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朝辅仰脸大笑,说道:“熊经略果然见识不凡,只几句话就将我问出了破绽,佩服佩服!”右手一扬,两点寒星径向熊廷弼面门飞来,身子向外高高纵起。熊廷弼大喝一声,将桌子踢翻,挡在身前。两声痛呼,却见酒馆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滚,熊廷弼大惊,只此一缓,眼见贾朝辅两个起落,飞身上了驴子,疾驰而去。
赋闲在湖北江夏老家的熊廷弼接到起复辽东的圣旨,即刻带了贴身家奴熊忠入京,二人昼夜兼驰,请了敕书、关防,等着陛辞出京,万历皇帝有心召见,却病体难支。熊廷弼等到七月初七,内廷传旨不必陛辞,他朝紫禁城叩了头,起身赶赴辽东。出了山海关,沿着官道飞马疾驰。七月的辽东,山川浓绿,平畴叠翠,正是风光秀丽的季节。官道上却多是由北往南而来的逃难饥民,扶老携幼,也有几个官吏缙绅坐着骡车,带着一家老小、金银财宝赶着入关。溽热难当,不少饥民连累带饿,行走艰难,躲在道旁的树荫下大口喘息。熊廷弼看看向北的行人极少,心中暗自叹息,白山黑水,千里沃野,当年曾是何等富庶的粮仓,如今却野有饿殍,百姓流离失所,无处为家。将近晌午,熊廷弼见不远处山脚下飘着一角酒旗,四处尽是流民,却有酒可卖,真是难得。他们赶到近前,酒馆掌柜见来了两个骑马的人,虽是一身灰色布袍,但背后却背着极大的包袱,胯下挂着防身的宝剑,风尘仆仆,显然非富即贵,急步迎出来,赔笑道:“两位大爷可要吃饭?”
“有什么吃的?”熊忠将马缰绳递与小二,接过熊廷弼身上的包袱,与自己身上的包袱一起放在板凳上。
“有烩饼、包子、馒头……”酒馆掌柜见小二在门口站着,呵斥道:“你这呆子!还不快去井里打凉水来,给两位大爷去去暑气!只管在这里戳杆子似地呆站着做什么?”
熊廷弼洗脸擦汗已毕,坐下问道:“店家,这兵荒马乱的,生意可好?”
“托您老的福,这酒馆买卖还好。这些日子多是急着入关的百姓,不少官宦之家,这大老远的,他们总不能还带着锅灶不是?敝店虽小,可饭菜新鲜可口,那些老爷小姐们倒也不挑剔,买卖比往日还好些呢!”酒馆掌柜摇头叹气道:“只是这生意怕是没多少日子可做了,后金兵马若打过来,我也要搬到关内了。就是不打过来,小的这心里头也总不踏实,担惊受怕的。老爷想必没有到过我们关外,前些日子后金占了开原、铁岭,这些难民都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他们也太嚣张了!”熊忠一拍桌子,桌上的水碗、水壶叮当乱响。
酒馆掌柜劝道:“我的小爷,小的这张破桌子可禁不得小爷这么用力!你怕是没见过后金兵马,利箭长刀,锐不可当呀!”
“都是那杨镐昏聩无能……”
“不可乱说!”熊廷弼锁着眉头,阻止熊忠道:“朝廷命官,不容诋毁。再敢如此,小心掌嘴!”
“老爷……”熊忠委屈道:“他若有老爷的半点本领,也算小的诬赖他了。可他丧师辱国,辽东糜烂不堪,小的也说错了?”
“唉!辽东多年没有良将了,也不惟独是杨镐一人而已。当年辽东大帅李成梁纵横边塞,镇守辽东近三十年,屡破强豪,拓疆千里。边帅武功之盛,实为我大明开国两百年来所未有。可惜他只知以利驱众,御下不严,贵极而骄,奢侈无度,遭言官弹劾去职。此后十年之间,更易八帅,辽东边备益弛,终给努尔哈赤坐成大势。”熊廷弼长叹一声,神情甚觉惋惜。
那掌柜道:“那李成梁毕竟年纪大了,少了锐气。他官复原职又怎么样?还不是将八百里宽甸拱手让给了后金,六万户的百姓被逼得背井离乡,逃往关内?巡按熊老爷劝都劝不住。唉!朝廷昏庸,若是换了熊老爷做辽东抚台,我们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熊廷弼一笑,问道:“你见过熊廷弼?怎么知道他又如此的本领?”
