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胡三奶奶做东,连着逛了两天,也不过走马看花;扬州的盐商都有园林,也不禁游人,倘要看遍各园,半个月都不够。所以朱二嫂决定照预定的日期动身;请客的事,亦由于时间匆促,在朱二嫂及彩云一再劝说之下,胡三奶奶怏怏然作罢了。
动身定在中饭以后;也是胡三奶奶的主意,她说,当天赶不到无锡,不如饭后启程,过江在镇江住一夜,下一天从从容容到家。朱二嫂也知道她无非找个藉口,可以多留她半天;姊妹情重,自然不忍多说什么。
于是这天上午,就在家闲谈话别。到得近午时分,正要开饭;只见胡掌柜匆匆而来,一进门就说:“李家的大少爷来了!”
“谁?”朱二嫂诧异,“是鼎大爷?”
“对了,就是他。”胡掌柜看着他妻子说:“我看把他请进来吧?”
这是征求胡三奶奶的同意;她知道朱二嫂与彩云跟他都很熟,便即答说:“鼎大爷我虽没见过,照我们姊妹的情分,他可也不算外人;而且人家正在难中,自然不能照平常那么讲究,请进来好了。”
于是胡掌柜回身而去;彩云却有些不安,低声问说:“他来干什么?”
“必是有事!这个时候,也不会有来看朋友的闲工夫。”
“那么,你走不走呢?”
“我自然走。他又不是来找我。”朱二嫂心中一动;看胡三奶奶在一边扶一扶花瓶,理一理椅垫,忙着接待生客,不会注意这面,便即笑道:“也许跟你见了面,倒有好些话说。”
彩云的脸微微一红,向一旁呶呶嘴,示意她不可再说下去,以防胡三奶奶听见。
事实上她也没有工夫说下去了;因为有人来了,胡掌柜引路,李鼎后随,他手搀着阿筠,另一面是阿牛蹦蹦跳跳地跟在身边。
“鼎大爷,”朱二嫂迎出去说,“不想在这儿又见面了。”
“是啊!”李鼎抬头看着胡三奶奶问朱二嫂:“这位是胡三嫂?”
“是我二妹!”朱二嫂笑道:“鼎大爷,我们结拜了;我较长,彩云最小。”
“喔,恭喜,恭喜!”李鼎说道:“我还是叫胡三嫂吧!”
“不敢当。鼎大爷请坐。”
接着是李鼎跟彩云招呼;再跟胡三奶奶寒暄了几句;方转脸说道:“朱二嫂,我派人到南京去追李师爷了,他也要来。”
“他也要来!”彩云先诧异地喊了起来;然后去看朱二嫂。
这就谁都看得出来,李果跟朱二嫂必有关连;胡三奶奶自然很关切,也在注视她的神情了。
朱二嫂有些窘;不过还能沉得住气,“他来了马上要走呢?”她问:“还是有事?”
“当然有事。”彩云接口:“不然,鼎大爷把他追了来干什么?”
“是的,有事;总得三、四天才能办好。”
朱二嫂点点头,没有再往下说;彩云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尤其是阿筠的归宿,关乎行止,非谈不可,但不应在此时此地。这样彼此就变得无话可说;李鼎亦就没有再逗留在这里的必要,由胡掌柜招呼到镖局里去款待。
“大姊,”彩云用征询的语气说:“你再住几天吧!”
胡三奶奶巴不得这一声;接口说道:“再住几天,再住几天;等鼎大爷他们事情办完了一起走。”
朱二嫂自然听从,先是不免尴尬,等这忸怩的感觉一过去;想到与李果见面在即,情绪自然好了起来,话也就多了。
“筠官,”她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看你鼎叔?”
“要!”
“我领你去。”
她这样做有两个缘故,第一是将阿筠调开,好谈李家和她自己的事;第二是给李鼎一个暗示,要跟他单独谈一谈。
到得前面,胡掌柜正陪着李鼎在喝酒,还有些男客,她一个都不认识,但神态拘谨,衣服体面,猜想得出是胡掌柜特意请来的陪客。
看见胡掌柜与李鼎站起身来要招呼,她便不进屋子;心想也不必费心思作何暗示,干脆直说罢了。
“各位请坐,我不进来。”她又小声跟胡掌柜说:“回头吃完了,告诉我一声;我跟鼎大爷有话说。”说完,轻轻将阿筠一推,转身就走。
再回到饭桌上时,朱二嫂借酒盖脸,将与李果的关系老实告诉了胡三奶奶;然后又谈李家,认为李鼎与李果约在扬州聚会,一定有极重要的事,不是好,就是坏,李家的祸福,可以见分晓了。
“二妹,”她说:“人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明明不相干的事,也会像自己的事那样着急。像李家,你看,三妹从京里远迢迢来替他们送信;我虽没有帮上什么忙,可是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心里拴着好大的一个疙瘩。但愿他们早早免灾脱祸吧!”
“这就是义气!要不然,咱们怎么投缘呢?不过,大姊,”胡三奶奶很小心地说:“你让李师爷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了局。”
“我也知道。不过现在没工夫去想它;就想好了,没工夫去办,也是枉然。”
是胡三奶奶跟彩云商量好的,为了方便朱二嫂与李果相会,派人到李鼎所下榻的宝源客栈,赁下一明一暗的两间房。
悄悄安排好了,胡三奶奶才说:“大姊,我不留你了,行李是现成理好了的;你就请搬到宝源客栈去吧!”
朱二嫂楞住了,不知她是何用意;彩云便笑着补了一句:“别忘了,在那儿你是李太太。”
朱二嫂恍然大悟,心里充满了感激与欣慰;如此体贴,与同胞胎姊妹又有何异,不过,却不便公然表示什么,只是笑得一笑。
“呀!”她忽然想起:“我还约了鼎大爷有话说呢!”
