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义经第一次从部下江田源三口中听到这传言时,一直无法相信。
哥哥赖朝竟然要杀自己?这简直太荒唐无稽了!怎么想都不具有现实感。整个京都都在谈论这件事,带给他很不愉快的感觉:
——有点难看。
这个男子在京都获得空前的欢迎,甚至变成公卿,然而却被东国的哥哥斥责,甚至要杀他,这实在有点污浊感,不成体统,给世人的印象实在太差了吧!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带给义经这种冲击。光是这样,就使这男子脸色不佳。
第二次是行家传来的消息。
“快点决定!”叔父的声音很激烈,他劝说义经:“马上去院的御所吧!马上祈求讨伐赖朝的官符。要是再犹豫不决,你会被消灭的。”
——赖朝不是我哥哥吗?
他体内还持续着这种异常的血肉感觉与情念,无法兴起要与赖朝为敌,而且去讨伐他的实际感受。行家一再劝说,最后甚至说道:
“你赢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对赖朝来讲就不对了。战胜的结果,你获得京都不分贵贱所有人的敬仰,还获得了法皇的宠爱,这一切,对赖朝都是不对的。你所夸耀的一切,都对赖朝不利,除了杀你之外,赖朝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立足于世。”
义经这时才终于露出了解事态严重性的模样。在义经的脑袋里,此刻开始产生逃出京都的念头。那一晚,静从母亲矶禅师的居处回来,说出土佐房昌俊的事情。
“是矶禅师说的。”
静说的这番话可信度很高,因为这是矶禅师被邀请到京都贵人及有钱人酒宴中,在席上听回来的。
“土佐房殿下住在三条的持宝寺。”
他的模样已经不是僧侣了,而是改为武士装扮,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留长头发,为了掩饰光头,还包着一条头巾。
“矶禅师说,光看这一点就知道,恩赏的事情绝对不是谣传。”
土佐房昌俊突然变成名主,他大概打算辞掉寺院领的下司职务吧?他包着头巾,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们是以来熊野诣为藉口,可是,从他们住宿的情况来看……”
他们似乎要在京都长期逗留,而且,不管是来熊野诣或游玩,像土佐房这样的男子,率领族人和部下八十三骑来京都,就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静,你觉得怎么样?”义经问。
静很怕发表意见,可是,她发现义经似乎最依赖她的判断,所以才会不断询问她。义经甚至问: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静似乎下定决心了,她说:
“我会进攻东国。”
静是在京都长大的白拍子,所以很护着京都,护着贵族,她有一种恐惧,害怕在鎌仓抬头的政权会压迫京都,统治天下。她表示,如果自己是男人,就会杀了土佐房,作为进攻关东的第一箭,乘此气势继续讨伐赖朝。静的口气急促,好像有甚么附身似的,接着,不知道是否觉得丢脸,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匆忙低下头。
“静,怎么了?”
义经惊讶得探过头去,静的脸血色全失,身体不断颤抖着。颤抖停止后,脸色才恢复正常。
(神灵附身吗?)
义经想。
听说白拍子从小就跳着神前舞,所以会像女巫一样神灵附身。义经想确定是不是如此,于是要求静: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静好像大梦初醒一般,慢慢张开眼睛注视着义经,然后摇摇头说:
“我不记得了!”
她当然是在说谎,可是,义经想:
(或许是吧?)
义经半信半疑,终于下了决定。
第二天,行家又进一步逼迫他。
“存活之道,就只有举兵了。”他说。
义经心意动摇得比昨天还厉害。行家看穿他的态度,大大吸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说道:
“你这样算甚么头之殿的儿子呢?下决定是很重要的。”
义经莫名其妙地感到狼狈。他不想留在家里,于是命人准备牛车,像冲锋般进了法皇的御所。他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法皇。
“行家叔父好吵!”
他哭诉着。他不愿意听行家的话,不愿意背叛赖朝,想问法皇该怎么办。
法皇觉得很可笑。他已经知道行家在策动此事,关于这一点,法皇的左右近臣高阶泰经、刑部卿赖经等,跟行家有很大的共鸣,并在法皇耳边煽动。可是,喜欢阴谋诡计的法皇,对这个计策却不赞成,保持着少见的态度。
(义经和行家无法改变天下。)
法皇如此认为。
第一,他们怎么召募士兵呢?就算义经很会作战,可是他没有足够的政治能力,连召集天下武士的五分之一都没有办法。行家对这方面很有自信吧?他确实是个老学不乖的计谋专家,整年都在动脑筋,可是他过于轻薄,只想追求自己的利益,这种恶劣品性,全天下的武士都知道,就算他举起源氏的白旗号召,也只会引来各国武士的嘲笑。根据行家内奏法皇的策略是:
“如果召集近畿的源氏和各国的平家残党,他们一定很高兴前来助阵。”
可是,聚集这些少数的老弱残兵,不可能赢得了关东的强大军队。
(行家已经穷途末路了,岂能听信穷途末路者的计策呢?)