掌柜听他语气中对熊廷弼并无尊敬之意,有些不悦道:“熊老爷斩城隍的事传遍了辽东,你竟没听说过?”
熊忠抢话道:“怎么没听说过?那年大旱,我家……熊老爷到金州祷拜城隍求雨,说好了七日之内若是在不下雨,就捣毁城隍庙。等老爷到了广宁,已是十天了,雨还没下。老爷见过了三天,大书白牌,派人持宝剑去斩城隍。那城隍果然怕了,一时风雷大作,豪雨如注。”
“是呀!我们辽东因此将熊老爷视作活神仙,早晚都要朝拜。你想城隍神都惧怕熊老爷,何况是努尔哈赤呢?若是熊老爷一到,他还不自己捆绑了来归顺?”
熊廷弼与熊忠二人相视大笑,酒馆掌柜莫名其妙,也跟着干笑几声。小二端上一盆炖好狍子肉,香气扑鼻,二人食指大动。正要举箸,却见一个方巾蓝衫的秀才骑驴而来,嗅着鼻子道:“好香的肉!店家,快切上一盘来。”
小二赔笑道:“相公,那狍子肉只有这些了。厨下还有些刚出笼的肉包子,可行?”
秀才眼望着桌上那盆红亮油光的狍子肉,兀自热气蒸腾,晃晃脑袋道:“不想竟是如此没口福?”
熊廷弼生性豪爽,见他一副斯文的模样,招呼道:“世兄如不嫌弃,移座一同用饭如何?”
“叨扰了。”秀才打躬入座,熊忠见他毫不客气,心里暗自气恼,却又不好发作,将木凳略略移向一旁,以示厌恶。
那秀才丝毫不以为意,伸筷子捞起一块肉来,大快朵颐,将肉块几口吞下,连呼好吃,全然不见了斯文的模样。一块狍子肉下肚,他又想起什么,口中叫道:“糟了!如此美味,却无酒佐之,岂非大煞风景!”
熊忠听他还要讨酒喝,怒目而视。熊廷弼却笑道:“世兄所说有理,自古无肉不香,无酒不欢。店家取二斤酒来。”
酒馆掌柜命小二抱来一坛酒说:“这是关东有名的孙记烧刀子,只剩下这五斤了。大爷们一起要了,敝店将存货卖完,也要关张回山东老家了。”
熊廷弼想到辽东接连失陷城池,数百里内,炊烟断绝,百姓如此纷纷逃入关去,辽东恢复更加艰难,不禁生出几分伤感,说道:“就请同坐,权当给你送行。”
酒馆掌柜慌忙告了座,吩咐小二端上一盘肉包子,才小心坐下。那秀才此时已将半碗烧酒吃下肚去,两颊酡红,击箸而歌:“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唱的竟是一曲《山坡羊》的小令。
那《山坡羊》乃是于宋末流传民间的鄙词俚曲,一般的调子,字句不长,可随意而作,出口而吟,往往感慨兴亡,寄托心志。熊廷弼听他唱得悲凉,大有深意,问道:“秀才大名还未请教。”
那秀才住了声,叹道:“萍水相逢,知与不知,又有什么要紧的?晚生贾朝辅,还是一顶白巾。惭愧惭愧!”
“秀才怎么还要往北去,关外的科举不是已停了多年?”熊廷弼心下疑惑。
贾朝辅答道:“回沈阳取家小入关。”
熊廷弼看他蓝衫上下一尘不染,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可是从关内来?”
