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切都告诉了静。
(为甚么当初没有制止义经?)
矶禅师后悔了。
的确,她觉得这一点是她的错误。那时候,义经虽然强力索求,但如果矶禅师表示:
——静有病在身。
找藉口拒绝他,说不定可以行得通。可是,隐约中,矶禅师也起了某种欲念,于是态度就不太坚持。
她的欲望不是要男人的领地。在那个时代,男人还没有习惯送这类东西给喜欢的女性。男人会送牛车或衣服之类,可是不会送出让人期待能够安定生活之物,例如领地。不过,如果生了男孩又不同了。拥有权门世家血统的男孩之母,大家会尊敬她,并且给这孩子领地,这时,女人才能安定的生活。矶禅师当时突然感觉到一股愉悦。本来从她的白拍子信念来看,根本不可能会想要这些,可是现在她想法改变,态度也不同了。
然而,让静去义经那里还是太冒险了。保元、平治以来,一直到这次源、平相争,被源氏、平家这类武家权门宠爱的女性的悲剧,又是如何呢?他们会确认女人的身体里有没有男人的种,如果有就杀掉。不!甚至很多连确认都没有就被杀死了。杀了女人,就不必管她体内到底有没有敌人留下的种。
“静,怎么样?”矶禅师问。
她认为,这岂不就和站在悬崖边缘一样可怕?可是,静一直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神色惨白,视线缥渺,持续着冰冻般的沉默。
“你不讲话,我怎么知道你的想法呢?”
矶禅师激动的责备她。
静却无视于母亲的激动,仍保持沉默,然后说道:
“时间到了。”
她看到后院太阳西斜,于是站起身说要回去。母亲拉住她,静任母亲拉着,站在原地。
“为甚么不说话?”
母亲摇着静的身子。
静还是任由母亲摇晃,好像在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一般,小声地说:
“我无话可说。”
然后,由于发出声音而使得情绪崩溃了吧?她猛烈抽噎了二、三次,但没有哭出来。她使力推开母亲。
静回到堀川馆。
——判官呢?
她抓住女童,尖声询问。可是女童地位卑微,不知道义经去向。静想知道义经是在府里或外面,若是外出,甚么时候会回来。她派人去门口的武士值勤室询问。
——他在院之御所。
她终于问到了。最近义经每天都去法皇那里,有时候多到一天三次。本来这个年轻人就很喜欢宫廷,不过最大的原因在于法皇。法皇喜欢看到义经,一有事情就马上叫他来。
义经回来后,听武士说静在找他,可是他不能马上去见她。这个年轻人很忙。公卿、神官、僧侣等人,每天总是成群结队来求见义经。他必须接见他们,今天都已经到点灯的时刻了,可是他还是一一会面。庄园争吵或是向鎌仓关说等事情,大家的要求又杂又多,可是义经对每个人都善意相待,并做出对请求者有利的决定,他希望取悦所有人。
——判官为人真好。
请求者对外提出这样的评论。然而,对争讼的双方而言,这可就很难忍受了。
今天来了一名叡山的学僧,是位名叫宥信的八十余岁老僧。
“我拖着我的老命来请求……”他说。
义经十分感动,宥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跟自己没有利害关系。他表示,因为某个人太可怜,他受不了才来请求义经。他要拜托的事情就是饶此人一命。
“饶谁的命?”义经问。
他既然这样请求,义经已打算要答应他。僧侣好像要说出十分重大的事情,两眼可怕的外翻,最后压低声音说:
“是平宗盛卿。”
义经在刹那间几乎忘了呼吸。
老僧膝行前进,说自己是宗盛卿的儿子盛时的皈依僧,并说宗盛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太过正直的平庸之人,绝对不是坏人,平家已经输了、完了,败者太可怜了,世人都翻脸不认人,没有人要替宗盛卿求情饶命,他实在看不过去,才会来这里。
义经对此事无能为力,他只能每天心痛,现在宗盛、清宗父子以俘虏的身分,待在河越小太郎重房的住处,可是,宗盛在西海的船上时,就不断向义经哀怨地乞求饶命。
“只要你能饶我一命,就算要我去大海的孤岛上,我都会去那里了此残生,请你一定要可怜可怜我!”他不断如此叹息请求。
义经感情丰富,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哀求,他甚至感到全身颤抖,理性全被溶化似的。他觉得,既然战胜,彼此间就没有任何恩情仇恨,而且一想到过去,他自己也因为清盛的佛陀心,和两个同母兄弟同时捡回了性命,他实在无法对宗盛的哀求置之不理。
(哥哥赖朝应该也这么想。)
义经以自己的想法来判断赖朝。
既然赖朝也是因为清盛而捡回性命,那么,恐怕他也会同情宗盛吧?义经这么想着,便对宗盛充满感情地说:
“就算用我义经的战功去换,我也要请求鎌仓的哥哥饶你一命。”
他这么答应了宗盛。
义经也把这番话告诉老僧,立下坚定的信诺:
“就算用战功去换,也要帮他祈求。”
这样的话,对这社会的人来讲,具有重大的意义。义经的战功是古今未曾有过的,而他要交换的是宗盛的性命。以义经的战功来看,宗盛一个头颅的份量根本就太轻了。老僧很感动,感激流泪,当场就走了。
后来,义经吃了晚餐,忙碌的结束了这些事情后,才进到里面。
静在屏风里等着他。义经掀开屏风,想如平常一样抱紧静。这是他惯常的举动,这个年轻人的爱抚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既不说话,也不玩闹,好像一看到静的脸,就会令他气息紊乱而性急的爱抚着。可是,这时候静说: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轻轻拿开义经的手,把今天从矶禅师那里听来的话全部告诉义经,虽然很小声,可是她咬字清晰,一字不漏。她说话的时候,由于依当时的礼节,不可以抬头看义经的脸,所以静的视线一直落在义经的膝盖前,不知道义经有甚么表情,也无法确认:
(他此时是甚么心情呢?)
等她说完后抬起头,才看到义经既不悲也不惊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歪着小小的头颅说道:
“是真的吗?”
他看着静,表情有如少年。
“我不知道为甚么会这样……”义经又说。
他以前就知道哥哥赖朝在气自己,就义经的理解,生气的原因只有一个:梶原景时的谗言。可是两人毕竟是兄弟,他认为赖朝总会气消,因此,他这次才在西海的会战拚死战斗,赢得这场大胜利,使整个京都都沸腾起来。义经认为这次的战功,当然会使赖朝消气。就因为他这么想,才会对宗盛说出“就算用我的战功去换……”之类的话。
哥哥为甚么会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怨恨呢?
“我消灭了平家,哥哥在遥远的鎌仓应该很高兴。右典廏是不是弄错了?”
“可是联络书……”
“为甚么要军队不必服从我?这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他并非真的不知道。关于这一点,哥哥可能还相信着梶原的谗言吧?一定是要把军队交给军监梶原指挥!义经认为,一定只是这样而已,他不相信赖朝要把自己赶离京都,或予以加害。
义经又说:
“我是朝臣。”
既然他是从五位下的殿上人,那他的主人就是天子、法皇。哥哥赖朝是兵卫佐,他们几乎是同阶级的朝臣,朝臣是不能惩罚朝臣的。义经的理论很清楚,可是似乎太单纯了。
“静,不是这样吗?”
义经认为,藤原能保的话不是真的,脸色也逐渐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