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李鼎的回话,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怎么办呢?亏空总有二、三十万银子,也许还不止。你爹又是这个样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关系的话都不敢说;事到如今,总得有个人拿主意才好。”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问道:“不是说让沈宜士到安庆去一趟吗?”
“还不是为了要送人的那份礼,轻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别人没有看在眼里,也不会出死力帮忙,要送得重呢,又那里去张罗?”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动产,不动产可以变钱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误会他在查问她经管的账目,所以只紧皱着眉头,不出一声。
经过了一阵极难堪的沉默,只见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决然地说道:“说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赌!大爷,请你去告诉沈师爷,最好明天就走,我预备一千两金叶子,让你们带去——。”
“四姨,”李鼎急忙问说:“我也去?”
“你到南京去一赵,一面打听消息;一面把咱们的情形跟姑太太说一说。”四姨娘想一想说:“话要说得婉转,有力量;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编,反正我把意思告诉你,你自己慢慢儿去琢磨吧!”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四姨娘点点头说:“意思是,咱们家亏得姑老爷照应;不过姑老爷一倒下来,咱们也出过力。皇上虽说看姑老爷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当自己的事办。几家老亲是一个根儿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过不去,就会连累大家,只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姑太太务必救我们一救。这不是赖上了曹家,是实逼处此,莫可奈何!”
李鼎将她的话,紧紧记住,虽觉措词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请教。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清楚。
“倘或姑太太倒问:该怎么救?你拿什么话答她?”
“不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吗?本说送年家的礼,让曹家多出些;我看这话就不必说了。如果差使不动,内务府有些款子,像交下来的人参款自然尽快要交;得请姑太太帮忙。倘如差使动了要移交,更得请姨太太帮大忙。”
“帮大忙,也得有个限度吧?”
“什么限度?”四姨娘突然发怒,“你们爹儿俩花钱像流水一样,窟窿扯得这么大!当时自己有个限度,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鼎从未受过那一位庶母如此呵责;膏梁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当着人失面子,里里外外丫头老妈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恼。虽能体谅四姨娘的心境,强自忍受,而脸上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了。
四姨娘颇为失悔,但当着下人,也不便公然认错;只好故意从丫头身上找个台阶,大声喝道:“大爷的茶都凉了,你们也不换一换!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茶也不必换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动身,请四姨把东西预备好,叫人送到我那里好了。”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自然是有些负气的模样。四姨娘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担,到底是她在挑,他应该体会得到她的苦处,竟尔不肯相谅;这个家当得真是教人心灰意冷了。
一个人怔怔地坐着,只觉混身倦怠,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心腹丫头顺子和锦葵,知道她情绪不佳时,最好不要去搅扰她,所以约束小丫头不准高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不让它发出声音来。
四姨娘息了好一会,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劲;却是越想越烦;而烦到极处,反逼出一股横劲,自己对自己说: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开诚布公谈它一个办法出来。
于是她喊:“顺子,你去看大爷在不在自己屋子里。如果在,你说请大爷别出去,我去看他。”
李鼎不在晚晴轩;不过顺子留下了话,一回去就来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将内账房刘伯炎请到花厅里,跟他商量,怎么凑那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刘伯炎楞住了。
“数目太大了?”四姨娘问。
“要是前个五、六年,这也不算大数目。”刘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难。”
“我也知道,不过是极要紧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凑起来不可;沈师爷跟大爷,明儿一早就要动身了。”
“我也听说了。”刘伯炎好奇地问道:“沈师爷跟大爷到底上那儿?这笔款子真是要得那么急吗?”
四姨娘把话听得很仔细;照他的语气,似乎款子是凑得出来,只是要功夫去办。于是答说:“晚个一天半天还不碍;太晚了怕赶不上。”
“什么赶不上?”
话已说到筋节上,四姨娘不能不略为吐露;心想,索性说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让他觉得切身有关,不得不尽力去办。
“我跟你实说了吧,这可是跟老爷前程有关的大事;办妥了大家有好处。”
办不妥呢?刘伯炎想问而自觉碍口;不过既与“前程”有关,自是“大事”,说不得只好把留着等年下去走的一条路子,提前先走。
“老爷好,大家都好;我岂有不尽心的道理。不过,眼前亦没有那笔款子可以挪动;年近岁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尽力去张罗,能凑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整段话中,最要紧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说:“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请你作主;只是要快。”
刘伯炎点点头,重新又通前彻后地盘算了一番;问出一句话来:“真要那么多吗?”
四姨娘反问:“能不能弄到那么多?”
“如果一定要这么多,我也可以勉强办得到;不过,年下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四姨娘很重视这个警告。年关过不去,第一个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为想了一下,决定听他的劝。
“那,那就凑一半吧!”
“是!”刘伯炎如释重负,“少借少吃利息。我这就去办。”
等回到自己屋子里,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瑶珠;眉松眼活,腰细臀丰,不由得定睛看着。
“怎么啦!”瑶珠将头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时窘笑着说:“姨娘倒像从未见过我似地。”
“对了!一个多月没见你,你变了样儿了。别是你在大爷屋子里作怪吧?”
一句话说中了瑶珠的心病,脸羞得像红布一样。这一来证实了四姨娘的怀疑不错;本待及时以当家人的身分,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说。继而转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时,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训诫的口吻说:“你可得守本分!别以为爬上高枝儿了,到处张狂。只要你守规矩,我自然成全你。”
“是!”瑶珠的答应,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大爷呢?回来了?”
李鼎是回到晚晴轩了;但四姨娘却临时改了主意了。就因为发觉了瑶珠的秘密,怕她会“听壁脚”;甚至在枕边向李鼎细问,或者乱发议论,所以原来打算自己到晚晴轩去的,改了将李鼎请来细谈。
“大爷,”四姨娘说:“今年的第一个冷泛过了;第二个冷泛看样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这件皮袍子穿了去。”
摊开置在杨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皱面子皮袍,一色纯白,找不出一根杂毛;毛长三寸有余,轻轻一抖,便如风翻麦浪,起伏不定。这是极名贵的白狐,出于御赐;李煦视如拱璧,只每年正月里有应酬才穿一两回,平时什袭珍藏,所以历时十年,依旧如新。
李鼎体会得到四姨娘的深意,藉此示歉,也是笼络;可惜不能穿,因为沈宜士已经想到此去该带什么衣服了。
“多谢四姨!不过这——。”
“你是说皇上赏的?”四姨娘抢着说道:“那怕什么?老子的衣服,当然传给儿子;你穿了正见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鼎压低了声音说:“沈宜士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说,算日子哀诏快到了。军民举哀成服,他还无所谓,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缟素,得赶件白棉袍出来,随身带着,说换就换。”
“啊,啊!这我倒没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说:“光是棉花不够暖,太厚了又嫌臃肿;衬丝棉又太轻压不住风。这样吧,我找件‘萝卜丝’的羊皮统子,用白布面、竹布里,把它缝在里面,你看好不好?”
“这个主意高!”李鼎欣然领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里就有件现成的‘萝卜丝’,换上面子,加上里子就是。”他又说道:“皮袍加里子,可是没听说过;头一回的新鲜事儿。”
“还有新鲜的呐!”四姨娘问道:“孝袍得偷着做,你听说过没有?”
为什么要偷着做呢?这只要稍为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了,”李鼎认为是个难题,“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说,是给皇上穿的孝;那么是给谁穿的呢?这个误会传出去可不得了。”
“就是这话啰!只有自己动手,悄悄儿偷着做。”四姨喊道:“顺子,看吴嬷嬷在那里?顺便到大爷那里,跟瑶珠把大爷的那件‘萝卜丝’皮袍要了来。”
不上一盏茶的功夫,找了吴嬷嬷来;四姨娘对她不能不说几句真话,道是谣传皇帝驾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预备成服,要缝一件孝袍带着。让吴嬷嬷找两个会针线而口紧的人来,连夜赶工。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这可得一点儿都不能让人知道。”吴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来是缝的白布棉袍;后来大家说是喜丧,不穿缟素,老爷跟大爷的这件棉袍就用不着了。我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嫌什么忌讳;簇新的两件衣服,顺便把我儿媳妇叫来;锦葵的针线不错,有她们两个,我再帮着一点儿;现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换上皮统子,想来不费什么事。”
“好!就这么说。”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不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说是驾崩了?那儿来的谣言?”
“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谣言,是真的。”
“真的!”吴嬷嬷的眼眶润湿了。
“吴嬷嬷你别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吴嬷嬷自己也省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说:“这一淌眼泪,又是找这么一件袍子;不把我儿媳妇吓一跳?”
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开口告诉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决定起早,比较爽利;把护院的张得海、杨五带着,保护那一千两金子。
“没有那么多了!”四姨娘将跟刘伯炎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李鼎;又用抑郁之中含着期待的眼神说:“大爷,这个家可真得靠你了!”
“我早说过,只要四姨娘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我也还是那句话,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来是姑太太作主,其实是震二奶奶当家。就算姑太太答应了,没有震二奶奶点头,也还是不成。”四姨娘问道:“上次你去,她对你怎么个态度?一直都想问你,老记不起;这会儿你倒细细跟我说一说。”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记忆犹新;一想起来,首先便在脑中浮现震二奶奶那双似怨非怨,仿佛能说话、想说话而又不敢说的眼睛,顿时回肠荡气,既兴奋、又怅惘、复踌躇,竟好半天都无法作答。
这副神情在四姨娘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看准了,震二奶奶对李鼎别有一副心肠;如今看他的样子,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因此,她并不催他;一催他会起戒心,不肯说实话。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愿多说;将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拣能说的话说:“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锦儿说,四姨有几句话,要我当面告诉震二奶奶。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话;当天下午,锦儿便来找我,跟震二奶奶见了面,我把四姨的话照实说了,她说,年下她手头也紧,只能凑两千银子。”
“喔,”四姨娘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两句。”
李鼎没有说实话;震二奶奶当时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你借,还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银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钱花,故意装穷,让你来这么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说,她这种损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过,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账,我借两千银子给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办,只要你说老实话。”
李鼎脸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测”之意,不敢领这个情。这些话要变个说法也很难,所以索性推得干干净净。
四姨娘也很乖觉,知道决不会是这么两句话;想一想只好用别的话套他,“当时只有你跟震二奶奶两个人?”她问。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想想也不错;四姨娘又问:“你们是在那里见的面呢?”
“在库房楼上。”
“怎会挑在那个地方见面?”四姨娘很快地问。
她的急促的声音,无异一面镜子,让李鼎照见自己露了马脚了。但如饰词解释,反而不妙;所以只照当时锦儿所说的话回答。
“锦儿说: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里新合的药,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着的,让鼎大爷带一点儿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那些用得着,那些用不着,索性打开库房,请鼎大爷自己去挑。”
“原来你带回来的那些补药,是这么来的!”
“对了!”李鼎急转直下地说,“四姨这一回要我怎样跟震二奶奶开口,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就因为不能直截了当地开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说:“震二奶奶只要肯帮忙,就一定帮得上忙。大爷,我想应该用你自己的口气来说。”
这给李鼎出了个难题;少不得还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为了亏空太钜,无法弥补,深恐一旦出事,连累至亲,以致忧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独子,在理在势,不能不为父分忧,却又计无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一说清楚,李鼎亦就连弦外之音都听出来了,这是动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帮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见他沉吟不语,四姨娘深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便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大爷你总不能看着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这话说得李鼎大起反感,“钱在人家手里,我不能磕头求她吧?”他紧接着又说:“其实她真要肯拿出来,我就给她磕头也算不了什么。就怕磕了头还是不成!”
“只要你肯磕头,什么事不能做?哄得她称心如意,自然会帮你的忙;也就是帮你爹的忙。”
话说得很露骨,李鼎越听越不是味道;已经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么才能哄得她称心如意”;只以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紧闭着嘴唇僵持了好一会,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试一试。不过四姨可也别指望她会帮多大的忙。”
“会帮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释重负,语声中充满了信心,“你自己别说少了。”
“要说多少呢?”
四姨娘将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银子;但也不会是五十万。李鼎心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江宁织造衙门在城内利济巷大街,与总督衙门相去不远。等李鼎与沈宜士到达时,由于护院张得海已先策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总管曹本仁在大门迎候了。
说是大门,其实是西面的偏门。因为皇帝南巡,总是驻跸织造衙门,所以正门等于行宫的宫门,终年紧闭。不过西门的偏门也很宏敞,足容高轩出入;李鼎与沈宜士坐的是长行的马车,一进入利济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带水磨砖的围墙;铺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动了,车轮辗过,只听见“咯咚、咯咚”地响,配着轻脆的马蹄声,响了好一会,车子才慢慢停了下来。
“鼎大爷!”须眉皆白的曹本仁,掀开车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觉心头温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岁以前,正是两家最兴旺的时候,往来极密;他到了曹家,总是由曹本仁照料。因为他是李煦的独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样,为人看得极其珍贵;如果叫小厮带着他玩,怕磕着碰着,伤了那里,所以曹老太太特为交付给谨慎稳当的曹本仁带领。
“老曹!”李鼎在脚踏小凳上垫一垫足,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还是这么健旺。半个月前我来,怎么没有见你?”