“不错。”
熊廷弼冷笑道:“关内到此不下千里,秀才身上竟没什么汗渍尘土,大违常情。”
贾朝辅仰脸大笑,说道:“熊经略果然见识不凡,只几句话就将我问出了破绽,佩服佩服!”右手一扬,两点寒星径向熊廷弼面门飞来,身子向外高高纵起。熊廷弼大喝一声,将桌子踢翻,挡在身前。两声痛呼,却见酒馆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滚,熊廷弼大惊,只此一缓,眼见贾朝辅两个起落,飞身上了驴子,疾驰而去,依稀传来歌声: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骊山横岫,渭水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
想是内力深厚,人影不见了,歌声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竟然字字清晰可闻。熊廷弼呆了半晌,见他去得远了,才想起酒馆掌柜和店小二来,俯身去看,那二人早已死去,浑身乌黑,显然中了极为歹毒的暗器。店内四下一搜,竟搜出金人的衣甲、兵刃,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好心邀他们同坐同吃,想必已给他们毒死了。想到此处,不敢再逗留,急忙与熊忠起身,一路备加小心,避开后金眼线,二十九日到了辽阳。巡抚周永春、总兵李如桢率领文武官吏接入行辕,摆酒接风。
熊廷弼不好推辞,热闹了近半夜,才回房歇息。熊忠进来道:“门子刚才送来一封信笺,说昨日一个秀才送来的,定要交到老爷手上。”
“贾朝辅?”熊廷弼心念一闪,撕开信函,仔细读了,见落款果是贾朝辅。大意说为后金擒获,变节做了哨探,沿途侦探大人踪迹,得知酒馆掌柜奉命暗害大人,感于大人居官清正,出手相救,自此隐姓埋名,渔樵江渚,了却残生。信末附着一曲《山坡羊》: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熊廷弼唏嘘良久,迷途知返,也是善终。细品这首小令,深觉所言不虚,人生无常,历来如此,心头倍添惆怅。
熊廷弼刚到辽阳,努尔哈赤就已得到消息。他不知熊廷弼其人其事,找来李永芳询问。李永芳道:“汗王,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江夏人,身长七尺,素有胆略,三十岁中进士,三十一岁出任保定推官,以断案清明著称,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万历三十六年,他曾巡按辽东三年,熟知辽东山川地理关隘要塞。”
“凭他再厉害,也不过孤身一人,辽东给咱们搅得一塌糊涂,看他如何整顿兵马,与我大金抗衡!”
李永芳道:“汗王万不可小看了他!此人左右开弓,文武全才,刚毅果敢,极有帅才。都说明朝边兵怯懦,其实是多年不操练所致,倘若将帅得人,操练有法,加上火器之利,不难成就一支雄兵。当年蒙古大汗铁木真横扫天下,铁骑奔突,所向披靡,那元顺帝却被明将徐达攻破大都,避居塞外。不过短短数十年,两军消长得竟如此厉害!”
努尔哈赤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朕本来打算乘势直取辽、沈,如今看来怕是不容易了。”
过了几日,听到熊廷弼部署筹措粮饷,招集流亡,修整器械,缮治城池,集官兵于教场,宰牛数百头,置酒数千坛,蒸饼数十万个,连飨军士四天,还歃血共盟,誓守辽东,又斩了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陈伦,明军士气重振,辽东军防渐备。努尔哈赤不甘心,派了两万人马,兵分两路,前去试探,果然败回,辽、沈无隙可乘,只好待机而动。
