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宁古塔快三年了,在魏大姊来说,真是心满意足。
三年前,为了恂郡王已为皇帝软禁在马兰峪,怕他的僚属会被“莫须有”的罪名所株连,所以李绅听了妻子——已有了正式名分的魏大姊的劝;接了新任吉林副都统白希聘他入幕的关书,来到了宁古塔。魏大姊的说法是:“宁古塔本来就是充军的地方;皇上看你已经到了这里,治罪也不过如此,当然就饶了你了。”
在接受聘书以前,李绅曾告诉魏大姊,在前明教过太子读书的桐城方拱干,由于顺治辛酉科场案的牵累,充军宁古塔,赦回以后,做了一部书叫做“绝域记略”,一开头就说:“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警告她说,绝域苦寒,非人所居;那时想回来,是办不到的事。
“现在,你就让我回去,我还舍不得呢!”
魏大姊常常这样说,小福儿跟他的妻子——原是魏大姊的丫头阿秀,亦有同感;甚至李绅自己亦曾赋诗明志,愿意终老斯乡。
但在两个月以前,李绅于一夕之间,改变了初衷;乡思大起,归心如箭。
宁古塔七月飞霜、八月飘雪、九月河冻、十月地裂,要到三月底,草木才会萌芽。那是二月底,雪虽止了有半个月,冻犹未解;又恰好没有风,李绅便想到了他最喜爱的一个地方和最有趣的一种消遣。
这个地方名叫“鸡林哈答”,在宁古塔西门外三里许;是临牡丹江的一道长冈,壁立千仞,长约十五里;冈上多松,旁枝斜出,横出倒插,意想不到的奇形怪状。这里一年最好的时候,是在端午前后,红杏如火,梨花似雪,掩映在苍松之中;加以崖壁下遍开的芍药,与碧波相映,曾使得初临其地的李绅,疑梦疑幻,不信人间有此仙境。
到得秋来,霜枫满山,映得一江皆红;那时就该准备入山行猎了。及至大雪封山,坚冰在河,有活鱼可捕;正就是那晚上他要去找的消遣。
“二爷,走吧!”
小福儿肩上扛着两支鱼叉;叉上挂一盏明角风灯;灯内插着魏大姊由天然蜂蜜中提炼出来的蜡烛,但未点燃。此外,叉上还挂着拳大的一枚铁锤;一具藤编的鱼篓。
出了木城西门,雪地上很明显地一条行人踏出来的路;走不多时,牡丹江已经在望。小福儿找到河滩平缓之处,直往江面行去,到了冰上;放下鱼叉,背风打火镰石点燃了纸煤,吹旺了点起风灯,交到李绅手里,然后举起铁锤,使劲砸在冰上;这个工作很辛苦,因为冰有四、五尺厚,要砸开一个洞,得好好费一番气力。
“把灯给你!”
等小福儿将灯照着冰洞;李绅已将鱼叉取在手中,稍停一会,使劲往冰洞中叉了下去,提起来时,已有一尾似鲈而黑,土名“哲禄”的鱼在叉上了。
主仆二人轮番下手,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鱼已半篓:“行了!”李绅说,“多了提不动;又吃不了。”
到家蒸了两条鱼,又蒸了半只脂厚半寸的风干鸡,李绅正高踞北炕,在饮家酿的“米儿酒”时,副都统衙门送来了一扎信。
这是件大事,一年才两三回有家信;魏大姊与小福儿夫妇,都围在炕桌前面,要看是什么人来的信。
“这是你的。”李绅将一封信递给魏大姊,“小福儿也有。”
“怎么?”魏大姊眼尖,“有封蓝封面的!”
有孝服在身,给人写信才用蓝封面;李绅急急抽出那封信来,一看笔迹,脸上顿时忧疑不定:“是曹四老爷从京里寄来的。”他一面说,一面撕信封。
“莫非——?”魏大姊猜测着,“曹老太太不在了。”
李绅没有答话,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她是猜对了。不过,还有费猜疑的事;看他脸上突然转为苍白,呼吸急促,仿佛受了极大的惊恐,然后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怎么啦?”魏大姊心慌慌地问。
“唉!”李绅将酒一推,捶着炕桌说:“六亲同运,为什么坏到这样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别难过!阿秀去绞把热手巾来。”魏大姊将“六亲同运”四字想了一下,又问:“还有那位亲戚家出了事。”
“我大叔!”李绅闭着眼说,“七十多岁的人,还充军!”