“四老爷派我下乡催租去了。”曹本仁发现还有沈宜士,赶紧摆脱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肃立招呼:“沈师爷。”说着,打了个扦。
“不敢当,不敢当。”
“大爷陪着沈师爷请吧!四老爷在鹊玉轩等。”
“好!”李鼎说:“你先陪着沈师爷到鹊玉轩去看四老爷。我到祖宗堂去磕头。”
于是客人分成两路,李鼎由曹荣陪着,经雨廊往东;穿过一道角门,便是一座五开间的楠木厅,此时只有中间的槅扇开着,所以厅内极暗。曹荣便站住脚说:“不知道鼎大爷要来,祖宗堂还锁着。请等一等,我找人来开。”
李鼎点点头,便站在天井里等;天井极大,围墙极高,仰脸看灰黯的天空下,左右两株光秃秃只剩了丫杈的高槐;他无端浮起一阵凄凉,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
但是,他的记忆中却有绚丽灿烂的场面;记不得是八岁还是九岁那年,随着嫡母在曹家过年,就是在这座厅上,灯火璀璨,笑语喧阗;至今回想,历历在目,但却无法撵走此刻盘踞在心头的那份落寞的感觉。
“鼎大爷!”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专管这座厅的白荣,持着一串钥匙,匆匆而来;招呼了客人,随即将所有的槅扇打开;李鼎一踏进去,首先触入眼帘的,便是高悬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盘龙,绿地黑字的横匾,写着“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笔”;下款是“赐工部侍郎衔江宁织造臣曹寅之母孙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鲜红的图章;李鼎曾经问过,那是御玺,刻的是“万几宸翰之宝”六字。
匾下是一块极大的挂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瑶池寿宴”图,两旁有一副乌木嵌银的对联:“堂前寿恺宜霜柏;天上恩光映彩衣”也是御笔——;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亲,也就是皇帝的保母想见驾。
皇帝欣然应诺;见了面不准他的保母行跪拜之礼,反倒执着李老太太的手,殷殷问好,提到许多幼年的往事。盘桓了有个把时辰才以御笔相赐。
这是李鼎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有几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这个故事,但不会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却不同了,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是莫名的怅惘与悲伤;他在想:曹家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鼎大爷,蜡已经点上了!”曹荣说道:“磕个头,就请到里头去吧!老太太不知怎么也知道鼎大爷来了,打发人出来说;跟四老爷见了面就请进去。”
李鼎点点头,默无一言地在萱瑞堂东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处,拈香行了礼;随即转到鹊玉轩去看曹俯。
一进门便发觉气氛有异;曹俯向来沉静,喜愠不大形于词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惯以笑脸迎人的,此时也不过默默站了起来,聊尽待客的礼貌而已。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请了个安。
曹俯却叫他“表弟”,还了礼,拉着他的手说:“今儿上午,已赶着派专人给大舅去送了信;刚刚听宜士先生说,原来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内皆摧,真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
这当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他的话说得沉重;脸上却没有什么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来赋性沉静,又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以致有此类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来得晚;也就比较确实,便急急问说:“是雍亲王接的位?”
“是的。”
李鼎脱口说道:“怎么会呢?”
话一出口,看到没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却抛过来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宫廷中的许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谈;稠人广座之间,应有顾忌。那“怎么会”三字,等于说雍亲王不配也不该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转念到此,不觉气馁,不敢再问下去。反是曹俯自己告诉他,年号已经定了雍正;嗣皇帝择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诏大概也快到了。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开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诏怎么还不到?”
“那是因为京里闭了几天城的缘故。再说,接诏也有一套仪注,一省一省过来,都得停留;不比驰驿;可以不分昼夜赶路。”
“如今城门自然是开了?”
“开了。”曹俯问道:“表弟,刚才听宜士先生说,还要到安庆去?”
李鼎知道,当着曹俯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经证实,走门路越快越好;且先办了这件正经事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四哥,我看看你的书房去。”
曹俯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过来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说:“诸公谈谈;我跟家表弟暂时失陪。”
曹俯的书房有好几间;鹊玉轩是与清客盘桓之处,所以这间书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户,窗外不时有人往来,并不是宜于谈机密的地方。李鼎踌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间一张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离得四面远远地,以防声音外泄。
“四哥,”李鼎黯然说道:“美梦成空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曹俯低声答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爹听说是雍亲王得了皇位,当时急得吐血。”
“喔,又何致于如此?”
“四哥总也知道雍亲王——如今的这位皇上的为人,刻薄寡恩;爹实在很担心。”李鼎紧接着说:“为未雨绸缪之计,派我跟着沈宜士到安庆去看年方伯年希尧,趁热打铁。爹说:这是三家祸福相共的事,杭州是来不及通知了;咱们曹李两家,务必同进同退。”
“是!我自然追随。所谓‘趁热打铁’,总得有所点缀吧?”
“岂止点缀?”李鼎说道:“既谓之‘趁热打铁’,这一锤下去,总得火花四迸,格外着力才好。”
“说得是!”曹俯点点头,“那么大舅是怎么个意思呢?”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张罗的;尽力而为,才得五百两金叶子。爹说:自己至亲,尽管说老实话。这个数儿怕还菲薄了一点儿;想请四哥尽力凑一凑。”
“我知道了。”曹俯说:“等我回明了老太太,一起商量。”
曹家事无大小,皆由曹老太太作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这样一周折,只怕一时难有结论。李鼎怕耽误了大事,觉得应该提醒曹俯。
“四哥,出炉的铁,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红变青,打它不动了。”
曹俯笑一笑说:“我知道。你先见老太太去吧!”
“四哥呢?”
“宜士先生远道而来,且又多时不见;我自然要替他接风。等饭后,我跟老太太去回。”
李鼎心想,曹俯每晚上与清客聚饮,总要到三更天兴阑才罢;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艺,且颇健谈的人,这顿酒就不知喝到什么时候了?不如拦一拦他的兴致为妙。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况——,”他本想说:“国有大丧,也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话到喉头,觉得措词不妥,便改口说道:“何况,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庆;所以今天不请他,他决不会见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见老太太吧!”
曹俯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为陪伴,作主人为客接风。口中不断地表示:“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发现他们以后,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
接着,门帘一掀,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来,秋月低声招呼:“鼎大爷,什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李鼎回话,便又向曹俯说道:“抹了好一阵子眼泪,有点儿倦了;刚盖上皮褥子,把眼闭上。四老爷看呢?”
这是不必考虑的;曹俯还不曾开口,李鼎已经作了答覆:“别惊动老太太!回头再来吧。”
他的话刚完,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扬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说:“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说着,便赶了去问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心中忧烦,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还好过些。
于是秋月带路,到堂屋门口,刚打起门帘,就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曹俯不由得站住脚。只见春雨迎上来说:“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来看老太太了。”
听这一说,曹俯越发不便进屋去见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马夫人;曹俯跟她虽是叔嫂,但彼此年纪皆未过三十,加上一个侄媳妇正在盛年,曹俯自觉应该回避。尽管曹老太太说过,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俯赋性比较拘谨,从小又熟读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学气;一见了这一嫂一侄媳妇,端然正坐,目不旁视,不用说他自己,连旁人都觉得不自在。
至于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对,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风流放诞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学气,见有曹俯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开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后四年之中,相继下世;曹老太太哀伤过甚,几已无复生趣,亏得有芹官这条“命根子”作寄托;更靠震二奶奶不时逗她破颜一笑,日子才能打发。只为有曹俯在座,震二奶奶话都不敢多说;死气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总是用体恤的口气对曹俯说:“你跟你的清客找乐子去,不用在这儿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从后面来的。”春雨又问秋月:“要不要进去回?”
这一进去回明了,就是件杀风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劝慰解闷;曹俯仰体亲心,便摇摇手说:“先别惊动;待会儿再说。”话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来喝茶暂等。
“这一下陈设都要换。”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桌围椅披是用蓝的,还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来,好连夜动手。”
“消息还不知道真假呢?别的事闹错了,不过惹人笑话;这件事可错不得。但愿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叹口气;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没法儿的事。等哀诏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万体恤小辈,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开些。”马夫人也说:“皇上虽然寿不过七十,当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从前那位皇帝有这么大的福份?”
“这话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怜她的这个寡媳;只要是马夫人所说,不管有没有道理,无不同意,此时只听她在说:“六十年天下,总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从古少有。”
声音是平和了。接下来便谈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里外外,一片肃静,包括曹俯和李鼎在内,无不凝神静听。
看看讲得有些累了;只听秋月插进去说:“老太太歇一歇吧!四老爷跟鼎大爷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么不早说?”
曹俯与李鼎听得曹太夫人的话,已都站了起来;等丫头打起门帘,踏进门槛只见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亦都站着等待;隔着一个极大的云白铜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张软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来。李鼎等曹俯闪开身子,还未开口,便跪下来磕头。
“起来,起来!”曹太夫人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给一个信。”
“是陪沈师爷到安庆去路过,先来给大姑请安;还有点事,爹让我听大姑的意思办。”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
曹太夫人胸中颇有邱壑,知道这个内侄所要谈的,不是小事,便点点头不作声;好让李鼎跟马夫人与震二奶奶见礼。
“表嫂!”李鼎请个安;马夫人回了礼,问起李家上下,有好一会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见。
这回是震二奶奶按规矩,先向李鼎行礼,口称“表叔”;李鼎却仍旧照多年来的习惯,叫她“表姊”。
“怎么说沈师爷也来了?”曹太夫人问说。
“是!”曹俯恭恭敬敬地答说:“儿子已经请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那间屋,也不知道他们有预备没有?”震二奶奶趁机告退,“我得看看去。”
“对了!天儿很冷,别让客人冻着了;我看把沈师爷跟你表叔安顿在一起吧。”
“老太太别费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转脸又问:“今儿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请沈师爷?”
“这会儿还不知道。”
震二奶奶却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议一件很急、很麻烦的事,不定谈到什么时候;所以接口说道:“我让小厨房好好做几个菜;干脆,四叔跟表叔陪着老太太一起吃吧。”
“对了!”曹老太太说:“你先陪着你婶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预备好了,你还回来。”
“是了!”
于是马夫人起身告辞,由震二奶奶陪着走了,曹太夫人看曹俯与李鼎都还站着,便叫丫头端椅子过来,亲自指点,摆在软榻旁边;秋月又将火盆挪近,倒了茶,摆上果盘,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还顺手将房门掩上。
“小鼎,你说吧!你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爹的境况,不敢瞒大姑;听说是雍亲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啊!”,曹太夫人大惊,探身问道:“要紧不要紧?”
“亏得爹还硬朗;大家又都拣能让人宽心的话说,总还不要紧了。不过还得养,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顶着。”李鼎略停一下又说:“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别因为我们家连累了大家。所以,要赶紧打点;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条路。”接着,他将预备到安庆去托年希尧的计划,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备重礼,以补不足的意愿,倾泻无余。
一面说,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脸色;由于她始终并无半点不赞成的表示,不但鼓励了李鼎,能够畅所欲言,而且觉得事情很可乐观。那知曹太夫人并不以为然。
“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乱投医;照道理说,他也应该想得到,年老大虽说有年妃的关系,没有内廷的差使,那里就容易见得着皇上了?就见着了,也未见得能容他替人说话。”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强应声:“是!”
“再说,像年老大这种身分的人也很多,这一开了例,有一个应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这笔钱好省。”
“那么,”李鼎很吃力地说:“大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根本不理这回事?”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准再下手。”曹太夫人说:“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这条路,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会儿不知道那条路子才管用?”
“不有议政大臣吗?八阿哥封了亲王,又是议政大臣的头儿;他跟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时总还不要紧。”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她那除了担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会惊惶的神态,便是一颗定心丸,而况说得也确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怀一宽,连曹俯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说的话:吉人自有天相。
“照如今的局面,掌权的是八阿哥。马中堂以前就为了举荐八阿哥当太子,碰了很大的钉子,他们的交情很深;隆尚书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还的。我就是——。”说到这里,曹太夫人突然顿住;沉思了好一会,仍旧是摇摇头,“真不明白,圈禁了十来年,从未封过的十三阿哥,怎么会一步登天?”
这个疑团,李鼎因为听李绅谈过好些宫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让他发言,曹太夫人却又开口有话了。
“还有个要紧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么说?到底一个娘肚子里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这么两下一凑付,国泰民安,日子也不见得不好过。只是康熙爷——。”说着,曹太夫人语声哽咽,热泪盈眶,无法再说得下去。
“但愿如大姑的话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礼貌的陪笑;一半是真心的宽慰,语声中充满了笑意,“回头我跟沈宜士说,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隔室在细听动静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时候了,“呀”地一声推开了门,一面走,一面说:“都安顿好了!花厅里也快开席了。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想必也饿了;不如早点吃吧!吃着聊着也热闹些。”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热闹”二字;很想多找些人来陪着她吃饭,但一看到有曹俯在,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所以只问:“你弄了些什么好东西给你表叔吃?”
“有鱼。吉林将军送的白鱼;今年还是头回尝新。”
“那也不算什么好东西。还有呢?”
“还是鱼。松江的鲈鱼;说是只生在什么桥底下,真正的四鳃鲈。”震二奶奶说:“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鳃。”
“那更不是什么希罕的东西。什么四鳃、三鳃?跟(左鱼右步)鱼没有什么两样。”
震二奶奶连着碰了两个钉子,脸上神色不变。若非曹俯在座,她会故意逗着曹老太太,直到逗乐了为止;此刻却只是笑嘻嘻地说:“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说,有哪样好东西没有尝过?今儿个暂且将就,明儿等我想几样总得老太太说好的好东西,补请表叔。”
“这还像句话。”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四鳃鲈实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鱼,到底几千里地以外来的,不知道请沈师爷有这样东西没有?”
震二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应该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却一迭连声地:“有,有,自然有!”说着向旁边瞟了一眼。
别人不曾注意她的眼色,锦儿却已深喻;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个小丫头到厨房去关照,请客应有白鱼。
“是谁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说:“没有主人,礼数上总欠着一点儿。”
曹俯心知又是在撵他去了;随即欠着身子说:“娘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儿子还是去做主人吧!”
“话不都说得差不多了?”
“是!”
曹俯刚站起来,只听得院子里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声音。
虽是孩子的声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变了。首先是曹俯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着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备之色;而丫头们是一个个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觑曹俯与曹老太太的脸色;有的咬紧了嘴唇,不断在搓手,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紧张了。
“别跑,别跑!”窗外有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看摔着!”
震二奶奶赶紧呶一呶嘴,在她身边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刚刚揭开门帘,便见她“唷,唷”连声,弯着腰只是倒退。随即听曹俯喝道:“看你!莽莽撞撞地,那像个书香子弟!”
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连奔带蹿地闯了进来,恰好一头撞在春雨肚子上。闯了祸他不怕;突然发现“四叔”在他祖母屋里,就不免既惊且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只拿求援的眼色,看着在他正对面的震二奶奶。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过来拿手绢替他擦汗,“就表叔来了高兴,也不必走得那么急。”然后转脸问春雨:“碰疼了那里没有?”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厉害;但如照实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强忍着疼说:“没有,没有!原是我揭门帘揭得太猛的不好。”
“好了,好了!”到这时候曹老太太才发话:“没有什么就让开;别堵着路,让你四叔走。”
于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着芹官,走向一边;曹俯换了副脸色,转身说道:“表弟来了,娘的兴致好像好很多;只别吃得太饱了!”
大家的规矩严,这时震二奶奶便轻轻将芹官一推,呶一呶嘴;芹官亦自能会意,站在门旁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等着送叔父。
“跟表叔规规矩矩说说话!”曹俯停下来告诫:“别淘气!”
“是。”
曹俯还待再说;曹老太太开口了:“点灯吧!”
天色还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嘱咐;是暗示曹俯时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类此的言外之意,经常会有;曹俯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侧耳听着,一等靴声消失,立刻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表叔、你会扯壶盖不会?”
