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按时来到云台,却见刘鸿训、李标、钱龙锡、许誉卿四人已先在了。见他到了,四人一起迎上,一扬袍袖,齐齐地揖下来。刘鸿训道:“祝督师出师奏捷,了了圣上心事,复我大明故疆,早日凯还!”
袁崇焕赶忙还礼道:“下官自当恪尽臣子职守,就便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于万一!只是几位大人今日——”
四人哈哈一笑:“与督师一样,平台召见。”话刚落音儿,王承恩在台上招呼道:“几位大人请吧,皇上等着呐。”
几人进屋拜过,崇祯面含春色:“王承恩,给几位大人看座。”
几人谢过坐定,崇祯开门见山:“建部跳梁,已有十年,封疆沦陷,辽民涂炭。朕不务虚,袁爱卿,将你的平辽方略一一道来吧。”
袁崇焕起座欠身,崇祯摆摆手:“坐下讲。”
“臣的陋知浅见,已缮好奏本。”袁崇焕说着袖出。王承恩接过规整着放到崇祯案上。
崇祯并未翻看,直奔主题道:“卿以为何日可复辽东?”
袁崇焕闷头想了会儿:“臣受陛下知遇之恩,召臣于万里之外,臣敢不竭忠尽职。倘陛下能给臣便宜行事之权,五年外患可平,全辽可复!”崇祯豁然而起,心内好一番激动,惊道:“五年?”
“五年!”
崇祯眼神又黯淡下去,心中泛起疑惑,仗打了几十年了,越打敌越强我越弱,他袁崇焕虽是个有大功在身的上将,五年平辽也有些言过其实了吧?也是个好大喜功之辈?
崇祯的担心不无道理。
努尔哈赤能够以十三副遗甲起兵,统一女真,先后征服朝鲜、蒙古,打到山海关,已历四十一年。连熊廷弼都是“以守为战”,你袁崇焕用五年就能平了人家用四十多年建起的已很牢固的基业?
女真族就是南宋时期金国的后裔,明时本有建州、海西、东海、野人四个部落。努尔哈赤的六世祖就受明朝册封,父亲任建州左卫都指挥。努尔哈赤少年时就掌握了蒙、汉语言,喜习兵法韬略,十九岁入明总兵李成梁部,积有战功。
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二十五岁,建州土伦城城主尼堪外兰引明军攻打古勒寨城主阿台。阿台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姐姐。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得到消息,立刻去古勒寨接努尔哈赤的姐姐,正碰上明军攻城,混战中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被明军杀害。
努尔哈赤得袭父亲职位,但他此时还不敢得罪明廷,便向尼堪外兰下手,组织起百人队伍,找出父亲留下的十三副铠甲,十二副发给手下,一副自己披挂了,攻打土伦,竟破了城,杀了尼堪外兰,声势始壮,便不可收拾,四年时间统一了建州女真,引起女真族其他部落恐慌。海西女真中的叶赫部联合东海女真、野人女真和蒙古七部,合兵三万,分三路进攻努尔哈赤,被努尔哈赤击败。
四年之后,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族各部,被明廷封散阶正二品龙虎将军。万历四十四年在赫图阿拉称汗,国号大金。两年后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讨明檄文,起兵反明。至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攻克沈阳,随后又取得辽阳,天启四年迁都沈阳,改沈阳为盛京。
崇祯缓缓坐下,说道:“边事日久,钱粮耗费巨大,年年加派百姓,民间已是不堪重负,虽如此各边仍有欠饷,已是师老饷乏。卿果然能五年复辽,朕倾全国之力助卿成功。如五年不成,则天下财尽,卿与朕都成涸辙之鲋。卿细思之,果然能践五年之约?”
“臣不用陛下倾天下之力,只要陛下前两年能按期解递粮饷。”
“哦?难道以后不要粮饷了?”
“臣的方略是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步步为营,且筑且屯,两年之后当能自养,故粮饷可逐年递减。”
“好!”崇祯满面春风,一挥袍袖站起,“朕不吝啬封侯之赏,望卿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卿子孙也可世享其福!”
