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李家的事有了转机,因而筠官的行止未决,错过了随大帮北上的机会;下一批得在一个月以后。胡三奶奶倒高兴,可以留彩云多住些日子;只是阿筠很难应付。
“到底那一天嘛?那一天才能去看四姨娘。”
“快了!快了!”彩云得想出话来敷衍;话不大真,只有在态度上认真;一再重复,一再加重语气,每次应付下来,两颊发酸,吃力得很。
“鼎大爷也是!到底怎么样,来封信也可以啊!”
这天胡掌柜特地进来告诉∶“消息可是不大好!听说李家有个很有面子的管家姓钱,都上了刑了!”
“为什么?”胡三奶奶吃惊地问。
“为的追问李家有什么东西,寄存在什么人家。”
听得这话,彩云大起警惕;等胡掌柜一走,便跟胡三奶奶商议,“二姊,”她说∶“李家不是有十二颗东珠,我寄给姊夫了?照如今这样子,倘或追到这里来,不是平白害了你们一家。我看,如果不走,我得搬出去。”
“搬到那里?”胡三奶奶使劲摇头,“你别胡出主意,不要紧!我家风险经得多。”
“不!小心一点儿的好。”
两人争持不决,只要派人将朱二嫂请来;她出了个主意,不管阿筠愿意不愿意,把她送到南京曹家最妥当。
“她不肯去的。”
“你也傻了!”朱二嫂说∶“你只说回苏州,她怎么知道。等到她知道,人已经在曹家了;她哭、她闹有人哄,你的千斤重担可是卸下来了。”
彩云还在犹豫;胡三奶奶却说了一句∶“我看,只有照大姊这个办法。”又因为关碍着东珠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她决定请她丈夫亲自到苏州去一趟。
于是胡三奶奶将她丈夫请了来谈这件事。胡掌柜对李家目前的境遇,远不如她妻子了解得多;此刻一面听,一面问,等将前因后果,弄清楚了,却有了个新的想法。
“咱们虽谈不上跟李家攀交情,到底不能拿他们当普通的客户看待。李家遭了这场祸,总也要出点力,帮点忙,才能心安;如今他们不是要凑银子补亏空吗?我看,我替他找个主儿,把那十二粒珠子卖掉,对他们倒有点用处。”
“对!”朱二嫂接口∶“妹夫的话很实在。”
“你找得着主儿吗?”胡三奶奶问。
“有是有一个。就不知道这十二粒珠子的价钱。”
“那好办。”彩云说道∶“姊夫到了苏州把这番好意当面跟鼎大爷谈一谈好了。”
“是的,我也想这么办。”胡掌柜问∶“还有什么事?没有了,我得到柜上料理,明儿一早就动身。”
“有件事,我想跟姊夫商量。”彩云问道∶“送筠官到南京,我想就此往北走了,不知道走得通走不通?”
“怎么走不通?一过江,往北一条大路,经徐州到山东,一过德州,就是直隶省境。”胡掌柜想一下说∶“南京往北的镖车多;到时候我替你托人。”
“谢谢姊夫。”彩云问说∶“姊夫那天回来?”
“去一天,来一天。前后三天工夫;从明天数起,第四天上,一定到家。”
胡掌柜是第三天深夜回来的。彩云还跟胡三奶奶在灯下闲话,阿筠似睡非睡地伏在她膝上;这时听得丫头悄然来报,急于要知道苏州的情形,便将阿筠推醒了说∶“去睡吧!不早了。”
“是不是胡三爷从苏州回来了?”阿筠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咱们那一天回苏州?”
“是的,是的,快了!你先睡吧;一觉睡醒,就有准日子了。”
阿筠将信将疑地上了床;彩云替她掖紧了被,放下帐门,捻小油灯,怀着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不安预感,匆匆赶回原处,一看胡三奶奶的脸,便知道自己的预感不虚。
她不由自主地身子发抖,想问却又情怯;到底还是由胡三奶奶告诉她说∶“李家完了!”
“怎么?”彩云从打颤的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是抄家?”
“家是早在抄了!”胡掌柜答说∶“还要治罪。”
“是他们爷儿俩?”
“鼎大爷倒不在内,有位沈师爷,还有个姓钱的管家;说是京里指名要办的人。这还不说,最惨的是,眷口发卖;卖了钱抵补亏空。”
“眷口?”彩云愣了一会问道∶“是那些人?丫头、小子?”
“那自然。还有,”胡掌柜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不忍出口似地,“李家的几位姨奶奶都在内。”
“什么?”彩云大声问说,怕是自己听错了,“几位姨奶奶,也跟丫头一样,由着人去买?”
“可不是!”胡三奶奶不断摇头,“你看有多惨、多凄凉!做官人家有什么好?想想李大人,从前到扬州来管盐的时候,那份气派!谁知道今天连几个姨太太都会保不住?这话说出去都不会教人相信!”
“可是就有那样的事。”胡掌柜接口说道∶“现在就不知道是就地发卖,还是要送到京里去?”
“姊夫,”彩云突然激动,“这是阴功积德的时候,你就把李家的几位姨娘买下来吧!”
“我也是这么说!不行。”胡三奶奶皱起眉头,“说是什么要整批卖,不能单挑谁?整批一百多口人;身价还在其次,这一百多口买下来怎么办?”
“又是旗人!”胡掌柜接着妻子的话说:“又是旗人!苏州的茶坊酒肆,这两天都在谈这件事;说是吃惯用惯的旗人,谁敢招惹。看样子只怕要解进京去。”
“解进京去又怎么办呢?”
“这,”胡掌柜说:“你是从京里来的,应该比我们清楚。”
心乱如麻的彩云,定神细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男丁不知道,妇女是赏给王公大臣为奴为婢;或者送进宫去,在西苑有个洗衣局,旗人叫它“辛者库”,在那里服洗浣杂役。她还记得听李绅说过,八贝子的生母,就是辛者库的出身。
“唉!”彩云叹口气,怔怔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一句要紧话:“姊夫,你见着鼎大爷了没有?”
“见着了。人都脱形了!我问他筠官的事;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又说,怎么办都好!”
“那么,那些东珠呢?”
“为难就在这里!”胡掌柜很吃力地说:“鼎大爷的意思,我到这会儿还没有想通。他仿佛不愿意连东西跟人一起交给曹家——。”
“慢一点儿,姊夫。”彩云问说:“鼎大爷是说,如果把筠官送到曹家,他赞成。珠子可不必交给曹家。是这样吗?”