李鼎被问得一楞,“你说什么?”他反问。
“扯壶盖。”
李鼎还是不明白,便有丫头为他解释,原来芹官新近学会了扯空竹,先是扯“双铃”;等有了程度便扯一头是圆盘,一头只在轴上刻出一头槽的“单铃”。芹官绝顶聪明,一学便会,一会便厌;有一天异想天开,把茶壶盖取下来当“单铃”扯。这就是他口中的“扯壶盖”。
“能扯得起来吗?”
“当然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壶盖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壶也就没有用了!”
“谁说没有用?”在指挥丫头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处可多着呢!细瓷的配上银盖子,粗瓷的配上木头盖子,还不是一样使?不配盖子,小丫头用来浇花、浇盆景,都说比什么都趁手。而且,现在手段高了,真难得摔一回。”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听二嫂子说了没有?我到院子里扯给你看!”
说着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拦阻,“今儿个晚了,院子里也冷,别玩吧!乖宝贝,”她说:“明儿表叔到前厅里看你显本事。”
祖母的话;芹官不忍违拗;但顿时就不自在了,翘起了嘴,笑容尽敛。于是震二奶奶便出来转圜。
“这样吧,就在南屋里玩一会。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远地来,累了。”
听这一说,芹官才高兴了,站起身来,随手抄了个壶盖,藏在怀里。等丫头将堂屋里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将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来,芹官开始“显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哒”一声,摔碎了一个壶盖。
里屋自然也厅见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浇盆景的壶。”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窑青花小茶壶,壶盖不翼而飞,便向身旁的秋月使个眼色;却还有更乖觉的锦儿,一伸手,将块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盖的茶壶上,省得有人见了,大惊小怪,会让曹老太太发觉,或许会数落芹官几句。
“曹太夫人的话,倒是真知灼见。”沈宜士沉吟着说:“不过既然来了,安庆似乎还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着塞狗洞了,好好打点一份年礼,意思到了就行。”
“这变成师出无名了!本来是有事托他,不妨登门拜访;如今无事上门,不显得太突兀了吗?”
“那也无所谓,只说路过安庆,尊公叮嘱,应该去看看他。岂不闻‘礼多人不怪’?八旗世交,并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门。”
他的说法并不能为李鼎所接受;不过还是同意作安庆之行。因为若说不去安庆了,就该立刻踏上归途;此非作客的时候。而且哀诏一到,朝夕哭临;曹家又那里还能尽待客的礼数?这一来,就无法找机会跟震二奶奶见面;倒不如拿到安庆作个藉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转念一想,实在也不必为了这个原因,徒劳跋涉;要想留下来,法子并不是没有。他很婉转地建议,不妨写封信问问他父亲。沈宜士心想,这也是正办,便点点头表示赞成。
于是,当夜由李鼎挑灯写信,将曹老太太的看法与沈宜士的意见,一并禀告父亲,请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将张得海找了来,叮嘱他赶回苏州;尽快讨了回信再翻回来。
“起码有三天的空。”沈宜士踌躇着说:“此时此地,日子倒很难打发。”
“是啊!”李鼎也是意兴阑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这种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坏透了!”
一语未毕,房门外有人接口:“谁的心境坏?”语落身现,迳自掀帘而入的是曹震。
他比李鼎大十来岁,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轻,枣儿红宁缎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图鲁嵌肩,用的珊瑚套扣;头上是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脑后拖着一根油松大辫,辫梢上的丝穗子拖到腰下;脚上是双梁缎鞋,白绫袜子;袍子里面一条扎脚绸夹袴,衬得他那双极长的腿,更显挺拔。只是黄黄的脸上一阵油光,青毡毡的一片胡桩子;一望而知是酒色过度了。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大揖,“昨儿个两位驾到,失迎,失迎。”
“上次我来,就听说你到海宁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说:“皇上交代,要办两堂花灯,限年内到京。花灯就数海宁一个镇,叫峡石的最好,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日夜督工赶好了,那知竟用不上了。”
这是说先帝宾天;明年元宵,未过百日,当然不能张灯贺节。李鼎便问:“你不知道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是雍亲王接的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转脸去应酬沈宜士:“沈先生,咱们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两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苏州来,不是还聚过两回?”
“啊,啊,对了!”曹震伸手将前额一拍,“这两年的脑筋不管用了!才两年的事,都会记不清楚。闲话少说,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那儿去逛逛,如何?”
“心境不好,懒得动。”李鼎苦笑答说:“刚才沈先生还在说,此时此地,是很难打发,我有同惑。”
“别想不开!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闷。这样,咱们也别上秦淮河;我弄个清静的地方,找几个文文静静、开出口来不讨厌的妞儿,陪着喝酒闲谈。既不招摇,又把日子打发了。两位以为如何?”
“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国有大丧,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动了,“光是清谈,亦未尝不可。”
“好!那就一言为定。”曹震站起身来说:“我去料理一点小事;顺便派人先去关照。至多半个时辰,来邀两位一起坐。”
果然,不过三刻钟左右,曹震便兴匆匆地来邀客;而李鼎却变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约震二奶奶私下见面,就颇不容易了。难得有此机会,决不可错过。因而以身子不爽作为辞谢的藉口。
“既然如此,”沈宜士说:“就作罢了吧!”
“不!不!”李鼎赶紧说道,“沈先生,你别为我扫兴!”一面说,一面装作劝驾,身子背着曹震,向沈宜士使了个眼色。
沈宜士也猜到了,李鼎大概还有些私话,要跟曹老太太或者震二奶奶说,便不再推辞;任由曹震拖着走了。
等他们刚一走,曹俯派个小厮来邀:“请沈师爷、鼎大爷到鹊玉轩去坐。有新得的几张画请教。”
应约的只有李鼎一个人。问起沈宜士;他只说让曹震约走了;又补了一句:“那种地方,我不便跟通声在一起。”通声是曹震的别号;表叔与表侄在一起挟妓饮酒,自有不便。大家听他的话,自能会意;曹震将沈宜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么,表弟,”曹俯问道:“你安庆还去不去呢?”
“今天一早,我已经派舍间的护院,回苏州送信去了。等回信来了才知道。”
“是的。应该请示堂上。”曹俯说道:“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吃完了到老太太屋里坐坐。”
“是!”
于是看画、饮酒、闲谈;到得席散,已是正午时分了。
到得曹太夫人院子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踏上台阶,恰好遇见锦儿掀帘而出,一照了面,两个人都站住了脚。
“老太太呢?不在屋子里。”
“不!在斗纸牌。”
“怪不得这么静。”李鼎问道:“是哪些搭子?”
“老太太,太太;还有后街上请来的两位本家太太,老搭子。”
李鼎心中一动,“那我就不进去,省得搅了局。”他又问:“你们奶奶呢?”
“在屋子里躺着呢!”
这个时候震二奶奶何能闲得如此?李鼎不觉关切,“怎样?”他问:“是身子不爽?”
“还不是——,”锦儿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让震二爷气的!”
“怎么?”
锦儿欲言又止;倒不是不愿细谈,而是觉得这样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风聊天,旁人见了会诧异,因而踌躇。
李鼎不知她为何有此态度?只觉得作为慰问,也是可以跟震二奶奶见面的一个藉口;便即说道:“我看看她去!你们二爷有什么不对,我来劝他。”
这倒解消了锦儿的一个难题。料想震二奶奶对他素有好感,就贸然带领了去,也不致于见责;便即点点头说:“那就请吧!”
曹震夫妇单独住一个院子,五楹精舍,后面西首添建了两间厢房,跟正屋打通,联成一气,形如曲尺;东北两面是围墙,如果川堂的屏门一闭,那两间厢房便极隐密,再也不怕有人窥探。这原是震二奶奶避嚣的一法;久而久之成了例规,穿堂的屏门,虽设常关,那两间厢房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地;曹家下人,不知这两间厢房是什么样子的很多。
这时震二奶奶已经起身,亲自拨旺了一盆火,听锦儿来报,李鼎来了,急忙迎了出来,一到前房,陡觉寒气侵袭,便毫不思索地说:“里面坐吧!里面暖和。”
一进入里屋,李鼎的感觉,就像突然之间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陌生地方,温暖如春,不在话下;一屋子似兰似麝,不可名状的香味,不知来自何处?以致不自觉地用鼻子使劲嗅了两下。
“怎么?味儿很大是不是?”震二奶奶问,似乎略感诧异地。
“莫非你自己就没有闻见?”
“不是没有闻见,大概是闻惯了不觉得。”
“那可真是‘如入芝兰之室’了!”李鼎笑着说了这一句;一时兴到,不暇思索地问:“我替你写个横匾,就用这四个字;表姊,你看好不好?”
“不好!”震二奶奶摇摇头,“什么芝啊,兰啊的,俗气!”
“这话也是。这四个字太显露,失之于浅。得另外想。”
看他兴致盎然,震二奶奶不忍拂他的意,便顺口附和:“好啊,想两个什么字?”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斟了一盏茶来,然后喊道:“锦儿,你倒是来跟我回话呀!”
进来的是另一个丫头,补绣春的缺的如意,“老太太留两位本家太太吃饭,点了两样点心:虾仁烂面饼;核桃盒子。”她说:“锦儿到小厨房督工去了;我去叫她回来。”
震二奶奶要锦儿来回的话,即是请示曹老太太,要不要留客吃饭?如今听如意所说,便是有了回话;而且看她要陪李鼎,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不必叫她。”
“锦儿还留下话,叫我到时候问奶奶,鼎大爷如果没事,是不是该留鼎大爷在这儿吃饭?”
震二奶奶不即答话,转脸问李鼎:“你听见了?”
“听见了。”
这表示他晚上并无约会,如果主人相留,便当接受;震二奶奶弄清楚了他的意思,自己却须考虑。
要考虑的是曹老太太吃饭,总由她亲自照料,尤其是有客在,更当尽她侄孙媳妇的礼节。这一来便无法回来作主人。事在两难,颇费踌躇。
曹李两家的规矩差不多;李鼎自然能够想像得到她的难处。当即说道:“我只坐一会儿好了。回头老太太请客,你得去招呼;不必客气了。”
“倒不是客气,我也很想跟表叔谈谈。”震二奶奶心想,只要他谅解就好办了,“这样吧,我把时候错开,老太太那里早点开饭,我去打个照面,敷衍一阵子就回来。表叔稍为晚一点吃好不好?”
“怎么不好,”
“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转脸对如意说:“你去告诉锦儿,留鼎大爷吃饭,烂面饼跟核桃泥盒子多预备一点儿,另外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是!”如意答应着,转身而去。
“慢着!”震二奶奶问道:“外面屋子里的火生了没有?”
“正在生。这一回的炭不好,有烟子;火盆在院子里吹着,等烟子净了再端进来。”
“好!你再告诉锦儿,叫人从地窖里取一小坛花雕出来。记住,五斤坛子的那一种;挑一挑!”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叹:“当家可真不容易!事无大小,都要想到。”
“这算不了什么!”震二奶奶说:“只要日子过得顺遂,就累一点儿真的会累坏人?我不信。”
听语气,她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平顺;而神气却不像,显得落寞,甚至还有幽怨。由于不能确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贸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顷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变得很灵了。
“我闻出来了,”他脱口说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儿。”
“对了!有一天芹官闯了来玩;正好京里带了东西来,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开来不可。使劲一拔,用的劲太猛,香水洒了一地。至今两个月了,味儿还没有散尽;把梅花的香气都夺走了。”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敌不过人家。”
“对了!淡淡的就敌不过人家了;要浓浓的才好。”
言外有意,却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报之以微笑了。
“我倒没有想到你在家。通声跟我说,要邀你跟沈师爷出去逛逛;你怎么不去?”
李鼎不便说实话,随口答了句:“没意思!”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虽没有见识过那些地方,不过道理是想得出来的。如果我是爷儿们,总也要心境好,才有兴致;心境不好就没意思了!”
她已经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没意思”三字也解释得很透澈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说什么。深深点头,道声:“正是。”
“我们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从来没有不好的时候。”
这使得李鼎记起了锦儿的话,震二奶奶必是在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连劝慰都是多余的;但他心里不能不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双凤眼,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条不显棱角的通关鼻,配上厚薄适中的两片淡红嘴唇;而且皮肤腴润光滑,找不出一丝皱纹。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颊上几点极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点,反更动人;否则也许会像画中的美人,显得没有生气了。
这样想着,不免多看了几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转过脸去;然后起身不知去干什么,腰肢一转,更显出她一股风流体态,李鼎心里晃荡着,有些话要说。
“也许我跟通声真的有点不一样。我在外面玩,都告诉了你表妹的!”李鼎说道:“说起来,表姊你也许不相信;我所遇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表妹的。”
震二奶奶对他这话大感兴趣。本来是想在一个景泰蓝的罐子里,掏几粒红枣丢在火盆里解炭气;盖子紧一时尚未打开,为了有话要问李鼎,索性连罐子都抱了过来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外头的女人都赶不上家里的,那,表叔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玩呢?”
“这有两个缘故。”李鼎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来,打开了盖子,“在场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场作戏。”
“嗯,嗯!”震二奶奶低着头,往火盆里丢红枣;又拨炭火。好久不听见他再开口,便抬头问道:“你才说了一个缘故;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她有流红的毛病;常时不准我进房。”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震二奶奶平视着,忽然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这是为谁兴叹,难说得很;不过李鼎可以看得出来的是,自己的这几句话,带给她的感触极深。
“绣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头说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这下是李鼎深感兴趣了,“喔,”他俯着身子问:“怎么错了?”
“当初我应该宁愿得罪绅表叔,成全了他。倘是这么做,绣春到底是在家里;帮着我管着他,反倒不会让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叹口气,“我做事向来不悔,只有这件事,一直在悔。”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话已到此,不妨问上一问:“通声常常不回家?”
原来曹震为了绣春,与妻子斗气;明的斗不过斗暗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里,只觉得丈夫忽然上进了,本来可以派总管去办的事,诸如采办材料;赶办按时应解运的御用衣料,赴机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奋勇,抢着去办;至于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到江宁来公干,倘与织造有关,本都归他应酬,此时更加起劲,所以经常极晚才回府。而且一个月总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赶不回来。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里派人查访;那知曹震十分乖觉,一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先得到风声,有一阵子安静;同时,不是将外室的香巢另移他处,便是花几个钱遣走,事后另结新欢,所以震二奶奶始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气得发肝气。
听这一说,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说到海宁去督工办花灯,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断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娇之处;因为照路程计算,一早进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远;既无急事,不必赶路,算起来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宁城外,要回家也还来得及。即令城门已闭,叫开来也方便得很,为何不进城呢?由此可见,他说一早赶回来的话是撒谎。
正在这样谈着,只听如意在门帘外面喊:“奶奶!二爷打发得贵回来,有话跟奶奶回。”
“喔,”震二奶奶答说:“你问他是什么话?”