“鼎大爷也住宝源栈。”彩云答说:“到了那里,什么时候不好谈。”
朱二嫂答应着上轿而去;镖局的伙计,陪到了宝源客栈,照胡三奶奶的吩咐,介绍她的身分是“李太太”;又关照:“李老爷一半天从南京来;你就直接领了来好了。”
等朱二嫂到得自己屋子里,随即来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佣,名唤“高妈”——扬州的规矩,女仆未婚都叫莲子;已婚统称“高妈”。朱二嫂很喜欢这个看上去稚气犹存的高妈,一面让她帮着解行李;一面跟她闲聊着,很快地到了黄昏;李鼎尚无踪影,李果却先到了。
相见惊喜,互道别后光景;当然是朱二嫂的话多,因为虽只数天之隔,可谈的事却真不少,光是胡三奶奶安排她住宝源栈就值得夸耀好一会。
“我在这里,可是大家都管我叫李太太;你得顾我的面子。”
“怎么会不顾你的面子?”李果笑道:“没有的话。”
“我是怕你在称呼上露马脚。”
“不会!太太。”
叫得非常爽脆,决不似初改称呼涩口的样子,朱二嫂放心了。
“鼎大爷怎么还不回来——。”
一语未毕,李果手往外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是李鼎来了;其实他早就回到了宝源栈,住在前院,知道朱二嫂与李果要先叙离衷,特为拖了一段时候才来的。
“怎么样?”他问:“南京的事情办妥了?”
“回头跟你细谈。”
李果是因为朱二嫂在,怕李鼎不愿让人家知道他的家事,故意不言;李鼎却并无忌讳,亦不了解他的用意,点点头说:“那么,我先说吧!事情有了转机;不过,宜士先生恐怕太受委屈了。”
原来沈宜士已定下一身为李煦挡灾的破釜沉舟之计;见了查弼纳派来会同查办的一员道员,自承李煦的亏空,他要负责,他说他跟扬州盐商有勾结。问他是勾结了那些人?沈宜士说要细想细查;要求宽限十天,他会提出详细的“亲供”。
这是沈宜士要挟扬州盐商;交保回家后,他将李鼎找了去,要他找扬州的总商谈判,大家分担着为李煦弥补亏空,否则他要将两淮盐商的积弊,都抖露出来,没有一个可脱干系。
李鼎自然很兴奋,但他说得很坦白;以他的能耐,还打不下这个交易。同时以他的身分只能求人帮忙,不能予人威胁。
这才想到将李果去追了来;由他出面,最为适合,不但为李煦的幕宾,身分上比李鼎易于措词;而且他跟盐商中的领袖马曰琯交情很厚,可以动之以情。
“要挟不能施之于马秋玉,或者可以施之于安仪周。”李果徐徐说道:“两淮八大盐商,为首的三个人:马秋玉、安仪周、汪石公。马秋玉只能情商;安仪周不妨要挟;汪石公我也认识,不过跟他谈没有用。”
“要跟谁谈才有用?”
“跟他太太!汪石公惟妻命是从。我跟她没有见过;听说是很豪爽的,咱们另外想法子去走这条内线。”
“喂,”朱二嫂忍不住插嘴:“要不要去问问我那个拜把子的妹妹?”
“你是说胡三奶奶?”李果点点头:“当然可以问。”
朱二嫂心热又心急,巴不得能为这件事出点力;也是对李果的一种情义,所以立即起身说道:“我坐轿去一趟;马上回来。”
“朱二嫂,今天晚了——。”
“你不必拦她。”李果抢着说道:“难得她自告奋勇;不让她去,反而害她心里不舒服。”
于是李鼎亲自到柜房去替她招呼,看她上了轿,才回来问李果,何以对安仪周可出之以要挟?
原来马秋玉就是马曰琯;安仪周就是安岐,他本是权相明珠的家仆;领了主人家的资本在两淮行盐,发了大财。他的小主人揆叙,与胤祀的关系,异常密切;所以胤祀有什么特殊用途,需要大笔款子时,都由安岐孝敬。这样,如今的皇帝自然厌恶其人;倘或沈宜士的“亲供”中将他也牵了进去,皇帝一定饶不过他,家破人亡的钜祸,十之八九不可免。
“当然,这样做似乎有伤厚道;不过事出无奈,也只好先把良心摆在一边。”李果又说:“跟安仪周的交涉我来办;看马秋玉,我希望你一起去;你只说一句:诸事请秋玉先生帮忙。其余的话,我来说。”
“是!就这样好了。”
商量定了,随即开饭;一面喝酒,一面等朱二嫂。直到他们吃完,方始等到;她脸上红馥馥地,星眼微饧,三分春色,七分喜气,李果知道找到路子了。
“想来在胡家吃过饭了。”李鼎问说。
“是的!因为要好好商量,所以在那里吃的饭。”朱二嫂说:“巧得很,明天就可以把汪太太请来。”
“请到那里。”李果问说:“请到胡家。”
“是啊!”