魏大姊大惊失色,随即取曹俯的信来看,起头果然如她所猜测的,是报告曹老太太的噩耗,说他“痛遭大故,未能奔丧”,原因有二,一是解送的上用绸缎,又出了纰漏,上次是分量不足;这次是“石青褂落色”,已交总管内务大臣允禄澈查具奏。曹俯如说要乞假奔丧,一定会碰钉子;倒不如自行陈奏,在京成服,一面守“穿孝百日”的族人规矩;一面待罪,或许反可邀得皇帝的宽恕。
再一个原因,就是要料理李煦的官司;还是那件为已被改名为“阿其那”,且早已死在幽所的允祀,买了几个“苏州女子”的老案。如今旧事重提,又牵连到康熙五十一年继噶礼为江督的赫寿。据说赫寿曾送过恂郡王两万银子盖花园之用;送允祀的银数,或说三千,或说两万六千,刑讯赫寿的儿子英保及仆人满福、王存,迄无确供。不过李煦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说用银八百两,买了五个“苏州女子”送允祀。因为如此,大概不致于有死罪,但充军是必不可免的。
最后是曹俯提出要求,说织造上用绸缎,两次出毛病,都是曹震处置不善;他不能再信任他的那个侄子,希望李绅肯帮他的忙。同时李煦的官司,由于李鼎年轻不甚懂事;他亦很需要听取李绅的意见,要求他即刻进京,“面谈一切”。
“不论为了大叔,还是为了曹家,我非去一趟不可!明天一早,我就跟副都统去请假。”
“副都统会准吗?”魏大姊平静地说,“我不是扫你的兴,我只是要你冷静下来。能准你的假最好;不准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要有这么一个底子搁在心里。”
李绅也知道,请假不容易获准;因为宁古塔正要设县,名称都有了,定为“泰宁”;一切建制,是由李绅一手经办,何能搁置?不过,他不试一试是不能甘心的。
试了也还是不甘心。虽然副都统白希一再慰劝;同时许了保他为未来的泰宁知县,而李绅还在盘算,是不是可以找个能替得他手的人,可以让他脱身回京。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魏大姊说,“你也该聪明一点儿,曹家的事用不着,也轮不着你去管;咱们李家的事,要管也是在这里管,不是在京里管。”
“为什么?”
“为什么?亏你问得出这话!叔太爷如果真的充军到关外;你不在这里照应,跑到京里去干什么?”
“这话——?”
“你不要再三心两意了!”魏大姊抢着说,“你也该为我想一想;我三十八岁生第一胎,你能不担心吗?”
李绅又惊又喜,急忙问道:“你有了?怎么我不知道。”
“才三个月,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看得出来?”
这个喜讯,多少冲淡了他的忧伤;不过,两个月以来,他的性情仿佛变过了,沉默寡言,经常望着西面的天空发楞;有时候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到底怎样了呢?怎么会没有消息?”
倒是东面来了个消息,一等公“舅舅”隆科多,奉旨从兴凯湖回京,特地派人到宁古塔通知白希,预备车马。
隆科多与年羹尧大红大紫了两年,由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皇帝即位开始,到雍正二年秋天,隆科多承袭公爵,另赏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命他的长子承袭,又加宫衔为太保;赏双眼花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缰。到了雍正三年正月,说隆科多与年羹尧“交结专擅,诸事欺隐”,禁黄带、紫缰、双眼翎;追回团龙褂,削去太保及一等轻车都尉,从宽免革公爵,派他到西城阿兰善等地去修缮城池,开垦地亩。
雍正四年正月,又因他的家人牛伦犯罪;皇帝将这笔帐派在他头上,从宽革退吏部尚书一职,往议俄罗斯边界事务;在兴凯湖畔扎营居住,已经好几个月了。
“这一次的案情不小。”白希告诉李绅,“辅国公阿布兰私下送了隆科多公一份玉牒;宗人府参了阿布兰一本,结果将隆科多公牵涉在里面。”
“这,”李绅问道:“送隆科多玉牒干什么?”
“无非抓个把柄在手里。”
李绅明白了。玉牒便是皇室的家谱,那位皇子原名什么,何时改名,原因何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皇帝原名胤祯,夺了原该属于恂郡王的皇位,还夺了恂郡王原来的名字胤祯,在玉牒上可以看得很明白。
“这也就不可思议了!”李绅又说,“就算抓住了把柄,又能如何?到那里去告皇上的状?我想,隆公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照你这么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白希停了一下说:“咱们还是照咱们该守的本分办。不必巴结,可也不必落井下石。最要紧的是,少跟他谈这些事。”
“是!”
李绅照白希的指示,按一个公爵应该受到的礼遇,预备行馆和车马。
到得“滚单”传来,隆科多将要渡江到达宁古塔时,白希集合僚属,预备出东门到江边迎接。李绅因为是幕友而非有职衔的命官,自然不在其列;那知白希派人来请了他去,要他亦参加。
“本来你可以不必去给他磕这一个头;不过,缙之,你知道的,我要保你当第一任的泰宁知县,见一见他也好。”白希紧接着说,“到陛见时,皇上一定要问他一路的风土人情;宁古塔设县的事一定会提到,你说是不是?”
“是的。”
“既然如此,隆公当然先要问个仔细;你跟他好好谈一谈。让他知道你的才具;我再托他经过吉林,跟都统提一提你的事;到了京里,在吏部关照一句,这一来,你不就十拿九稳了吗?”
“多谢副都统垂爱,实在感激之至。不过,我有下情奉禀——。”
“言重,言重!”白希抢着打断,“你请说吧!”