过了一会,如意来回报:“二爷陪苏州来的沈师爷,到聚宝山老太爷的祠堂里去行礼;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今儿是回不来了。”
城南聚宝门外,有座石山,背城临江,风景不恶;江宁士绅怀念曹寅的遗爱,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过,特意去瞻仰行礼,是情理之常;但说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见得靠得住了。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着说:“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还是不会回来。”
“你也别这么说。”李鼎劝道:“话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会;眼神由沉静而突然闪烁,然后说道:“也好!随他!”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过自己觉得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没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细谈。
这一来,李鼎就更从容了。但震二奶奶却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而且一连到前房去了两次,猜不透她是去干些什么?
第二次由前房回来,刚刚坐下;锦儿掀着门帘进来了,“我才从老太太那儿来。”她说:“还有六七把牌。”
“饭后还斗不斗?”
“不斗了。”
“那就走吧,给老太太开饭去。”震二奶奶转脸说道:“表叔,我请你吃宵夜吧!刚才四叔派人到老太太屋里催请;知道是在我这里,把话转了过来,请你去喝酒。”
“这样也好。”
震二奶奶把脸又转过去了,“你先去,我马上就来。”等锦儿一走,她才向李鼎轻声说:“你先到老太太那里打个弯,倘或老太太问起,你就说你替四姨娘带话来给我;我抓你的差,写年礼的单子。”
“我知道。”
“别忘了,我请你吃宵夜;你可留着量。”
“嗯,嗯,你不说我也想到了。”李鼎问道:“回头我怎么来?”
“你带的小厮叫什么?”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说。
“叫柱子。”
“睡在你外房?”
“不,他跟沈宜士带来的听差,都让你们这里的门上邀了去;也是作客去了。”
“好!”震二奶奶说:“回头我会派人来招呼你。”
回到自己屋里,已经起更了。伺候屋子的曹宁是曹家的一个“家生子”,但也须眉苍苍了;掌灯迎了进来,一面替李鼎倒茶,一面寒暄着。李鼎尊主敬仆,格外假以词色;看他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便说:“你也坐嘛!”
“没那个规矩!站着好。”
“有什么关系!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曹宁笑了,“鼎大爷这么说,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端来一张小板凳,坐在门边。
“你今年多大?”李鼎问道:“五十刚过吧?”
“早过了!今年整六十。”
“那是康熙二年生人?”
“是!那年太老太爷奉太皇太后的旨,到这里来当织造;我娘随太老太太来了没两个月就生我。所以小名叫宁儿。”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只看你多少岁,曹家在江宁就是住了多少年。”
“是!也可以这么说。中间虽空了几年也是马老太爷接着,跟一家人一样。”
这是指曹玺在康熙二十三年病殁任上,由震二奶奶的祖父接任江宁织造;以后才由曹寅接手而言。不过曹宁却始终在江宁织造衙门,所以感慨比李鼎深得多。
“谁想得到,一生下来到今天,牙都掉了没有动过窝儿;一晃眼,六十年,日子可真快呀!”
由他这句六十年,不由得使李鼎想起一句俗语:“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两个三十年了,风水还不该转?
一想到此,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叹口气:“唉!”
不但叹气,而且面有忧色。大家巨族的下人,都善于窥伺人意,也懂得怎么样应付;像这样的情形,不宜多问,也不宜打搅,最好是冷眼旁观,默然待命。
因此,他试探着说:“鼎大爷怕是乏了?”
“还好。”
“鼎大爷还要什么不要?”
“不要了,你管你去睡吧!”
“是!我跟鼎大爷告假。”曹宁用手一指,“我就睡在后面下房。有事开窗喊一嗓子,我就听见了。”
“好!我知道。”
于是曹宁拨了火盆,添了炭;又检点了茶水、预备了干点心,一切妥贴,方始轻轻带上房门,回自己屋里。
李鼎独坐无聊,找了副牙牌在灯下“通五关”,一面玩牌,一面在想震二奶奶的神态语言;由她所教的那番假话看来,显然的,她也很怕引起流言,所以要想法子避嫌疑,既然如此,岂可深夜在她卧室中饮酒宵夜?
这一点,震二奶奶自己当然已经想到了,而竟无顾忌;这跟白天饰词避嫌疑的态度,成了矛盾,又是什么道理?
不解之事太多,一个一个一遍遍地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窗外有人在喊:“鼎大爷,鼎大爷,睡了没有?”
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锦儿的声音,随即答说:“没有睡!”
“老太太请!”锦儿的声音不低,“就走吧!”
等他开了门出去,只见曹宁披着老羊皮袄,亦正自后面走了来;李鼎尚未开口,他已经在问了。
“是老太太请鼎大爷?”
“是啊!”锦儿神色自若地说:“只怕有紧要的事商量。”
李鼎亦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顺口问道:“是什么事?”
“鼎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锦儿又说:“今儿晚上风大;可多穿一件。”
“好!你等一等。”李鼎又说:“要不,你进屋子来坐一坐!”
“不啰!老太太等着,鼎大爷快一点儿吧!”
李鼎答应着,将一件獭皮领子的“一裹圆”,披在身上,只见曹宁已经穿好了皮袄问道:“我跟鼎大爷等门。”
“不用了!”李鼎答说:“既然是有要紧事商量,回来得不会早;你把角门掩上就是。”
“宁大叔!”锦儿接口:“请你把火盆灭了吧!火烛得小心。”
“那,鼎大爷回来了怎么办?这个天没有火盆还行。”
“不要紧!”锦儿从容自如地,“送鼎大爷回来的时候,带两个烧红的炭结,续上炭,不又是一盆火了。”
“说得也是!鼎大爷请吧!”
锦儿是带了一个小丫头来的,两盏白纱灯,一前一后,高高举起,夹护着李鼎,穿长廊,绕曲槛,大家都未说话。
直到进了一道垂花门,锦儿方始喊道:“小莲,你到厨房去等我。”
小莲是走在前面,提着灯往小厨房而去,锦儿便移到前面,却又不走,直到小莲的人影光晕俱皆消失,方始开口。
“二奶奶在等着呢?”她的声音很低。
“喔!”李鼎无端一阵兴奋,两颊的皮肉不受控制,震得牙床格格作响。
“怎么?冷?”锦儿问说。
“不!走吧。”
一走走到叉路口,锦儿突然将李鼎一挤挤到墙边;接着“噗”地一口,将纱灯吹灭,李鼎大为困惑,不知她何以有此动作,正想动问,已让锦儿抢在前面发出声音。
“夏雨,”她一面喊,一面奔了上去,“我的灯灭了。你上那里去?送我一段路。”
“我从震二奶奶那里来,正要回去。”
“好吧!我们一起走;顺便把给老太太送点心的两个盘子取回来。”锦儿接着又问:“我们奶奶屋里还有谁在?”
“没有人。震二奶奶直打呵欠;等你一回去,大概就得关门上床,这个天气一个人睡——。”下面的话,李鼎就听不到了。
李鼎暗叫一声“好险!”由衷地佩服锦儿的机智;能将这样一个一指头便可戳穿真相的窘迫局面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如今呢?他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在想,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转身而回,震二奶奶亦不致会见怪;因为锦儿会说明经过,有这样一个意外波折,以致不敢赴约,是情理中事。
但这个念头旋起旋灭,始终升不上去;他真希望再有像夏雨这样一个丫头,持着灯过来,逼得他非转身回去。无奈没有;只听得隐隐风送过来的声音:“寒冬——腊月;火烛——小心!”接着,梆子作响,伴以锣声,二更天了。
怎么办?李鼎在心中自问,不免焦急。而就在此时,发现有亮光来自身后;这就毫无考虑的余地了,沿壁疾步,向右一转,进了震二奶奶的院子才松口气。
“鼎大爷!”是如意的声音;她从黑头里迎上来问道:“锦儿呢?”
“她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不愿多说;只问:“二奶奶呢?”
“在屋子里。请进去吧!”
进了前房,卸了身上的那件“一裹圆”;震二奶奶已自迎了出来,穿一件玄色宁绸暗花的薄丝棉袄;同样颜色质料的散脚袴。袴脚与大襟、下摆都镶着猩红色的“栏杆”,头上还簪着一朵极大的名种茶花。打扮得不但俏皮,而且红黑两色衬得她的皮肤也更白了。
李鼎入目一亮,不住眨眼。震二奶奶微窘地笑道:“我这身衣服,显得,显得——。”
她那样伶牙俐齿的人,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自己的衣服;李鼎便接口说道:“显得更年轻了。”
震二奶奶嫣然一笑;得意地望着自己身上,“老早想这么穿,可又不敢穿出去。”她说:“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穿起来照镜子,可又没有意思。今天总算——。”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这未完的一句话,仍旧是李鼎为她接了下去:“今天总算找到一个‘亮相’的机会了。”
“对了!”震二奶奶坦然承认,“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太刺眼?”
“不!我觉得眼睛一亮,很开朗、很舒服;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忽然看见太阳从云端里钻出来那样。”
“你倒真会形容。上里屋来吧!”震二奶奶一面带头走,一面说:“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请你。”
到得里屋一看,紫檀方桌上已设下两副杯筷,中间是四个碟子,紫酱色的是醉蟹;鲜艳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腿;淡黄色的是椒盐杏仁。另一样白色如雪、平滑软腻的薄片,却叫不出名字来,总不会是粉皮吧?他心里在想。
“如意,烫酒吧!”震二奶奶吩咐了一句,突然问道:“咦!锦儿呢?”
“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将路遇夏雨的情形说了一遍,大赞锦儿:“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震二奶奶说:“我这个人向来敢做就不怕。”
这句话在李鼎听来,有些挑战的意味;心想,你既不怕,我又怕什么?于是微笑坐了下来,望着震二奶奶笑道:“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就像回到自己屋子里一样。”
这意思是将她比作妻子;震二奶奶便问:“表叔,你怎么不续弦呢?这两年不是也很有些人来提亲吗?”
“说来话长。”李鼎叹口气:“不谈吧!谈起来扫了兴致。”
震二奶奶也知道,李家连遭两场丧事,境况又不见佳;要风风光光办一场喜事,不但力所未逮,而且也没有那种心情。
就这时候,如意已把烫好了的酒端来了。主客二人,面对面相将落座;李鼎扶起筷子,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样菜;滑溜异常,怎么样也挟不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大概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震二奶奶说:“用调羹吧!”
“荤粉皮”何能盛馔?而且碟子里只有麻酱油与姜米,不知荤在何处?李鼎好奇心大起,舀了一大匙送到嘴里;一经咀嚼。立即分明。
“什么粉皮?是甲鱼的‘裙边’嘛!”
“味道怎么样?”
“好!清腴无比。”李鼎又舀了一匙,“这样子吃裙边,我还是第一回。”
“我也只做了两三回。今年夏天才有人传了这个法子;做法没有什么诀窍,就是材料要好。”
江南称鳖为甲鱼,宰杀洗净,入锅微煮:剔取“裙边”,用眉镊将上面的一层黑翳镊去;上笼蒸熟,加佐料凉拌,即可上桌。制法实在了无足奇;只是这么一碟,要用到好几头鳖,一器之费,平常人家十日之粮,就显得珍贵了。
“真是,”李鼎不由得感慨:“俗话说的,‘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实在讲究不尽,不过,这种日子,只怕——。”他黯然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好端端地,说这些话干什么?”震二奶奶微觉扫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李鼎颇为失悔,歉然说道:“原是我不知趣!来,来,表姊,罚我干杯;你请随意。”
说完,他干了一杯酒;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道:“其实谈谈家常,那怕是不怎么能让人高兴的事,也不要紧。我就是不喜欢无缘无故说丧气的话。如果凡事都朝坏的地方去想,只怕一夜到天亮都会睡不着觉。”
“是啊!”李鼎不能再扫兴了,附和着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
“咱们两家,这几年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表叔,”震二奶奶忽然劝说:“你也看开些!”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话?困惑地问道:“你说什么事情看开些?”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你这两年变过了,总像心境不开朗的样子,自然是有心事的缘故。”
“真的吗?”李鼎摸着自己的脸说:“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就是旁观者清。”震二奶奶说:“像我,也有人说我凡事不像从前那样有兴致了,仔细想想,确是如此。”
李鼎点点头,细细打量着,要看她的眉宇之间,是否真个别有幽怨?
“你别这么紧盯着看。”震二奶奶窘笑着低下头去;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你那双眼睛!”
“我的这双眼睛怎么了?”李鼎突然心动,故意这样问说。
“我不知道!”
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往前房走去;李鼎侧耳细听,却无声息,始终猜不透她是做什么去了。
等她再回来时,有锦儿、如意,还有个小丫头跟在后面,都提着食盒,一个火锅,四样炒菜,两样点心,另外还有一锅香梗米粥。是把宵夜的食物都催了来了。
“你们留一个人在外面伺候好了。”震二奶奶问道:“今天是谁坐夜?”
“是刘妈。”锦儿答说。
“你叫她也睡好了。”
“是!”锦儿使个眼色;让如意带着小丫头退了出去,方又低声说道:“备弄门上的钥匙,在我这里。”
震二奶奶沉吟未答;李鼎心里明白,必是中门已经关上,他半夜里回住处,须从备弄中绕出去,所以锦儿预先弄了把钥匙来。
“好吧,”震二奶奶终于开口了:“你把钥匙给我。”
锦儿一言不发,从腋下钮扣上解下一把钥匙,放在桌上,便待退了出去。
“慢一点!”震二奶奶忽又将她叫住:“你到中门上跟梁嬷嬷去说,鼎大爷在我这里商量正事;叫她派人等门。”
锦儿愕然不知所答,一时想不明白她是何用意。
“火锅熬得够味了!放量吃吧!”震二奶奶说:“药补不如食补;我看你身子也不怎么好,真应该多吃点滋补的东西。”
李鼎点点头,舀了一碗汤喝;却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里有好些话,却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在这时候就说?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来了,“你像是有心事?”
“是的。”李鼎承认,但心事仍旧在心里;要先看看她的态度。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无非少几个钱花。”
“不!”李鼎觉得不能不辩,“如果只是我少几个钱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叹口气:“唉!实在说不出口。”
“为什么?”