“是的。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珠子呢?交给谁?”
“他也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仿佛是想咱们替他担个责任。”
“咱们替他担什么责任?”
“这个责任可大了!”胡掌柜非常为难地,“我有一家大小;镖局子有上百号吃饭,我可真担不起这个责任。”
彩云明白了,李鼎的意思,等于是把这十二粒珍贵的东珠,寄顿在胡掌柜家。这是个极重的罪名;倘或事机不密,牵累在内,岂止倾家荡产?难怪胡掌柜为难。
“那么,姊夫,你不是说可以替他脱手吗?”
“现在情形不同了,人家如果知道李家已出了事,就不会敢要这些东西。就算能够脱手,变了现银,如果寄顿在我这里,一样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那怎么办?”彩云说道:“只有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到曹家。”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只有这样办最妥当!”
“妥当是妥当。可是,又仿佛不是鼎大爷的意思。”
“你答应他了?”胡三奶奶问:“答应替他收着?”
“也没有明说,不过彼此心里都有数儿了。”
“你看你!”胡三奶奶埋怨丈夫:“你做事一向干净俐落,怎么在这要紧关头上,糊里糊涂,不把话说清楚。”
“唉!太太,你没有看见鼎大爷那种神情恍惚,想哭没有眼泪的样儿!如果你看见了,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思敷衍他!”
胡三奶奶不作声;彩云也想不出有什么好说,三个人都是愁容满面,万般无奈的模样。
“只好暂且看一看再说。”胡掌柜只好作此不处理的处理,“也许明天能想得出办法来。”
“或者,”胡三奶奶说:“交给缙二爷;他们自己弟兄,总不会出错。”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这一来,就得专人护送二妹妹了。”
“专人就专人!”胡三奶奶接口:“就你自己辛苦一趟,也没有话说。”
“不必这样!我归我走;东西请姊夫有便人捎了去好了。”
“再谈吧!总得想个妥当办法。”胡掌柜突然说道:“听,好像有谁在哭!”
彩云凝神细听,脸色大变,“是筠官!”说着,她冲出屋去。
果然,是阿筠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瑟瑟发抖;胡掌柜夫妇也赶了出来,映着月色,看到她那模样,异口同声地惊呼:“怎么啦?”
不问还好,一问反让阿筠“哇”地一声,索性大哭;彩云又疼又怜又急,一把搂住她埋怨:“睡得好好儿的,干嘛又起来?”
这使得阿筠越感委屈;而且因为彩云有责怪之意,又不免不安,因而哭声收敛,而眼泪反如泉涌。胡掌柜大为不忍,摇摇头说声:“可怜!”掉身走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彩云故意这么说;同时向胡三奶奶呶一呶嘴,意思是不必看得太严重,让她去对付阿筠。
“是啊!没有什么!”胡三奶奶附和着,“家里不要紧的!”这句话是向阿筠说——料到她已经偷听到胡掌柜的话,所以这样安慰。
“来吧!”彩云平静地说,拉着阿筠的手回到卧室,剔亮了油灯,坐在床缘上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阿筠只偷听到后半段,而且谈论那十二粒东珠的事,她也不懂;不过从语气中她听得出来,家里又出了祸事!同时也知道她将被送至南京曹家,而不是她所盼望的,回苏州跟四姨娘在一起。
这些片断复杂的情形,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彩云费了好大的劲,才问知端倪,心里宽松了些,前面最严重的一段话,总算她未曾听到。
“你听到了,我就老实跟你说吧,是要把你送到南京。你家不在苏州做官了,自然不会再在苏州住。”彩云索性骗一骗她:“四姨娘也要到南京,把你送了去,不就见着了吗?”
阿筠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心,“真的?”她用彩云给她的手绢,擦一擦眼泪问。
“当然是真的。这会儿跟你说也没用;你到了南京就知道了。”
“那么,”阿筠想了想问,“咱们什么时候走呢?”
“得听你鼎大叔的信息,总还得些日子;他们有好些行李要收拾,不像你跟我,说走就能走。”
“总有个日子吧?”
“半个月!”彩云故意说得斩钉截铁,并无丝毫犹豫。
阿筠果然相信了,“二婶儿,”她又问:“那珠子是怎么回事?”
“这与你不相干!睡吧!你看,”彩云又埋怨着:“一双手冰凉,也不知道受了寒没有?还不快钻进被窝里去!”
等阿筠睡下,彩云也熄灯上床;心中有事,了无睡意,在替李家担忧,为李鼎难过以外,也不免自叹造化弄人,无端与人共此患难;于是想到尚在狱中的丈夫,心挂两头,越发难以成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阿筠有呻吟之声;探手一摸,额上滚烫,果然受凉致病了。
真是命中磨蝎!彩云满心烦躁,真想哭一场才痛快。坐起身来,只觉浑身乏力,懒得动,懒得想,只有个赌气的念头,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倒霉的事?
这样坐了好一会,情绪稍为平定了些,才挣扎着下了床;剔亮油灯一看,阿筠昏昏沉沉地,口中呓语,烧得神智不清了。
这一下,彩云可真是受惊了。看样子会惊风,片刻都耽误不得;幸好,天色已经微明,硬着头皮去叩胡三奶奶的房门,由她传出话去,请扬州有名的儿科洪郎中,派轿子等着接了来。
“春温!”洪郎中仿佛有些困扰,“脉中有七情内伤之象;小姑娘不应该这样啊!”
“这个小姑娘与众不同,洪先生。”胡三奶奶问说:“要多少日子才得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小姑娘既然与众不同,将来调养的时候,总要让她心境宽舒,好得才快。”
胡三奶奶与彩云对看了一眼。这样默不作声,便表示承认诊断正确;洪郎中用药就更有把握了。
果然,一帖药服过“二煎”,烧就减了;胡三奶奶因为阿筠是在她家得的病,所以比彩云更为着急,此时方得松口气,放了一半的心。
“怎么办?”她问彩云,“总得让她养好了才能走。”
“是啊!”
“那么你呢?”胡三奶奶说:“耐着性子住下来吧!天也快热了;明天我叫女裁缝来,替你跟筠官做单夹衣服。”
“二姊!”彩云叫了这一声;脸上有为难的神气。
“你是想回去?”