“能把汪太太请来倒不容易。”
“有个说法——。”
这个说法,是彩云想出来的。胡三奶奶跟汪太太同在一个佛会;每月逢三、逢八,相聚念经。每次半天,或者上午、或者下午;如果上午,汪太太念完经就走;倘是下午,吃了午饭才来,因为她饮馔讲究,从不在他家进食。当然,一月之中,总有三、四次是在她家花园里聚会;以极精致的素斋飨客。
“明天是上午念经;念完了,胡三奶奶邀她来吃斋——。”
“啊,啊!”李鼎恍然大悟,忍不住抢过话来说:“那要看你大献本领了。”
“我有点担心。”朱二嫂说:“素斋做不过她家的厨子,变成故意找个因头把她请了来;她心里有了防备,话就难说了。”
“就是现在话也很难说。”李鼎摇摇头。
“这要你们两位商量;彩云的口才好,我想让她来说。”
“不妨从阿筠身上说起,一步一步提到我。”李果答说:“彩云对前后的情形,完全明白;她自有话说。”
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高朋满座;延宾之处,至少有五处,客去客来,主人不一定知道;但必有“支宾”延接,殷勤款待,如果投书赠诗,有所干求,不必客人开口,支宾察言观色,先会婉转动问。只要不是所求太奢;“支宾”亦可作主,让人满意而去。
像李鼎由李果陪着来求的事,不但非支宾所能答覆,而且亦非支宾所能与闻。不过李果的态度也很潇洒,与一些熟人周旋了一番,方始问起主人;说是专诚从苏州来拜访。
支宾虽不知来意,也能约略猜到;当时带了他们到巍然崛起于花木掩映中的“丛书楼”;马曰琯正跟来自杭州的名士厉樊榭,在欣赏一部宋板的“杜工部集”。听说二李来访,料知不会是好事;不过却无诿避之意,向厉樊榭告个罪,另请清客相陪;然后将二李延入丛书楼旁,专门庋藏图章印谱的“万石山房”叙话。
“秋玉先生!”李鼎深深拜揖,“家父正在难中,叨在爱末,请赐援手。”
“言重!言重!”马曰琯急忙答说:“尊公一向宽厚,如今出了事,我们都难过得很,前几天在‘盐公堂’还曾提到,想凑个几万银子,聊以将意。如有可以略效棉薄之处,只要力之所及,自然尽其在我。”
“多谢盛情。秋玉先生的高义,我父子早就知道的。所以——。”
李鼎故意只说半句;一看李果,他立刻将话接了过去:“所以定了宗旨来的;一到扬州,首先来奉求足下。”
“嗯,嗯!”马曰琯问道:“还预备看那几位?”
“少不得有安仪周。”
“他当然少了不的。还有呢?”
“其实有两公登高一呼,万山响应;亦不必再求别人了。”
“不然!八仙过海,还是何仙姑的神通最大。”
这自然是指汪太太;李果不便说有胡三奶奶这条门路,只这样答说:“天上神仙,都是王母嘉宾;下界凡夫俗子,岂能仰望玉颜?足下是汉钟离,领袖群仙;务乞成全。”
“不敢当,不敢当。汪太太跟内人常有往来,我可以转托。”马曰琯转脸说道:“世兄,我们打开窗子来说吧,不知道打算着这里能筹多少?”
李鼎为难了,只好推到李果身上,“世叔,”他说:“请你奉答秋玉先生。”
“秋兄,”李果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倘或是十来万银子的事,又何致于惊动八仙?”
马曰琯笑了,“客山,”他说:“你吓不倒我!”
这话很难捉摸他的真意,好像是说:你狮子大开口,我只当没有这回事;也好像是说:几十万银子的事,何必大惊小怪?照马曰琯的性情来说,两者都有可能。不过,最难于出口的一句话既已说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秋兄,既然来奉求,当然不能有半句虚言。旭公的亏空,到现在为止,算出来的,已近四十万;可以备抵的动产不动产,不足十万之数。此外可作将伯之呼的,不过三五万而已。”
“照这么说,起码得二十五万?”
“是的。”
“倘或筹不足呢?”
“那就是不测之祸。”李果紧接着说:“秋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马曰琯矍然动容;李果便向李鼎使了个眼色,然后看到地上。
李鼎会意了,但除了帝王亲贵及亲属长辈以外,从没有给外人磕过头;所以踌躇了一下,方能将双膝硬生生弯倒。
“这是怎么说?”马曰琯跳了起来,“何堪当此大礼?请起来,请起来!”
“秋兄,”李果接着他的语声便问:“可知道沈宜士系狱了?”
“是啊!前一阵子他到扬州来,我想跟他深谈;已经约好,忽然不辞而别。他是个好朋友。”
“是的。我很担心他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李果特意紧紧皱起了双眉。
“怎么?”马曰琯问道:“可是他的狱词枝蔓?”
“我很怕他为了维护旭公,操之过急。”李果又说:“秋兄这面,自然不会有丝毫牵连。”
“那么,会牵连到谁呢?”
李果是很为难的神气,欲语不语地好久才问了一句:“秋兄,曹李两家,处境相似;曹家的亏空,恐怕也有二、三十万,何以李被祸而曹独全?请试言其故。”
“自然因为旭公与这位有连的缘故。”说着,马曰琯做了个“八”的手势。
“是的。”李果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替与旭公情形类似的朋友担心。”
话中有话,机锋很深,马曰琯不能不仔细想一想安岐的处境;以及安岐的安危祸福,与整个两淮盐业的关系,因而起身踱了几步,随手摘一朵剑兰,微微嗅着,仿佛忘却了有客在。
李果知道自己这句话发生作用了,但既放还宜收;所以一声:“秋兄!”等他转过脸来方又说道:“沈宜士的性情,想来你亦有所知;如果不是上面连他都放不过,他亦决不致出此。在他自投吴县衙门以前,曾经有此破釜沉舟的表示。我曾极力劝他:旭公一生爱朋友,就到今日之下,也决不肯在友道上落个不是;你这样做法,看来是为旭公,其实大违旭公本意,必不以为然。他听是听了,极其勉强;如今他身受禁制,见一面很难,就见了面也无法细谈;万一想不开,一意孤行,我可要替旭公声明,决非他的本意,更非他的授意。将来请秋兄做个见证,我心所谓危,不敢不言。”
“客山,你这话应该跟安仪周去说。”
“不是!”李果答说:“安仪周我不很熟,交浅言深,易滋误会。”
“那么,你跟我说这话,是希望我转告?”
“也不是!如果是那样的意思,岂不成了要挟?”李果紧接着说:“总之,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不过,这话除了秋兄,我决不会跟第二个人说。”
“承情之至!”马曰琯微皱着眉说:“我倒为难了。不过,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这句“义不容辞”,意思也很暧昧;不过从他的神气中看得出来,他相信李果的警告,出于善意;这就成功了。
“两位在这里小酌,如何?”马曰琯突然问说。
“谢谢!勉为欢笑,徒然扫了满座的兴。”李果摇着手说:“不可!”