其他几人也激奋起来,李标起身向崇祯一大揖:“恭喜吾皇,贺喜吾皇!吾皇慧眼识才,使朝廷得人。袁大人忠肝义胆,识力过人,辽东有救了!”其他三人也起身一番溢美。
大约是太过兴奋,崇祯突然觉得腹急,便道:“几位卿家少憩片时,朕去去就来。”几人自然知道皇上是要如厕。
待崇祯出去,许誉卿急不可耐:“五年复辽,必是经天纬地的大谋略!如能先闻其详,也是一大快事!”袁崇焕的回答大出四人预料:“五年乃是虚指,圣心焦劳,聊慰上意。”
四人大惊,一时竟都愣住了。许誉卿先醒过味儿来,急急地低声道:“大人欲蹈熊廷弼覆辙么?!”
袁崇焕一时没解开味儿:“此话怎讲?”
“皇上英明至极,岂可浪对?到时按期责功,大人怎么办?”
崇焕所以许以五年之期,是因皇上年少,他想当然地认为皇上难以理解边务之艰,年轻气盛,急功近利,求成心切。如果期以时间过长,皇上会认为是曲意敷衍,再遭罢免,自己规复辽东,成就功业的夙志便再无施展的机会了。自己刚起复京官,对这新皇上还不了解,如果是个暴戾之君,自己恐怕求一庶民而不可得了,所以才许五年之期。
“五年之后,即使事倍功半,只要前景向好,皇上还会硬责?”
“你还不深知当今圣上啊!”李标道。
袁崇焕意识到自己莽撞了,便盘算开如何有一个转圜的说法。
崇祯大步进来,腹内舒服了,摆出个悠闲的坐姿,正想发话。不等皇上开口,袁崇焕抢先说道:“陛下留心封疆,宵旰于上,正是臣子枕戈待旦之秋,何敢言难?臣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不负五年之期。但辽东边事,乱已四十余年,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并非可轻易了结。所以五年之中,须事事落实才行。”
“都有哪些事,你尽管一一讲来。”
“第一是钱粮,第二是兵甲,第三是专阃之权。兵、户、工各部必得细心措置,按期解递,以应臣手,使臣无后顾之忧,专心兵事,方克有济。”
崇祯略一思索,说道:“王承恩,叫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署理户部侍郎王家祯、署理工部侍郎张维枢立即来见朕。”
袁崇焕脸上露出了犯难的神色,他不愿与各直管大臣直面交涉,给人以势压人的印象,引起不满,朝廷树敌,也就谗言难免,下场堪忧了。他只想让皇上吩咐下去,旨从上出,既不得推诿,也无从结怨。
崇祯看出了袁崇焕欲言又止,待王承恩出去,便道:“袁爱卿似有话要说,尽管讲来,凡于治边有利,朕无不舍。”
袁崇焕想,此一去山高路远,朝廷事鞭长莫及,只有让皇上了解自己的苦心,信任专笃,才能杜绝谮言,免除后顾之忧。想好了,起身向皇上一揖到地:“陛下恕臣犯颜直陈了。”
“尽可直说,朕不怪你,坐下说。”
袁崇焕摆开了指画山河的架势:
“万历以来,山、陕灾疫流年,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建州之乱相仍,乾、坤二宫、三大殿相继被火重建,藏钱廪粟枵然一空,各边请饷,各省请赈,无所措处,国用日绌,税赋日重。永乐朝京营劲旅七八十万,元戎宿将常不乏人,军官不过二千余人。而今一卫军士不满千余,一千户所不满百余,额军不足,军官却达八九万!征兵之官,唯以军额为务,酷刑榜掠,怨声遍野。军士逃亡日多,而军法更严。一卒窜亡,株连数十家,经数十年,青壮将尽,只遗老弱!兵士逃亡,而军饷不减,且更募新兵,循例递加,又得新饷!洪武朝军饷不过五十万两,至天启朝几近五百万两!朝廷何堪其重!现在的情形臣不知,但至臣被谮去职时,拖欠各边例银已达九百六十八万两!致各边士兵多有哗变。辽事久滞,并非建部强大,实乃我朝积弱已久。陛下召见各部,无非严旨催迫,而今挪借已尽,加派已尽,搜刮已尽,各部计将安出?徒使臣树怨而已。”
这一番话听得李标等人毛发直竖起来!大胆袁崇焕真敢说出“犯颜”的话,他还不知道新皇上的厉害!几人竟不敢看皇上脸,低了头。
安静了一会儿,崇祯说话了:“你的话没说干净,朕替你说。神宗皇帝内藏千万,拒发内帑,户部无奈,只得年年加征。矿盐税吏,抚道州县,巧立名目,敲诈勒索,层层盘剥,欺公肥私,入国库者十之一二,入私囊者十之八九。百姓赋役,十倍以往,民不聊生,人怨沸腾,是也不是?”