“副都统知道的。”李绅低声说道:“我曾在恂郡王门下行走——。”
“这没有关系。”白希又夺他的话头,“在这里绝少有人知道你的过去;隆公面前,我不说破就是。”
“不!见了面自然认识。”李绅将凳子移近主人,声音放得更低了,“隆公本来是废太子的人;后来跟八阿哥走得很近;恂郡王跟八阿哥最好,所以跟隆公也很熟,又是舅舅,在西边有什么话不便行诸奏牍的,都写信请隆公找机会面奏先帝。有时甚至只是口信;我就专程为替恂郡王捎口信,见过隆公两次。今日之下,如果相见,其情难堪的不是我,是隆公。倘或因此而怨副都统多事;我又于心何安?”
“啊,啊!”白希完全谅解了,“既然如此,供应之事,我另外派人料理;你索性在家歇两天吧!”
“是!”李绅如释重负,“副都统体谅我。”
在家一歇歇了三天;李绅觉得过意不去,心里寻思,还是上衙门吧!反正行迹小心些,避开隆科多就是。
那知就在这天下午,白希突然派了他的表弟佐领成福来看李绅,悄悄说道:“副都统让我来送个信,隆公要来看你。”
李绅大为骇异,“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隆公为什么纡尊降贵?”
“那就不知道了。”成福答说:“只听说中午喝酒,隆公问起设县的事谁在规画?副都统告诉他,是位姓李的朋友;于是——。”
于是隆科多问“姓李的”是何许人?白希不敢提李绅的名字;只说是正白旗包衣。不道隆科多当过那一旗的都统;又久在御前行走,对内务府的情形,极其熟悉。当时问出一句话来,竟让白希无以为答。
“内务的包衣,又是正白旗,那里不好当差,跑到这个充军的地方来干什么?”
“原是好朋友,”白希嗫嚅着说:“特为邀来帮忙的。”
“喔,”隆科多问道:“原籍那里?”
“江南。”
白希不知道李绅原籍何处;只为李绅有江南口音,慌张之余,口不择言,正在失悔时,为隆科多抓住了漏洞。
“这可新鲜了!”隆科多咧嘴一笑,“原籍江南的包衣,可是第一回听说。”
清朝太祖起兵,在明朝万历年间;八旗初起,每每破“边墙”而入,长驱南下,大致由直隶到山东为止,掳掠的汉人,便成了“包衣”;既然从未越长江而南,又何来江南的包衣?这不是奇谈!
“我想起来了!”正当白希张口结舌时,隆科多又说,“大概是织造李家的子侄。你说,叫什么名字?”
这一来白希不敢不说实话:“单名一个绅字。”
隆科多倏然抬眼,“那个绅?”他问,“缙绅的绅?”
“是。他的号就叫缙之。”
“是他!”隆科多的表情很复杂,既似他乡遇故的惊喜;又似冤家路狭的忧虑,闭着嘴唇想了一会才问:“他住得远不远?”
“不远。”
“我要去看看他。”
“是。我叫人预备——。”
“不!不必费事;回头你只派个靠得住的人领路就是了。”
因此,白希派成福先来通知。交代已毕,成福连坐都不坐,随即辞去;因为隆科多果然要来访李绅,白希决定仍旧派他领路,所以要赶回去待命。
送客出了门,李绅坐在南炕上发楞,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和不安;一直盘旋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是:隆科多缘何下顾?
“二爷,”魏大姊从东间走来问道:“你见不见这位贵人?”
“怎么不见?”李绅愕然反问。
“我看你躲开的好!君子明哲保身;这么一位大人物来,不会替你带来什么好处。”魏大姊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有些人会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是那样的人吧?”
“啊!”李绅大为失悔,“你说得一点不错;刚才我怎么没有想到?不然,当时就可以托成佐领回覆挡驾。”
“现在也还来得及;追上去跟他说。”
“不行!”李绅摇摇头,“他那匹‘乌云盖雪’是营盘里有名的快马。”
“那么,你就躲开。回头我来对付。”
李绅不答;左思右想,总觉得隆科多此来,一定会有几句要紧话说,不听一听可能终身遗憾。
但对魏大姊却另有理由,“除非事先说明白,临时躲开,变成有意慢客。”他说,“就算我不怕得罪贵人;迁怒到副都统,教我怎么对得起他?”
魏大姊叹口气,“怪我!”她说,“我当时闯出来插句嘴就好了。”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把我叫进去告诉我。”李绅紧接着又说,“其实,入境从俗;本地向来内眷不避外客,以后有客来,你用不着再躲到里面。”
魏大姊没有表示,管自己动手收拾屋子——宁古塔的房屋,大小不等,格局是一样的,进门南、西、北三面接绕设炕,每一面长约三丈、阔为六尺;墙厚三尺有余,涂上本地所产的细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铺炕芦席;席上铺大红毡条,西、南两面开窗;箱笼被褥都置在西北角,因为南炕是客座,理宜洁净。
为了接待贵客,魏大姊特为取出平金红缎的桌围,系在炕桌上;又叫小福儿生起一个火盆,坐一壶水在上面,将她辛苦带来,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套细瓷茶具也取了出来待客。
“八个茶杯,只剩下三个了;还好,壶嘴不缺。”魏大姊又埋怨着说,“去年曹家托人带来两斤西测龙井;我说留一点儿待客,你不肯,真正辜负了我这套景德镇的瓷器。”
一面说,一面从做奶茶用的砖茶上劈下一块,搓散了置入壶中,兑上开水;焖了一会,倒出一杯来递给李绅。
“怎么样?”她问,“还能喝吗?”