“也罢!两位下榻何处?”
李果说了地方,向李鼎使个眼色;随即起身告辞。回到客栈,已是夕阳衔山;朱二嫂却还未归。李果便与李鼎评估此行所得;两个人都是乐观的,相信马曰琯会找安岐去商量,好好筹一笔款子出来。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李鼎问道:“马秋玉何以将汪太太看得这么重要?莫非他跟安岐说好了;汪太太还会有意见?”
“他们是希望汪太太多出一点儿,他们就可以少拿。还有,据我所知,‘八仙’之中尽有面和心不和的;唯独汪太太出面说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驳她的回。”李果又说:“不过汪太太自然也有她的长处,为人伉爽、正直、热心,行事漂亮;不能不令人心折。”
李鼎听得这话,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有胡三奶奶这么一条路子;担心的是不知彩云这一计,可有效验?
“朱二嫂还不回来?”他望着垂暮的天色,显得有些焦躁。
看他这沉不住气的样子,李果不免好笑,“不用急!到现在不回来,是好征兆。”他说:“说不定让汪太太把她们姐妹三个,邀了去作客了。”
想想他的话不错,李鼎也宽心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颇有找个地方去大嚼一顿的意思。
等他将这话说了出来;李果便说:“不必出去!在这里也能大嚼。快了!马秋玉会送菜来。”
果然,马曰琯派人送了食物来,一个一品锅,八样菜,四样点心;另外还有十斤小坛的一坛花雕。又附了一封信,特制彩绘玉版笺上一笔瘦金体,是马曰琯的亲笔。
李果看完说道:“菜倒罢了!这坛酒可名贵了,先帝第一次南巡;扬州盐商办大差,特为向绍兴酒坊定购的陈酒。在马家窖藏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看看十斤酒,怕拿一百两银子都没有买处。”
因为酒太名贵,李鼎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的赏号;连同回帖一并打发了马家的人,才向李果说道:“这坛酒既然来之不易,今天喝了也可惜。我看,不如留着,到值得一醉的时候再喝。”
“说得是!留着,留着。”李果又说:“我想,那一天也不会太远。”
他指的是李煦了清亏空,恢复自由之身的那一天;李鼎自然明白,“祸福就看这一次了。”他说:“我总觉得数目太大,恐怕难以如愿。”
“扬州的盐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论实力,马、安、汪三家,每家拿个十万银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一说,李鼎便又乐观了;陶然举杯,胃口大开。吃到一半,只见朱二嫂与彩云,连翩归来;两人自然都离座招呼。
“正愁着吃不了,”李果说道:“你们俩回来得正好。”
“我们可是吃了饭才回来的。不过陪陪你们也不妨。”说着,朱二嫂自己动手,端了椅子与彩云都坐了下来。
“怎么样?”李鼎问道:“朱二嫂大献身手,必是宾主尽欢?”
“惹上麻烦了。”朱二嫂说。
二李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注视;渴望着她说明,惹上了什么麻烦。
“也不能说麻烦。不过,”彩云抿嘴笑道:“以后李师爷可不大方便了。”
越说越玄,只是已看出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李果心情一宽,微笑问说:“我有什么不方便?”
“汪太太吃了我大姊的素菜,赞不绝口;而且跟大姊也很投缘,要请她去做女清客呢!”
“那是好事啊!”
“鼎大爷别听她的!什么女清客?汪太太要我替她去管一个小厨房。”
“那也是好事啊!”李鼎看着李果笑道:“不过,倒真的是不大方便了。”
“不说这些!”李果关心的是汪太太的态度,“照这样说,你们谈得很投机?”
“这倒不假。我们是一半、一半的功劳——。”
一半的功劳是朱二嫂的易牙手段;另一半的功劳是彩云的词令。那时当今皇帝夺位的隐情,已是四海皆知;却苦于不知其详,汪太太也听了很多,言人言殊,始终弄不清真相。彩云可说是身历其境的人;而且从李绅、李果那里也听到了好些秘辛。加以她理路清楚,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地从头谈到底;提到的王公大臣,有名有姓,有些是汪太太所熟悉的,听彩云所谈到的情形,印证她平时所知,大致不谬,便越觉得她叙得入情入理,始末分明,听得入迷了。
这一下午的长谈,还很巧妙的发生了一种作用——为李家乞援的事,因为很难措词;因为以李煦与汪石公夫妇的身分,朱二嫂与彩云何能有居间的资格?彩云趁她自叙何以南来的机会,将皇帝对李煦有成见的情形,夹带着叙在里面;同时她的千里赍书的义行,自然而然地也就说明了李煦是值得同情的。有这个伏笔在那里,李果、李鼎有所干求,便易于为汪太太所接受了。
“好极,好极!彩云,你比你大姊的功劳还大——。”
“别这么说!李师爷,”彩云怕朱二嫂不悦,赶紧抢着说:“自然大姊的功劳大;汪太太跟她也最投机。不然,怎么死乞白赖地,非要请她去作伴儿不可呢?”
“是,是!功劳都大。”李果转脸问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呢?答应了没有?”
“不答应也不行啊!”
“人家关聘的银子都送了。”彩云笑道:“一千两一年;先送三年。”
“好家伙!”李果笑道:“这么好的‘馆地’那里去找?”他又问:“你那天‘走马上任’?”
“什么走马上任?我总得先回去一趟。”
“不!你先别回去!明天如果是好日子,你就去就馆。”李果紧接着说:“倘或她跟你谈起鼎大爷家的情形,你就在旁边多敲敲边鼓。”
是李果的意思,朱二嫂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这时彩云已去找了本皇历来,明天诸事不宜;后天却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朱二嫂决后天去就新居停。
“朱二嫂这么帮忙,我真好生过意不去。”李鼎说道:“无锡那面有什么事要办,请你交代。”
“算了,算了!”朱二嫂摇着手说:“你是大少爷,那办得来我们这种小户人家的事。反正先寄个信回去;等我在汪家料理得有个头绪了,再看情形。能耽下去,我请个假,把家先搬了来;耽不下,我还是回无锡。”她紧接着又说:“倒是要我敲边鼓,不知道怎么敲法?”