崇祯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哀是怒,这话又直指皇祖,谁敢答话?
几人站起来,低眉垂手地立着。
袁崇焕心想话说过了头,祸事要来了,须得挽回些才好,便拱手道:“陛下圣明。但国储空虚,罪在贪墨恶吏。陛下处心积虑,焦劳日甚,臣等耳闻目睹。臣妄言指摘,是臣之罪,甘领责罚。”
“是朕让你直说的,何罪之有?你敢直言,可见忠心。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一会儿他们几个来了,你但言无妨,朕自有处置,不让你树怨,都坐下吧。”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都暗自感佩这少年天子城府之深,袁崇焕更是感动。看看传召的几人还未到,袁崇焕似是没话找话:“陛下,臣听说六月朝廷指派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专理东江饷务,黄中色前往皮岛核实后谓东江兵员三万六千名,东江总兵毛文龙很是不满,果有此事否?”
“有此事。毛文龙说黄中色所核只是一岛之数,并未包括其他各岛兵丁。朕也以为黄中色核数难为凭据。辽民避难,屯聚海岛,荷锄是民,受甲即兵,如何统计?故难与内地佥募额饷相同。毛文龙孤撑海上,牵制敌酋不易,不妨在军饷上稍宽泛些,以砥砺其奋勇之心。”
随着王承恩的传报,王永光等跟身儿进来,行过参拜礼,落了座。崇祯道:“自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天起兵,十三年来,兵连祸接,天朝大军屡屡受挫,丢城失地。究其要因,在不得其人。如袁督师,时有宁远大捷,将女真逼回沈阳,射死努尔哈赤。如此大功,不行奖赏,反因魏阉去职,焉有不败的道理?今日袁督师已设誓五年复辽。现在你们都听袁督师讲,袁督师的话就是朕的旨意,不得抗辩,不得违拗。袁爱卿,你据情而谈,亦不得瞒哄,也不必圆缓。”
“遵旨。”袁崇焕欠身一揖,然后转向王家祯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家常识。辽事所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故钱粮不可一时有缺,务需按数按期解到。此事要仰仗王大人了。”
崇祯马上接道:“王家祯,你要着力筹办。前方如有一时短缺,唯你是问!”
崇祯前面的话已说得明白,现在的话又如此严厉,明摆着不容讨论,谁还敢说个“难”字?
王家祯起立道:“臣遵旨!”
袁崇焕又转向张维枢:“张大人,弓刀甲盾、狼筅蒺藜、佛郎机铜铳、铁铳、鸟嘴铳等虽是我辽东杂造局自造,但须是上等质材,务必精利。现在的大军甲仗要换过,还要备出更换的,一仗下来,刀卷刃,枪锛尖儿,不在少数,故原材要随时递解,这是一。兵仗、军器二局要加紧督造红夷大将军、佛郎机大将军百门,速发边关,这是二。就拜托张大人了。”
不等崇祯发话,张维枢即刻回答:“卑职绝不误大人!”
崇祯还是要说话:“今后所解各项兵器均要铸上监造官员及工匠名姓,如有偷工减料,战场上就能试出底里,按名查究,定斩不饶!”
“臣领旨!”
