以《象箾》就是一种以箫伴奏的军舞。
所谓籥,是一种类似于笛子的乐器,《南籥》就是以笛伴奏一种文舞,其动作庄严肃穆,舒缓大气。
这两种舞蹈分别歌颂的是周文王的武功与德行。所以季札评价说:“美哉!犹有憾。”意思是说周文王虽然德被万世,但没有剪灭殷商,所以仍有遗憾。
鲁国人接着为季札又表演了《大武》。
《大武》乃是歌颂武王伐纣的舞蹈。舞者头带冠冕、手持朱盾玉斧而舞,是一种大气磅礴充满了王者之气的舞蹈。季札因而称赞道:“美哉!周朝兴盛的时候,大概就像这样吧!”
鲁国人接着为季札表演了《韶濩》。
《韶濩》乃是歌颂商汤的舞蹈。韶,即绍,意为继承发扬;濩,即护,意为防护。所以这个舞蹈歌颂的是商汤能防护人民,继承发扬大禹的功业。
所以季札又评价说:“圣人之弘也,尚且还有惭愧,可见当圣人不容易啊!”意思是说商汤虽然是个圣人,但商汤攻打大禹建立的夏朝属于以下犯上,这样做是不对的。季札属于周族,自然对周朝的夙敌殷商没啥好印象。
鲁国人接着为季札表演了《大夏》。
《大夏》是歌颂大禹的舞蹈。大禹勤劳天下,日夜不懈,所以此舞演员均头戴毛皮帽子,袒露上半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右手持野鸡毛,左手持乐器,八人一行,边唱边舞,颇为质朴、粗犷。季札因而称赞说:“美哉!勤劳天下而不自以为是,除了大禹,还有谁能做得到呢?”
鲁国人接着为季札表演了《韶箾》。
《韶箾》是歌颂虞舜的乐舞,也就是后来孔老夫子听了味觉失灵三个月品不出肉味的那首名曲,季札听了以后反应也不小,他热烈鼓掌说:“功德达到顶点了,伟大啊!像上天没有不覆盖,像大地没有不承载。盛德到达顶点,就不能再比这更有所增加了。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成语“叹为观止”典出于此。
鲁国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家伙,你终于欣赏完了,得咧,俺们知道你厉害啦,收工吧!
季札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来,迎接着鲁人敬佩的眼光。他红啦!他真的红啦!伟大的吴国大圣人,他继承了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周公旦和吴太伯这一刻灵魂附体!季札一个人,他代表了中国礼乐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要说季札后来能当上孔子的偶像那还真不是盖的,不但诗经中十五国的音乐和三代的舞蹈他都懂,还能从这些音乐舞蹈之中听出看出国家兴衰的征兆来,妙语珠连,议论风生,从而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周朝文化界。要知道,身为一个远离周朝文明中心的蛮夷来客,季札能有如此深厚的学养和历史知识,那是多么的不容易。
著名乐评人季札在鲁国的“表演”大获成功后,紧接着又跑去齐国拜访东方第一大牌心灵导师晏子。那时候孔子还只是个八岁小孩,所以晏子名气最大。适时齐国刚刚经历崔庆之乱,政局还不是很稳,季札因而提醒晏子说:“您赶快交还封邑和权力吧。我看齐国还会继续乱下去,你只有懂得放弃,才能明哲保身,免于祸患。”晏子听了他的话,不久就交出了权力。
季札的话后来真的又应验了。十二年后,也就是齐景公十六年(前532年),齐国四大家族田、鲍、栾、高打起了内战,晏子因为保持中立而没有受到牵连。
天下第一乌鸦嘴季札离开齐国后,接着又去“祸害”郑国。他和郑国的第一贤人子产相见恨晚,两人互相交换“定情信物”,季札给了子产一块白绢大腰带,子产回赠他一件麻布衣服。子产真小气!