熊廷弼守卫辽东转眼一年有余,正想练好精兵,向北收复失地。此时,万历皇帝驾崩,太子朱常洛继位,年号泰昌。泰昌皇帝甫一登极,发了一百万两内帑银到辽东,犒赏辽东将士。辽东将士无不欢欣鼓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熊廷弼率全体将士朝南向着宫阙,遥遥叩谢皇恩,打造定边大炮三千余尊,百子炮数千尊,三眼枪七千余杆,盔甲四万五千余副,火箭四十二万余支,双轮战车五千余辆,步步为营,渐进渐逼,逐步恢复开原、铁岭。不料,仅一个月的光景,泰昌皇帝却误服鸿胪寺官李可灼红丸仙丹,一夜暴亡。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子朱由校继位,年号天启。给天启皇帝的生母王才人典膳的小太监魏忠贤骤得殊宠,升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派吏部给事中姚宗文巡视辽东兵马。
时值隆冬,天气严寒。熊廷弼亲自出城迎接,远远见一顶暖轿前呼后拥、耀武扬威而来,将近城门,暖轿停下,熊廷弼迎上前去寒暄。姚宗文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官衔,可是吏部给事中权力极大,手握官吏升迁的监督大权,再说此次又是奉旨的钦差,熊廷弼更不敢怠慢。谁想姚宗文竟是十分托大,并不下轿,只将轿帘微微掀起个小缝儿,拱拱手,嘴里说着:“经略大人客气了,回衙门再见吧!这天可真冷得厉害,身上的羊皮袍子都冻透了。”
熊廷弼暗自不快,陪着姚宗文进城,照例摆酒接风。次日,又陪着他检阅兵马,二人并辔而行,姚宗文看了辽东军容整肃,笑道:“熊大人果是干练的能员,才一年的光景,辽东便治理得如此兴旺,实在令人赞佩。”
熊廷弼道:“姚大人不畏风霜严寒,千里出关巡视,辽东将士无不感奋。”
“好说好说!”姚宗文草草骑马围着校场走了一圈,回到行辕烤火闲谈,他看一眼熊廷弼道:“本钦差一来是奉天命检阅将士,二来还有一事相求。”
“钦差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痛快!我离京前,特地到魏公公府上去了一趟……”
“哪个魏公公?”
“哎呀!熊大人看来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辽东,朝中的事体全不知晓。魏公公可是万岁面前的第一大红人,他与奉圣夫人终日伺候在万岁左右,说句大不敬的话,可是当着万岁的半个家呢!”
“他一个太监,怎么将手伸得如此长?当年太祖皇帝明令,太监不得干政,预者死。立铁牌于宫门外,怎敢违背?”
“大人可真是个直性子,什么干政不干政的,万岁巴不得魏公公多分担些烦劳,他好专心做那些木工活儿呢!”姚宗文看熊廷弼一脸愕然,说道:“我离京时,魏公公命我代办黑貂皮十张,东珠五十颗,人参一百支。我到辽东这么几天,哪里去置办?还有魏公公反复叮嘱要给他搜寻一张白色的老虎皮,这可是辽东才有的稀罕物!此事还要劳烦大人操心,过两日我就要回京了,千万不可耽搁。”
熊廷弼为难道:“我来辽东一年有余,整日忙于整顿、督练兵马,增设防务,催征粮饷,一向廉洁奉公,惟恐有负国恩。黑貂皮十张、东珠五十颗、人参一百支不是个小数目,那白虎皮更是闻所未闻。我的俸银有限,钦差想必也算得出来,实在是爱莫能助!”
姚宗文拉长了脸道:“先皇泰昌爷不是拨了一百万两帑银给你,你哭得什么穷?”
“那些银子都置办了火炮鸟铳盔甲,其余做了军饷,分发给了军卒。”
姚宗文拂袖而起,冷笑道:“魏公公的那批货大人打算怎么办?”