王永光知道下面该罩在自己身上了,抢先说道:“督师可拟就了待选的部属?如有,本部立即选调,绝不误督师行期。”
袁崇焕抱拳一笑:“多谢大人。只是下官一直驻守宁、锦,又去任日久,贤臣能将自然不如大人知道得清楚。不过下官要烦劳大人的不是选官,而是去官。”
“哦?请督师明讲。”
“下官不带人马赴任,只在关外现任军官中择用,当用之人下官自然留用,不当用之人下官是要遣回的,还望大人包涵。”
“那是自然,不须讲得。”
诸事安排妥帖,袁崇焕却又沉默了。崇祯见他低头不语,明白他还有难言之隐,便笑道:“爱卿似言犹未尽,好像又吞咽了回去。原来这令建州鞑子闻声丧胆的‘袁蛮子’,却是这般藏首缩尾,婆婆妈妈的。”说完大笑起来,几人也跟着笑了。
袁崇焕也咧嘴一笑,待笑声止了,崇焕起身向崇祯一揖:“不是臣婆婆妈妈,臣确是还有后顾之忧。”
“尽管说来,朕为你做主就是。”
“是,臣就大言不惭了。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和朝廷众口则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岂能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扰臣谋,足乱臣心。”
听罢袁崇焕所言,崇祯站了起来背手踱步。
不错,党争不息,袁崇焕必被攻。崇祯略一思索,道:“卿不必以浮言介意,朕自有主持。还有吗?”
崇焕再是无词可说了,便道:“臣已掏尽肺腑,陛下一一照准,知遇之恩,万死难报。臣如不能马到功成,收复故土,再无颜见吾皇。只是臣学力疏浅,还望陛下有所示戒。”
崇祯还座,摆摆手道:“卿的奏对井井有条,不必谦让。朕只盼卿早日出关,以纾辽东吾民热望。”
崇焕正想答应,刘鸿训站了起来:“陛下既委重任于袁督师,必事权统一。关外王之臣、满桂手握尚方宝剑,督师到后王之臣就召回了,却如何号令满桂?不听又如之奈何?如此督师必难履五年之约。臣请收回王、满二人尚方剑,专赐袁督师,以享便宜行事之权。”
“说的是。前些日子言官交劾王之臣,并责满桂阿附王之臣,朕已诏王之臣毋蹈袁应泰、王化贞故辙。元素看满桂可用么?”
袁崇焕略一犹豫:“全凭陛下主持。”
崇祯看出了袁崇焕的犹疑,一笑,道:“满桂一并召回。王承恩,取尚方剑来!”王承恩不敢怠慢,急急取来。崇祯接过走到袁崇焕面前,袁崇焕连忙跪下。崇祯双手捧剑递过去,轻轻道:“愿卿早平外寇,以纾四方苍生之困。”
袁崇焕接住尚方剑高举过头,声音已是发颤:“陛下维念四海苍生,此一语,皇天后土,实式临之!臣所学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体圣意,早日了结辽东战局!臣就是陛下的赵充国,勿烦皇上焦劳,请圣上宽心!”
崇祯抓住袁崇焕的手:“卿这番话更见忠爱,卿宜严明号令,抚恤士卒。只要我朝廷上下同心戮力,何愁贼寇不灭!”
袁崇焕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陛下重托,铭之肺腑,臣此去告谕关外官军,宣化圣上威德,必灭此獠!”
崇祯颔首微笑,转过身:“王承恩,摆宴,为朕的袁大帅饯行!”
钱龙锡回到家中越思量越不安,终是坐不住,出了门直奔袁崇焕驿馆。袁崇焕接报后出来接住,钱龙锡顾不得寒暄,落座就问:“大帅准备如何做起?”
袁崇焕沉吟了一会儿,答道:“当先从东江做起。”
钱龙锡不解:“舍实地而问海道,何也?”
“不解决东江事,下官将受制于人。”
钱龙锡想了想,放低声音道:“毛总兵可未必是可靠得力之人。”
袁崇焕脸上挂起冷笑,慢声道:“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钱龙锡差点儿出溜到地上:“督师要杀毛文龙?”
“视其心智,再定行止。”
钱龙锡缓缓站起:“毛文龙不能杀。”
袁崇焕盯着钱龙锡,慢声道:“就因他是封疆大吏?就因他有尚方剑吗?”