李绅喝了一口,苦着脸说:“又涩又苦,一点香味都没有。”
“要香味容易。”魏大姊又问:“要不要备酒?”
“备点酒菜好了。”李绅答说,“如果来得晚了,衙门里自然会送酒来。”
果然,到得申牌时分,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锡壶的“二锅头”来;食盒中是一个攒盘;一个火锅。但珍贵的却是一盘白面馒头;麦粉跟稻米,来自远在七百里外的高丽会宁府,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间才准去采办一次,所以只有宴客时,才蒸馒头、煮白米稀饭。
“来了,来了!”小福儿奔进来说,“是成佐领带来的。”
于是一家都紧张了;李绅这时才想起一件事,“要不要穿马褂?”他问。
虽在二月里,宁古塔仍非重裘不暖;两件皮袍子穿在身上,臃肿不堪,马褂根本就穿不上去,“你这不是白问?”魏大姐答说,“而且马褂也不知在那个箱子里?要么穿貂褂。”
“貂褂只能在家里穿;见客穿貂褂就僭越了!”李绅决定了,“宁愿失礼,不能越礼。”说完,往外就走;却又转回身来说一句:“记住,你不必回避。”
“好了,快走吧!客人都快进门了。”
魏大姐说得不错;李绅掀开两重门帘,只见隆科多已经下马,但骤见之下,几乎不敢相认;三年前还见过他一面,不过双鬓微斑;此刻却是须眉皆白,而且伛偻得厉害,真个老态龙钟了。
“隆公爷!”李绅急趋两步,以手抚额,弯腰点头,这个礼节等于作揖;如果跪下来抚额点头,便是大礼。
“缙之!想不到跟你在这里见面。”隆科多张开双手,抱住李绅,然后执着他的手说:“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可以有个人聊聊了。”
由于他是如此亲热,又想到他如今的处境,李绅只说两句言不由衷的话,作为安慰。
“早想给隆公爷去请安,实在是分身不开。”
“我知道,你很忙。”隆科多松开手,回身对成福说道:“你请回吧!他们来过一次,认得路了。”
所谓“他们”是隆科多带来的两名从人,晶顶蓝翎,赫赫五品武官;李绅觉得应有相当的礼遇,却不知如何处置?
此时成福已经答话:“我陪他们两位,借李师爷的厢房坐一坐;回头还伺隆公爷回去。”
“这样好、这样好!”李绅抢着答说;同时向成福拱拱手:“请老兄替我陪陪客。”接着又向小福儿示意,招待客人;然后亲自打开帘,肃客入内。
进了屋子,只见魏大姊面南而立;按旗人的规矩,垂手请安,口中还说了句:“隆公爷好!”
“不敢当,不敢当!”隆科多一面抱拳还礼;一面向李绅问道:“这位想来是嫂夫人了?”
“不敢,是内人。”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见面,可没有备见面礼儿,那可怎么办呢?”
“隆公爷还闹这些俗套干什么?”李绅又说,“隆公爷要不要先宽宽衣,怕回头出门会冷。”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卸了猞猁狲的褂子;在南炕垂脚而坐。魏大姊亲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细瓷茶具,益发欣然,颜色黄浊,但入口却别有香味。
“好香!”他说,“松子香,还有玫瑰花香。”
“瞒不过隆公爷,”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砖茶太粗,味儿不好;所以我搁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里面。”
“这个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礼的神态,“嫂子,劳驾,有蜜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魏大姊取来上好的紫蜜,为他调在茶中;知道他爱甜食,便又取来两样干果,一样叫乌绿栗,形似橄榄,而核小如樱,味甘而鲜;一样叫欧栗子,大如樱桃,甜中带酸,十分爽口。
就这样,俄顷之间便已亲如家人;不过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厨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开去,好让他们谈要紧话。
“缙之,在这里不怕隔墙有耳,可以说几句知心话。”隆科多的脸色阴黯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开了,白帝城受顾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时;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对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残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亲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笼络,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以后他不断发牢骚,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轻举妄动,我亦可以抹着良心说一句,与我无干。唯独十四阿哥,我怎样也不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句话搁在我心里好久、好久了;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谁说呢?跟谁说,就是害谁!今天好,天可怜见,让我有个机会好说。缙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见面的机会,务必把我的这句话带到!”说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
李绅只有逊谢,不便作何表示。隆科多内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无端葬送在隆科多手里,又何能忘怀?