“是!”彩云如释重负,“我到南边来好几个月了。”
“我知道!妹夫的事也要紧;不过,筠官怎么办呢?”
“我想托给大姊。”
胡三奶奶想了一下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派人去请了朱二嫂来;细说经过——当然先要说胡掌柜从苏州带回来的消息。朱二嫂一面听,一面嗟叹不绝;听完只是皱着眉摇头。
“大姊,”胡三奶奶忍不住催问:“你看怎么样呢?”
“这也不知道。汪太太那里还在其次;我怕筠官舍不得三妹。她也可怜!想四姨娘想不到;又去了一个她亲热的人。”
这一说,彩云的心立刻就软了。胡三奶奶记起洪郎中的话,大生戒心;也变了主意,希望彩云留下来,只是说不出口;到底人家丈夫还在狱中。
“唉!”彩云叹口气,“有什么法子呢?”
这是无可奈何,不能不留下来的表示。朱二嫂自不免歉疚;想了一下说道:“你虽不能回京,事情还是要办。张五爷我知道的,为人很热心;不过年纪轻,凡事看得不在乎,得要有人盯着,才会上劲。我看,你不如写封信给缙二爷,好好托他一托。”
“对了!”胡三奶奶接口说道:“信写好了,托便人带去;这里便人很多。”
“看看再说。我已经告诉我弟弟了,让他去找张五爷;上次来信,说过了端午就有消息,也快了。”
结果还是托镖局的帐房写了一封信,由胡掌柜托漕船带到通州,递交李绅;彩云定下心来,细心照料阿筠的重病。当然也关心着苏州李家的情形;信息时好时坏,传闻不一。直到朱二嫂回无锡,抽空去了一趟苏州,才有比较确实的消息带回来。
“李大人是搬出来了;房子空在那里,说是要改成行宫,又说要赏给什么年大将军。李大人住的房子,本来是织造衙门不用的一间库房,笼笼统统一大间,用布帘子隔一隔,带着几位姨太太住;一举一动,瞒不过人,只要谁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马上就是一场是非。尤其是二姨太太,吵得更凶!”
“唉!”彩云叹口气,“这种日子,也亏李大人过得下去。鼎大爷呢?”
“他在外面住。只有他身子是自由的;可是比不自由更苦,里里外外都要他照应。”
“他一个人,又是大少爷出身,怎么照应得过来呢?”
“有是有人帮他,一个是李师爷;还有个人,你们可想不到了。”
“谁?”
“是个姑子;三十出头,长得很不坏。”
“真的?”彩云与胡三奶奶不约而同地问说。
“怎么不真?是鼎大爷自己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彩云问。
“大姊,”胡三奶奶也问:“你是怎么看见的呢?”
“我找我表姊打听到了鼎大爷的住处;一去,看见有个三十岁的堂客,白净面皮,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穿的是旗袍,头上可不像旗人梳的‘燕尾’,是把头发束在顶上,用一顶青缎软帽罩住。这副打扮特别,我就没有敢招呼,鼎大爷也不说;到后来我到底忍不住了,开口问起,他才说是雨珠庵的当家师太。”
“叫什么名字?”胡三奶奶问。
“不知道。”朱二嫂答说:“我不好意思问。”
“怎么?”彩云不胜诧异地问:“姑子也能住在鼎大爷那里?”
“自然是有交情的。江南——。”
朱二嫂将江南原有这些风流尼姑的风俗,约略跟彩云说了些。但也表示,像这样“移樽就教”的事,实在罕见。
“她倒不怕人说她不守清规?”彩云觉得不可思议,“那胆子也真够大了。”
“筠官呢?”胡三奶奶说:“既然鼎大爷本人没事,内里又有人了;倒不如把筠官送了回去。”
“我也是这么说,鼎大爷说不行!人家到底是出家人;再说称呼也很为难。”朱二嫂紧接着说:“其实,一半也是为了那十二粒珠子,有个地方寄放。我跟他说,人家胡掌柜担了极大的干系,他说他也知道,不过不要紧,因为除他跟四姨娘以外,没有第三个知道这回事。又说:等筠官病好能上路了,把她送到曹家,他也赞成。反正一切都让咱们商量着办;就是不能送回苏州。我看——。”
朱二嫂不但把话顿住,而且面有忧色;彩云与胡三奶奶自然都要追问缘故。
“我也是瞎猜,但愿没有这种事。”朱二嫂用低沉的声音说:“鼎大爷变了样儿了,不管神气,说话,都像四、五十岁的人。每一开口,就说做人无味;又说把人情事故看透了,只为上有老亲,不能不过一天,算一天。你们倒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走一条拙路?”胡三奶奶问。
“恐怕是这样!如果李大人真有点儿什么,说不定他就会跟鼎大奶奶一样。”彩云重重地叹口气,“他家就是鼎大奶奶死坏了!真正冤孽!”
鼎大奶奶的故事,胡三奶奶全不明白;朱二嫂略有所知;唯独彩云听李绅细细谈过——当然,替李煦有些遮掩的话;但瞒不过明眼人。这异姓三姊妹跟李家已是休戚相关的情分;彩云也就无所忌讳,将整个经过都说了给胡三奶奶听。
“真是!”胡三奶奶深深叹息,“人就走错不得一步!”
筠官完全痊愈了。端午那天,彩云跟胡三奶奶说,决定趁天还不太热以前,送筠官到了南京;她也就渡江北上了。
“我也知道,留你过了夏天再走,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也不必太急;总还有半个把月,黄梅天才能过去。咱们在二十几里头挑个日子。”
胡三奶奶取了皇历来,替彩云挑定五月二十六,是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于是一面通知李鼎,从速告知曹家;一面要托熟人,携带彩云回北。这都是胡掌柜去忙;不过胡三奶奶也并不闲,将朱二嫂请了来,安排一连串为彩云饯行的日程,同时要为彩云备办行装。又找了女裁缝来,支起案板,替彩云与筠官裁剪夏衣;这样忙了半个月,诸事都齐备了。
这天是试衣服;彩云刚将一件浅蓝宁绸的褂子穿上身,只见朱二嫂匆匆而来,一见那些有颜色的衣服便说:“这都穿不得了!”
