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经让静住在堀川馆,每晚命她跳舞给自己欣赏。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子。
义经想的不是她的舞蹈,而是舞蹈之外的事情。每次舞蹈一结束,静就马上换装束,穿回平常的衣服。
“至少一次,穿那舞蹈装陪侍吧!”
义经不断这么要求,可是静总咬牙切齿地坚拒。
她表示,母亲告诉她,白拍子是献给神的舞蹈,所以不可以穿着舞衣坐在公卿膝边伺候。
(哪个公卿的女儿有这种态度呢?)
义经想。
不愧是有技艺在身,尊严顶立于世的人,她有一股其他贵族女性没有的凛然之气,应对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暧昧不明,和她说话一定会有回应。而其他公卿的女儿都躲在屏风里,用扇子遮住脸,问甚么话都要等好久,好不容易才点个头或摇摇头,根本就没听到她们的声音。唐桥大纳言和鸟饲中纳言的女儿都是如此,对义经来讲,她们形同哑巴,义经从来没听过她们只字半语。
静就不同。
而且,静比任何公卿的女儿还博学,可能是受矶禅师的薰陶,她看得懂汉字,也背了无数唐诗或和汉朗咏集,甚至还懂诗的平仄,能做出模仿诗。
毫无学问的义经若表示敬佩之意,她就说:
“白拍子每个人都是这样。”
她并不夸耀自己。白拍子经常出席贵族的宴席,如果有人说出与古诗有关的话,必须有能够立刻回话的教养,否则无法生存。
“母亲不在身边,你不觉得寂寞吗?”义经曾经问过她。
只有这个时候,静沉默了,只是注视着义经,甚么话也没说。
——愚蠢的问题。
义经察觉到静的心情。然而,当他表示要把静的母亲也接到堀川馆时,静猛烈摇头。
“要是连母亲都住到这地方来,白拍子的艺术就会消失了。”她说。
矶禅师住在三条自己的房子里,养育、薰陶着许多白拍子,俨然此道的宗师,她不是那种想留在已经当了义经偏房的女儿身边,每天过着平淡日子的妇人。
堀川馆的白天对静而言十分无聊。有时候,静会回三条的娘家。
可是,矶禅师每次看到她回来,都只说:
“为甚么假托生病不回来?”
她对女儿从来没有露出笑脸。
矶禅师心情不佳的主因,是怕白拍子这项艺术传承会因此断绝。此外,矶禅师相信,女性的一生,再也没有像白拍子这么幸福的了。一想到为人妻妾、仰人鼻息的女人生涯,她就觉得,白拍子不必受任何人干扰,靠自己的艺术在世上与他人平起平坐,也可以出入权贵世家,只要确实有技艺在身,就不必对任何人假以颜色。矶禅师就是这样度过了半生。
“为甚么不回来?”
矶禅师每次看到静,总是执拗的说着这些话。
这一天,静像平常一般若无其事地回家,矶禅师立刻说:
“我正在等你。”
她带静来到一处静默无人的地方,并准备了猿酒。猿酒在当时很受欢迎,据说是叡山东麓坂本的回峰行者,在山中洞窟内发现的,是否真是猿猴制的不得而知。其实,把树果放在雨露积聚的水洼中发酵,就能变成酒。不过,猿酒大部份恐怕都是近江商人在仓库中酿造出来的吧!
“我有话对你说。”矶禅师说。
“禅师”这充满佛味的称呼,自然是她的艺名。她不是尼姑,刚开始世人都称她矶前司,可是不知道甚么时候起,大家改口叫她禅师。她的长发垂在背后,色泽光亮,虽然年纪已三十二岁,但由于肤色白皙,身材娇小,所以看起来像二十岁。
“你知道住在二条的右典廏吧?”她说。
她指的是下级公卿藤原能保,乃五位殿上人,因为是负责御所马廏的官职,所以用唐名“右典廏”来称呼。他家世不高,年近四十,而且长得不够好看,是个注定不可能发达的男子。
“最近,传说他会爬升到中纳言的位子。”
“真的?”