“你别急!”彩云笑道:“回头李师爷自然会在枕头上告诉你。”
朱二嫂自己也觉得,此刻不便多问。红着脸笑了笑,向彩云说道:“筠官的事,你跟鼎大爷说一说。”
于是彩云将筠官如何想念四姨娘的情形,细细向李鼎说了一遍。
原来阿筠在胡家,想念四姨娘想得很厉害;所以彩云认为阿筠的行止,是件需要重新考虑的事。
“趁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越走越远越想家,那时候进退两难,怎么办呢?”
“她答应了四姨娘的,怎么又变了卦呢?”李鼎皱着眉说:“明天等我再问她。”
“也不必明天就问。”李果插进来说:“先看大局如何,再定行止。”
这是说,如果此行顺利,扬州盐商格外帮忙;凑足了李煦弥补亏空所需的钜数,过了这个难关,筠官自然就不必单独行动。当然,这是过于乐观的想法。
“反正两条路,随她挑;一条北,一条南。如果她不愿意到通州,就只有送到南京。”李鼎又说,“照我看,还是要请你把她带了去。”
“何以呢?”彩云问说。
“倘或能够无事;我们全家也要北上归旗。叶落归根,仍旧是在京里。”
“怎么?”朱二嫂顿时有些依依不舍的离情孳生,“不会再住南边了?”
“除非另外派了在南边的差使。”李鼎摇摇头,“那是不会有的事。”
“也不见得!”李果始终是持着乐观的态度。“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一次我在南京,跟曹四爷没有谈出什么来;从震二爷那里,倒打听好些事。”
“是,”李鼎问说:“京里的情形?”
“是的。庄亲王那里应该是一条路子。”
据说,现在皇帝的兄弟中,最受宠信的,除了怡亲王胤祥以外,就得数庄亲王胤禄。他之所以得宠,是由于皇四子弘历的缘故。
“四阿哥从小就为他祖父抱养在宫里,指定由密嫔照料;密嫔后来进封为妃,如今是密太妃了。她就是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待皇四子很好;庄亲王跟四阿哥叔侄的感情,更与众不同。庄亲王教他打火枪、演天算,仿佛是老师。就为了这个缘故,当今皇上对庄亲王是另眼相看的。”
“照这样说,皇上必是很宠四阿哥?”彩云插嘴问说。
“一点不错。大阿哥养到八岁;二阿哥下地就夭折了。三阿哥跟四阿哥同年,可是人品比四阿哥差得远。”李果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将来大位必归四阿哥;据说已经亲笔写下朱谕,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万一——。”
他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大家也都了解;不过了解的程度不同。李鼎在想,当今皇帝必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或者弟兄之中,有人愤无可泄,竟出以行刺的手段,所以预先安排下这桩大事,由此亦可以想见,皇家对八贝子、九贝子及恂郡王的猜忌防范是如何深刻。
“曹家,”李果又说:“如今是交给怡亲王照看;凡是交给怡亲王照看的,就算保了险了。这且不说;曹家将来还有一条大富大贵的路子,世兄,你可知道?”
六亲同运,曹家大富大贵,李家就有很大的好处;李鼎自然关心,“我们不知道。”他说:“我倒还非得听听不可。”
“这条路子,在平郡王的世子福彭身上。亲贵中十来岁的少年,不下二、三十;四阿哥独独跟平郡王的世子,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曹家将来会怎样,你们倒想呢!”
不用想也知道,只要皇四子弘历接了位;福彭就会像现在怡亲王那样受宠信。曹家的外甥,岂有不照应舅家之理?
这层道理李鼎明白;朱二嫂跟彩云不明白;于是李果将平郡王讷尔苏与曹家的关系为她们解说了一遍。
“原来这位王爷是曹家的姑老爷。”朱二嫂问:“那么跟鼎大爷呢?”
“平郡王的福晋是我的大表姊。”
“这样说,平郡王是鼎大爷的表姐夫。有这么好的皇亲国戚,还怕什么?”朱二嫂有了些酒意,很豪迈地说:“船到桥门自会直,鼎大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二天没有马曰琯的消息,是在意料之中,因为他跟安岐、汪石公去谈,需要时间;第三天没有消息,也还可以忍耐;到得第四天中午依旧杳无音信,李鼎与李果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怎么办?”李鼎问说:“是不是托个人去探探信?”
“无人可托。”李果摇摇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要托,就得从头说起。结果呢?事情尚未办成,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李鼎突然说道:“朱二嫂到汪家,已经三天,也许听到了一些什么。”
“可是人在汪家啊!”
“托彩云或者胡三奶奶到汪家去看她,有何不可。”李鼎提议:“咱们到镖局子去一趟,见机行事。如何?”
坐守无聊,李果自然同意;却不曾想到正是午饭时分,一到镖局,便为胡掌柜奉为上宾,置酒相待。他那纯挚的神态,以及一肚子的江湖故事;使得二李暂时抛开了愁烦,且饮且谈,竟忘了时间。
“鼎叔,”突然间,筠官闯到席上,“你请来一趟。”
“喔!”李鼎问道:“什么事?”
“你过来嘛!”等把李鼎拉到一边,她低声埋怨,“怎么一喝上酒就没有完?胡三婶都急坏了;朱二婶来了一个多时辰,等着你有话说呢!”
李鼎大感意外,但亦深感欣悦;觉得事情很巧,毫不考虑地让筠官牵着手,由小门穿到了胡家。
堂屋里“三姊妹”一齐起立相迎;招呼过了,彩云便拉着筠官的手说:“天凉了!来,我替你添件衣服。”
这是有意将她调开;朱二嫂看她们走远了,方始开口:“鼎大爷,我听到一句话,不知道你跟李师爷知道了没有?”