“实在是无力承办,请大人回去代为剖白一二。”
“哼哼……你还是等着自己回去说吧!我可替不得你。”姚宗文起身便走,冷哼道:“好不识相!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还做什么官?辽东是该换人了。”
姚宗文再也不想呆下去了,次日早上,传令回京,熊廷弼护送出十里,下马辞别,姚宗文见没有半两回京的程仪,不肯相见,只说了声免,也不照面,径直回京。熊廷弼又急又气,回到行辕闷闷不乐。不出几日,御史顾慥、冯三元、张修德,给事中魏应嘉交章弹劾,随后下来一道圣旨,将熊廷弼革职回籍,刚刚赴任不久的辽东巡抚袁应泰接任辽东经略。
袁应泰也是进士出身,为人机警,做过几任地方官,颇有政声。只是素不习兵,御下过宽,无法令约束,军纪很快松驰下来。努尔哈赤打探到袁应泰的动静,拍手喜道:“去了熊廷弼,袁应泰不足为惧。”召集文武大臣商议攻打辽、沈,范文程献计道:“蒙古突遭旱荒,不少饥民成群结队入塞乞食。听说袁应泰可怜饥民,大发慈悲,准许他们到辽、沈城内乞食,并收降蒙古人为兵卒,以扩充军队。汗王可派些兵卒扮作饥民,混入明军之中,以为内应,里应外合,取辽、沈不难。”
努尔哈赤等人连称妙计,加紧准备攻城的木板、云梯、战车等器具。天启元年二月,努尔哈赤统帅诸贝勒、大臣,领兵四万,兵分八路,先攻下奉集堡,将辽阳与沈阳分割开来。随后倾全国之师,亲率雄兵猛将十万余兵马,直扑沈阳。
沈阳位于浑河北岸,洪武年间,将元代土城改建为砖城,城内辟为十字形大街,设四门,南为保安门,北为安定门,东为永宁门,西为永昌门,万历年间重修,在北门增建重门藏兵洞,改为镇边门。沈阳城垣高广,堑濠深阔,乃是有名的坚城。周围的开原、广宁、抚顺三大马市,更是远近闻名。它虽然不如辽阳重要,但也是辽东重镇之一,被视作辽阳的藩蔽,着意经营。熊廷弼到了辽东后,将辽阳、沈阳等处多加修缮,镇守沈阳的总兵贺世贤和副将尤世功,率人在城外深壕用巨木立为栅栏,靠近城墙之处,挖壕二道,各宽五丈,深二丈,设置陷阱,井底插有尖桩,上铺秫秸,虚掩浮土。城上留有炮眼,环列火器。
后金国大军围住了沈阳城,努尔哈赤知道城中防卫甚严,想到《孙子兵法》上说:“军旁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翳荟者,必谨复索之,此伏奸所藏也”,敌力不露,未可轻进,下令四处扎营,不可妄自攻城,每日派数百骑兵挑战,引诱明军出城交战。贺世贤与尤世功商议,坚守城池,不宜出战。一连十几天,努尔哈赤见引蛇出洞不成,甚是焦急,正在大帐中与范文程对坐,忽听一阵喊杀之声,出帐上马,军卒飞报说,贺世贤率数千精兵出城杀来。努尔哈赤大喜,急令大贝勒代善率五百铁骑迎击,必要将他引入大军之中。
原来贺世贤嗜酒如命,大敌当前,忍了多日,一滴酒水都不曾沾唇,过了十几日,见后金兵似是无可奈何,心神为之一松,酒瘾发作,喝了满满三大碗烧酒,乘着酒兴,领着一千多家丁出城,向后金大营冲来。见代善领数百兵卒迎来,举铁鞭就打,代善招架几下,打马退走。贺世贤随后追赶,不到半里,呐喊之声惊天动地,后金大军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千家丁所剩无几。贺世贤见势不妙,酒气化作冷汗,涔涔而落,奋力拼杀。后金兵马四下合围,贺世贤身中四箭,兀自狠命挥鞭抵挡,且战且退,向永昌门败回。努尔哈赤见了,知道若给他退回城里,再难诱他出来,喝令放箭,霎时箭矢如雨落蝗飞,贺世贤身中数十箭,坠马身亡。
副将尤世功见贺世贤被围,领着兵马出城营救。刚出城门,就给后金兵马围住。尤世功奋勇厮杀,不想坐骑掉入城下的陷阱之中,连人带马都给井底的尖桩刺死。
