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丰后(大分县)的土豪绪方氏之先祖是何人,当地都说他们是“可怕之人”的后裔。可怕之人是指日向境内姥岳山上的大蛇,它跟当地女子私通,生下一名勇士。听说这一代的绪方维义,就是可怕之人的第五代子孙。
他们很早就放弃平家,跟随新兴的源氏,在义经的坛浦海战时,也召募北九州一带的水军,帮了很大的忙。
——绪方喜欢源氏吗?义经问行家。
“他们没有喜欢源氏,也没有喜欢平家。”行家说。
也就是说,他们历代在九州和肥后(熊本县)的菊池争夺统治权,由于菊池氏与平家的关系深厚,所以,绪方维义只不过是想借用新兴的源氏力量,超越菊池。
“菊池怎么样?”义经问。
菊池氏在文字还没有普及时,是被称为“苦苦奇”的肥后古族,除此之外,就无法知道他们的来历了。肥后、肥前在九州是很丰沃的地带,自古以来,为了扎根,分为无数的支派氏族,氏族集团的势力最大。平家全盛时期,他们是九州中最大的平家党,可是,平家势力衰弱之后,他们也加入源氏,在坛浦作战时,隶属于义经麾下。他们的头目菊池二郎隆直,现在人在京都。
“先把菊池叫来吧!”
行家勤快的开始行动,立刻派使者去找菊池隆直。
隆直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跟义经不过是在西海作战中有过一面之缘。
——如何?
在义经身旁的新宫行家对隆直下跪,说明事情始末,然后问:
“如何?如果予州殿下迁到予州的话,你愿意帮助他吗?”
隆直可能觉得很迷惑,他露骨表示:
“恕难从命。”
隆直的理由是他有六个儿子,长子隆长和三男秀直在坛浦讨伐平家时战死了,因此由次男隆定当继承人,可是最近隆定去了鎌仓,在赖朝身边工作,成为人质。赖朝和义经之间如果发生战斗,父子自然不能处于敌我两方。
“这件事情……”
菊池隆直回答得很不痛快,接着便讲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逃也似地离开堀川馆。
行家接着叫来绪方维义,也把事情向他说明。
“很有趣!”
维义表现出对新兴势力的浓厚兴趣。他关心的不是赖朝或义经,而是在九州如何对付菊池。现在他心里想的是消灭菊池,称霸整个九州。
“如果你能消灭菊池二郎(隆直),我就跟随你。”
他提出这个条件,行家立刻答应。
绪方维义回去后,行家催促义经道:
“拥立绪方,把菊池当成鎌仓的人,杀了他!”
接着,院宣下来了。
义经已经是官军,那么菊池隆直就是贼军了。应该去进攻菊池氏在东京的住宿处,作为讨伐赖朝的第一箭吧?
——原来如此。
拥立一方,杀了另一方,这种单纯的政略,义经能轻易了解,而且,既然包括了“攻击对方”这种战斗行为,那么不论对错,都要奋勇作战。
——攻击!攻击!
义经用右拳打在左掌上,边打着拍子,边叨念着:“怎么攻击呢?”对义经来讲,再也没有比战斗更盛大的事情了。
“明天早上吧!”他对行家和部下们说。
义经的习惯是只要开始战斗行动,就尽量在最快的时间内选择战斗机会。可是,行家慌忙制止他:
“等一下!明天太快了。”
行家认为,攻击菊池,就等于跟鎌仓断交,当然,义经也就无法进入京都,所以攻击的同时必须逃离京都。
“总之……”
行家认为,最好过一段时间再逃离京都,必须跟宫廷打好招呼才走,而且,也必须跟目的地的九州或四国豪杰们事先联络好,否则突然去到当地,会发生混乱,肯定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挫折。
——这就叫政治。
行家表示,政治要花时间。
“予州殿下,进攻菊池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别开玩笑了!”义经喊着。
全天下都知道,行家作战从来没有赢过。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会战交给他呢?
“予州殿下,你……”行家也不服输地喊着。
行家认为,义经一点也不了解政治,百战百胜的他所以会没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这个缺点。
“交给我来处理吧!”
“没用啦!”义经说:“这是会战,哪需要叔父的建议呢?”
可是行家还是不服输,他说:
“进攻菊池不是会战,而是巨大政治构想的一部份。”
——简单来说,两者都有缺点。
赖朝若看到义经、行家之间的争吵,一定会这么认为。义经只了解战争,行家却太不了解战争,把一切都过于政治化。赖朝一定会觉得,这两个有缺点的人凑在一起,能干甚么呢?