“为什么?”彩云一惊。
“我刚听汪太太说,山东那面有消息,说是京里有什么‘哀诏’发下来,大概是皇上归天了!我一想,这是好消息——。”朱二嫂突然顿住,吐一吐舌头,自责似地说:“你看我!说话这么不留神!”
皇帝驾崩,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不成了大逆不道?由朱二嫂的自责,使得彩云与胡三奶奶都起了警惕,只能高兴在心里,决不可形之于颜色。
于是彼此都绷紧了脸来说这件事,“大姊,”彩云先问:“你的消息靠得住,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汪太太本来后天请几位堂客斗牌吃饭,现在也通知大家,不行了。”朱二嫂又说:“刚才我坐轿子来,经过布店,看见好些人在剪白布。这个消息想来官场上都知道了。”
“这一说是千真万确。”彩云忍不住要笑,旋即警觉,使劲闭一闭嘴,方又开口:“李家没事了,就是皇上跟他作对;皇上一驾崩,谁还来做恶人?我看,李家不但没事,说不定还要发达。”
“怎么呢?”胡三奶奶说,“这我可不大懂了。”
“我一说,二姊你就明白了。皇上登位才半年,怎么好端端驾崩了呢?必是十四爷他们把他推倒了;十四爷一当了皇上!,李家还有不发达的吗?”
“是啊!”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刚才在轿子里也一直在想,皇上是怎么死的?如今听你这一说,就对了。”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苏州人说:船到桥门自会直。果然不错。如今,”胡三奶奶不自觉地出现了微笑,“三妹,你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了。筠官自然不必再到南京;我看,咱们派一个人去问问鼎大爷再说。”
“那可得麻烦姊夫了。”
“这样的麻烦求之不得!”胡三奶奶一面说;一面叫人去请胡掌柜。
略说经过,胡掌柜答道:“我也听得有这么个消息,不过不一定是皇上驾崩。”
“不是皇上是谁呢?”胡三奶奶问。
“也许是太后,也许是皇后。等哀诏一到就知道了。”
听这一说,三姊妹都觉得有些扫兴,“姊夫,”彩云问说:“能不能请你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好!”胡掌柜站起身来,“我马上叫人去。”
“一定要打听确实。”胡三奶奶特为关照:“三妹到底走不走,要等你有了消息,才能定规。”
胡掌柜凝神想了一会说:“好!索性麻烦一点儿,我派人迎上去打听。”
胡掌柜派了一名镖客,骑着他这年春天新买的一匹好马,由扬州北上,到清江浦去打听,那里是漕督、河督驻节的水陆通衢,一定能探知确实消息。
朱二嫂这天就宿在胡家;夜来无事,灯下闲谈,谈的仍旧是这件“大事”。胡三奶奶比较冷静,认为即令皇帝驾崩,接位的也不一定是“恂郡王”,李家的事,所以不能过分乐观。
“不管怎么样,反正事情总是有转机了。”彩云一直持着乐观的心情,“这一年多,我见过、经过的事,比大姊、二姊多得多;千变万化,真是想都想不到。譬如说,老皇一驾崩,谁想得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是啊!”朱二嫂也是尽往好处去想,“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灾难;就会有绝处逢生、意外的救星。只看各人的命。李大人一向厚道,应该命中有救。”
就这样闲谈到深夜,方始各自归寝。朱二嫂与彩云一屋,由于过分亢奋,了无睡意,两人又小声谈心;总以为阿筠睡得很沉,不会听见,那知她五更醒来,已有好多话入耳,只是似懂非懂而已。
为了偷听大人说话,她自己也知道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一直装睡,不敢轻举妄动。到得天色已明,看她们已沉沉睡去,方始悄悄下床,自己穿好了衣服,开出门去,在静悄悄的院子里,茫然眺望,不知干什么好?
突然间,她发觉有人在拨他的辫梢;这没有别人,必是阿牛。转脸去看,果不其然;于是瞪了他一眼说:“老是鬼鬼祟祟的,看我不告诉三婶儿!”
“怎么?阿牛又欺侮小姊姊了?”胡三奶奶也刚起身;拉开窗帘在问。
“没有,没有!闹着玩的。”阿筠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按照旗人的规矩,蹲身请安,含笑问道:“三婶儿昨晚上睡得好?”
“你看!”胡三奶奶向接踵而来的阿牛说:“小姊姊多懂规矩!”
阿牛憨笑着;忽然正一正脸色,大声说道:“妈!爹上苏州去了;明天就回来。刚才进来,看你还睡着,让我跟你说一声。”
“喔!”胡三奶奶奇怪,何以突如其来地有此一行?
“三婶儿,”阿筠问说:“胡三叔是不是看我鼎大叔去了?”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听说。”胡三奶奶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阿筠停了一下问:“三婶儿,是不是我家没事了?”
“你,你这话是从那里来的?”
阿筠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实话:“我是听赵二婶跟朱二婶说的。”
“她们怎么说?”
“我也不大听得明白,说什么只要皇上——。”
“别说了!”胡三奶奶赶紧喝住。
阿筠从未见胡三奶奶有此疾言厉色;又疑又惊,脸色顿时变了。
“喔,”胡三奶奶拉着她的手,不胜歉疚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筠官,你记住,你年纪还小;别提皇上!听来的话,搁在肚子里,千万别跟人去说。”
“妈!”阿牛插嘴问说:“皇上是谁啊?”
一言未毕,胡三奶奶一声断喝:“不与你相干!不准多问。”
这一来越使阿筠不安;也越不敢多问;而胡三奶奶亦更觉歉疚。想了一下,将阿牛撵了出去,方始和言悦色地向阿筠解释。
“筠官,你跟大人一样,不比阿牛不懂事;你也是官家小姐,总知道,皇上不是随便可以提的事。”她放低了声音说:“当今皇上很严厉,你家遭了麻烦,得慢慢儿想法化解,如今好像遇见救星了,不过,详细情形,也还不清楚;这件事不能说,一说反倒不好;所以我刚才有点儿急。你不会怪我吧?”
阿筠确是很懂事,听出她的意思是,“一说反倒不好”是说对她李家不好;这自然是善意,心里便舒坦。
“不!三婶儿是为我家好,我怎么会怪你老。”
“对了!”胡三奶奶很欣慰地:“那么,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了,不再提‘皇上’两个字;听到什么都搁在肚子里。”
“是!我明白。”筠官想了一下说:“不过,有句话,我能不能问三婶儿?”