努尔哈赤命人高喊:“贺世贤、尤世功都已死了,你们速速投降!”城中的官兵听得喊声,都往城下观望,只见西城门外都是后金兵马,不见总兵与副将的踪影,登时军心大乱,全无斗志,纷纷后退。努尔哈赤督兵攻城,从城东北角挖土填壕,城上明军炮火齐发,滚木、礌石一起打下,后金兵成片倒下,兀自冒死前进,填平三道壕沟。明军再发火炮,哪知发炮过多,炮身炽热,不敢再装火药。后金兵乘机搭上云梯,推着战车,猛扑城下。此时,城头上冲出一群大汉,各挥刀斧,砍断吊桥绳索,放下吊桥,后金兵见内应夺了城门,呐喊着冲过吊桥,撞开城门,一拥而入。不多时,沈阳城破。总兵贺世贤、副将尤世功等参将、游击、千总、百总三十多人战死,兵卒多数投降后金。
努尔哈赤不及入城庆功,哨探飞报:总兵童仲揆、陈策率军三万出辽阳北上驰援,奉集堡总兵李秉诚、武靖营总兵朱万良、姜弼率军四万已到白塔铺。努尔哈赤分遣右翼四旗、左翼四旗迎击,大败两路明军,乘势长驱直入,兵临辽阳城下。
辽阳首山雄峙,衍水逶迤,襟山带河,作为榆关以东第一形胜地,乃是辽东巡抚、辽东总兵的驻所,也是边城都会,最为繁华之区,城内店铺、茶楼、酒肆林立,街道两旁商号密集,盛况不下关内名城,因有“辽阳春似洛阳春,紫陌花飞不见尘”之誉。洪武八年,在辽阳设立辽东都指挥使司,统辖二十五卫二州,遍及东北全境,东至鸭绿江、西至山海关、南至旅顺海口、北至开原。辽阳城高三丈三尺,池深一丈五尺,城周围二十四里三百八十五步。城门六个,南二,左安定,右泰和。东二,南平夷,北广顺。西肃清,正北镇远。城头各有角楼四座,东南名筹边,东北名镇远,西南名望京,西北名平胡。钟、鼓楼各一处。规模之宏大,城池之坚固为辽东第一。
袁应泰得知沈阳陷落,两路援兵都已溃逃,急忙檄令各路兵马集守辽阳,沿城布兵,严阵以待,又引太子河水灌满城壕,护住城池。令姜弼、侯世禄、朱万良等领兵马,以太子河为屏风,列阵驻守,阻截八旗兵渡河。入夜,袁应泰与巡按张铨登上城东北角的镇远楼瞭望,见后金军驻满了城外四周,篝火映空,战马嘶鸣,营帐连绵,号角呜呜,声势骇人。袁应泰听着浑河流水滔滔,想着辽阳即将一场血战,他轻轻叹了口气,呼着张铨的表字说道:“宇衡啊!后金军来者不善,我看辽阳城势难保全,我身为经略,当与辽阳共存亡,倘若城破,惟有一死以报皇恩。你身为巡按,无兵权也无守土之责,还是趁着后金围城未久,连夜杀出城去,退守河西,招集残部,以图后举。”
张铨摇头,惨然说道:“卑职其实也无处可逃。自辽东兴兵开战,朝廷首创辽饷之征,如今每亩加赋增银已至九厘,可说是竭尽天下财力以救辽东。卑职自束发受教,读圣贤之书,遵孔孟之道。十三为童生,十五进学,二十岁举孝廉,二十五岁在万历皇爷手里中进士,拿了十八年的俸禄。身为朝廷命官,不能替朝廷分忧,已觉惭愧无地,怎会有苟且偷生之想?文文山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至今而后,庶几无愧!大人不要再逼卑职了。”
袁应泰不好再说什么,含泪连连点头。
次日,努尔哈赤命左翼四旗攻打小西门,右翼四旗攻打东门,明军据守城头两面反击,火箭乱飞,大炮轰鸣,后金军伤亡极多,努尔哈赤见久攻不克,下令收兵,与众将商议。皇太极道:“辽阳城垣高大宽厚,远过沈阳,更不宜强攻,最好如攻打沈阳一般,如法炮制。”
努尔哈赤皱眉道:“一计不可再用,不然就给人家识破了,劳而无功。如今想用间也难了,袁应泰有了沈阳之鉴,势必严加稽查,进城不易,进去不被发觉更难。”
李永芳道:“汗王,奴才的儿女亲家马汝龙有个弟弟马应龙,就住在辽阳城内,可做内应。”
“那就请贵亲家到城内走一趟。若能成功,必有重赏。”努尔哈赤大喜。
皇太极道:“引袁应泰出城也不难……”他见范文程会心一笑,想是已猜到几分,“先在城外暗伏精兵,然后高张旗帜,弃城南下,虚张声势,进击山海关、蓟镇,袁应泰必不敢坐视,等他出城追击,伏兵杀出,一鼓可取辽阳。”