静天真的喊了出来,太出乎意料之外了!静也认识这个男子。
他黝黑的脸好像被太阳晒乾一般,不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没有中纳言的气质,在公卿们举办的宴会中,他总是敬陪末座,负责指挥上菜。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矶禅师说。
藤原能保的奇运来自他的妻子,她是赖朝亡父义朝的遗腹子。义朝一生中接触过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可是当时武家地位很低,无法像义经现在这样,轻松的跟贵族之女接触。唯一的例外是热田大神宫的大宫司藤原季范的女儿,她比义朝的家世略高。这女人生下了三男赖朝。赖朝虽然是放逐者,人们却仍然尊他为源氏首领,有部份因素也因为他母亲出身比较好。热田大宫司的女儿除了赖朝,还生了一个女孩。
那女子就是藤原能保的妻子。能保在义朝没落之后,取了这个女子,可是他当年要娶妻时,世人还嘲笑着:
“能保这么丑的男人,不会有人要嫁他吧?”
通常,以宫廷中人的逻辑,都尽量要娶权门世家的女儿,以取得将来飞黄腾达的资格,可是能保却反其道而行。
他在平家的全盛时期,娶了义朝这个国家政治犯——朝廷之敌,且已经失败死亡,势力渐渐消灭——的女儿。
本来,大家都极力隐瞒新娘是义朝遗腹子的事实,她一直在母亲家热田大宫司宅邸长大,以大宫司家的女儿之名嫁给藤原能保。大宫司的地位虽然卑微,可是在尾张有广大的社领,拥有京都小公卿所不及的财力。藤原能保恐怕就是受财富的魅力所吸引,于是娶了义朝的遗腹子。
可是,这个世界却意外的转变了。平家灭亡了,鎌仓的赖朝重新取得统治权出场。
——意想不到的侥幸。
藤原能保狂喜不已。而且,能保运气很好,妻子不单是赖朝的妹妹,还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对赖朝来讲,同父同母的手足,只有能保的妻子一人,范赖或义经在这一点上,跟赖朝就略微疏远了。总之,赖朝在鎌仓建府以后,就对能保表现出异常的亲昵。
“我人在鎌仓,不了解京都的情势,你是我在京都唯一的依靠。”
他很快就来了一封这样的信。
赖朝虽然有武家贵族的血缘,但在京都的宫廷中,却没有任何亲戚或姻亲,不过倒有个小公卿能保奇迹般存在着,而且又是妹婿,关系更深。他们的奇缘使赖朝非常高兴。赖朝利用所有可用的资源来巩固京都的宫廷关系,藤原能保也接下任务,而且还是对他帮助颇大的一员。为了安抚能保的心情,他想:
“该请院(法皇)提升他的地位。”
于是,他写了封信给法皇:
“能保是我的妹婿,虽然是公卿,可是也该有点武家的气息。”
赖朝很快就命令驻守京都的鎌仓军中,大部份的上方派武士(京都派)附属到能保之下,例如以前在京都的弓箭之家有很大势力的后藤基清等人。虽然附属在能保之下,可是后藤基清还是参与追讨平家的战争,在军中当然听从义经的指挥,凯旋后又回复为藤原能保的属下。附带一提,在凯旋后,义经对后藤的态度,也还是像从军时一样,用主人的态度相待。
“这算甚么?对我摆出主人的架子!”后藤到处发泄不满。
后藤不是坂东的乡下武士,他的先祖代代都住在京都,所以他跟京都贵族的关系很深,不缺发泄不平的对象。后藤氏后来渐渐广布天下,成为日本大姓之一,他可说是后藤姓的宗家,跟他有关的人也很多。当然,后藤的不平,具有可怕的影响力。
“他(义经)只是个从奥州来的小冠者,根本不了解这社会的组织和风俗,他连自己是甚么人都不知道!”
这是后藤对义经的评论,当然,也传入帮鎌仓打探京都消息的藤原能保耳中。
“在那个右典廏(藤原能保)家……”矶禅师说。
昨天能保来邀禅师,派几个白拍子去表演女踏歌。虽然官位还很低,能保还是请禅师本人也到酒宴上帮他热闹一番。
宴会进行过半时,能保请矶禅师到另一个房间去。
“矶禅师,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静的事情……”
能保认为,静似乎已经成为义经的盆栽,也该领回来了。
“我是一番好意。”
能保不是有恶意或复杂政治企图的坏心眼之人。对能保来讲,现在的浮世是春天,因为鎌仓的威光,使他在京都获得新的势力,他想略微借用这势力来做私人用途,其实,他也不过是泄漏一点政治上的机密给矶禅师罢了。
“是义经的事情。”能保说。
源氏武者对义经的风评都很不好,鎌仓对义经的印象一定也很差。而法皇则宠爱义经,认为他是世无二出之人,重用义经的武威,轻视鎌仓。传说法皇要拥立义经,使他成为源氏的宗族长者。能保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义经就变成鎌仓殿下的敌人了。”
能保表示,鎌仓殿下会调走义经的军队,使他回复为原来的奥州九郎,恢复流浪者的身分。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就怕还会杀了他。
“咦?”