“你说!”
“如果我家遇见了救星,我就仍旧能跟着四姨娘住?”
“当然!也许一两天就会有好消息。”
筠官愉悦地笑了;欲语又止,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反正就是一两天!”
胡三奶奶当然了解她的心情,“不要急!”她说:“回头你帮我理丝线,找绣花的花样;辰光很快地就过去了。来!我替你梳辫子。”
胡三奶奶替她梳了辫子,又照料她吃点心;不断地找话跟她谈。在胡家住了几个月,胡三奶奶像这样跟她亲近,却还是第一回;心里不由得在想: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
到了近午时分,彩云醒了;阿筠听得响动,回去探望。彩云见她头光面滑,不由得笑道:“是三婶儿打扮你的?”
“是的。”
朱二嫂也让声音惊醒了,打个呵欠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吃午饭了!”门外应声,进来的是胡三奶奶。
“你看我们俩!”彩云说道:“竟睡得失晓了。”
“必是说了一夜的话。”胡三奶奶微作暗示,“你们倒不怕隔墙有耳。”
“你听见了?”
“嗯!”胡三奶奶使个眼色,“听见了几句;似乎不多。”
朱二嫂跟彩云互看一眼,都已意会;起身梳洗,然后开饭;席间商议到那里去逛逛。
“我是跟汪太太请了假的,说彩云快走了,得陪陪她;今天可以不回去。”朱二嫂问:“扬州那座庙最大?到扬州好些日子了,还没有去烧过香。”
“烧香要斋戒,这会儿又是现宰的鳝鱼;又是生下来不到一两个月的鸽子,吃完了去烧香,显得心不诚——。”
语声未毕,彩云愕然而止,因为钟声悠然,随风而至;晌午只有鸣炮,何来晨钟?岂不可怪!
怪事还不止此,钟声一动,响应纷纷,满城皆是;“这是干什么呀?”朱二嫂问:“出了什么事了吧?”
“啊!”彩云突然省悟,“京里来报丧的官儿到了!”
“对!”胡三奶奶接口;随即站起身来,“我叫人去打听。”
“皇上、皇后驾崩,要撞钟;撞三万下,得好几天呢!”
“这是京里的规矩吧?”朱二嫂说:“南边可是头一回!”说到这里,她突然警觉,“唷,我可得走了。汪太太关照过的,如果是什么‘哀诏’到了,全家成服,我得赶回去。”
于是彩云送她到前面,跟胡三奶奶说明缘由,自然不能再留;雇顶小轿,急急地将朱二嫂送走。
“咱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彩云抚着胸笑道:“我可真有点沉不住气了!”
“随你。”
胡三奶奶领着彩云进了柜房;喝着茶静静等待。突然,彩云发现了胡掌柜的影子。
“二姊,”她拉拉胡三奶奶的长袖:“你看!”
胡三奶奶亦已发觉;迎着刚跨进柜房的丈夫问:“不是说你上苏州去了吗?”
“不必去了。”
“怎么回事?”胡三奶奶问:“你上苏州去干什么?”
胡掌柜看一看柜房外面的人,低声说道:“咱们上里头说去。”
于是胡三奶奶跟彩云都跟着他走;一进了区分内外的那道小门,彩云忍不住问:“姊夫,你知道不,京里报丧的官儿下来了。”
“那个不知道。不过,宫里倒真的是出了大事。”
“啊!”彩云惊喜交集地问:“皇上驾崩了?”
“不是。”
“是太后。”
“太后?”彩云大失所望,脚步沉滞,仿佛路都走不动了。
“还有好些新闻——。”
在堂屋里坐定了,胡掌柜从头讲起;他听了朱二嫂带来的消息,由于对李家的关切,所以一夜不曾睡着;到得这天黎明时分,断然地作了一个决定。立刻到苏州去一趟。
“我到苏州,一则报信;二则要跟鼎大爷讨句话,筠官怎么办?”胡掌柜略停一下说:“那知道一出南门,就有了确实音信;苏州自然就不必去了。”
“你们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便知有文章;彩云与胡三奶奶都不接话,只用目光催他说下去。
“是在宫里的大柱子撞死的!”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惊呼,简直目瞪口呆了。
“说来我也不信。可是,你听完了,不能不信;不合情理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第一件是太后不肯受尊号,群臣上表苦劝,总算勉强接受了。第二件是不愿移宫;太后原住“东六宫”的永和宫,本是前朝崇祯宠妃田贵妃所住;房舍精美,胜于其他王宫,但东西六宫,为天子正衙干清宫的掖庭,连皇后都不宜住,更莫说太后。所以皇帝老早就请太后移居宁寿宫;而太后说什么也不肯。
这件事为皇帝带来莫大的烦恼。因为宁寿宫顾名思义,是专属于太后的颐养之地;太后不肯移居,意味着她不承认自己是太后;换句话说,就是不承认她亲生的“雍亲王”是皇帝。这已经使得皇帝很难堪了;但还不仅是有伤天威的颜面所关,进一步去考究,还有着激励恂郡王夺回大位的意味在内;太后的意思仿佛是说:除非恂郡王当了皇帝,我才会移居宁寿宫。而在恂郡王又会这样想:为了让生身慈亲,成为真正的太后,乐于移居宁寿宫,以天下养,就非得夺回大位不可!否则就是不孝。
对这一层,皇帝持着极大的戒心。由于太后在宫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宫中其他太妃站在太后这一边的很多,使得皇帝想到当侍卫都被摒绝在外的深宫之中,倘或太后当着恂郡王的面,宣布真相,逼令退位;再有胤祀、胤禟在外配合行动,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除了重用隆科多,掌管宿卫,日夜严防肘腋之变以外;更须隔离太后与恂郡王,不使他们母子有见面的机会。
但是,太后实在没有鼓励小儿子去夺位的意思,她只是宁愿留下“母妃”的身分,以便恂郡王能够奉迎她到王府去供养。经过这一次伦常剧变,她觉得她是天下隐痛最深的人;唯一使她觉得尘世犹有一丝可恋之处,就是跟她所钟爱的小儿子住在一起。
因为如此,她全没有想到皇帝的“小人之心”;只当在先帝奉安之前,派他去看守景陵,只是临时的差使。那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毕,皇帝仍旧命恂郡王住在汤山守陵;而且派内务府营造司的官员,到汤山相度地势,起造王府,竟是要将恂郡王永远软禁在那里了。
太后获知这个消息,无异斩断了她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斩断了他跟皇帝最后的一线亲情。