努尔哈赤分兵两路,命硕讬带三千人马,遍插旌旗,向山海关进发。袁应泰接报大惊,登上城头远远望去,果见后金兵马拔营而去,离开辽阳城,向西南方疾驰,跺脚道:“后金猝然兵临山海关,关上将士以为有辽阳可为屏障,必不会加防备,一旦山海关破,后金长驱直入,京师震动,实在百死莫赎。”即刻传调总兵胡嘉栋、副将刘光祚率青州兵尾追,朱万良、姜弼、侯世禄与李秉诚、梁仲善、周世禄统帅的两部兵马,出城西摆阵接应。
努尔哈赤挥动军旗,硕讬率先领兵返回冲杀,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等人伏兵杀出,从午时一直杀到傍晚,明军大败,梁仲善、朱万良战死,士卒溃散,逃入城中。当晚,努尔哈赤分兵攻城,无奈护城河水宽且深,兵马不得近战,城上火炮、火箭齐放,后金伤亡惨重,攻城受挫。
一夜攻城,毫无所获。晨曦微露,努尔哈赤带着侍卫沿城查看,见护城河水自东引来太子河水,顺着地势向西流淌,东为入水口,西为闸门。若将入水口封堵,打开西面闸门,护城河内的水便会泄走。他当即命兵卒运石担土,将东面入水口堵住,工夫不大,河内水势渐浅,不少地方干涸见底。努尔哈赤命左右两翼兵马,乘机攻城。城上明军放火箭、掷火罐,奋力抵抗,双方激战,互有伤亡。
城内马应龙接到哥哥马汝龙的口信,暗命儿子马承林与结义兄弟柯汝栋几人,将侍卫总管阿敦等人接入家中,藏在地窖内,躲过了明军的巡查。过了两天,城外攻势极猛,明军伤亡极众,无暇巡查,他们趁着城中混乱,傍晚时分,装扮成明军模样,赶到城内小西门。小西门乃是城中的仓库,堆放着火药、器械、粮草等一应物品。几人将草场点燃,又烧了守军的窝铺、火药库,登时火光冲天,浓烟四起,明军见仓库火起,肝胆俱裂,马承林、柯汝栋乘机砍翻了城门的守军,打开西门。守将监司高出、牛维曜、胡嘉栋、户部督饷郎中傅国等人纷纷缒城而逃,军卒四散。后金兵马趁势登城,沿城追杀。
袁应泰正在镇远楼督战,见西城已破,楼外喊杀连天,知道大势已去,佩戴好尚方宝剑,揣上朝廷印信,默默西望京城,跪拜叩首:“万岁,臣不能守卫疆土,惟有一死以报陛下隆恩了!”解带悬梁,引颈自缢。一旁流泪的妻弟姚居秀也不阻拦,跟着他自缢而死。家奴唐世明从楼下提刀跑上来,本想护卫着主人离开,见他俩双双挂在房梁上,挥刀砍断绳带,将二人平放在楼内,伏尸痛哭:“老爷,小的来晚了!救不得老爷,小的也无脸面活在世上,就随老爷去了。”向外望望后金兵卒舞刀呐喊,蜂拥而来,他将楼门关闭,纵火焚楼,大火熊熊,哔哔剥剥,朱漆巨柱的镇远楼眨眼间化作了片片瓦砾,一堆灰烬。努尔哈赤望着一缕青烟飘进苍穹,惊叹良久:“大明有如此忠臣,非三五年可亡!”命人拣出袁应泰等人得骸骨,用上好棺木殓葬。
三月二十二日,晴空万里,鼓乐喧天,在一声声礼炮声中,努尔哈赤威风凛凛地进了辽阳城,街道两旁官民百姓跪伏迎接。
辽阳城破,辽、沈西南二百余里,人民纷纷外逃,民宅一空,经月不见烟火。辽东周围的金州、海州、复州、盖州、耀州等大小七十余城,数日之内,传檄而定,望风归降后金。
辽、沈接连失陷,朝廷大为震恐,天启皇帝这时想起了熊廷弼,对他的去职深感悔恨,将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各降三级,姚宗文除籍去名,永不叙用。下诏再度起用熊廷弼为辽东经略。