赖朝在鎌仓举行的胜长寿院落成法会一结束,就下达了义经追讨令,可是却不受众人欢迎。
然而赖朝硬是要进行。首先,他把发布追讨计划时自愿参加的五十个人,先编成先锋部队,下令发兵。战斗行动快速,是源氏的传统吧?
然后,赖朝在鎌仓花了几天时间,对豪族们心理建设。
——不要拒绝,出兵吧!
他企图说服每个人。可是,军事长官(侍所别当)和田义盛以生病为由,继续拒绝出兵,所以完全没有出征的气氛。
赖朝终于决定自任征讨军的总大将,十月二十九日,他率领北条时政等人从鎌仓出发。
——鎌仓殿下率领军队来征讨了。
这件事情震惊了关东、东海的武士们。赖朝自己率领军队这种事,在讨伐木曾时也没有过。
(这下子,大家就会来了吧?)
赖朝多少有点期待。
为了等待大家奔驰而来,他尽量放缓行军的速度,宿营的时间也非常充足,奇妙的是,军队聚集情况仍然不佳,在不断等待中他越过箱根,来到了骏河(静冈县)的黄濑川。
可是,赖朝还是抱着希望。
(聚集情况不佳,绝对不是因为对义经的同情。)
这个男人知道,武士这种新兴阶级,没有闲情逸致去同情别人,一切都是以利欲为出发点。
京都的公卿都说武士没有人情。这是事实,赖朝知道。坂东的武士们在平家全盛时期为平家工作,平家一衰弱,就毫不留情转投源氏,消灭平家,从这件事情就可以了解坂东武士的行动法则。对他们来讲,往年将平家视为敌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平家拥有全日本庄园的三分之二,财产多得惊人,跟平家战斗,就能掠夺这一切,可以分到的东西很多。可是,这次的敌人义经空无一物。打倒义经,不可能获得恩赏,这个饵根本没有引发食欲的价值,这一点赖朝也了解。
——这才是不受欢迎的理由。
赖朝了解这一点,他不慌。
——要耐心等待。
他决定在黄濑川扎本营,准备长期逗留。
虽然如此,每天还是会有二十骑、三十骑来报到。他们一来,赖朝一定会接见他们,鼓励他们,然后令他们立刻前往战场。他们就像猎犬似的往西方奔去。
在法皇的御所中,已经发出追讨赖朝的院宣。而且,虽然很矛盾,为了安抚赖朝,也派出辩解的使者去东海道。
“是因为义经强行索取才下达院宣,不是我真心要下的。”
这是他辩解的藉口。
法皇像表演假面技艺般忙碌着。他又下达一份院宣给九州及四国的武士们,这是在义经和行家的恳求下发出的。
九州和四国的武士们,请遵从义经和行家的命令。
可是,这种院宣在现实上,对武士们到底有多大效力呢?连法皇都感到疑惑。
这时,义经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
其一是杀人。
杀了肥后的菊池隆直。然而,这个行动敏捷的男子,对杀人计划却判若两人,毫不果断,并轻忽的交托给旁人,而且是交托给全天下最不善于作战的叔父行家。
“就在明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行家这么决定。
义经叫来武藏房弁庆和伊势三郎义盛。
“照叔父的话去做,杀了菊池。”
他只下了这个命令。
杀死无冤无仇的菊池,根本不可能为自己开甚么运,可是,这个体内同时藏有军事天才与政治白痴的年轻人,只是单纯的相信行家的话。至少,他认为今后自己的地位将在九州安定下来。
弁庆等人开始准备进攻。
义经自己也开始准备逃离京都。讨伐菊池隆直和逃离京都,是同时的动作,叔父行家也认为必须同时进行。
“就是明天。”
从行家指示的时间开始,义经突然忙碌起来。可是,这个年轻人不像法皇、赖朝或行家那种成年人的忙碌,他只是要把散布在各府邸的女人们全部聚集在一起。
这就辛苦了,因为人数极多。
义经在这短短的期间,到处私通的“妻子”有公卿家的女儿、作为侧室的白拍子等,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有多少人。久我大臣的女儿、平大纳言的女儿、唐桥大纳言的女儿、鸟饲中纳言的女儿……而且,光是白拍子,除了静之外还有四个人,再加上正室乡御前,人数高达二十五人。即使剔除其中关系较浅的,也有十二人之多,这些人在义经心中,是怎么样都无法舍弃的。
——我想带她们走。
这件事不管别人怎么说,义经都十分坚持。这个重情到没有限度的人,觉得若跟她们分开,自己也没有生存的意义,根本就不想迁往九州。