于是太后开始绝粒,但只经过一日一夜的工夫,就不能不在宫眷涕泣求劝之下,恢复进食。当然,名为保护,实是防范的措施,也格外周密了。太后这时方始省悟,生趣虽绝,死也不容易;不管用那一种方法自裁,必定有许多宫女与太监,会因为防护不周而为皇帝所处死。
就因为太后不忍连累侍从,因而放弃了自裁的念头;那知有一天皇帝进见,母子间为了恂郡王,言语失和,太后在愤郁难宣的激动中,突然冲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一头撞了上去,顿时血染白发。皇帝惊愕莫名,事起不测,连自己亲自在场都无法拦救,当然也不能课任何人以责任。太后终于自然而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裁,而不致贻累侍从的法子。
这是午间的事。皇帝一面召医急救;一面遣派一朱一吴两侍卫,急驰汤山,宣召恂郡王来送终。那知汤山警戒森严,负责看守恂郡王的副将李如柏,因为这两名侍卫,并无足够的证明文件,派人将他们扣押了起来;太后这天半夜里咽气,始终没有能见到她最钟爱的小儿子。
谈到这里,胡掌柜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先后回来覆命;还抄来了一份大行皇太后的遗诏;胡掌柜看了一遍,幸喜没有他识不得的字;意思大致也懂,于是边念边讲:“‘予自幼承侍圣祖仁皇帝,夙夜兢业,勤修坤职,将五十年。不幸龙驭上宾,予欲相从冥汉。’这是说,老皇驾崩的时候,太后就想要殉葬的。”
“那是因为恂郡王没有当上皇帝。”彩云说道:“不然不会起这个念头。”
“一点不错!”胡三奶奶问她丈夫:“太后不想活了,皇上当然要劝?”
“对了!正是这么说。”胡掌柜又念:“‘今皇帝再三劝阻,以为老身若是如此,伊更无所瞻依。涕泣衔哀,情词恳切;予念圣祖付托之重,丕基是绍,勉慰其心,遂违予志。后诸王大臣按引旧典,恭上万年册宝,予以圣祖山陵未毕,却之再三,实出至诚,非故为推诿也。’”
“姊夫!”彩云问道:“这一段话,是不是谈给太后上尊号的事。”
“是啊!太后的意思是,老皇还不曾下葬,所以不肯受尊号,并不是故意推托。”
“这段话多说了的。”胡三奶奶说:“越描越黑。看看下文还说些什么?”
“下面就是官样文章了:‘今皇帝视膳问安,未间晨夕,备物尽志,诚切谆笃;皇后奉事勤恪,礼仪兼至:诸王皆学业精进,侍绕膝前,予哀感之怀,藉为宽释。奈年齿逾迈,难挽予寿,六十有四,复得奉圣祖仁皇帝左右,夫亦何恨?’”胡掌柜往下看了一会说:“就这样了!”
“没有说她是怎么死的?”彩云意有不足的问。
“你问得多傻!”胡三奶奶接口说道:“莫非太后还能说缘故;就说了,别人也不能写下来啊!”
骨肉伦常,而且是天地间亲无可亲的母子,竟有这样的惨祸,实在是件令人难信的事;所以仅管胡掌柜说得有枝有叶,入情入理,而彩云总觉得有不可思议之感,回想着胡掌柜的话,突然发现,事有蹊跷,心头疑云大起。
“姊夫,”她问:“报丧的官儿,也不过刚刚才到,你是从那里听来的,这么详细的新闻?”
“对啊!”胡三奶奶也说:“别是瞎编出来的吧?”
“这有个缘故;我先也奇怪,问明白了才知道。我讲给你们听——。”
胡掌柜补叙消息的来源;这天一早出了扬州南门,顺道去访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开着一家信局,胡掌柜的原意是看看有没有客商或者走镖在外的伙计,寄了信来;巧得很,就当他刚坐定,还在寒暄之际,京里的信差到了。信局的掌柜也听得风声,说宫中出了大事;问起信差,才知其详。
“我告诉你们的那些新闻,就是从信差那里听来的。我问他:官场里都还没有消息,你老兄怎么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
“是啊!就是这话。”彩云问道:“那位信差怎么说?”
“他说,他住北京地安门外,街坊多的是太监;路口有家茶馆,也是太监日常聚会的地方。太监最爱谈是非;而且多说当今皇上刻薄,所以宫里有什么新闻总是大谈特谈,不肯替皇上留点口德。他太后撞柱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这件事;第三天出京之前,连恂郡王没有能送终的情形也知道了。至于官场的消息来得晚,那是因为遗诏发得迟。太后又不是寿终正寝,不会留下遗嘱;这道遗诏怎么说法,得要好好儿琢磨;然后送到礼部去办公文,分行各省。这么一耽误,起码要晚四、五天。”
“原来这样子!”彩云的疑团消释了,“不过看样子,太监都恨皇上刻薄,免不了加枝添叶,说得太过分。”
“就不过分也够了。”胡掌柜说:“这样的皇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看李家的祸是免不了的了!咱们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是说,彩云应该仍按原定计划,送阿筠到曹家。她点点头说声:“是!仍旧后天走。”
“你再看看,”胡掌柜对妻子说:“行李、路菜什么的,都妥当了没有?”
“行李早收拾好了;路菜,天热不能带。啊!”胡三奶奶突然想起,“如今要穿太后的孝,在家不妨马虎;出门在路上可不行了。”
于是胡三奶奶赶紧又叫了女裁缝来,替彩云与阿筠,做了白竹布的孝衣;又亲自上街替彩云买了一副白银的插戴,将她头上的金玉首饰,换了下来。
“这一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胡三奶奶离愁满面地说。
“其实见面也不难。”彩云答说:“姊夫一年总要走一两个来回,沿路的镖局都是同行,不愁没有照应。到明年春天,或是我来;或是二姊进京,好好逛它一逛。”
“说真的,”朱二嫂兴味盎然地接口:“都说‘天子脚下’,气派怎么样不同。我倒也进京去见识见识。”
“那好啊!咱们今天就定规了它。”
于是细订来年之约。未来的良会,冲淡了眼前的别恨;把杯深谈,到得二更天,胡掌柜进来说道:“请早点安置吧!夏天赶路是一早一晚;明天五更天就得下船。”
“今晚上总归不睡的了。”彩云笑道:“我每趟出门,都是这样的。”
“筠官呢?”胡掌柜说:“她应该早点睡。”
“在后园。”胡三奶奶答说:“丫头带着,还跟阿牛在玩呢!”