熊廷弼回到江夏,伤心摧肝,忧愁郁结,病倒在床,想着自此诀别仕宦,桑麻稼穑,了却残生。眼看病体好转,已勉强拄杖到庭院漫步,京中六百里加急传下圣旨,他颤抖着身子跪下叩拜倾听,心里却想着如何推辞。圣旨竟写得情辞恳切,称赞了熊廷弼守辽之功,有如皇上对面而语,当听到“卿勉为朕一出,筹画安攘”,熊廷弼登时泪流满面,哽咽道:“臣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须皇上这般自责!皇上知遇之恩,臣就是万死也难报答。”扶病而起,拜过祖茔,带着熊忠起身赴京。天启皇帝赐了一袭麒麟服,亲与文武大臣陪在东郊设宴饯行,并从京营选调五千人护送他到辽东。
此时的辽东满目疮痍,糜烂之极。三岔河以东均落入后金手中,辽东军民,除金州、复州等地和东山矿徒结寨自固外,其余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五万多残兵败卒散落在宁前一带,四万人逃到了海岛或渡海到了登、莱,还有两万多人逃到了朝鲜。辽河以西,人心惶惶,竞相往关内逃命。熊廷弼边走边思谋收复辽东方略,一连几夜在驿站辗转反侧,夜深难眠,将方略写成条陈,途中拜发,力陈收复辽东的“三方并进”之策:以广宁为根基,部署重兵,抗击后金;在天津、登、莱各置舟师,以备将来进攻金、复、海、盖等地;辽东、天津、登、莱各设巡抚、总兵,经略驻山海关,节制三方,统一事权。
六月初六,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驻扎山海经略辽东等处军务的熊廷弼,在山海关筹划复辽大计。请兵部抽选各镇精兵二十余万,户、工二部准备粮饷、器械;请任用在辽东颇有威望的刘国缙、佟卜年、洪敷教等为总兵、副将,以收辽人之心;调工匠,买铁,伐木,制车,造炮等。事无巨细,躬亲自为。
“熊蛮子又回了辽东?”在辽阳八角金殿与阿巴亥欢宴的努尔哈赤吃惊地看着哨探,险些将酒杯掉在地上。
“熊廷弼已到了山海关。”
努尔哈赤摆手命哨探退下,心里不禁有些颓然。阿巴亥软语温存道:“汗王,那熊廷弼也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何必这样惧他?”
“朕不是惧他,是不想与他纠缠。朕本无意灭亡明朝,只想满、汉各自为国,不想深入汉地,变受汉俗,如此咱们后金势必衰弱,如辽、金、元一样,国运不长。如今熊蛮子复来辽东,辽西必是难取了,关外何时可尽归后金?朕今年已六十三岁,等不得了。”
“汗王身体素来康泰,日子长着呢!”阿巴亥听他语出不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己虽身为大福晋,可三个儿子还未长大成人,阿济格刚刚十六岁,多尔衮和多铎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还顶不了什么大事,不由呆了一呆,正想要他带阿济格出征,挣下些军功,也好有个封赏,李永芳匆匆进来,拜见说:“给汗王、大福晋请安。”
“什么事?”
“辽东巡抚派人给奴才送来密信,要联络奴才反水,归顺明朝。”李永芳递上一封密函。努尔哈赤取出,见笔画甚是潦草,辨识不全,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永芳扑通跪倒,叩头说:“汗王待奴才推心置腹,恩情深厚,奴才断不会听他蛊惑!”
努尔哈赤笑道:“快起来!你既来禀明了朕,朕自然信得过你。朕还发愁无从得知明军机密,他送上门来,不可错过,正好趁此刺探明军的动静。”
李永芳惊喜问道:“汗王之意可是想用反间计?”
“不错,王化贞要你做内应,朕则将计就计,所谓敌有间来窥我,我必先知之,或厚赂诱之,反为我用;或佯为不觉,示以伪情而纵之,则敌人之间,反为我用也。”努尔哈赤捋髯微笑,气定神闲,似是成竹在胸,把握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