“缙之,”隆科多颓丧地说,“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这次回京,必无幸免之理。人之将死,其言或不尽善;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说,就把我当做禽兽好了,知道伤了好人的错,无从弥补,唯有哀鸣。”
说到这样自责的话,李绅不能不感动,觉得必须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爷,”他说,“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见到十四爷;如果苍天垂佑,还能活着见面,我一定将今天的情形,细细陈述。”
“多谢、多谢!我想‘苍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过,寿算很长,你们贤伉俪,照相法看,白头偕老,决无可疑。”
“原来隆公爷精于子平、柳庄;想来给今上的八字——。”
“不谈,不谈!”隆科多乱摇着手说,“谁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这时魏大姊已闪身出现,带着阿秀来铺设餐具;少不得还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说完话就走的,见此光景,只有道谢而已。
把杯话旧,自然又谈到时事;李绅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发,忍不住问了出来。
“隆公爷,传说中所谓‘私钞玉牒’是怎么同事?”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两口酒;方始抬眼问道:“你信不信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这句话?”
“我不信。”
“我也不信。”隆科多说,“我要为天下后世留一条可以揭露真相的线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隆公爷指的是辅国公阿布兰?”
“对了。”隆科多问,“此人你总很熟悉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阿布兰亦是一向拥护恂郡王的;想来作为恂郡王亲信幕友的李绅,对此人一定深知。其实不然。
“我只知道他是广略贝勒之后,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那么我先告诉你此公的来历;他是杜度贝勒的曾孙——。”
杜度是清太祖的长孙,他的父亲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长子;以谏父不宜反明,致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并未因此而遭受歧视。当时得力的亲族有四大贝勒、四小贝勒,杜度即为四小贝勒之一。
及至圣祖接位,怜念广略贝勒死于非命,对长房子、孙格外照应,阿布兰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卷入从康熙三十几年开始的立储纠纷;及至圣祖封皇十四子为恂郡王,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准用正黄旗旗纛,以示继位有人以后,阿布兰更是全力拥戴,因而为圣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为议政大臣。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兴黄教,功成还朝,阿布兰受命在宗人府立碑纪功。此是为恂郡王将来登大宝后,臣下颂扬圣德作张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将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纪功碑,自然仆倒磨灭,却诬赖在阿布兰身上,说“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兰以为不佳,另行改撰不颂扬皇考功德,惟称赞大将军允禵。朕即位后,伊自知诬谬,复行磨去。”
“阿老七对十四阿哥的拥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意旨,他没有错。不过,这个年头儿,谁要是八、九、十四,还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历渊源’的陈梦雷,都会倒楣。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蝶的底本,交付一个妥当的人;这个底本上面记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黄旗纛旗,等于御驾亲征;将来有人写史书,真相都在里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这么一个妥当的人。”
“于是,”李绅接口说道,“他就交给隆公爷你了。”
“不!他怎么敢交给我;那时他只知道我有点儿牢骚,还不知道我心里悔得要死。”
“那么,是隆公爷知道他有这个意思,跟他要来的。”
“对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给。”隆科多笑笑说道:“如今从家里抄去一个底本,不错;可是我——。”他含蓄地问说:“缙之,你明白了吧?”
“想来已录副本交给另外很妥当的人了?”
“正是!”
李绅这时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对这件事颇为关切;思索了一会说:“其实,以隆公爷你的身分,议政大臣,无所不管,总也可以找得出一个要玉牒底本来看一看的理由吧?”
“当然!不过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无用。从去年秋闱,查润木出事,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
这又是李绅大惑不解之事。查润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宁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琏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升“只为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牵连,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复又应试,在康熙四十二年点了翰林,凡有巡幸,无不扈从,是先帝最赏识的文学侍从之臣。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两岁,亦后初白两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润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与年羹尧同榜。查初白与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几年便已告老还乡;查嗣庭由翰林开坊,升内阁学士,调礼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那知出闱未几,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具奏”;同时浙江巡抚李卫,奉旨到海宁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锳,连同子孙内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铁索榔铛,押解进京,下在俗称“天牢”的刑部监狱。
李绅还记得上谕中说:“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记二本,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则前书圣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数行即书其患病,曰‘腹疾大发,狼狈不堪。’其悖礼不敬,至于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后,凡遇朔望朝会及朕亲行祭奠之日,必书曰‘大风’,不然则‘狂风大作’。偶遇雨则书‘大雨倾盆’,不然则‘大冰雹’。其他讥刺时事,幸灾乐祸之语甚多。”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风俗恶薄”,应将浙江士子乡会试停止的上谕中,开头就说:“查嗣庭日记,于雍正年间事,无甚诋毁,且有感恩戴德之语;而极意谤讪者,皆圣祖仁皇帝已行之事。”岂非前后矛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隆科多对李绅的疑问提出解答,“譬如说他出题悖逆,又何尝不是故意穿凿?”
“我听说题中有‘维民所止’四个字,‘维止’为雍正去头之象,因此贾祸。”
“这是道听涂说。”隆科多说,“前年汪景祺‘西征随笔’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为‘历代年号论’,说‘正’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号——。”
汪景祺以为年号“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举了五个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统、正德。
“正隆”、“正大”两年号见于辽金,荒淫无道的海陵王,年号正隆;哀宗的年号正大。清出于金,但多少是一种忌讳,因为金非正统,有夷狄的意味在内。至正则是亡国之君元顺帝的年号。
“正统”、“正德”是前明的年号,英宗有土木之变,蒙尘塞外;武宗以嬉游无度,不寿而且绝嗣。隆科多以为平心而论,在雍正年间,发这样的议论,也实在太无顾忌;汪景祺确有些自取之咎。
“可是,硬按在查润木身上,何能教人心服?”隆科多问:“缙之,你记得不记得查润木在江西出的题目?”