钱龙锡又缓缓坐下:“毛文龙有大功于社稷,杀毛文龙,必不容于朝廷。”
“毛文龙之功,下官也铭记在心。曾率一百九十七人,深入敌后,收复二千里海岸线;克复镇江,擒后金游击佟养真;收复宽奠、叆阳、大奠、新奠、永奠、长奠六堡和金州、旅顺、望海堡、红嘴堡、复州、永宁;还曾攻至金故都赫图阿拉;先后取得过‘牛毛寨大捷’、‘乌鸡关大捷’、‘分水岭大捷’;皇太极攻朝鲜,毛文龙重创镶蓝旗;还曾悬师千里,深入建部要塞萨尔浒,攻破城池,斩级三千。”
“努尔哈赤派人向毛文龙议和,毛文龙将来使绑送京师,忠心可鉴。前首辅叶向高老大人将毛文龙比作孤胆班超、耿龚。王在晋说,今有毛文龙在焉,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者也。奴之畏文龙甚也!孙承宗曾上奏说,毛文龙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愧死无地矣!毛文龙援朝,天寒地冻之中,军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日拉死尸为食,仍顽强作战!铁山都司毛有俊率千余守军血战金军,战至最后一卒,无人肯降,毛有俊拔刀自刎,壮烈殉国!熊廷弼、孙承宗都是你的恩师,在他们心中,毛文龙和你袁督师有一样的分量,都是国家的铜墙铁壁!”
“阁老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一时彼一时。下官驻守宁锦多年,皮岛内情多少知道一二。毛文龙与朝鲜、暹罗、日本交易岛上货物,月入白银就不下十万两,还要虚冒军饷,由此已见此人心术。他孤悬海外,朝廷鞭长莫及,实已自成一国。如果他拥兵自重,不听调遣,要挟掣肘,反成我障碍,只能除之,否则五年复辽全成空话,皇上就要杀我了。”钱龙锡见说不通,便匆匆告辞,他可不想日后担个密谋杀大将的罪名。
焦日当空,山海关镇南门外大道上,二骑四蹄扬尘,由远及近,直抵城下,前面马上一人身着窄袖对襟鸳鸯战衣,后面一人则是百姓装束。到得城楼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城门紧闭,城上旌旗猎猎,刀枪林林,五垛一哨,盔甲耀日,城下却渺无一人,两边田野中竟也无人劳作。来人心中纳罕,勒住马,高声喊道:“城上听了,为何青天白日关闭城门?”
城墙垛间齐刷刷探出一溜脑袋,见来人卫所骑士打扮,一个领班模样的精瘦汉子回道:“你是哪路神仙,如果不关本镇公事,你还是绕路走吧。”
“怪事了,难道你这城中百姓也不许出了?田地也撂荒了?过往商旅也进不得你这门了?”
“一点不错!你是何人?”
来人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京师奉使,有六百里加急快递。”
楼上人显出疑惑,四下张望一回,问道:“给谁的?”
“王之臣王大人。”
楼上人盯着来人:“走的哪条驿道?”
“蓟州。”
“哪处驿换的马?”
“没换过马。”
楼上人又细打量了他,才道:“等着,这就开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轰然打开,来人磕马进城。
刚进得城门,大门便在身后咣当关闭,十几条枪团团围住,直指来人。那领班骑在马上,手指来人:“快递何在?拿来过目!”
来人眉毛一挑:“混账!朝廷公文也是你能过目的?”
“嘿嘿,你蒙爷爷呐?你从京师来,就是走蓟州也有三百里,难道一匹马跑到现在?你是溜达着看街景儿送这六百里加急呀,还是你骑的是刘皇叔的的卢,关老爷的赤兔?”领班看了眼百姓装束那人,把头转向两旁,“你们见过信使不挂腰刀,却佩着剑的么?而且这剑不在腰上,却揣在胸前,好似抱着娘儿们赶路呐,得摸呀!”众人起了一阵浪笑,“莫不是沈阳的邮差,走差了路,投错地方了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来人却并不着恼,微微一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敌在北面五百里外,却关了这通往京师的南大门,是何道理?难道那半人高的麦田里伏有辫子兵不成?”
“嘿嘿,辫子兵倒没有,只怕有叛兵!”
来人只觉得嗓子眼儿被噎了一下:“……此话怎讲?”
“你不是从宁远来么?意图混入城中,联络私党,鼓噪哗变,是也不是?见北门不开,绕道南门。还不快下马受缚!”
话刚落地,一支枪已直挑来人肋下,那人一闪,外衣被撕开一道口子,竟露出里面的麒麟甲!
“哈哈!果然是个奸细!”
那人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道:“带我去见麻登云!”那领班见他直愣愣叫出总兵官的名姓,倒也一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钦差出镇行边督师。”
那领班心里打个挺,立时翻了脸,怒道:“敢耍你家大爷,我敲碎你个鸟!弟兄们,把他勾下来!”