季札没有得到心仪的礼物,十分不爽,于是他又乌鸦嘴道:“郑国的执政者奢侈,祸难将要来临了!政权必然落到您的手中。子为政,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
后来的事儿不用说都知道了,季札的乌鸦嘴一向都是很准的,三十四年后,也就是郑献公十三年(前510年),郑献公逝世,儿子声公胜即位。正在这时候,晋国六卿强盛了,屡屡侵夺郑国领土,郑国开始衰落。
季札离开郑国后,又接着北上来到卫国,与蘧瑗、史狗、史鳅、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等卫国小贤(知名度没有晏子、子产等人高,所以只好称为小贤)谈得很投机。季札说:“嗯,卫国有很多贤能的君子,不会有什么祸患。”
季札好不容易不乌鸦嘴一回,偏偏他这嘴巴却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后来,卫国流亡太子蒯聩作乱,把卫国搞得乌烟瘴气。在这次内乱中,孔子的高徒子路也被卷了进去,在格斗中帽缨被打断。他明知风险,竟停止战斗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为了保持帽子的完整,他竟将帽缨重新扎上,也将自己的小命拱手送给了敌人。
季札离开了卫国又西去拜访中原的盟主晋国,路上经过戚城(卫邑,今河南濮阳市东北)。当地的行政长官孙林父为他接风洗尘,击磬奏乐,没想到季札却一点儿不领情,说:“不高兴!我听说变乱而没有德行,必然遭到杀戮。不久前你把你老大卫献公给驱逐出境了,虽然后来又把他接了回来,但你始终是有罪的啊。你现在的处境,就好比一只燕子在帐幕上筑窝,危在旦夕。害怕都来不及,你居然还有心思寻欢作乐?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哟!”
孙林父听了这番话,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一辈子都不敢玩儿音乐了。
季札这一路埋汰了不少人,最后遭到他“毒手”的是晋国。在那里,季札拜访了晋国三大家族的族长赵文子赵武、韩宣子韩起和魏献子魏舒,说:“这三家比较牛,晋国的政权最后八成要落到他们手里!”
三家分晋都给他预见到了,看来季札蛮有政治远见的啊,这样的人不当吴王,可惜了。
季札在晋国还交到了一个好朋友,那就是晋国的大贤臣叔向。临别时,季札语重心长地对叔向说:“小心呀,晋国政权将要归于私家。你这个人喜欢坦率直言,一定要多长个心眼,让自己免于祸难。”
季札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一向认为:当一个臣子很难,当一个好臣子更难,当一个好国君就越发的难了,所以,他宁死不肯接受王位,好像那是刀山火海一般。
季札出使列国时,曾经路过徐国(今江苏省北部徐州一带)。徐国国君看到季札佩戴的宝剑,心里十分喜欢,一直把玩,想要又说不出口。熟悉先秦历史的人都知道,吴越之地的兵器铸造业十分发达,所谓吴钩越剑,那里出产的刀剑名冠天下。这一把吴国公子的佩剑,那肯定不错。
徐君对季札的剑起了“贼心”,季札看在眼里,自然心知肚明,但作为尚在出访途中的外交使臣,没有佩剑在当时是很严重的外交失礼,所以他也只得不动声色地将心中对徐公的暗许埋下,离开了徐国。当季札从晋国回来的时候,徐君已经等不及死掉了。世事无常,真的是令人难以预料。
季札很伤感,他来到徐君的墓前,但见寒风冽冽,墓前的一棵枯树随风颤动,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索。季札叹了一口气,解下身上的佩剑恭恭敬敬地挂在墓前的枯树上,黯然道:“老哥啊,这把剑我已经心许给你了,你虽然死了,但这把剑还是你的,来,收下吧!”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这就是古代君子之间的友谊,质朴情真,淡雅如水,但是千金一诺——即使那个“诺”的对象已经死去,即使那个“诺”只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心许”,但君子坦荡荡,承诺了就要做到。有时候,古人的高风亮节确实让我们这些骄傲自私的现代人感到惭愧。
季札、晏子、子产、叔向以及稍晚一些的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开始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学者、思想家、哲学家,也就是史书上所谓的贤人。在他们的努力下,中国民本思想开始萌芽,理性之光从愚昧和迷信的层层包裹中冲决而出,中国文化第一次从蒙昧走向文明,从重神惧鬼走向人文关怀。而与此同时,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克塞诺芬尼等一大批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也正著书立说,为西方哲学和自然科学的蓬勃发展夯下了坚实的理论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