“不是玩!”彩云笑道:“也像大人一样,跟阿牛在说分手以后的话,已经说了两天了。”
“噢!”胡掌柜颇感兴趣地,“那里有那么多话好说。”
“话多着呢!”胡三奶奶接口:“叫阿牛要听话,别淘气;吃饭要懂规矩,不能先舀汤。又问阿牛,她走了,阿牛会不会想她?”
“阿牛呢?”胡掌柜更感兴趣了,“阿牛怎么说?”
“阿牛的话,你再也想不到的。他说,他这会儿就想哭了!”胡三奶奶的眼圈忽然红了,“真连孩子们都舍不得;何况大人?”
“说得好好的,二姊怎么又伤心了?”彩云强为欢笑,“都是姊夫不好!”
“我不好,我不好!”胡掌柜自然比较豁达;拉张椅子坐下来说:“大姊、三妹,我心里有个想法,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给两位听听!”
“好啊!”朱二嫂与彩云不约而同地应声。
“你看,”胡掌柜望着他妻子问:“要不要说?”
“说,说!”朱二嫂抢着说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么,”胡掌柜仍旧是向妻子说话:“你说吧!”
“这件事,只怕是妄想。”胡三奶奶说:“他的意思是,筠官如果真的不肯到曹家去,就在我们这里住下,也可以!”
朱二嫂与彩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夫妇是看中了筠官;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一笑使得胡掌柜好生不安,赶紧说道:“我家是干什么的?自然高攀不上官宦家的小姐;不过如今是落难,委屈她也有个道理好说。至于住下来以后,是怎么个情形,完全要看缘分;决不能强求。”
兹事体大,而且来得突兀,彩云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胡三奶奶倒很冷静,看出她的为难,便向丈夫使个眼色,起身说道:“走!到园子里看看去,他们在干什么?”
“好!”胡掌柜紧接着说:“还有句话,我必得说在前面,那一盒珠子,要有个安排,本来人不离珠,珠不离人;如果筠官住在这里,我要避嫌疑,这盒珠子决不能留在我这里。不然,就当没有这回事;刚才我说的话,全不作数。”
彩云没有作声;等他们夫妇避开了,才问朱二嫂:“你看怎么样?”
“我想,”朱二嫂很吃力地说:“鼎大爷说过,把筠官托给你了,随便怎么样都行!你不妨作主。”
“我一个人作不了主!”彩云答说:“我总觉得人家把人交了给我,最后是怎么结果,好像没有交代。”
“这话不是这么说。如果只是暂时寄住,又不是你拿他家的孩子送了给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靠得住。”
彩云想了一会说:“他们公母俩,倘或本心也是这样,那倒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们已经说过了,将来要看缘分。眼前也不致于就把筠官看成是自己的晚辈。”
彩云点点头,“珠子呢?似乎不愿意交给曹家;该当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她问:“汪太太不知道要不要?”
“我看,她不敢要。”
“能不能问问她?”
“不好!”朱二嫂说:“那会惹是非。”
“对!小心一点儿好;风声泄漏出去,会连累好些人。”
二人相顾默然,都在尽力思索,那十二粒东珠,要怎么样处置,方算妥贴?
“这样,”朱二嫂突然喊了起来,“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是珠不离人、人不离珠。”
“二姊夫不是要避嫌疑,他肯吗?”
“当然要让他没有嫌疑。”朱二嫂放低了声说:“二妹夫很殷实。我听人说,总有十来万的家私;反正现在李家也要钱用,干脆就让他买了算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就是这个办法!”朱二嫂立即接口,显得极有自信,“这十二粒珠子,他可以留着给筠官。如果说,将来如了他们的愿,珠子就算筠官的陪嫁;如今他出的一两万银子,也就等于送的聘金了。”
“这个想法倒很好。”彩云同意了;盘算了一会,决定了办法:“大姊,我看这样,先把他们请了来,谈妥当了;然后咱们一起上苏州去一趟,跟鼎大爷见个面,把话都说明白。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
于是,朱二嫂亲自去邀了胡掌柜来;四个人围坐一张方桌,细细谈论。
“妹夫,”最后是朱二嫂作一个总的交代:“我跟三妹的想法是一样的,这面是自己人;那面,总有一天也会变做自己人。一碗水往平处端,而且要端小心;泼出一点来,就不够漂亮了。你们俩倒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胡掌柜一迭连声地答说:“你们两位想到要替我避嫌疑,这就完全是自己人才肯这么用心。我感激得很。至于这十二粒珠子,价钱本来难估;我只能这么说,这不是做买卖,是自己该尽自己的心意,帮李家把这场麻烦应付过去;我想四万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那就很好了。”朱二嫂说:“不拘换谁,决不能出到这个数目。”
“银子怎么交呢?”胡掌柜问。
“那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用?要跟鼎大爷见了面再说。”
胡掌柜沉吟了一会说:“我想明天就烦大姊,或者三妹一起到苏州去一趟。这笔钱就作为鼎大爷托我镖局代运的,无论南京、北京;我起一张票,就算收到他四万银子。两位看,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准定这么办。”朱二嫂问彩云:“你一直没有开口,有什么话趁早说。”
“我的话,你都替我说了。不过,有一点似乎应该琢磨,这件事要不要跟筠官说明白?”
“这全看二妹了!”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胡三奶奶脸上;她不由得感到窘迫,以致于中心无主,只能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我看不必说破。”朱二嫂说。
“大姊,我的想法不同。”胡掌柜说:“我觉得说破了的好。如果她本人真的不愿意,这件事也不能勉强;传了出去,我没有脸见人。”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要她本人愿意,是最要紧的一件事。”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自然照你们的意思办。不过,”朱二嫂说:“我想,所谓说破,也不过是说她以后就一直住在你们家,别的都还谈不上。”
“当然,当然!”胡三奶奶心定了下来,主意也有了,“这件事,还得拜托三妹,怎么样慢慢儿把她说动了?我看,还得委屈三妹多住个十天半个月。”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她有归宿,我就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
“苏州呢?”朱二嫂说:“当初鼎大爷是托了你的,如今也还是非你去跟他交代不可!”