法皇想。
而且,眼前这个义经,是多孩子气的男人啊!
“行家叔父想要院宣。”
他用这种说法反覆向法皇倾诉。法皇急了。
“劝劝行家吧!”他这么回答。
这表示拒绝。这一拒绝,使义经突然涌现一股“连法皇都抛弃自己”的恐惧感。义经在这种恐惧感下,终于了解自己了。
(想要院宣的不是叔父,而是我。)
他退出后,在车子里茫然的这么想。回家后,他开始了小小的行动。
“叫土佐房来这里!”
这就是他的行动。
他想要问出这个可疑人物的真正目的,这可说是对赖朝的第一个挑战行为吧?可是,土佐房拒绝了,他回答:
“在下诸事忙碌,无法前来。”
义经也赌气了,这次,他派武藏房弁庆当使者。
弁庆虽然不认识土佐房,可是两人都是叡山出身,他对土佐房动之以情,劝道:
“我发誓不会加害您。”
土佐房转念一想,先看看义经的情况也并非没用,便答应前来。
他一进入堀川馆,来到中庭的沙地上,便看到为他准备的一片草蓆。接着义经出来了,坐在回廊上。
(原来这就是公卿!)
他会这么想,是因为义经化妆之美。他小小的脸庞上涂着厚厚的白粉,铁浆把牙齿染得漆黑,连嘴唇都点上朱色,像名十二、三岁的贵族。土佐房感到不解,这个男子哪里隐藏着百战百胜的神算与勇气呢?
问答开始了。
——你是来杀我的吧?
义经突然这么说,还重复表示一定是这样。可是,土佐房以过去叡山僧兵的口才与狡猾辩解着。义经终于相信了。
“是吗?是这样吗?”
他突然放松身子,露出悲哀的表情,诉说着在腰越时的愚蠢,还用哀求的眼神问土佐房:
“你认为怎么样呢?”
土佐房自然虚与委蛇,说道:
“像我这么卑微的人,是无法了解鎌仓殿下(赖朝)心思的。”
他回答时,义经叹了口气,脆弱的表示:
——我希望鎌仓殿下能够了解我,我朝夕所求的,就只有这件事情。
土佐房对这个脆弱到穷途末路的人,并没有同情的感觉。
(我杀得了他!)
他用猎人监定山中野兽的眼光仔细看着义经。接着,土佐房写下七张誓纸,由弁庆等人送出堀川馆。他有点扫兴,因为那座府邸里不只是义经,似乎连他的随从都是些老好人,完全相信自己的辩解。
(要晚上来偷袭的话,就是今晚了。)
他想。
他们会疏于防备吧?土佐房下定决心,一回到三条的持宝寺就开始准备。他命五个部下乔装改扮,去窥查堀川馆。果然如土佐房所料,义经主从疏于防备的明显证据是:部下们一到晚上就一个个跑出去了。伊势三郎义盛跑去找最近交上的室町女人,佐藤忠信也前往他安排住在町尻的情妇处,连没有女人缘的弁庆和片冈太郎经春,都为了物色女人而前往室町附近。
(难以想像的好机会!)
敌人过于疏忽,使土佐房的不安盖过了喜悦。
——伊予守真的是谋叛的人吗?
他开始怀疑起来。他认为,要谋叛的人,是不可能这么轻忽大意的,不过,无论义经的谋叛是真是假,对自己来讲,只要杀了义经就好了。
的确,这一晚,堀川馆的部下全部都出去了。府邸里剩下的男子只有仆人,另外一个例外则是藏身此处的行家。
义经当然在家,他还开了个小小的酒宴。对这个没有其他才华消磨时间的男子而言,这是唯一的娱乐。他酒量很差,由此可知他并不是因为爱酒而开酒宴,他喜欢让侍女们喝酒,要她们跳舞,陪他取乐以消磨时间吧?在这方面,能够陪伴他且比较有趣的女人,不是正妻乡御时或平大纳言的女儿拉比,而是过去当过白拍子的静和她的侍女们。
(难道……)
静不断有种预感,是关于土佐房昌俊其人。义经和他的部下自白天的问答以后,已经完全忘记对他的怀疑,可是,从矶禅师那里听到的话回荡在静的印象中,她怎么想都觉得土佐房是刺客。
“今晚最好别喝太多。”静不断说道。
义经醉了,白粉在脸上四处剥落,点点班驳透着绯红,看来十分恐怖。
“为甚么呢?”
他用孩子般的天真问着。静说出自己的不安,但他听也不听,终于有如醉倒般进入寝室。静也进了他的被寝。
——来了!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静。她竖耳倾听,前后门附近的路上马蹄声杂沓,看来情况不妙。静用手拍着义经,喊着“殿下”,猛烈地要把他摇起来。
“是夜间偷袭,是土佐房!”