“不知道。这三天什么话也没有听到;今天就是想来托你打听打听消息。请快说吧,是句什么话?”
“汪太太说,钱倒有,也肯帮忙。不过,就像下水救人那样,要识水性才能下去;不然让水里的人一把攥住辫子,那就大糟其糕了。”
这个譬喻,李鼎完全明白。帮忙也要“师出有名”;非亲非友,无端拿大把银子助人,自然是因为有祸福休戚相连的关系。倘或朝廷查问,凭什么助李煦偿此钜额亏空?你们从前受了他什么好处?这一下翻起老帐,岂不就像下水救人,反而被人拖住,落得个同遭灭顶的命运。
这一层是他跟李果早就想到了的,虽然尚无善策;但相信必可找到一个妥当的说法,所以此时很兴奋,也很沉着地问:“还听汪太太说些什么?朱二嫂。”
“没有别的话了。”
“好,多谢、多谢!你带来的这句话,正是我跟李师爷在等的一句话。”李鼎又问:“怎么样,跟汪太太很投缘吧?”
“嗯!还不错。”
“李师爷在外面,你要不要跟他见见面?”
“不必了!”朱二嫂说:“我还得赶回去;汪太太约了人在斗牌。晚上一顿点心,一顿消夜,归我预备。”
“那就快请吧!多谢、多谢!”
朱二嫂先走,李鼎跟筠官又说了会话,方始重回镖局,止酒吃饭;李果从他神色中,已看出李鼎已有所得,随即起身告辞,安步当车,在路上就谈了起来。
“钱数是多少呢?”
“不知道。”李鼎答说:“看样子,或能如愿。”
“如今不但要有钱,还得快!不然宜士恐怕顶不住。”李果站定脚说:“你看是此刻去看马秋玉;还是明天一早。”
“明天一早好了。”李鼎摸着发烧的脸说。
李果也觉得带着醉容去谈如许大事,很不妥当;不待李鼎答覆,心里就已变了主意,所以毫无异词。
“上那里走走?”他不想回客栈。
李鼎亦有同感,“‘最无聊赖是黄昏’,如今我才懂这句诗。”他说:“忙人,没有心事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才最分明。”
“咦!”李果诧异地转脸来看。
李鼎倒有些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只好避开他的逼视的目光。
“你知道不知道,就这半年,你像换了个人?”
“世叔怎么想出这句话来问?”
“我早有这么个想法,刚才听你的话,觉得我的想法不错。你说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最分明,这就见得你已经领略到黄昏的另一种滋味了!”李果指着一处砌青石的围墙;墙内玉兰开得正盛;花光掩映,楼阁参差的园林说:“长夜之饮未始,一日之计正长!世兄,府上的繁华,你经历是经历过,不过只抓住一个尾巴;但即令是尊公全盛之日,未必能胜扬州的盐商。如果义山作客江淮于今日,就决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话说回来,一个人迟早会领略到黄昏萧索的滋味;只是暮年方能领略,情所难堪。”
听得这话,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头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扬起脸来,游目四顾,想借闹市的形形色色,转移他的思绪,免得真的掉下泪来。
视线落在一家裱画店,脚步随即移了过去;裱画店的规矩,不禁闲人观赏。李鼎便驻足浏览,看到有一张纸色已现灰黄的条幅,署款是“可法”;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
这自然是史可法督师扬州所做的诗。李鼎读过一部视作禁书的抄本,名叫“扬州十日记”,描写史可法苦守扬州,以及城破以后,清兵屠杀的惨况,对八十年前的扬州,有很清楚的了解。这首诗的上两句,正写出暮春阴雨连绵的天气,北面清师南下,势如破竹;而守卒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的悲惨境地;身历其境,魂梦难安,到此时富贵之念都泯,只觉得那怕就在茅檐之下,卧听风雨萧萧中传来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气。
他自觉解的不错,也解的有味;回想数年前,脱手万金,征歌选色的豪情快意,恍如梦寐。心里在想,如果再有这种机会,宁愿放弃;但求换取“平安”二字。可是现在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不过李果却说:“你错了!这首诗不是这么解!”
李鼎愕然,不信似地问:“还有另外解法?”
“是的。当然,照你那样解法,也未尝不可;不过上两句与下两句不接气,稍嫌牵强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说:“你别忘了,他做这首诗的时候,是何身分?诗中有人在;看不出诗中有人的诗,人人可用,不足为贵。”
对这两句话,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样兵凶战危,他做统帅的看法,与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说:“在事的看法,又与局外人不同。”
“对了!你这么说,我就可以跟你谈另一解了。”李果紧接着说:“上两句是写危城,朝不保夕,随时可下。须知第三句的‘自在’,要与第二句的‘频惊’对看。意思尽管部下心惊肉跳,他却不以为意;仍能以闲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萧萧风雨中,细数更筹,静待黎明。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为;唯有一死殉国。勘破生死,则世上再无可忧之事。所谓‘欲除烦恼需无我’;这首诗正是史可法自写其无我的心境。”
“真的吗?”李鼎不胜惊异,“他身负督师重任;国脉如丝,托于一人之手,竟能这样看得开。岂非太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眼见事无可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栈了;他才突然问说:“世叔,你看我怎么才能求得心安?”
李果深感意外;直觉地答说:“如今并非事无可为。”
“我是假定的话。”
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栈,仍旧没有答覆;李鼎便又重申前问。
“一个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转念间。”
“如何转念?”李鼎又问:“我应该怎么想?”
“尽力而为!”
李鼎爽然若失;想一想钉着问下去:“尽力而为而终于无可为,那怎么样?”
“那就不必要再想办法,你自然就会心安。”
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玄;但似乎话中亦颇有可以咀嚼之处。想了好一会,决定鼓起勇气来问。
“世叔,我一直不敢想,这场灾难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如今我倒要问:到底会有怎么一个结果。请你照‘大清律’来说。”
“照大清律来说,亏空公款,自然追产抵偿;追偿不足,眷口奴仆皆可变价抵补。”
一听这话,李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然后头脸发热,心中躁急不堪,口不择言地说:“倘或落到那步田地,立刻就会出好几条人命!”