“只怕筠官不放我。”彩云又说:“要找个藉口也很难,看样子她一定要跟着我。”
“我倒有个主意。”朱二嫂说:“二妹不妨带了她到那里去玩两天,好好在她身上下点工夫,如果就此把她收服了,说破不说破,岂不是都不关紧要?”
“对!”彩云连连点头。
“这倒是根本办法。”胡掌柜也说:“果真没有缘,也不必强求。”
“好!”胡三奶奶也同意了,“有没有缘分,一定可以试得出来。”
“这件事,要做就要快。”朱二嫂说:“二妹如果有把握,明后天就可以找个题目带她走。”
“题目有。我大哥的生日快到了,我带她去喝寿酒。”
胡三奶奶的娘家在仪征县属!水程只得半天工夫,船也是现成的;拣日不如撞日,如果阿筠肯去,第二天就可以动身。
于是彩云去下说词,将阿筠找了来问她:“你要不要跟胡三婶去逛逛?”
“到那里?”
“胡三婶的娘家,给她大哥去拜寿。胡三婶想带你去,我可不大赞成。”
一听这话,阿筠立刻睁圆了一双眼睛,仰脸问道:“为什么?”
“我怕拜寿的客人很多,你见了人会怯场,到时候吵着要回来,怎么办?”
阿筠想了一下问:“二婶,你不也去?”
“如果我去,当然带着你,那还用说。就是因为我不去,我才不放心。”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腰痛,想歇一歇。”彩云接着又说:“本说要送你回苏州,现在也只好等你跟胡三婶拜了寿回来再说了。”
“你不是不赞成我去吗?”
话中漏洞让她捉住了,不过也难不到彩云,“我是不赞成,不过胡三婶说你不会给她丢面子。”她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不错,还是胡三婶的话对。”
“当然胡三婶的话对!”阿筠昂然答说:“我怎么会给她丢面子?”
看她中了激将之计,彩云暗暗高兴;但表面上却犹似不信的神气,“你别这会儿说得嘴硬,到那时吵着要回来,可不行!”她说:“胡三奶奶多时不回娘家,这一次带了阿牛去,总要多住几天。”
“住多少日子呢?”
“总得十天八天吧!”
“十天、八天我忍得住。”
“好吧!你早点上床睡,明天就动身。”
正说到这里,胡三奶奶打发一个丫头把她请了去,告诉她“拜寿”的藉口用不上了;因为想起来正逢国丧,八音遏密,寿诞演戏宴客之事,当然已经取消。
“已经跟她说了,她也答应了;可以跟你去住十天八天。如今改口,怕她动疑。”彩云又说:“她精灵得很,话中不能有漏洞。我看暂且不必说破;到了再说。”
第二天下午,胡三奶奶带着阿牛与阿筠坐船回娘家;第三天上午,胡掌柜也陪着彩云动身到了苏州。
这天晚上住在常州,借宿在胡掌柜的一个换帖弟兄家;此人姓刘,开一家很大的南北货行,夫妻俩都很好客,但刘掌柜不在家;只有他的妻子招待彩云,亲切周到,十分投缘。
“大嫂,”胡掌柜问:“大哥呢?”
“到苏州去了。”刘大嫂说:“今天下午才走?”
“不巧!不然倒可以一路走。”胡掌柜又问:“大哥上苏州干什么?”
“原来三爷也要到苏州。”刘大嫂问:“赵二嫂呢?”
“也是。我陪她到李织造那里办点事。”
“李织造!那位李织造?”刘大嫂问:“是苏州亏空了抄家的李织造?”
“是啊!李家的事,大嫂也知道?”
“也是这一两天才听人说。三爷,”刘大嫂奇怪地,“莫非你还不知道,李织造全家,连听差、丫头,一百来口人,昨天已经过镇江,解到南京去了?”
此言一出,只见彩云脸色发白,目瞪口呆;胡掌柜也震动了,倒抽一口冷气,失声说道:“真的当犯人一样办?”
“可不是!听说在南京问了,还要解到北京。好些人昨天还去看热闹;左邻周大姑也去了。回来告诉我,懊悔去的;一共七条大船,没有一条船上不是息息率率地在哭,看着真凄惨。”
说到最后一句,刘大嫂吓一跳;发现彩云也是眼中含泪,心里不免奇怪,不知道彩云是李家的什么人。
“大嫂,”胡掌柜问:“你知道不知道,李织造的大少爷,在不在船上?”
“那可不知道。”
“我打听打听去!”胡掌柜站起身来对彩云说:“等我打听清楚了,咱们再商量。”
“马上开饭了。”刘大嫂说:“吃了饭去。”
“不!”胡掌柜答了这一个字,人已经出门了。
于是刘大嫂吩咐开饭;还要叫人到邻家去请陪客,让彩云拦住了。
“大嫂,千万不必客气。说实话,我也吃不下什么;有生客在,失了礼倒不好。”
这是说她根本无心应酬;刘大嫂自然体会到她的心境,开了饭来,单独相陪。彩云手扶筷子,口谈李家;到后来索性连筷子都放下了。
这一谈就谈得忘了时候,换了三次热饭;也热了三次汤,直到胡掌柜回来,方始打断了她们的话。
“打听清楚了,鼎大爷还在苏州;本来要陪到南京的,李大人交代,南京反正是‘过堂’,有李师爷照料就行了,让鼎大爷在苏州料理料理,先赶到京里去听信儿。”
“喔,”彩云问道:“是跟谁打听的,这么清楚?”
“跟织造衙门有往来的一个绸缎铺。”胡掌柜又说:“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迟了会扑空!”
“是的!”彩云心里在想,胡掌柜的四万银子,如今真成了雪中送炭;自然越早告诉李鼎越好,因而便问一句:“要怎么走才快?”
“要快,自然是坐车。不过,太阳太大,坐车会受暑。”
“我不怕!多带点药就行了。”
“要吃药就糟了!”胡掌柜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咱们‘放早站’,先赶一程再说。”
“放早站”须天色微明就动身,总在辰巳之间,便可到达尖站;那时天气如不太热,就可以再赶一站再打尖,然后“放晚站”,起更时分宿店,这样就可以多走一站,只是不免辛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