“说出来徒乱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着急?”
李鼎倒并不是故意以退为进;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钉住了问,他也就乐得一步一步试探。说到这里,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罢,如果再问下去,他就要实说了。
那知震二奶奶既非装糊涂,也并不表示关切;只说:“事缓则圆,过两天慢慢商量。”
这是什么意思?李鼎不免自问;看样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说是事缓则圆?偌大亏空,如何可缓,如何得圆?
这样想着,愈觉郁闷;李鼎到底年纪太轻,还欠沉着。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怜惜;横一横心,决定谈他的心事。
“表叔,你的心事,不说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出的主意,要你来跟我商量什么?是不是?”
“是!”李鼎硬着头皮回答。
“那么你说吧,她想借多少?”
这让李鼎遇到难题了!狮子大开口,自己都觉得太过分;嗫嚅了好一会,方始很吃力地说了句:“要请你帮很大一个忙。”
“大到什么地步呢?总有个数目吧?”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我爹的亏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替舅太爷弥补亏空,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且,我这笔钱,也只能借给你。”
“是,是,借给我,借给我!”李鼎一迭连声地说:“我领表姊的情。”
“你这么说,我就大大放个交情给你。”震二奶奶说:“不过也要看你的运气。”
“这话怎么说?”
“我有两笔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来多少?都借给你。”
“噢,”李鼎很谨慎地问:“多少呢?”
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万。”
“少呢?”
“三万。”
李鼎大喜;有三、五万银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两语之间,便谈成了这件事,更觉痛快。双肩一轻,身子像飘了起来似地;不由得便离了座位,长揖到地。
“表姊,”他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恨不得把一颗心掏给你!”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着;眉梢眼角,飘出一现忽隐的春意。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这个时候我再跟你说假话,我还成个人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站起身来,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间啯啯有声;喝完喘了口气,手扶桌角,背着李鼎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时候,更锣又响了;李鼎在这里已逗留了一个更次。
“不早了!”震二奶奶转过身来说。
“是的!”李鼎不情愿地说:“我该走了。”
“你怎么走法?”
李鼎一楞,不知她这句话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说:“自然是从中门出去;梁嬷嬷不是派了人在应门吗?”
“是的。本来你可以走备弄走的。”震二奶奶问道:“备弄的门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我只知道‘井弄’尽头,有一道夹墙,听人说就是府上的备弄。不知道门在那里?”
“由那面夹墙进来,左首有三道门,通三个院子;最后一道门推进来,就看到我这里了。”
“嗯,嗯!我懂了。”话一出口,李鼎才发觉有语病;所“懂”的只是备弄进出的方位,并不懂她为何要说这些话,因而又补了一句:“表姊还有什么话?”
震二奶奶走过去将钥匙握在手里;背着李鼎说道:“记着是最后一道门,也是第三道门。”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将话听错了,但开那道门的钥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里,并未看错;亦就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听错。如今要考虑的是,应该作何表示?
而震二奶奶却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锦儿,打灯笼送鼎大爷回去。”
于是锦儿点燃纱灯;另外找来一个小丫头,提着火钵,好为李鼎卧室中的火盆续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终不给他有说什么私话的机会。
李鼎实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他跟锦儿是不是无话不说?因为他确实需要一个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则盲人骑瞎马般乱闯,会闯出一场大祸。
“请吧!”锦儿把纱灯举高了说。
“好!”李鼎灵机一动,故意这样道别:“明儿见!”
话是向震二奶奶说,眼却瞄着锦儿;看她眨了两下眼,颇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像中的表情。
赶紧再回头去看震二奶奶,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走好!我不送你了。”
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声音中带着不悦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锦儿一定会有话说;应该替她俩腾出一段工夫来。
“等一等,我要解个小溲。”他向小丫头说:“你带我去。”
就在院子里墙角落,有个上锐下丰,带门的木罩子,里面是一只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却仍旧要这么说,小丫头不敢违拗。只好带了他去。
果然,解衣转身之际,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对面在谈话了。李鼎这时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里,锦儿必有话说。
“喏,”锦儿用手向外一指,“炭篓子在那里,去捡一篮子炭来;挑一挑,别太大,也别太小。”
小丫头被调开了:锦儿在拨红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看李鼎,脸上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锦儿,”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话要说?”
“是的。”锦儿问道:“二奶奶跟鼎大爷说的话,倒是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还是‘明儿见’?”
“‘明儿见’就用不着打备弄走。不过,锦儿,”他低声说道:“我有点儿怕!让人瞧见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从没有人到井弄里面去的。”锦儿答说:“这里到井弄并不远,稍为留神一点儿好了。”
“好吧!我来。”
“鼎大爷,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强。”
一听她的话,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话中,带着万般无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纠缠,无法摆脱似地。这不但将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也贬渎了自身,如市井中攀住裙带为生的软骨虫,想起来都会恶心。
自己的话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但李鼎觉得不应该解释,应该让锦儿知道他有决断。于是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们二奶奶一样,什么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会去。”
“鼎大爷,这不是赌气的事。”
“锦儿,”李鼎这一次的反应很快:“你完全误会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说。”
锦儿还想再说,听得小丫头的声音,便住了口。于是李鼎说道:“把炭搁下吧,我自己来。天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睡吧!”
锦儿会意,带着小丫头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来细想;摆落杂念,唯余绮思,顿觉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很敏锐了;想到那条只去过一两回的井弄,路径曲折,如在目前。同时也想到,危险不在去路,而在归途;倘或从夹墙中出来,在井弄中遇见曹家下人,那时恐怕除了跳井,别无可行之路。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冒的就是这个险!不必去细想,倘或狭路逢人,如何闪避解释?因为根本就是闪避不了,解释不清的。如今只问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
以李鼎的性情,当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输;而且也不愿失信于妇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将临走以前该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烛小心;第二是不能惊动曹宁。于是检点了火盆、吹灭了油灯,蹑足出室,很小心地关上房门;步步为营地绕僻路走向井弄。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传说是个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头,别处的井都会干涸,唯独这口井不过深个两三尺而已。
因为如此,从前明永乐年间,这里还是汉王高煦的赐第时开始,这口井就保留了下来;只为密迩内宅,因而特筑一道围墙隔开,两墙之间的长巷,便称之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来;因为这口井的水质特佳,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仆妇丫头,在井边汲水洗涤,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厨房专有一个担水夫,挑了这井中的水,分送各处,专供食用。担水亦有时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厨房中将要热闹之前;深夜决无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头,一时想不开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后后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着单挑此处,脏了这口井,在死后还落个骂名。
这就是震二奶奶敢于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来,毫无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当心,先探头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没有人,方始沿墙疾走,到头向左一拐,进了夹墙中不容并肩的备弄,才停下来喘一喘气再走。
其时月色迷茫,夹墙中又有一道沟,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后发现了第一道门;不顾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门,停下来试推一推,文风不动,便又往前走。
第三道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尽管内心兴奋,却仍不免踌躇。他心里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门,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作主了!但如转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这一转念间,手已伸到门上去了。
微一用力,“嘎吱”一响,李鼎急忙缩手;定睛看时,门已开了很宽的一条缝,隐约看出门内是锦儿。
于是他擦身而入,锦儿随即又将门关上;接着,他发觉锦儿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这风口中受冻等门,已有好久了。心里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同时想起“西厢记”中的一句曲文,很想凑在锦儿耳朵边说:“我与你多情‘主母’同罗帐;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念头尚未转完,锦儿已牵着他的手在走了,转出短短的一条夹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东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锦儿忽然站住,将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会意,将脑子歪了过去,只听锦儿向他耳语:“到了前面,你自己进去;穿堂的屏门一推就开。记住,进去了别忘了把屏门闩上。”
“我懂。”李鼎扳过她的脑袋来,也是耳语:“回头我怎么走?”
“莫非还要我喝西北风在这儿等?”锦儿答说:“自然有人送你出门。”
话中有怨怼之意,李鼎益觉不妥;仓卒间无可表达,那份微妙的感谢愧歉之情,只有像爱抚小女孩一般,搂住锦儿,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会。
锦儿没有作声,只有使劲将他的脸推开;仍旧拉着他的手,领到堂屋门口方始放手,却又抱住他的头,在耳际叮嘱:“千万小心!别碰出声音来。”
因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过,他很清楚,除了锦儿,别的丫头老妈都在梦中,大可不必心急。于是先将眼睛闭紧,过了一会才睁开,在黑里头已经能辨物了。
穿堂中是砖地,放轻脚步,行走无声;走近屏风,里面有光线透出来,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两扇,推开来一看,西窗上洒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李鼎的感觉中,后院简直亮如白昼。
他记着锦儿的话,很小心地将屏门关上,推上活动的木闩;然后由院子里斜穿过去,房门已经开了,但却不见人影。等他刚踏进门,灯光已灭,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动,很快地发觉有人躲在门后;然后房门也关上了。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旧很灵;一缕似兰似麝的香味,来自右面;李鼎转过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搂住丰腴温软的一个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鼎鼎!”震二奶奶昵声轻喊。
这个称呼在李鼎听来,既新鲜、又熟悉;更有一种遇见巧合之事的惊喜,随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叫法?”
“表婶,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使得李鼎更为惊异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对丈夫“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昵称;“你怎么知道?”他不由得追问。
“是表婶自己说的。”
妻子连这种称呼都告诉她了,可见得她们表姊妹真个无话不谈。李鼎心想,由此推测,妻子一定还有许多关于自己的话,曾告诉过她;不由得关心地问:“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谈到天亮也谈不完!”
这似乎是在提醒他,虽然冬夜漫漫,但属于他俩的辰光,亦不过一个更次,似比春宵犹短,正该及时温存,不该浪费在闲话之中。
于是他说:“站着好累!”说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脚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后退;到退无可退时,一起倒在床上。
“鼎鼎!”震二奶奶说:“你只拿我当表婶好了!我答应过她的。”
“你答应过她的?”李鼎诧异地问:“答应过她什么?”
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拿温软的手摸着他的脸。而越是如此,越能激发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问了。
“表姊,说啊!你答应过她什么?”
“有一次,她有点醉了,我也有点醉了。我们俩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里,她忽然说:‘我好想鼎鼎’——。”
“那是什么时候?”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三年多了!那时你在京里当差。”
“噢!”李鼎记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记得通声正好也在京里。”
“就是那时候。表婶在这里住了有个把月;我记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表妹说好想我;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就拿我当表叔好了。两个人磨菇了半天,她忽然叹口气说:‘我倒但愿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我问:‘我怎么代替你?’她说——。”
说到要紧关头,忽然住口不语;李鼎急急问道:“她说什么?”
“想都想不到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说。”
“不,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你害得我心里痒痒儿的!说,你快说吧!”
原来鼎大奶奶因为有个“流红”的痼疾,房帏之中,琴瑟不调。每每两情浓时,她却爱莫能助;只要说得一声:“今晚上不行!”李鼎立刻就像被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丧气,雄风尽失;或者他远行归来,细诉相思,絮絮不断地谈到深宵,却终于不能不狠起心来,撵他出房门,随他孤眠独宿也好,去觅野草闲花也好,都顾不得了。
当然,以鼎大奶奶的贤慧,早就有过为丈夫纳妾之议。但李鼎自己不愿,年轻轻地,事业未立,却弄个姨娘在屋里,说出去会让人笑他没志气。同时,这件事也很难为老父所同意;他甚至劝妻子,根本就不必提这话,因为追根究柢,就会把她的这个毛病抖露出来,而鼎大奶奶身有隐疾,一向是羞向人道的。
感于夫婿的体贴,使得她的疚歉益深;此外复有隐忧,因为像这样的情形,夫妇的感情,只会淡薄,不会浓厚,到得最后,名存实亡,成了怨偶。
鼎大奶奶的这份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痛,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还亲,而又充分了解并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才能倾诉。当时她是这么说:“表姊,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我说这话,你别骂我荒唐;我根本就没有拿你当作两个人看。我在想,古来娥皇女英,同事一夫,究竟还是两个人;在我,打心眼儿里就分不出彼此来。这是我的一个痴念头,表姊,若说我的想法错了,你骂我一顿,我也不会在意。”
震二奶奶将这段话转告了李鼎以后又说:“我实在是让她感动了。我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我换了你,要你替一替我,你一定会答应。不过,我不知道我办得到,办不到?从她死了以后,我只要一见了你,就想起她这话,总像亏欠了她什么似地。今天,也许能补报她了。我这会儿把我自己当作鼎大奶奶;你也只当这会儿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是你媳妇!”
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李鼎却能相信;至少他相信他妻子会有那样的想法。至于震二奶奶的话,宁可信其为真,无须去追究虚实。不过,他有心想把她当作妻子,事实上却办不到;因为感觉是不同的,触抚所及,自然而然地会拿他的妻子来作个比较——与鼎大奶奶相比,她来得丰腴,来得柔腻;顶顶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没有的热劲儿,像条蛇似地缠在他身上,倒有点像王二嫂。
彼此的心境都平静了。李鼎并不觉得对妻子有何愧歉;因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许他有此奇遇的。
“表姊,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李鼎问道:“她常说要及早寻个退步;又说跟你深谈过,你也赞成。当时总没心思去听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提起这件事,只怕已经晚了!”
“怎么?来不及办了!”
“对了!看样子是来不及办了。”震二奶奶答说:“有一次她跟我说,千年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只要清茶淡饭,能安安稳稳过一世,就算是有福气的人。我说:是啊!我们家老太爷也常说:‘树倒猢狲散。’能有个就算树倒猢狲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她说:有!她正是有这么一个法子。”
“想来她的法子也不高明;不然早就办成了。”
“你倒别说这话!世界上没有容易办的好法子。”震二奶奶说:“她说:趁现在挪动款子还容易,置上一片祭祀田,官府立案,只准收租,不准出卖;定出章程来,族中各房值年轮管,除了春秋祭扫以外,鳏寡孤独,或者清寒的族众,都可以靠这片田糊口活命。再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遭了官事,折产抵赔;立了案的祭田,也是不没官的。”
“这办不通!旗下没有这个规矩。”
八旗的规矩,本籍都算北京;不管是驻防,或者久宦,都算出差在外;正主去世,叶落归根,仍得回旗。不准埋葬在外,更莫说造祠堂、置祭田。所以李鼎说他妻子的法子办不通。
“但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震二奶奶说:“你我两家,到底不是关外土生土长的满洲人;都是有老家的。你家在都昌,我家在丰润,由老家的族众出面置产,有何不可?”