李果一楞,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别人不说,只说四姨娘,倘或有一天说要拿她发交官媒价卖,当然不受此辱;而欲求免辱,除却自裁,更无他法。
“不行,绝对不行!”李鼎气急败坏地,“到那时候,老爷子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世兄,世兄!你稍安毋躁。”李果劝慰他说:“若要尽力,先须沉着。”
“是的,是的!”李鼎喘着气说:“我要沉着。我不相信会落到那步田地。”
“是啊!事在人为。你把心定下来,此刻且不必胡思乱想,自蔽神明;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马秋玉再说。”
这一夜李鼎终宵不能安枕,有时倦极入梦,不一会立即惊醒。到得四更时分,实在烦躁得无法排遣,索性披衣起床。打开房门,让冷风一吹,人倒舒服了些,便端张凳子坐在廊上,望着一丸凉月,觉得心是静下来了。
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月亮;也不知照过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他心里在想,不管世间如何天翻地覆,月亮还是月亮,并不减它丝毫的清光。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吴刚,阅惯人间沧桑,视如无事,那有多好?
于是,他又想到了“欲除烦恼须无我”这句成语;真个尽力去设想自己处身在浩淼太空的亘古圆月之中,居然能够放宽胸怀了。
不行!他突然又落回人间;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人间之哀,莫过于此;还是应该尽力而为。
于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诗句,很奇怪他在那种朝不保夕、伤心惨目的境况之下,居然能自在于茅檐之下,静听风雨萧萧中的柝声!是什么样的想法,能使他有如此平静的心境?
李鼎设身处地去想,那时内有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一班奸臣;外有跟土匪头子一样的“江淮四镇”,而福王之毫无心肝,又远过于刘阿斗、陈叔宝!自己是个土崩鱼烂之局;试问除了一死报国以外,还能有何作为?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明朝不亡,是无天理。他并不觉得那个皇朝的倾覆,是应该惋惜,应该挽救的;他只不过尽他的臣子之义而已。
然则自己的这个家,莫非就像明末的天下那样,注定非垮不可?他很惶惑;不愿承认但不由自主地会去比附,几十年骄奢腐败,积渐而成不可救药的沉痾,情形是差不多的。只是这骄奢腐败之中有他一份;而史可法没有!
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史可法能够心安理得,而他不能?差别就在这里。
想过了这一点,他的心境也就不同了。今天的受苦是应得的惩罚,不必妄想去求解脱,只有咬着牙去忍受,等受够了罚,自然无事。
这就是因果,他忽然想起天轮几次在静室中跟他谈禅,每每爱说:“欲知他日果,但看今日因。”而在此刻来说,是“但看今日果,便知往日因”。从今以后,除了忏悔宿业以外,不必去强求什么!
有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鼎才发觉客栈中已有动静了:赶早路的旅客,都已起床。有个伙计持着白纸灯笼经过,讶然问道:“李大爷怎么半夜里就起来了?莫非要赶路?”
“不!”他平静地答说:“不必赶!迟早会走到的。”
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多问,心里在想:这位大爷是什么毛病?
到得小玲珑山馆,一经通报,主人立即接见;在座的,另有一个八大总商之一的陈哲功。李果自然认识,李鼎却还是初见。
“两位来得正好。”马曰琯说:“我本来也要奉邀谈一谈。今年‘公所’是由哲功兄‘值年’,一切请他来主持。”
李果一听口风不妙,已有推诿之意,事到如今,必得说两句软中带硬的话不可了。
“秋兄,事急求人,出于无奈;彼此休戚相关,而处境不同。旭公的想法,总希望扬州的朋友,常在顺境之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希望将来亦是如此。只是旭公的困境,亦要请扬州的朋友,多多关注;他能够脱困,对大家是有益无害的。”
这是暗示李煦过去很照应扬州的盐商,方始得有“顺境”;说“希望将来亦是如此”,便是表示将来未必如此!加上助李煦脱困,对大家有益无害这句话,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李煦如果不能脱困,当然对大家有害无益。
因此,陈哲功急忙接口:“是!是!客山先生的意思,我们完全明白。李旭公的事更是义不容辞。不过,事情并不容易;倘或容易,客山先生亦不必陪着鼎大爷下顾扬州。两位想,可是这话?”
“是的!”李果不能不承认:“正因为不容易,所以要仰仗各位的大力。”
“言重!言重!我刚才说过,大家都觉得李旭公的事,义不容辞;不过事情要把它办通,亦非一手足可了。昨天晚上,秋玉、石公,还有几位一起在安家深谈,有个看法是相同的。”
“请教。”
“为李旭公效劳是交情,所以是私事;但是替李旭公弥补亏空,国帑无损,也是公事。所以这件事可说半公半私;出于私下的交情,但得照公事的路子去办。这一层,要请两位心照。”
听他这话,李果不敢轻忽;因为陈哲功一向精明,他这样说法,看起来冠冕堂皇,暗中或许藏着什么机关,因而很谨慎地答说:“只要事情办通,怎么样都可以。能不能请老兄详细见示?”
“我们商量好了两个宗旨:第一,准定凑二十万银子。”
一听有此数目,李鼎喜形于色;李果却觉得高兴得早了一点,便一面向李鼎使个眼色;一面问道:“第二?”