义经一到晚上,就派部下到她们每个人的娘家去,也不说明事实,便把她们带来六条馆,直到出发前才解释一切。她们纷纷发出叫唤与悲鸣。
——我们要在西国建立城都。
义经的部下这么安慰她们,硬押她们各自上了牛车,一辆车坐三个人,另两辆坐四个人和五个人,由先发部下保护这三辆牛车。开始出发时,义经也穿好盔甲,来到庭院。
义经在门前上了“青海波”。他的换乘马匹共有七匹,只有女人和换乘的马匹数,足以匹配这位率领数万名士兵的大将,可是,跟着他的部下只有一百名,包括先发的绪方维义的部下在内,也才只有二百名士兵。
然后,弁庆与伊势三郎义盛一行人奔跑回来。
——杀死菊池二郎(隆直)了。
他们高举首级给义经看。义经正在等他们,他慌忙点头。
(这下子,可以平安逃往九州了。)
他想。
为了逃往九州准备的船,先发的绪方维义等人,在摄津的大物浦(尼崎市)应该已经备妥,义经一行只要准备随身备用物即可,在大物浦的海边,若让他看到菊池隆直的首级,逃往九州的领路者绪方维义应该会很高兴。
“辛苦了。”
义经慰劳弁庆和伊势,然后夹紧马腹,踏出离开京都的最后一步。时值文治元年十一月三日,天未破晓之际。
义经等人的所作所为,可称为义士。
赞赏义经这一天的行为之人,是全宫廷最罗唆的批评家九条兼实,理由是义经逃离京都的方式,与平家或木曾义仲完全不同。他们逃离京都时都掠夺放火,而且还想带走天子、法皇和廷臣,而义经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部下一起逃走,其他的事一件都没做。法皇与廷臣们不必害怕、猜测他会不会这么做,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安心,在义经逃出京都后,使义经在京都赢得很好的风评,这个风评在他死后,还持续了好几个世纪。
义经是廷臣,因此,逃走时必须前往法皇御所告辞。可是,义经怕武装前往御所,反而引发大家的恐慌,所以只派使者去御所门前,喊着:
“源义经为免于受鎌仓殿下谴责,现在要逃往镇西。本意再度一拜龙颜,但思及服装不整,因而在此告假。”
法皇在寝室慌忙起身,戴上侍女的假发,速度快得不像贵族般在走廊上奔跑。
——快备牛车!备牛车!
法皇连续呼喊。
目的地是市区,他想要搭车去看义经逃走的样子。还是基于好奇心这个理由。法皇在平家宗盛等人被捕回来时,也曾搭上侍女车,偷偷去看热闹。这个日本国中最尊贵、最爱耍权谋,且把臣子们的浮沉兴盛当成皮影戏般观看的人物,对这场价值颇高的热闹感到兴奋。法皇已经搭车离开御门了。
牛车尽最快的速度奔跑,快得非常滑稽。前往河原道的时候,晨光自鸭东照射而来,法皇看见一团骑马队在晨光中离去。
——赤地锦的直垂与萌黄护胸大盔甲。
这是义经当天的装束,可是,法皇的眼睛无法看到那么远。法皇在车子里弯着手指数着:
(义经自西海凯旋归来时……)
已经过了多久岁月了呢?
法皇数着。可是,一数之下,发现根本不能称之为“岁月”,他的荣华很短,只有六个多月而已。法皇连举起手指细数的热情都消失了。
几天后,法皇获知了义经的不幸。听说他从大物浦出海,可是风势恶劣,部属的船被吹得四处分散,义经的船还被吹到住吉浦。有人说他在河内辗转迁徙,也有人说他进了吉野山。
不管他人在那里,法皇随后就忙碌着关于义经的一些政务。义经离开京都四天后,法皇虽然那么宠爱他,却也毫不留情地没收义经的官位。他已经不是伊予守,也不是判官,而被打回单纯的九郎。在义经离开后第九天,法皇下了院宣给鎌仓的赖朝:
——义经是贼军,讨伐他。
一切都是顾虑到赖朝,为了保护朝廷这种古典权威,这是不得已的处置。
义经在各国的山河中躲藏奔跑,辗转迁徙。朝廷和鎌仓追踪着他,最后,他逃到奥州的平泉,被追杀得走投无路,终于逃进衣川的佛堂自杀身亡。
他的人头被浸在酒里送到鎌仓时,赖朝只说:
“恶消灭了!”
受到整个国家动员追杀的义经,也许是无出其右的恶。可是,“恶”这个字从赖朝口中说出来,每个听说的人和京都的廷臣们,都不得不一起思考一个问题:
——所谓的恶,是甚么呢?
到了后世,这个天才的短暂生涯,还是令人们不断思考这个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