“这倒也说的是。”李鼎不由得信服了。
“这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皇上宽厚,只要人情上说得通的事,无有不准的。以皇上待咱们两家的恩典,若说要为子孙留个退步,皇上不但会准,而且高兴;作兴赏个十万八万银子、或者赏个好差使,亦都是包不定的事。”
“这一说,”李鼎吸着气说:“为什么不办呢?”
“问你啊!你们爷儿们不起劲;莫非倒是我们妇道人家上摺子?”
“唉!”李鼎重重叹口气:“机会恐怕错过了!不该错的,错得很可惜。”
震二奶奶正待答话;只听窗外剥啄两下,李鼎还在侧耳静听。震二奶奶失惊地说:“你该走了,锦儿在催了。”
李鼎急忙坐起身来。摸索着穿好衣服;震二奶奶已从褥子下掏出来一个打簧金表,送到他耳朵边,按下揿钮,打出来的声音是四点三刻又十分,已是寅末卯初了。
“此刻走正好。”震二奶奶低声嘱咐:“出夹墙的时候,千万先看一看。”
“我知道。”李鼎问道:“回头在那儿见面?”
“再说吧!总想得出法子。”
李鼎此时倒有些割舍不下了,抱住震二奶奶左亲右亲,好久不肯放手;震二奶奶也就由他。只是窗子上又剥啄作响了。
于是彼此松了手;等震二奶奶开了门,李鼎一脚踏出去,只见锦儿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后廊转角之处——那里有间小屋,便是锦儿的卧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后院。李鼎一时感动,朝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揖;等直起身子,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边。
“你干什么?”震二奶奶没有看到锦儿的背影,因而诧异地问。
“我给锦儿作个揖。如此忠仆,实在可敬!”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快走吧!我送你。”
于是拔开屏门上的木闩,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备弄,恰好起风,风来正北,对准备弄入口,高墙相束,劲锐非凡,扑到脸上,赛如刀刮,李鼎张嘴不开,立脚不稳,赶紧扶住墙壁,侧着身子,异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横行向前。出备弄时,记着震二奶奶的话,先探头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这么大的风,有谁会到这里来?放心大胆走吧!
一转了弯,避开风头,走起来就轻松了;但背上一阵阵发冷,禁不住身抖牙颤,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见什么人,连话都说不俐落,更莫谈有所分辩。因此,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撑持;这短短的一段路,感觉中,唐僧到西天取经恐怕亦无此遥远。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推门入室,火盆已无余温;顾不得衾冷如铁,解衣上床,蒙头而睡,身上依旧在发冷,牙床依旧在打颤,终于寒热大作,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时曹宁已经起来了,正在扫走廊,听得声音有异;隔窗喊了一声:“鼎大爷?”
里面没有答应,但呻吟之声,却更清楚;曹宁放下扫帚,去敲门,不道一推就开,进门一看,李鼎床上连帐门都未放下。
“鼎大爷、鼎大爷,你怎么啦?”曹宁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失惊地说:“啊!简直烫手了!”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说:“你看,柱子在那儿,找他来!”
“好!我先拿水给鼎大爷。”
暖壶里的水,不算太凉;李鼎连喝了两大钟,喘口大气说:“这会儿舒服了一点。我是受了寒,不要紧。曹宁你别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爷那里的老何找来,让他替我弄副药,服了出身汗就没事了。”
“是!我这就去找。”
不多片刻,把何谨找来了。望、闻、问、切四字,只能在首尾两字上下功夫,望脸色不青不黄不白,仿佛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地;切脉则脉象中有惊恐不安之状,但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出什么,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说,是受了风寒,下药以发散为主。
这时曹俯已得到消息,亲来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药睡下,不宜搅扰;所以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便在外屋问病情。
“鼎大爷自己说受了寒,但愿这副药下去,马上能出汗就不要紧了。不过,来势不轻,非小心不可!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何谨答说:“说不定就是一场伤寒。”
曹俯大惊;“那可不是闹着顽的事。”他说:“赶紧请姚一帖来。”
姚一帖是江宁的名医,治病只一帖药便可决生死,故而有此雅号。不过一帖见效的虽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见。何谨认为李鼎的病虽不轻,但亦不必立刻就请姚一帖,“看这副药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说:“这会儿先不用急。”
“好吧!我就把鼎大爷交给你了。”曹俯又说:“鼎大爷的情形,先别传到里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诉老太太。”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传了进去;震二奶奶大为着急,但只能苦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伤寒,必是一场夹阴伤寒。
其次是锦儿,她记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时候,正起大风;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间屋子,好人都要冻出病来,何况刚出过风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听到的声音,只觉得脸上发烧;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谈李鼎的病。
倒是有个人来跟震二奶奶谈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兴尽归来,一进门就听说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进来,“表叔的病不要紧!”他向妻子说;带着那种报喜讨欢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医道,怕他是冬温,问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说老何的方子,用‘麻黄汤’很稳当,等见了汗再说。”
“那么,见汗了没有呢?”
“没有那么快。”曹震又说:“表叔年纪轻,身子骨好,顶得住,一出汗就没事了。”
“这是谁说的?”
“沈宜士。”
“那还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宽了些,“但愿没事!不然,国事、家事都是乱糟糟的时候,又快过年了,弄个至亲病在床上不能动,你说揪心不揪心。”
“心病还须心药医。”曹震接口便说:“我听沈宜士谈起,舅太爷的亏空很不少;表叔这趟来,心事重重。可是,谁又救得了他?”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里却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药”能治。正一个人在盘算时,曹震却又开口了。
“四爷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紧了,再跟老太太去说。我看,不必如此吧?”
“你别管!待会儿我会跟老太太提。如今顶要紧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没有。”说着便喊:“锦儿,你瞧瞧鼎大爷去,看是好一点儿没有?再问老何要不要忌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告诉小厨房记住了。”
“是!”锦儿眼珠一转问道:“要不要带几张治头疼发烧的西洋膏药去?”
“也好!”
“那请奶奶来看;都是洋字,我闹不清楚。”
震二奶奶会意了;是锦儿料知她必有体己话要跟李鼎说,故意找这么一个可以避开曹震的藉口。便跟着她到了前房,悄悄说道:“你看没有人,私下告诉鼎大爷,尽管安心养病;他要的东西我替他预备好了,等他病好,让他带回去。”
“倒是什么东西?”锦儿问道:“倘或弄不清楚,仍旧让他不能安心。”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这话也是!”
话虽如此,她仍旧不愿意明告锦儿;直到将膏药检齐了,方始接着说下文。
“你只伸一只手,他就知道了;决不会弄错。”
锦儿答应着,带了几帖西洋头痛膏,匆匆而去。刚出中门,只见曹俯左手捞起皮袍下摆,右臂前后使劲挥动,脚步匆遽地直冲了过来。锦儿赶紧避在一边;心里惊疑不定在想:四老爷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出了什么事?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走过头的曹俯,突然停住,转身说道:“赶紧去告诉你二爷,换素服,到前面等我。”
锦儿怕未曾听见,追问一句:“四老爷吩咐的是换素服?”
“对了!皇上驾崩了,要去接哀诏!”
就在这一天,苏州亦已接到“滚单”,颁哀诏的礼部官员,定在第二天午前到达,巡抚吴存礼随即通知藩司李世仁,分头转知全城文武官员,预备接诏。
苏州接诏,向来在齐门外万寿亭;有一定的仪注,由首府苏州府衙门,预备龙亭、彩舆、仪仗、鼓乐前导,吹吹打打地欢迎。但这是颁恩诏,或者其他需要“诏告天下,咸使闻知”的诏书,倘是颁哀诏,譬如诏告太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不便奏乐,此外的仪注照旧。但这一次又不同了;因为称是称哀诏,实在是遗诏。在颁皇太后的哀诏时,颁诏的皇帝仍然健在;而遗诏则颁诏的皇帝,已经仙去,礼制应该有所不同。
话是很有道理,但应该如何不同,却无人能够回答。所苦的是,不知先例如何;上一回颁遗诏是在六十一年以前,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仪注。
于是斟酌再三,决定只用龙亭与仪仗,自然也不奏乐。全城文武官员,一早便已齐集;一律素色袍褂,前后不用补子,暖帽上亦无顶戴红缨。一个个愁颜相向,泪痕不干;李煦的一双眼睛肿得如胡桃般大,从前一天接到通知开始,不知道哭过多少遍了。
一次次探马来报,“钦差”行至何处;到得近午时分,前面尘头大起;“钦差”素服骑马而至,看到龙亭,勒住了马,从人扶了下来,解下背在身上的黄包裹,取出诏书,恭恭敬敬地置入龙亭,然后在东首面南而立。
于是吴存礼领头行了礼;等站起身来,避到一旁,执事抬着龙亭到万寿亭;这时地方官员已抢先一步,在万寿亭中分东西向站好班;等龙亭居中停妥,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诏大礼,礼毕宣诏。
宣诏的“展读官”是临时找来的;苏州府的一名佐杂官儿,音吐宏亮,肚子里亦很有些墨水,宣读文字典雅的诏书,不致于会念白字。
宣诏是跪读跪听,只是听者俯伏;读者长跪,双手高捧诏书,朗声高宣。
“诏曰。”展读官轻声一念此两字,里里外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于是,展读官不徐不疾地念道:
从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天下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忌,为久远图计。庶乎近之。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下,作为告一段落;然后念入正文:
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致也。
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
朕临御至二十年时,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六十一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
子孙百五十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亦云厚矣!今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这时听者之中,已有息率、息率的声音;是李煦又伤感了。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声音,格外刺耳;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紧捂着嘴,强自吞声,静听展读官往下再念:
然念自御极已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谨慎,未尝稍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酒色所致,此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尽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
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悠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之日,如舜虽称无为可治,然身没于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似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岂可谓之崇尚无为,清静自持乎?易遯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宁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
再下一段,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一再申辩的,清朝并未灭明,道是: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云当取;太宗皇帝云:明与我国家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系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稽查典礼,安葬崇祯。昔汉高祖系泗上亭长,明太祖一皇觉寺僧;项羽起兵攻秦,而天下卒归于汉;元末,陈友谅等蜂起,而天下卒归于明。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逐也。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停,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的人不由得收拾杂念,凝神侧耳,细听大行皇帝,自道为人:
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又年力盛时,能挽十五石弓,发十三把箭,用兵能戎之事,皆所优为,然平生未尝妄杀一人;平定三蕃,扫清漠北,皆出一心运筹;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尝妄费,谓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绘,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金,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尚不及百分之一。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卒致不克令终,皆由辨之不早也。
听到这一句,知道下面要谈到嗣君了。由于大行皇帝驾崩,京城关闭九门,有好几天内外断绝的传闻,已证实非虚;嗣君缘何得位,猜测不一,所以对遗诏中叙到这一段,格外令人注意,李煦唯恐听闻有误,几乎呼吸都屏闭了:
朕之子孙百有余人,朕年已七十,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以及蒙古人等,无不爱惜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饶余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协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即遵典礼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于是巡抚吴存礼又领头行礼,此时已有人哭出声来;及至礼毕起身,只听首县衙门派来的礼房书办,高唱一声“举哀!”在场官员、隶役、兵丁,以及一切杂差人等,无不放声痛哭,抢天呼地,捶手顿足,其名谓之“躄踊”。
这本来是一种近乎做作的仪式,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泽,久植民心;想到他永不加赋的上谕;想到他年年拨钜款,修海塘、筑堤防、浚河道,种种孜孜为民的德政,不自觉心头发酸,眼中发热,涕泗滂沱,不能自制。李煦尤其哭得伤心;上了年纪的人,神虚气促,竟至昏厥在地。
这一下,吴守礼首先住了哭声;首县不待长官吩咐,便带着人来救护,将李煦抬到一边,拿马褥子铺在地上,放倒了人,掐人中、灌姜汤、大叫大喊,终于将一时闭了气的李煦救醒过来,仍然流泪不止。
“你们扶我起来,”他说:“我要见见钦差。”
“钦差进城了。”首县躬身答说:“抚台、藩台为了要铺设几筵。也都先进城了。抚台上轿时,特地关照卑职在这里伺候;大人也请上轿回府吧!”
李煦抬眼一看,果然稀稀落落地,已剩得不多几个人;连首府也都走了。心里在想;如果是前几年正在风头上时,不管是巡抚、藩司,总要等救醒了他,安慰一番,方始进城;那里就会这样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时,不顾而去?
这样一想,伤感愈甚;他也是很倔强的人,当即挣扎着起身,向首县一揖,“多承照看,感激不尽。”他说:“我李煦一时还死不了!”说完,大步而出。
首县不知他为何发此牢骚,只见他脚步踉跄,赶紧上前相扶;跟着来的杨立升及小厮成三儿,亦急忙抢过来搀住,一左一右夹抱着上了轿子。
到家只听哭声隐隐,原来内眷亦已得到消息;四姨娘当李煦在家时,怕惹他格外伤心,只是暗地里垂泪;此刻无所顾忌,放声大哭。这一哭便使得其他几个姨娘,总管嬷嬷、仆妇、丫头亦就无不觉得应该哭一哭“皇上”了。
“好,好!该哭。”说着,李煦又忍不住伤心。
“老爷,”杨立升劝道:“还有好些大事,要听老爷吩咐呢!”
“对!”李煦就在厅上坐了下来,“第一件事,铺设几筵,多找人来动手。”
杨立升不懂“几筵”二字;猜度着说:“是替皇上铺一个灵堂?”
“对了。”李煦又说:“几筵铺设好了,立刻成服。”
“是!”杨立升答应着,心里在嘀咕,不知道这个灵堂怎么铺法。
“你去请李师爷来。”
“李师爷”就是李果;不必派人去请,他跟“甜似蜜”已闻讯而至,匆匆询明经过,李果随即发号司令,几筵该如何铺设;成服应该预备些什么?同时又请“甜似蜜”到藩司衙门去打听,大丧的仪节,礼部应有文书,是否已到。
这时李煦已为四姨娘请了进去;因为她听说曾有哀伤过度,昏厥在地,很不放心。但李煦却不肯休息,心中有事,非要找李果来商量不可。
拗不过他,四姨娘只好派人传话出去,请李果到书房里来见面;此时亦不容避什么嫌疑,为了所谈之事不容婢仆闻,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
“李师爷。请你劝劝我们老爷;船到桥门自会直,越急越无用。”
“正是这话。”李果深深点头,“我亦不信世界上有过不去的关。”
由于他那充满了信心的语气,李煦大受鼓舞,“客山,”他顾得比较从容了,“乾坤虽定,只怕还有麻烦。”
“此言从何而来?”