“第二,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如果李旭公只是织造,从未巡盐;我们凑二十万银子替他弥补亏空,与公家完全不相干。既有过去的渊源;亏空的又是盐课,那就必得请盐院代为出奏,说明代赔的数目。只要奉旨准了,二十万银子我们就近扬州代缴。尊处就不必费心了。”
显然的,这是扬州盐商站稳脚步的作法;而且他们也怕凑了银子出来,为李煦移作别用,必须加此限制。李果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觉得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是!是!”他很爽快地说:“多仗诸公鼎力援手,我替李旭公先谢诸公高义。准定如此办法;我们那面申复,就说扬州八大盐商已允代赔二十万;请在亏空总数中减去此数就是。”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可算是个圆满的结局。马曰琯便要特为二李张宴,而李鼎坚辞;李果倒觉得他人既然帮了很大的忙,而且难题已解除了大半,不妨做一番应酬,也是有益无害之事,无奈李鼎意不可回,只好再三致歉告辞。
“世叔,我想这件事还得要上紧;他那里助人之事,能按部就班履行诺言就很不错了;咱们这里可与人家不同,非得想法子赶在前面不可。”
“何谓赶在前面?”
“只怕他那边的公事未到,上头已作了处置;等盐院的公事一到,即令能够挽回,先就受了许多无谓的骚扰了。”
听得这话,李果不由得深深凝神,觉得他对世故的了解;一夕之间,大非昔比——他不知道李鼎经过昨夜那一番辗转不能成眠,独对明月,细思平生的澈悟,自然惊异多于一切。
李鼎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与前不同;他自己觉得处事已比较有把握了,但不愿在李果面前,表露任何仿佛自炫的神色,仍然谦恭地请教:“世叔,我说得不错,或者根本上我的看法就错了,请你告诉我。到扬州来,老爷子托付的是世叔;我是听世叔指挥的。大主意,应该你拿。”
有这番明白透澈的话,越使得李果刮目相看;反倒不敢自以为处置尽皆妥善;至少并不比李鼎高明,所以急急答道:“世兄!世兄!咱们有事商量着办。说实话,过去我小看你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能说出今天这番见解来,自然也是经历了这一次大波浪,磨练出来的见识。旗下大爷,都能像世兄你这样子;说句老实话,汉人也不敢看不起旗人。这些都是闲白儿,我们倒商量看,如今当务之急是什么?”
“世叔,你说得我太好了。”李鼎略停一下说:“我觉得咱们在扬州所得的结果;也就是陈哲功答应下来的话,得马上让两个人知道。”
“那两个?”
“一个是沉世叔——。”
“那当然。”李果抢着问说:“还有一个呢?”
“查制军。”
他是指查弼纳。如今李煦的案子,他居于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能先让他知道,扬州的八大总商,已允分赔二十万两银子,亏空已去了一大半;公事可以交代,在查弼纳自然就可以放心;加上幕友的缓颊,这件大案马上就可以松下来了。
“世兄,你的见解确是很高了!不过,事情要做得扎实;咱们无论如何,得钉着陈哲功,让他把答应代赔的公事报了出去;不但如此,还要等盐院出奏,这二十万银子才算有了着落。你说是不是呢?”
“是!原不争在这一半天的工夫。”
“对,不争在此。”李果又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得尽快让他知道,有此好消息。”
“谁?”
“尊翁。”
“是!”李鼎泫然低头,“我,我爹太苦了。”
事情大有转机,不过又有意外的打击;苏州派了人来说,胡凤翚进京见了驾回来,奉有口传的上谕,要李鼎赶回去听宣。
于是李果陪着他一起到了苏州;进城直奔织造衙门大堂,李鼎跪在香案前面;胡凤翚站在香案后面,虚中偏东,等李鼎磕完了头,他轻咳一声,朗然宣谕。
“你说与李煦、李煦家人、幕宾知道。李煦深受皇考天高地厚之恩,当如何力图报称?乃几次亏欠官课,皇考恩出格外,赏予优差,俾其补完;不意至今仍有钜额亏空,已查有却数者,即不下四十万两之多;岂李煦以为君上可欺,不妨胡作非为乎?似此辜恩忘义之徒,若不严惩,何以申纲纪而整吏治?李煦在苏州织造三十年,经手钱粮甚多,肆行侵冒。闻自朕御极后,即将家产寄顿各处,除命查弼纳严行追查外,着尔谕知李煦及其家人、幕宾,如能自陈往日侵冒贪渎情状,并将所亏官课立即补完,犹可望朕一线之原;否则国法具在,不容宽贷。钦此!”胡凤翚念完口传上谕,停了一下,看李鼎没有表示,随即大声喝道:“谢恩!”
这一喝,李鼎才如梦方醒,赶紧朝上磕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望到胡凤翚的一个背影。
“鼎大爷!”乌林达上来搀扶着他,轻声说道:“起来吧!你也别过于担心,总有法子好想。”
“是,是!”李鼎心乱如麻,四处张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
“鼎大爷是找李师爷不是?”乌林达说:“他在外面。因为宣旨,他不便进来;我陪鼎大爷去。”
找到李果,只见他脸色凝重;这当然是他已知道了严旨及胡凤翚的态度的缘故。李鼎正要开口,有个听差,疾趋而至,说胡凤翚请李鼎在签押房相见。
“你去吧!”李果对胡凤翚又生了希望,叮嘱着说:“你该称他‘老伯’;多求求他。”
李鼎点点头,凝神想了想说:“世叔,你在这儿等我。”
“当然,当然。我就在门房里等。”
乌林达邀他进去坐;李果不愿。乌林达只好在门房中相陪,正在谈胡风翚如何突然出现,立逼着要印信时,李鼎回来了。
“这么快!”李果诧异。
“是的,没有说几句话。”
“谈些什么?是问问尊翁,客气话。”
“不是!谈的是正事。”李鼎抑郁地答说。
“谈正事?”李果越觉困惑。
“他问我;康熙三十二年,内务府行文,动用备用银八千两,买米四千一百石,现在看册子,这四千一百石米并没有出帐,是怎么回事?”
“康熙三十二年?”李果怕是自己听错了,“那不是尊翁到任的那年?你没有弄错?”
“没有。”
“那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康熙三十二年,我还没有生呢!他说:好!你请吧!我另外找人来问。”
李果楞在那里,好久,好久,才垂头丧气地说:“完了!从上任开始查起;三十年的老帐,一笔一笔对,非把人治死了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