另一人火躁起来,大叫一声“住手!”擎剑在手,“看看是你搜督师的身,还是你命丧督师的手!”
“嘿嘿——,他倒来了精神,好个肉烂嘴不烂的!你们以为这山海关似你那宁远随你们这帮反贼捏拿?我家麻总兵似你那毕自肃这般窝囊?爷们儿们,还不掀翻了他!”
那人左手一勒马嚼,右手握住剑鞘中间,向上横举:“看仔细了,这是尚方剑!谁敢造次!”
众人都愣住了,手停在半空。那人又大吼一声:“还不跪下!”
有几个腿软的就要顺音儿跪下,那领班这个憋气呀,他抽刀在手,一指来人:“球!凭你嘴唇一碰,就被你唬住了?尚方剑?我这还是尚方刀呢!”他将手四面一抡,“你们谁见过尚方剑?”
要跪下的几人想想也是,从没见过,见了也认不得,就又站直了。一个胆小的凑到领班跟前:“官爷,这人如此气横,想那宁远叛贼也没这般胆气,敢冒充钦差,还是先问明的好,免得……”
没等他说完,那领班一脚踹过去:“问你娘个毛!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一个大元帅千里赴戎机,即便不是旌旗遮道,退一万步说,至少得有护卫亲军,有侍从人等打前站通知沿途州县。就两个人跑死马,冷不丁钻出来,说他就是大元帅,你就信了?他是拿咱爷们儿当三岁娃儿了!冒充钦差更是剁头的罪,他是死定了!快他娘的动手!”
这番话很有说服力,众人一拥而上,来人岂敌得住这一群虎狼之兵?立时被捆了个实在,踉跄牵着奔了总兵行辕。一路上那领班还不依不饶:“见了我家大人你再嘴硬,老子就亲手给你上刑,等问明了,老子就亲手剐了你!”
麻登云正为宁远情况不明犯愁,听说抓了两个奸细,精神陡振,立刻叫带上来。奸细被推搡着进了大堂,等两人走近了,麻登云眼也直了。那人刚立定,那领班大喝一声“跪下!”照着那人腿弯处就是一脚。只听“咕咚咕咚”两声,那“奸细”猝不及防,跪倒了。那边麻登云也趴下了,他跪着快速挪到那“奸细”面前,亲手给他松了绑,扶他站起,然后脑袋直叩下去:“下官不知大人今日到达,属下冒犯了大人,是下官之罪,罪该万死!”
那人哈哈一笑,道:“麻总兵请起,不知者不怪,是我事先未打招呼。登云兄别来无恙?”
“托圣上洪福,尚挺得过,有劳大人垂问。”说完扭头一指那领班,向左右道:“把他给我拖出去砍了!”
“慢来慢来,本帅单人独骑,一身征尘,本不像个钦差。不过——”他转向早已跪在地下已躬成个虾米的领班,“你捆绑辱骂本帅,还踢了本帅一脚,本帅颜面让你扫尽,不治你的罪,本帅日后如何树威,如何带兵?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打他四十军棍!”
领班磕头不迭:“谢大人!谢大人!谢大人——”谢了半天,他还不知这钦差是谁。
麻登云指指钦差身后那人问:“这位是——?”
“是本帅的管家,姓佘。”
麻登云向左右一瞪眼:“还不快给佘先生松绑!”又堆下笑,“督师怎会单身而来?下官若也不认得督师,怕也要细细拷问了。哈哈哈哈——”麻登云抱拳打起哈哈。
“辽东半壁都是本帅旧属,二十万大军已经多了,以本帅看有精兵十万就够。本帅依靠的就是你们,一人正好,两人就嫌多了。”袁崇焕仰头大笑一阵,笑声未停脸已沉下来,“麻总兵,宁远出了什么事?”
麻登云左右看了看,“请大人里面说话。”又向卫兵道,“先带佘管家去安置。”
进了内室坐定,下人奉上茶,麻登云端起咂了一口,长叹一声,才道:“下官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宁远守兵因四个月未发饷,就围了巡抚衙门,辽东巡抚毕自肃被打,血流满面。新任兵备副使郭广闻讯赶到,以身体护住毕大人,答应立即筹措银两,哗变士兵才住了手。
“郭广百计搜求借贷,凑了几万两,乱兵才稍有平息。毕大人自认治军无方,已上疏引罪。但那几万两银子可抵不上十三营四个月的饷银呀,不知何时还得反起来呀!下官这里也已数月未发到饷银了,怕的是——火烧连营啊!”