“我从遗诏当中听出来的。”李煦放低了声音说,“遗诏确是先皇的语气,而皇位原该是恂郡王的。”
“喔,”李果俯身说道:“乞道其详。”
“遗诏大概是早就预备好的,临时填上名字;可是照遗诏的语气,临时填的名字,应该是皇十四子,而不是皇四子。”
“证据何在?”李果率直问说。
“证据就是‘深肖朕躬’四个字;说‘克肖朕躬’还则罢了,用这个‘深’字,先皇的意思就是继位的皇子像极了他。宫里的人谁都知道,最像‘万岁爷’的,就是十四阿哥。宽宏大量,待兄弟好;聪明不外露,凡事肯吃亏。而最不像‘万岁爷’,就是四阿哥。”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一母所生,有这样性情不同的两弟兄,真正不可思议。”
“嗯,嗯!”李果深深点头,“说雍亲王最不像先皇,确有根据。先皇仁厚,雍亲王刻薄;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学问技术,雍亲王从不亲近西洋人跟西洋的东西。”
“不喜欢西洋人,是因为到中国来的西洋人,都是教士。你想,有个极受宠信的和尚文觉在他左右,跟西洋教士自然势如水火了。”
“怎么?”李果大吃一惊,“文觉在当今皇上左右?”
“早就在王府里了。”李煦诧异地问,“文觉怎么样?”
“莫非莱公不知此人?”
“我只知道他那张嘴很能说:似乎也工于心计。”李煦答说,“我是‘僧道无缘’,所知仅于此了。”
“唉!”李果嗟叹着,“朝中只怕从此要多事了。文觉此人岂仅工于心计?莱公,你恐怕不知道,他胸怀大志,要做姚广孝第二!”
李煦惊愕莫名;有不可思议之感。这个寒山寺的和尚,竟有这么一番志向;而又偏偏投到了雍亲王府里,岂非天意?
“姚广孝助燕王得了天下;难道当今皇上接大位,也是文觉在幕后策画?”
“一定的!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阴险不测!”李果回忆着说,“我因为他善于词令,常找他去聊天,有一次我问他:历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谁?他说道衍。姚广孝的法名道衍;又说:道衍是苏州人,我也是苏州人。当时以为他不过故作惊人之语,现在才知道确有此心。他那年离开苏州的时候,跟我说是去朝峨嵋金顶,也许就终老在峨嵋、青城之间,谁知道他竟投了雍亲王府。光是这一点,莱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
一席话说得李煦傻了!好半晌才怏怏无奈地说:“早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我一定面奏皇上,把他撵走。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
“我也不知道莱公知道他在雍亲王府;早知道了,我一定会告诉莱公。”
“唉,如今后悔已迟!反正他也帮雍亲王得了天下了!”
“不然,助人得了天下,还要助人定天下。当年靖难之师破金川门而入,燕王如何对建文及忠于建文的臣子,一般也是姚广孝的主意。这前车不能不鉴!”
李煦耳中在听;心中想起方孝孺灭十族,以及铁铉、黄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属,发到教坊,生下好些不知其父为谁的儿女的故事,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客山,”李煦突有灵感,“既然你跟文觉很熟,我倒想拜托你吃一趟辛苦,去看看你这个方外之交如何?”
李果心想,此刻来烧冷灶,嫌迟了些。不过多年宾主相待,明知没有多大用处,也得去走一趟。
“这样吧,”李煦忽又说道:“我们一起进京;我还是应该去奔丧。”
原来国有大丧,异姓之臣,持服不同;侧近侍从,视如家人之列,在外省亦须奔丧回京,匍匐于梓宫之前。上三旗色衣为太后、皇帝的家仆;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过,遗诏一到,立即束装上道。但四姨娘很不赞成,因为腊月中雨雪载途,数千里跋涉,壮汉都视为畏途,何况李煦年迈体衰?结论是看上论如何再定行止;倘或并未指明内务府人员必得进京,不如就免去此行。李煦也答应了,而此刻终于因为不放心大局剧变,翻然易计,决定借奔丧为名,进京观变。
“老爷,”成三儿走来说道:“皇上的灵堂铺设好了;剃头的也找来了,请老爷截了辫好成服。”
于是李煦被搀扶出听,只见白帷白幕白椅披,素烛高烧,供着一桌“饽饽”;是织造衙门的厨子,早三四天前,便按照满洲规矩,特地制办好了的。正中悬一副从顶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横额,写着“天崩地坼”四字;下供一方纸糊贴蓝字的神牌:“大行皇帝之灵位”。走廊上铺起极长的案板,吴嬷嬷正指挥着会针线的仆妇们在裁剪孝服;看见李煦出来,一起都站了起来。
“你们忙你们的!”
李煦说了这一句,亲自检点几筵,挑了许多毛病,总嫌用的东西不够讲究;杨立升与钱仲璇照他的意思,即时换过。看看一切都妥贴了,李煦忽又出了花样。
“客山,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他说:“我想供三套书:‘全唐诗’、‘佩文韵府’、‘御批资治通鉴纲目’。”
这三部书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特开书局编纂刊刻的。李果了解他的心理,倘有人来叩奠几筵,就会想到,李煦为先帝所信任;干的差使,不仅限于织造。
说起来这有表功自炫之意;但亦未尝不是怀念恩泽的一种表示,所以李果点点头:“这亦不算失礼。”
既非失礼,当然可行。于是临时开库房,搬了这三套大部头的书来;在几筵之旁另设两张条桌,供好这三部书,然后截发成服,全家举哀。在一片号啕大哭声中,“甜似蜜”回来了。
他带回来好些上谕,部文的抄件。第一件是大丧仪制:“外省官民哭临成服,均如世祖皇帝大事仪;惟内外文武官员一年内不作乐。”另外抄来世祖大丧的仪制是:“诏到日摘冠缨成服,朝夕哭临凡三日;官员命妇亦素服,十三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乐凡百日。”
第二件是上谕京外各官,照旧供职,不必来京。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祀、皇十三子胤祥封亲王已有称号,一个是廉亲王,一个是怡亲王。第四件是以未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暂理礼部事务。第五件是定于十一月二十日登极,年号雍正。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署湖广总督满丕来京,在原任侍郎内行走;升广东巡抚杨宗仁为湖广总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尧署理广东巡抚。
“这一下,你该死心了吧?”四姨娘对李煦说:“新皇上根本不让你进京。”
“就我不去,总该有人去;而且越快越好。你看,年老大放了广东巡抚,足见这条路子是好的。”李煦又说:“快过年了,还让李师爷出远门,实在过意不去;无论如何,盘缠一定要从丰。”
四姨娘不作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总要等小鼎回来了,才能定规。不是好好带上一笔钱,去了也没有用。”
“怎么?”李煦急忙问道:“小鼎回来了,就有钱了?”
“也说不定。”四姨娘问道:“那天张得海回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叫张得海跟小鼎说,让他跟沈宜士先回苏州再说。”
“那也该到家了呀!。”
“算日子应该到家了。我想,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李煦说对了一半。人倒是就在第二天就到家了,却只沈宜士一个。原来李鼎的病是好了,但体力未充,不耐跋涉;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养些日子,早则五六天,迟则半个月,方能回来。
不过人虽未归,却捎了信来;信封上写的是“四庶母亲启”,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而是郑重托付给吴嬷嬷,悄悄递交四姨娘。
四姨娘会记账,自然识字,不过识得不多。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里墨水有限,信写得明白如话;字也清清楚楚,而且加圈断句,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于人,便能完全了解。
信也不长,主要的就是报个大喜讯,震二奶奶愿借五万银子。她也知道这笔银子的主要用途,是归还亏空的公款;因而由她叔父马维森那里划拨四万银子。信上说,只要李煦写信给马维森,开单列明,向某衙门归还某项亏欠多少;马维森便可代办,将来凭收据结算。
除此以外,还有一万银子,震二奶奶分两批交,一批是由苏州孙春阳拨付,信中附了一张凭条,支银六千两,署名是“凤记”。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钱存在这家远近驰名的南北货行。至于尾数四千两,尚在筹措之中,大概年内必可收到。
看完这封信,四姨娘喜出望外,但第一件事,便费踌躇。这个喜信当然要告诉李煦,却不知应该如何措词?倘或照实而言,就一定会引起这么一个疑问:李鼎的面子这么大;那样精明的震二奶奶,居然一借就是五万两?
想了又想,觉得这封信不能给李煦看;而且也要作为震二奶奶主要的是卖他的老面子,在情理上方始说得过去。
于是想好了一套话,将李煦请了来,说与他听。意料中他会惊喜交集;谁知不然!竟是泫然欲涕。
这就很难懂了!四姨娘而且有些扫兴,因而冷冷地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事伤心?”
“唉!我替我自己难过。早几年,三、五万银子帮人的事也常有;如今震二奶奶肯借这笔款子,我竟想给她磕个头。人穷志短,一至于此,你想,我难过不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四姨娘为他难过了;心里在说:你给震二奶奶磕头,她也决不会借五万银子给你!如果我说了实话,只怕你都不想活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李煦一时的感触消失,立即就显得精神十足了。“今天我就写信;先把那笔人参款子交清了,别的都好说。”
“一笔就是一万七千多。”四姨娘抑郁地说:“亏空也不知道那年才补得完?”
“总有补完的时候。”李煦仍旧不脱乐观豁达的态度,“这一次请李客山进京,我要重重托他,如果能把文觉跟年家的路子走通,里头先安上了线;外头有十四阿哥、八阿哥照应,保不定再让我管两年盐,也是说在那里的事。”
四姨娘懒得理他这话,只说:“既然要请李师爷进京;此刻盘缠也不愁了,你就请他赶紧去预备吧!”
“嗯、嗯!”李煦问道:“你还能抽得出多少银子?”
“没有算过。”四姨娘答说:“反正今年过年,既不送礼,也不请客;借大丧的名头,能省的都好省。我想李师爷进京,既然要去走路子,钱不能不多带些,抽三千银子让他带去。你看呢?”
“不必!我的意思是,只要抽得出千把银子,供他安家;路上够用就行了。京里要打点,可以在马家那笔款子里面拨。”
“一千银子,现成就有。”四姨娘将李鼎信中所附的凭条取了出来,已将交到李煦手中时,忽又变计,“不!还是让我自己去提;不必让外头知道。”
“何必你自己去?你要瞒着外头也容易,我请沈师爷去一趟,拿凭条换个摺子回来就是了。”
“不!还是我自己去。本来我也要到孙春阳去订年货。年到底还是要过的,不过不能像往年那样热闹而已。”
“说得也是!年还是要过的,虽说不送礼,远道的至亲好友,土仪还是要送的。你们看看,应该给京里捎些什么吃的去,顺便交代给孙春阳,岂不省事?”
这是四姨娘顾虑到,震二奶奶不愿让人知道她有私房钱存在孙春阳;如果将凭条交给外账房去处理,知道了这笔钱的来路,也就知道了震二奶奶的秘密,所以宁愿自己费事,不愿假手于人。
但她没有想到,竟因此引起一种流言,说四姨娘有一大笔钱存在孙春阳。这笔钱的数目,越传越多,先说两三万,又说七八万,最后说有十来万。于是有些当初托人来关说,要将钱存在四姨娘这里,常年吃息的“债主”,本就觉得老皇驾崩,李煦的靠山已倒,担心着自己的血本无归;此时听说四姨娘已在悄悄移动私房,更觉情形不妙,便借年下有急用为名,纷纷上门,要求提本。
其实钱倒不多;因为在四姨娘收受这些存款时,本就碍着人情,多少带着些帮忙的性质,如果存款数目过大,所贴的利息太多,自然婉言谢绝。所以最多的一笔,亦不过五百银子;十来笔存款,总计不到三千两,就全数提走,也还难不倒四姨娘。只是其情可恶,不免烦恼。
“理他们干什么?”李煦劝着她说:“世态炎凉,人之常情;看开了,付之一笑而已。”
话虽如此,他第一个就看不开。浓重的感慨之外,更多的是忧虑;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那一天有上谕调差,公款亏空三十多万银子,这个移交如何办法?
腊八那天,李鼎回到了苏州。由于他这趟在江宁办成了一件“大事”,连李煦亦不免另眼相看;看他形容瘦削,问长问短地异常关切。
四姨娘相待更自不同;亲自带着人到晚晴轩去照料,一再关照珊珠、瑶珠:“鼎大爷的病刚复原,千万得小心。要添什么东西用,不必跟吴嬷嬷说,直接到我那里来要好了。”
相聚整日,父子俩吃了晚饭;四姨娘便以李鼎病体初愈,况经长途跋涉,催他早早回晚晴轩休息。但等李鼎一走,她随即命丫头携着一罐燕窝粥,随她一起到了晚晴轩。
“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指着燕窝粥向珊珠说:“坐在‘五更鸡’上;别忘了临睡之前,伺候大爷吃。”
珊珠答应着自去料理;瑶珠倒了茶来,看看别无吩咐,也就退了出去。于是,四姨娘别在心里多时的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了。
“我真不明白,她怎么肯的,一借就是五万?”
这句话是李鼎早就想到了,四姨娘必然要问的;盘算来,盘算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不能说实话,但自觉是受了“委屈”,应该让四姨娘知道,这笔款子来之不易。这样,话就很难说了。
以前在想的时候,觉得难说,便可丢开不理;此刻却是难说也要说。想了好一会,方始找出一句话来回答:“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借到手。”
“自然是费了好大的劲。”四姨娘问:“到底你是怎么一句话拿她说动了的呢?”
“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李鼎的语声低而且慢,“我下了水磨工夫;事事将就着她;讨她的好。”
看他想一句,说一句,吞吞吐吐的语气,四姨娘知道他有许多不便说的话;于是换了个题目问:“你病的时候,她来看你没有?”
“跟老太太一起来过几趟。”李鼎说道:“也亏得我那场病。”
“怎么?”
“四姨,”李鼎答非所问地说:“你倒想,我在那儿生病,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岁暮萧索,又是作客,更何况国事、家事、心事重重!是好人都会愁出病来的时候,偏偏真的病倒,那种境况,想一想都会心悸。
“四姨,我跟你说了吧,我平生第一次有生不如死之感,就是那时候。”
四姨娘一惊,似嗔似愁地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
“是心里自然而然生出来的一个念头。”李鼎紧接着说:“我想,震二奶奶大概也知道我的心境,所以叫锦儿来看我,正好没有人,绵儿跟我说,我要的东西,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接着张手一伸,就这一下,我的病好了一半。”
“原来你们早就说好了的!”