连矶禅师都惊讶得叫出声。能保慌忙用手蒙住她的嘴。
“安静点!要是被人听到就惨了。”他说。
“杀他?太唐突了吧?”
矶禅师的想像力还不够发达。义经建立了古今未有的功勋,为赖朝消灭了平家,使鎌仓确立武威,他应该是立大功的人。可是能保却说:
“有可能这样……”
能保认为,赖朝主宰的鎌仓武权,就是具有这种特质。
例如源氏举旗起兵以前,在诸国四处奔走统一源氏战线的赖朝的叔叔新宫十郎行家,现在被赖朝追杀,流浪各国,如果被抓到,恐怕会遭到被杀害的命运吧?赖朝也追杀亡父义朝的庶弟志田三郎义广,还消灭了表弟木曾义仲。
“义经虽然跟他有血缘关系,可是,也难保不会遭到类似的命运。”能保说。
说不定就因为有血缘关系,赖朝才要杀他。因为对赖朝来讲,义经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这个意义上,义经如果打倒了赖朝,就拥有成为源氏宗族长者的资格。因此,赖朝对血缘至亲反而更无法容赦。
“怎么会?”
矶禅师还是难以相信,她早就听说义经受到赖朝的惩罚了。
“可是,是会杀了他,还是让他活着呢?”
她仍想不透,哥哥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更何况此人又没做坏事!
矶禅师在平家的全盛时期,时常出入六波罗平家府邸,跟相国入道或他的兄弟、孩子们都有接触。现在想来,他们的优雅气质,在于全族融洽的感情吧!他们在平家这道墙里,用温暖的心对待自己的血亲或姻亲,所以,不知不觉就用平家的标准来推测源氏。可是,纵观源氏的家谱,从义朝开始,不,从义朝以前开始,他们的族史就是全族相杀的血史,例如保元之乱时,义朝就和父亲为义、弟弟为朝对敌,战胜后还处死了为义。
“可是……”
矶禅师还是无法相信,义经会在鎌仓殿下手中求生求死。
“你在开玩笑吧?”
她一说,藤原能保像小孩般跳起来。
“我是为你好才告诉你,你竟然不相信我,令我觉得很丢脸。”他说:“既然你这么怀疑,那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证据?”矶禅师很惊讶:“有证据吗?”
“当然有!”
能保已经骑虎难下,只好拿出不该示人之物取信于她。那是一封鎌仓的联络信。
这个重要命令,昨天才从鎌仓派快马送来,而且是赖朝亲笔写的,由此可知事情的严重性。
此后鎌仓的武士不必跟从义经。
矶禅师面对这奇特的命令,感到血液都冻结了。她仔细一读,上面写着:
义经本来不过是关东的代官,他的军队是赖朝的家臣,不是义经的手下。可是,他消灭了平家,想要排开关东寻求独立,因为他有这种企图,所以把家臣当自己的属下使用,遭到武士们的厌恶。总之,请私下传递,要大家不必听从义经的命令。
“这样的信,”能保说:“不只我收到,好像主要家臣都有,例如田代冠者信纲似乎也有。”
“既然拜读了这封联络信,我也不得不信了。”矶禅师说。
能保用力点头道:
“那么我要给你忠告,快点把静从堀川馆带回来,如果不带回来,只会连累静,甚至会连累到你。这事情很可怕的!”
矶禅师心想,这可伤脑筋了!保元、平治之乱她都看过了,还目睹了平家的灭亡。昨天处于全盛时期的人,今天马上就被消灭了,简直像看一出戏一般。在这个时候,只因为出入平家府邸就被判罪,因而血染鸭河原的僧侣、庶人,不知道有多少!矶禅师看这类悲剧已经都快看厌了。
“怎么样?”能保要求对方答谢的话语。
能保没有别的要求,他是个小小的权势家,光是卖恩情给矶禅师这么一个有名的妓女,他就感到满足。
矶禅师状极狼狈,连到底向能保说了甚么道谢的话都不记得。她只想着,一定要把静带回来。她好像两脚踏空似的,茫茫然回到自己家中。