“只记得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说是谤讪时政。关于年号的题目,就只知道说的‘维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等我告诉你。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驳他的理由是:‘尧舜之世,敷奏以言,非以言举人呼?查嗣庭以此命题,显与国家取士之道相背谬’,虽是欲加之罪,也还成理由,说易经次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诗经次题,‘百室盈正,妇子宁止’,起头用正字,最后用止字;加上易经第三题‘其旨远,其辞文’,寓意‘前后联络,显然与汪景祺相同。’缙之,你倒想,这样穿凿附会,真要为天下读书人放声一恸。”
“唉!”李绅叹口气:“无怪苏东坡要说:‘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过,我又不明白,查润木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让今上对他如此深恶痛绝!”
“你要知道其中的缘故?”
李绅心里想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但话到了口边改了自语似地:“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
“我告诉你,因为查润木升阁学,补侍郎,是出于我之所保。”
“隆公爷久居枢要,汲引的人也很多啊!”
“他不同。我保他在内廷行走。”
“啊!”李绅大感意外,“原来查润木也是天子近臣。”
“可以这么说。”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既是天子近臣,多少有感情的——。”
“感情!”隆科多一仰脖子干了酒,哈哈大笑,笑停了说:“缙之啊,缙之,你真正是书生。如论感情,我还是他舅舅呢!”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查润木既为天子近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以丝毫不念?”
“毛病就出在这上头。”隆科多问道:“缙之,你知道现在汉大臣中,最红的是谁?”
“不是田文镜、李卫吗?”
“不是,我是说京官。”
“那——”,李绅想了一下,“那莫如文渊阁的张中堂了。”
他指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廷玉;隆科多深深点头,“一点不错!四年工夫,由刑部侍郎而入阁拜相,红透半片天。”他紧接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红?”
“我怎么会知道。”李绅笑着回答。
“他之所以红,与查润木之所以倒楣,是一事的两面。今上御极,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好些人得意了,张廷玉也是这一榜,召入南书房‘述旨’,煌煌上谕,正反都是‘朕’一个人的理;即出于张廷玉的大手笔。”隆科多突然又问:“你知道他红到什么程度?”
“隆公爷别问我了,干脆往下说吧!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告诉你吧!今上已许了他身后配享太庙了!”李绅骇然,“这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只有开国从龙之臣;或者开疆拓土,于国家有大功的勋臣,才能配享太庙。他是何德何能,得此非分的殊荣。”
“他不就是从龙之臣吗?”隆科多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照算我也是。不过,入太庙无分;下地狱有望。”
“隆公爷也不必这么说。”李绅极力想出话来安慰他,“年亮工是因为军权在手,又太跋扈了;他部下只听军令,不奉诏旨,名符其实的功高震主;你如今连九门提督都不是了,情形不同的。”
“不!我知道。查润木尚且不免,更不用说我了。”
“对了!”李绅抓住中断的话头,“隆公爷,你说张中堂之得意,与查润木之倒楣,是一事的两面;你刚才只说了一面,还有一面呢?”
“还有一面,只看上谕中指责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这句话,就可以知道了。”
“此话怎讲?”
“‘未进一言’,就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是非。你想,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外面流言纷纷,侧近之臣,知而不言,得谓之忠乎?”
“这也不能算不忠!”李绅对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以侧近之臣,竟能不谈人是非,无论如何是位君子。”
“你说这话,我觉得很安慰;足见我的赏鉴不虚。”隆科多又说:“我当初举荐他时,就因为他安分谨慎,在内廷述旨,机密不会泄漏。那知道——。”他突然停下来,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我不会举荐他,如今变了害了他了。”
“喔,查润木的性情,有什么不妥当?”
隆科多答非所问地说:“他的长兄有个外号,你知道吧?”
“不知道。”
“查初白的外号叫:‘文愎公’,在南书房跟同事都处得不好,查润木亦似他长兄,看不惯的事,不肯迁就;上头就很难得叫他述旨。这与张廷玉刚好是个对照。”
“嗯,嗯!”李绅恍然有悟,细想了一会说:“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述旨又不能像张中堂那样,上头怎么交代,他怎么写;而是不肯迁就,有所谏劝的。这样,今上就会想:隆某人怎么举荐这么一个无用的人?”
“着!”隆科多干了一杯酒,“你搔着痒处了。上头就是疑心我故意举荐查润木,在内廷当‘坐探’。其实冤哉枉也!我要在宫里布置耳目,有的是人;何必找查润木?”
“既然如此,真是真,假是假;案子应该不要紧。”
“不,不!其中的误会极深,解释都无从解释的。总而言之,他那两本日记断送了他自己;也误伤了我。”
“他的日记,与隆公爷何干?”
“有,有,颇有干系。”
“这我就不明白。上论中举得有例,对先帝垂论,确有不以为然之处;但何曾涉及隆公爷半字?”