袁崇焕半晌无言。自己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五年复辽,大计未举,先自乱了。他们敢抓毕自肃,当然也敢抓袁崇焕!
袁崇焕道:“四年前,皇太极兵趋宁远,毕自肃为我副使,亲督将士登陴列濠,炮击辫子兵,恍如昨日啊——!唉,麻总兵,你带本帅去见王大人吧。”
王之臣早就准备好了,袁崇焕一到,王之臣在客厅里接着,满桂站在身后。满桂位卑,向前一步,抱拳道:“督师一向可好?”
袁崇焕还礼道:“满将军可好?”便都无话。
王之臣奉上帅印:“下官身体不适,不能为督师接风洗尘了,请督师勿怪。下官已经准备停当,这就起程,告辞了。”不等袁崇焕应答,转身走人,边吩咐道:“装车!”把袁崇焕晾在一边。
“王大人,”袁崇焕在后大声叫道,“大人可否赏脸,让崇焕为大人饯行?”
王之臣转身一揖,面无表情道:“本来应该下官给督师接风,但下官已病了多日了,经不得那场面,督师见谅。”
看着王之臣走出去,满桂笑道:“大人别见怪,王大人病体迁延日久,已有几日既不出门,也不议事了,心里正是烦躁,言语上就顾不得礼数了。”
“王大人是什么病?”
“下官不知。”满桂说完也走去。
袁崇焕看一眼麻登云:“走,随我去送送王大人。”
二人出来,见只有两辆车,一辆是装家什的,一辆是家眷的轿车,看来东西不多。王之臣见袁崇焕出来,装作没看见,大声吩咐轿车车夫:“把车赶到侧门去接夫人。”又走到车前去检查绑车绳索。
“王大人既然身体有恙,何不将息几日,待康复了再走,崇焕可以代奏圣上。大人可照旧住这里,崇焕可住到大营去。”
王之臣脸上肉皮牵动了两下:“多谢了,皇命不可违。下官劝督师不要去住大营,督师能住大营,难道家眷也能住大营?”
“崇焕没有带家眷。”
此时车已将就装好,王之臣抬头看了袁崇焕一眼,翻身上马,一抱拳:“督师保重,下官告辞了!”说完向满桂道,“上路!”一夹马腹,放缰而去。满桂也是无家眷,一介武夫,自然无甚家当,只一个装了衣物的包裹,挂在鞍后,一扬鞭,跟了上去。
麻登云随袁崇焕回到客厅,欲言又止。
“坐吧。”袁崇焕看着麻登云不尴不尬的样子,微微笑道,“麻总兵不必疑惑,本官说给你听。你调任时间不长,不知我三人早有瓜葛,请用茶。”他先端起喝了一口,“高第被革职后,王大人接替高第经略辽东,本官是王大人属下。但本官认为王大人唯图自守,不图恢复,尝当面顶撞。朝廷见将帅不和,不利辽事,便命王大人专督关内,关外尽委本官,本官方能放开手脚,尽复高第失地,朝廷便调回王大人,由本官接替。后来本官又被革职,又是王大人来接替。如今,本官又来接替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呵呵!”
“原来还有这些缠绕,只是倒让下官不知如何是好了。”
“天启三年,本官荐满桂为宁远中军。宁远大捷,满桂有大功,但其后意气骄矜,谩骂僚属。本官恐坏封疆大计,上疏将其移之别镇,我二人遂有隙。本官当然知道满桂是上将之才,后又上疏请命满桂移镇山海关,兼统关外四路及燕河、建昌诸军,但前嫌总不能解。”
麻登云无话可说。正此时,外面一阵杂乱,一个麻登云的亲兵跑进来:“二位大人,朝廷来人了,有圣旨!”二人赶忙跑出去,刚到当院,高时明已进来:“袁崇焕接旨!”
袁崇焕刚要下跪,高时明道:“督师不必跪接,是密旨,不是直接下给您的,皇上让督师过目。”说着走上前双手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