“说是说过,她说没有把握。我也只打算她能借三万银子,已是上上大吉。谁知道比我想的还好。”
四姨娘心想,就算三万银子,也是非有极深厚的情分莫办。为了安慰李鼎,又不惜多花两万银子为他买来好心境,只怕同胞姐弟也未见得如此大方;看起来震二奶奶待李鼎的态度,实在已经超出情理之外了。
于是她说:“她待你这么好,那么,你是怎么报答她呢?”
“有什么报答?”李鼎苦笑,“只怕从此没有报答她的机会了。”
“那又何至于?彼此至亲,总有机会的。”
“四姨,你不知道——。”
话一出口,李鼎才警觉,说的口滑,到了揭穿真相的边缘,赶紧缩口;但四姨娘已经听出来,其中大有文章了。
明知道追问会使李鼎受窘,而且可能不会有结果;只是七分切身利害所关,加上三分好奇,使得四姨娘还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把震二奶奶跟李鼎之间,究竟有怎样的一种特殊感情,探索出来。
“四姨,”李鼎说道:“我把东西交代给你;四千现银,八十个官宝,装了五口箱子。这笔款子,大概震二奶奶是告诉了老太太的,由他们公账中拨,所以是曹家赈房送来的;我把箱子钥匙交给你。”
“不忙!我明天交到赈房里,让他们来搬。”四姨娘紧接着问,“你倦了吧?”
“这会儿倒像好一点了。”
“消消食,晚点睡也好。”四姨娘将她的那个丫头喊了进来说:“你回去,告诉锦葵把我的药拿来。”
这表示她有久坐之意;李鼎心里明白,自然是有些要紧话要说,所以神色之间,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四姨娘却好整以暇地,只说着闲话。不一会锦葵将她的膏滋药取了来,服侍她吃过;只见她使个眼色说道:“你去找瑶珠她们好了!我跟大爷说说话,有一会儿才回去呢!”
这是不便公然命晚晴轩的丫头回避,所以找个人去绊住她们。锦葵答应着也报以会意的眼色。不多片刻,后轩,堂屋与廊上都很清静了。
于是,四姨娘敛手端坐,先摆出谈正经的姿态,方始开口:“大爷,你在那里的情形,我虽不知道;你应该告诉我。”
李鼎懂她的意思,只是心里矛盾,想透露些真情,却又怕发现措词不妥,已难收回;左思右想,依旧只能直道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说你跟表姊的事好了!”
这很明显,是有意避用“震二奶奶”这个称呼:而避用此称呼的用意,也是很明显的,李鼎觉得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境地,已无可闪避。
想一想,有个从雨珠庵学来的斗机锋的法子;当下答道:“四姨既然知道我私下叫他表姊,那也就不必问了。”
一听这话,四姨娘的好奇心大起,不自觉地眼睛眯成一条缝;不过,她很快地发觉,这不是做庶母该有的态度,因而又将脸上的肌肤绷紧,但问还是想问。
这得旁敲侧击地问:“你跟她谈借钱的事,当然避人私下谈?”
“嗯。”
“有那里?”
“在她屋子里。”
“震二爷也在?”
“这怎么能让他知道?”李鼎答说,“而且他也不在家。”
“你不是说他回去了吗?”
“那天晚上——。”
李鼎发觉口又滑得没遮拦了!但突然顿住,却更糟糕: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那天晚上”跟“表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我知道了!”四姨娘平静地说:“那天晚上震二爷不在家,你跟你表姊谈得很晚;至少谈了半夜。是不是?”
“差不多吧!”李鼎将脸避了开去。
“可是,”四姨娘想到一大疑问,“是半夜里叫开中门,放你出去呢?还是你表姊预先关照,等你半夜里走了,再关中门?”
一听这话,李鼎立即便有警惕,这是一大秘密,非守口如瓶不可。倘或透露,不但关系重大,而且也毫无意味了。
于是他笑着答说:“四姨,这你别问了,问也没有用。”
疑团莫释,四姨娘不免怏怏;转念一想,所得已多,好奇心也该满足了;应该谈正事了。
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就不问。反正只要你表姊待你好,我也高兴。大爷,”她脸色一正,“曹李两家,本来是分不开的;不过如今的情形不比当年了,亏得还有你。”
李鼎对她的话,不完全听得懂,脱口问道:“怎么是亏得我?”
“亏得你跟你表姊说得上话。曹家的一家之主,明是老太太,实在是你表姊。”
李鼎不作声;他已听出口风,四姨娘还有事要找他去求助震二奶奶。“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成语。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四姨娘居然也冒出来一句成语:“你父亲就是从不为将来打算,所以才会弄成今天这种样子。以后,咱们家可真得好好打算打算了。”
这使得李鼎想起震二奶奶告诉他的,关于鼎大奶奶主张设置祭田的话,觉得旧事亦不妨重提;但转念一想,不由得泄气。眼前搪债还搪不过来,何有余力去置祭田。
“我心里总是在想,阿筠那一点配不上芹官?只要你表姊肯做这个媒,这头亲上加亲的亲事,一定可以成功。”
莫非这就是为将来的打算?李鼎心想,亲上加亲如果只是为了想得曹家格外的照应,这个打算不但没出息,而且也很渺茫。曹俯忠厚有余,才具甚短,料他前程有限。至于芹官,虽是绝顶聪明,但天性好动不好静,见了书本就怕;加以祖母溺爱,因骄纵而任性,看起来也不是克家的令子。
想到这里,脱口说道:“这门亲,其实不结也罢!”
“怎么?”四姨娘大出意外,“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妥?”
“芹官不是个有出息的。我看,将来不做败家子,就是上上大吉了!”
“对!”四姨娘的回答也很出他意外,“不做败家子就一定有出息。芹官决不是那种庸庸碌碌过一生的人。”
这几句话倒使得李鼎由衷地佩服;难怪父亲倚这位庶母为左右手,知人论事,见解确是不凡。
“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是另一回事;要紧的是,先要看一看,如果这个人肯上进,会有多大的出息?”
“四姨的意思是,芹官若是肯上进,前程无量。”
“对了!”
“四姨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四姨娘想了一会说:“我只说一件事,今年春天我在曹家作客,看见芹官一双小手托着下巴颏,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我心里奇怪,才八岁的孩子,那有这么多事好想?倒偏要看个究竟。只看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是愁眉不展地,总有一顿饭的功夫,才看他眉眼舒展地站了起来。”
“那么,他是在想点儿什么呢?”李鼎好奇地问:“四姨倒没有问他?”
“我怎么没有问?我说:芹官,你在想什么?那有这么多事好想?他说:我在造宝塔。他指着院子里说:我在那儿造了一座九层的宝塔;拿青砖一块一块往上砌,造了三回才造成功。有个丫头就说:宝塔在那儿啊?又骗人了。芹官答她一句:你不懂。”四姨娘说:“我想,别说蠢丫头,只怕他四叔也未必懂他的话。”
“我也不怎么懂!”李鼎摇摇头笑道:“不过长大来有出息的孩子,每每有些怪想头,倒是常有的事。”
“肯用心总是好的,何况他又那么聪明。至于淘气,脾气不好,都不要紧;到了十四、五岁,上京当差,自然就学好了规矩。我昨天听你父亲说,年家的老二,小时候的那份淘气,简直能把房子都拆了;如今不是一品总督?”四姨娘紧接着说:“你总记得,你没有娶亲以前,不也蛮淘气的;等一娶了亲,吴嬷嬷常说:柔能克刚,鼎大奶奶把鼎大爷的脾气都磨掉了。阿筠也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将来如果嫁到曹家,自然会苦口婆心劝芹官读书上进。所以为了芹官,震二奶奶也该出面来做这个媒。”
李鼎为她说动了,深深点头答道:“几时我就拿四姨说的这番道理,跟震二奶奶去说。”
“好在还早,该怎么说法,咱们再商量;你只心里记着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
是李果启程的前一天,从内务府来了一个人。此人是个笔帖式,名叫额尔色,汉姓是姜,原籍山东;所以跟本姓为姜的李熙,认了本家,算起来晚一辈,他的父亲又比李熙年轻;额尔色便管李熙叫“大爷”。
“大爷,我是特为讨了这个催上用袍褂的差使来的。”额尔色压低了声音说:“风声可是不大好呢!”
李熙心里一跳,不过表面上却很沉着,“喔,”他说:“莫非里头已发话了?”
“倒不是里头发了话,已经动上手了。”
“谁啊?”李熙颜色为变,“动谁的手?”
“翊坤宫。”
李熙思索了一会才想起,不由得诧异:“是宜妃,宜妃不是跟德妃,不,如今是太后了。宜妃跟太后不是最好吗?皇上何致于动她的手?怎么动法?”
问得太多,额尔色一时不知道先答那一句好;想了想才说:“事情就是从太后身上起的——。”
据说大行皇帝大殓的那夜,妃嫔、公主齐集干清宫东暖阁,只有宜妃卧疾未到。到了入殓的时刻,皇帝请太后领头,入正殿临视;太后不愿,皇帝固请,相持不下,几乎成了僵局,好不容易才勉强说动了太后,领头先走。那知走到一半,宜妃坐在一张软榻上,由四名太监抬了来,越过太后所领的行列,迳自抬到梓宫前面放下。目中无视于太后,等于不承认德妃已母以子贵;皇帝当时脸上发青,眼中发红,差一点当场爆发大风波。
“大殓过后,皇上立刻派人密查;才知道是宜妃的首领太监张起用出的花样。”额尔色说:“张起用,大爷是知道的;两家当铺,一家古玩店,内外城三家饭馆,通州还有烧锅;这一下,全玩儿完了!”
“怎么?充了公?”
“那还用说吗?皇上还怕他抬出宜妃的招牌来,特为先来了个‘金钟罩’。”
“金钟罩”是技击的名称之一;用在这里的意思是先发制人,令人不得动弹。皇帝对张起用所施的“金钟罩”是一道朱谕:“张起用买卖生意甚多,恐伊指称宜妃母之业;宜妃母居深宫之内,断无在外置产之理。令内务府大臣,逐一查明入官。”
“好厉害!”李煦点点头,颇有欣赏之意,“张起用做买卖的本钱,我是知道的,有宜妃的私房在内。这个金钟罩,把宜妃也罩住了,只能吃哑巴亏。手段真厉害!”
“还有厉害的呢!张起用不但抄了家,还充了军;一案共计十二个太监,发到四处地方。”
说着,额尔色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的是:“张起用与高王卿,四公主之太监王士凤,狗苑太监王大卿,发往吐鲁番耕种;太监刘秃子、王章、四公主之太监王明,发往齐齐哈尔,与穷披甲人为奴;太监股觉、田成禄、九贝子之太监李尽忠、二公主之太监赵太平发往云南极边当苦差;九贝子之太监何玉柱发往三姓与穷披甲人为奴。但籍没其家。”
李煦看完,挢舌不下。“九贝子”是指胤禟;他的生母就是宜妃郭啰络氏。胤禟对恂郡王极其友爱;如今因为宜妃的缘故,罪及胤禟的太监,间接可以看出皇帝对恂郡王的态度。如果皇帝重视同母之弟的情分,就不致于会如此严谴胤禟的太监,来使得他们的“主子”难堪。
更使得李煦不解的是,“四公主的太监,怎么也牵涉在里面?”他问:“打狗看主人面,皇上何以连四公主的面子都不顾?”
原来“四公主”在姊妹排行中本为第九,有五个姊姊早夭;在有封号的公主中,位居第四,所以称为四公主,封号是“温宪”。
这位四公主正是皇帝的同母之妹;额驸叫舜安颜,嫁后不久,便即去世。这舜安颜是隆科多的胞侄,一向跟胤祀接近;而恂郡王与四公主同母,两人感情之密切,更不在话下。则皇帝之处罚四公主的太监,是不是表示舜安颜曾为恂郡王的失去皇位而抱不平?
“大爷说得不错!”当李煦将他的想法说出来之后,额尔色这样答说:“大事一出,谣言纷纷;都是些皇上听了会生气的话,舜额驸难免抱不平。”
“郎舅如此,弟兄自然更关心了,九贝子呢?”
“九贝子是最不服皇上的一个。所以他的心腹何玉柱的态度也最坏,到处混说,毫无忌惮,皇上最痛恨的就是他。”额尔色又说:“皇上还有一道上谕:‘伊等俱系极恶,尽皆富饶,如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员,验看烧竣,仍将骨头送至发遣之处。’你看,厉害不厉害?”
这些新闻听得李煦心惊肉跳。上谕中那句‘仍将骨头送至发遣之处’,更深深烙印在心头,不时会想起来;是何深仇切恨,连死了都还饶不过人家?皇帝处治异己的手段,也太狠了些。
“大爷,”额尔色又说:“如今京里提心吊胆;尤其是跟九阿哥、八阿哥有过往来的,更要小心。照我看,等十四阿哥到京,只怕还有一场大风波。”
对李煦来说,这话是兜头一盆冷水。照他的想法,恂郡王是皇帝的同母之弟,一方面念在同气连枝的份上;一方面要加以安抚,皇帝一定会重用恂郡王;而有李绅在他身边,恂郡王应该是一座靠山。现在照额尔色的话看,皇帝未见得肯安抚恂郡王;在恂郡王看皇帝如此对待胤禟,也未见得肯受安抚。那一来,自然要生大风波了。
不生风波则已,若生风波,自然是恂郡王吃亏,这一点李煦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五中焦灼,不觉形于颜色。
“大爷也不必着急!”额尔色劝慰他说:“多加小心就是。最要紧的是,公事上不能出岔子:那笔参款,我劝大爷,无论如何拿它了结了吧!”
“噢”李煦急忙答说:“你放心,你放心,已经有了。可惜这笔银子在京里,不然交了给你,由你就近缴藩库,在公事上岂不更漂亮?”
“那倒也一样。只要缴清了,旁人要替大爷说话也容易些。”
这一说,使得李煦想起一个人,“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听说皇上身边有个和尚。法号叫‘文觉’,很替皇上出了些主意;皇上也信得他不得了。可有这话?”
“有!”额尔色答说:“就在我出京的那一天,听人谈起,这文觉和尚要封‘国师’了。”
于是李煦特地嘱托李果,此去京师,第一件大事就是走文觉的路子。文觉今非昔比,也许架子大了;请李果务必看在多年宾东交好的情份上,委屈求全。
“是了!”李果慨然承诺:“只要于事有补,那怕要我给他屈膝,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