“举出来的是可举之供;还有不能举出来的例子。查润木对上头手足相残,记得很多——。”
“啊!”李绅失声说道,“怪不得!那可是死定了。”
“你听我说完。据我所知,他所记的上头的言行,有些是连我都不知道的。照上头想,他既然能记在日记中,当然会来告诉我。这样,查润木在替我做侦探的想法,自然就纠结不解了。你想,上头会饶得了我吗?”
谈到这里,只见魏大姊匆匆走来,说成福有事求见隆科多;唤来一问,是接到衙门通知,有上谕寄到,请隆科多回去听宣。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了。请你看看我的马去。”
“是!”成福答说,“已经加了鞍子了。”
“嗯!我就来。”等成福一走,隆科多轻声说道:“我实在不想回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晚一天半天也不要紧。不过,我怕有人去搬口舌,说我不赶回去听宣,在你这里喝酒,又是一大款不敬的罪名。我倒不怕,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我怕连累你,说不得只好扫兴而归。”说完,将一杯酒喝干。
“隆公爷喝点热汤。”魏大姊舀了一碗汤,双手捧上。
“多谢,多谢!”隆科多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放下,从腰带上摘下一个荷包;又勒下手上的一个碧玉扳指,放在炕桌上说:“今天有这一会,也是缘分;留下作个遗念吧?”
用“遗念”二字,竟是说诀别的话;李绅跟魏大姊都觉得心里酸酸地想要哭。见此光景,隆科多也不忍多看,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隆科多却又站住脚,回身向跟在后面的李绅问道:“看样子,是来催我上路了;恐怕天一亮就得走,你有没有信要带进京?”
“信是有。不过——。”
“不要紧。耽搁一半天,总说得通;你如果有信,明天送来就是。”
“是!”李绅想到该慰劝一番,“隆公爷也不必在心里先着个成见,到底是椒房贵戚,看先帝的分上,今上亦不致过分为难。”
“看先帝分上?嘿,”隆科多失笑了,“看亲娘分上也没用。”
这是指恂郡王而言;李绅说不下去了,于是魏大姊接口说道:“隆公爷看开了倒好;一路上潇潇洒洒,该吃该喝,乐得享用。不过路上要保重,这种地方,得了病可真是受罪!”
“嫂子这几句话,可真是金玉良言!”隆科多抱拳低头,“我一定记在心里。也许,也许咱们还能见面;那时候再来叨扰。”说完,扭头就走。
他的脚步极快;等李绅夫妇跟出去,他已经上了马,扬一扬鞭,作为道别;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往外直冲,转眼之间,影子消失在雪地中了。
李绅跟魏大姊相顾黯然,一步懒似一步地进了屋。魏大姊打开荷包,只见里面是个极新极精致的金表;揿开表盖,里面刻着两行字,便顺手递给了李绅。
“你看看!写的什么?”
李绅从到了宁古塔,便跟人学习俄文,已颇有程度;接表一看,失声说道:“啊!这玩意贵重得很呢,是俄皇送的;上面还刻着上下款。”
魏大姊也颇感意外,萍水相逢,以此珍物相赠,足见情深义重,但似乎承受不起。
“这——,”李绅吸着气说,“怎么办呢?”
“莫非送还给他?”
魏大姊说,“送还他也不会受的;徒然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送还也不妥。”李绅说道,“俄皇送表这件事,上头一定知道的;万一问起来怎么办?”
听这一说,魏大姊倒也有些着慌;想起“怀璧其罪”这句成语,不暇思索地说:“我看这件事,得告诉副都统。”
“等我想想。”
为这件事,李绅想了半夜,决定既不送还,也不声张。因为一告诉副都统,势必专摺奏报,反而自己惹祸,更替隆科多添罪。
“那么,皇上如果查问呢?”
“那要看他如何答奏了?”李绅答说,“我想他不会傻到说实话;一定随便编个理由,譬如说‘弄丢了’之类。”
魏大姊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说:“你把表给我!反正也不能用;我把它收起来,如果真的还有见面的日子,当面还他。”
于是夫妇俩又谈论隆科多所说的,也许还有重逢之日;必是他自知这次奉召进京,获罪不免,却能逃死,也许充军到宁古塔,岂非又可见面了?
“说不定跟叔太爷做一路走。”魏大姊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情,“两位老人,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几年日子,说起来也不是坏事。”
“你想得太好了。”李绅摇摇头,“风烛残年,万里跋涉;而况又是绝塞苦寒之地!我看能不能到得了这里,都大成疑问。”
说着,脸色又阴黯下来。魏大姊失悔不该提到李煦,勾起了他的心事;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慢慢转换他的情绪。
由于隆科多已无须再避;同时也想打听昨夜催隆科多去听宣的上谕中,到底说些什么?所以李绅照旧上衙门了。
副都统衙门所在之处,是个木城,俗称“新城”,东、南、西三面开门;副都统的衙门在北面依墙向南伸展,规模不小,因而整个木城看上去就是一座衙门。李绅办事之处紧邻副都统的签押房;他一到,白希就知道了,立即着人来请。
“我正要派人到府上去请。”白希的眉宇之间,隐有忧色,“昨天,你们谈了点什么?”