她说着跳了起来,点上灯,穿上衣服,等整理好自己后,便拿起盔甲往茫然起身的义经身上丢。
“快穿上!”她尖锐的喊叫着。
这时,义经终于了解发生了甚么事情。这男人的手脚立刻判若两人般敏捷,马上穿上静丢来的直垂,套上盔甲,站稳脚步。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不断喊着:
——有谁在?夜间偷袭啦!
可是只出来两个仆人。义经命令其中一人去街上报急,另一人喜三太则去备马。
“还有叔父……”他大声喊着。
然而,他转念一想,行家没甚么战力,让敌人看到反而不好。
他对静说:
“叫叔父躲在放板窗的地方。”
然后他带上弓,从屋侧冲出,骑上马。马匹是他在一之谷使用的青海波。
马蹄声哒哒来到前门内侧,他竖耳倾听门外的情况,马蹄声大作,其中还听得到土佐房发布命令的声音。最后,声音大得简直快震破门了,似乎喊着“挂箭!”或是“拿大石头敲碎!”等话。
(敌人有八、九十个吧?)
义经只有孤身一人,根本无法作战,这个时候,他害怕敌人用夜间偷袭的惯用手法:烧房子。他们要是放火,妻子或静,还有侍女、行家叔父等人,都会在烟火中死去。要让敌人不放火的话,就必须在敌人下手前抢先行动,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一人先冲到屋外,因为敌人的目标只是自己一个人。
(应该这么做!)
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平常的样子了,他又变成那个战场上的勇者,用异乎常人的大胆下定决心后,他对喜三太说:
“开门!大开八字形的。”
他喊着。门一开,他立刻踢马腹,策马从门中冲出,直入敌人阵中。
“听着!”他发出战场上的大喊声:“我正是六孙王的后裔、左马头义朝的儿子,检非违使判官,伊予守义经。不管你们是夜间偷袭或清晨偷袭,要杀我义经的人,不能活在日本国。”
他说完后纵马跳跃,立刻拉弓射倒眼前的男子,再冲入敌人乱阵中不断奔驰,并隐身在黑暗中。看来以为他逃走了,没想到又在别的方向出现,继续快速射箭,然后再度隐入黑暗。他重复着这种敏捷的神出鬼没。只要周围黑暗,就对单骑的出没有利。土佐房的军队被玩弄着。
(怎么回事?)
这是白天那个贵族气的男子吗?土佐房咬牙切齿大喊出声,被牵制得团团转,他开始后悔决定夜间偷袭的轻率了。他没想到义经会一个人冲出来,单骑冲出的勇气救了义经,使土佐房混乱。
接着,对土佐房很不幸的是,义经那些去市区的部下冲破黑暗,互相召唤而来。他们几乎如闪电般飞射而来,每次都令土佐房一方冒出血气,可是他们的人数少得无法捕捉,以致彷佛土佐房一行是专诚聚集来堀川给他们屠杀。
连土佐房自己都身陷危险,弁庆徒步在路上、树荫、屋檐下,辗转跑着,喊道:
“土佐房,你在哪里?到我面前来!”并到处奔跑砍杀。
这时候,有人喊着:
“判官的军队有二千人自北和南来了!”
土佐房知道这话有诈。义经手上现在根本不到五十名士兵,别说二千人,他连二百人都动员不了。可是土佐房的部下信以为真,四散奔逃。西边是堀川,无路可逃。南北被堵住,就只有往东边河原逃了。战场自然转移,土佐房来到鸭河原时,八十三名士兵只剩下七名,他的弟弟三上家季、锦织三郎等人都被杀死了,长子太郎则被义经的马僮喜三太生擒。
——要是五郎在就好了。
土佐房很难过。三上五郎是他的堂哥,是这一军中出类拔萃的猛将,可是一问之下才知道,在刚才的战乱中,弁庆徒手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活捉了去。
土佐房逃离京都,一口气逃到鞍马山,可是被那里的僧兵抓住,送回京都,带到义经那里。义经让他坐在前天坐过的沙地上,不过这次是绑着绳子坐着。义经面对这个男子,从他口中证实,这次偷袭确实是出于赖朝的命令。可是,义经的样子却不再像前天那样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打仗,这一仗使这男子精神奕奕,兴奋异常,连土佐房都看得出来。义经连说话的口气也都不同了。
“我饶你一命,回鎌仓去!”他甚至这样说。
可是土佐房摇头。他若不顾羞耻回去,赖朝会收回事前恩赏的中泉庄,他也无法继续在坂东住下去。
“希望你立刻砍下我的头。”他说。
第二天,义经将土佐房和同党三人,带到六条河原斩首。
对赖朝的家臣判以斩首之罪,可说是他对关东发出的无言断交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