李绅沉着地反问,“副都统听到点儿什么?”
“只听说隆公的嗓门儿似乎挺大,可听不清楚你们说的话。”
“既然如此,副都统也就不必问了。”
“我们想不问,可是钦差紧盯着。”白希叹口气,“也真不巧!偏偏就他不在的时候,有侍卫来传旨。”
李绅心想,如果侍卫回京覆命时,将所见所闻,据实回奏;皇上一定会查问,所会何人,所谈何事?这一来不但自己惹上了麻烦,还怕替白希也惹了祸;因为像隆科多这种情形,经过之处,有司应该严密看管,绝不能容他自由行动的。
不过,事已如此,亦只好听天由命;且先打听打听隆科多的情形,再作道理。
“不知道传旨给隆公是什么事?”
“没有什么?只说派了人接替隆公的差使;等新派的人在途中相遇,让隆公把对俄罗斯交涉的经过,切切实实作个交代,免得前后不符。”
李绅心中一动,随又问说:“有没有几句勉励的话?”
“我不知道什么叫勉励的话?”
“譬如说,勉励隆公实在任事;将功赎罪之类的话。”
“没有。”白希又说:“听不出来。”
到底是“没有”呢;还是他“听不出来”?不过,并没有催促隆科多尽快进京,是可以确定的。
“隆公还得一两天才走吧?”
“明天走。”
“喔,我还来得及托他捎几封信。”
“你要托他捎信?”
“是的。”李绅答说,“是他自己问我的。”
“算了吧!”白希放低了声音说,“你何必托他?莫非你还想不到,他是身不由主的人?你要捎信,我替你托人。”
“托谁?”
“现成有个观老二在这里,托他最妥不过。”
“是观老二观保不是?”李绅失声说道:“那可是太熟了!”
原来这名被尊称为“钦差”,赍旨远来的侍卫观保,本在恂郡王大营中当差,为人谨饬知礼,颇通文墨,他最佩服李绅;在军中常有过从。自从恂郡王回京出事,先被幽禁东陵;后来移居大内寿皇殿侧的小屋以后,随从星散,有些比较幸运的,为皇帝所笼络,或在“御前行走”,或授为“干清门侍卫”。观保就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他乡遇故,况在绝域,李绅倒想跟他见一面,却又怕惹是非。及至白希问出他们的关系,倒是很热心地怂恿他们叙旧;而且特地置酒作东。就这样,分手五年的伙伴又在一起喝酒了。
不同的是,当年痛饮纵谈,意气风发;如今,酒浅言寡,仿佛无形中有一道帷幕横亘在中间,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似地。不过,两个人的心里,却都想捣破这道无形的幕。
终于是观保下定了决心;在饭罢喝茶时问:“魏大姊很好吧?”
“托福,托福!她倒是跟宁古塔有缘,居然想终老斯乡了。”
“我瞧瞧她去。”观保转脸对白希说,“那位魏大姊,朋友没有一个不服她的:贤慧、能干、热心,最好客不过。”
于是顺理成章地,李绅将观保邀了到家;与魏大姊相见惊喜,絮絮叙旧,谈了许多军前的往事。慢慢提到眼前;魏大姊就告个罪,起身走了。
“我不明白,这道上谕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劳动你这位一等‘虾’,万里跋涉?”
用满州话称侍卫,其音如“虾”;一等“虾”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放出来便是副都统、都统,甚至将军。观保正是要外放了。
“上头的意思,要叫我到伯都讷去当副都统;不过还没有定。让我先送上谕来,如果定了,半路上会有旨意,我就不必再回京。”观保略停一下又说:“此外,当还有别的道理。”
是什么道理呢?观保不说李绅自然不便问:点点头不作声。
“听说隆科多昨天在你这里?”
问到这话,李绅便起戒心,简单地答一声:“是的。”
“他跟你说些什么?”观保紧接着声明:“法不传六耳。”
这表示不但他不会把李绅的话告诉第三者;希望对方也是如此。李绅想了一下,认为旧日的交情,仍旧是可信赖的;于是将隆科多如何忏悔的话,细细告诉了观保。
观保很注意地听完,沉吟了好一会说:“我告诉你吧,上头当面交代的差使,是查查他在这里的态度。其实呢,知道凡是在十四爷那里待过的人,无不痛恨隆科多,指望我这趟回去,狠狠告他一状。本来,我倒也打算这么办,好歹替十四爷出口气。现在听你这一说,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绅想了一下答说:“以直报怨。”
“不错,不错!”观保深以为然,“我也不必先说,等上头问起来,有什么说什么。当然,他到你这里来过这一段,我是绝不说的。”
“不!果然问起来,你倒不宜瞒着,因为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或许已经有人密奏过了。如果你不说,岂不显得无私有弊?”
“这话倒也是。不过上头再问一句:他到姓李的那儿,干什么去的?我该怎么说?”
李绅无法回答,观保亦未再问;只说如果真的调为伯都讷副都统,则相叙的机会必多;公事上也许还要请李绅帮忙。一切都等事情定局再谈。然后匆匆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